台湾自然写作中的读者意识_优美散文论文

台湾自然写作中的读者意识_优美散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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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的自然环境及生态保育观念,兴起于一切以经济建设优先的70年代,所有的土地开发都只考虑工商业的发展需求,人民的生活水准是高于一切的指针,政府和民间业者不计后果地开发/破坏仅有的自然环境,遂有少数知识分子对此提出控诉。自一九七八年,第一届中国时报文学奖提倡报导文学以来,台湾作家对保育问题的关怀、批评与探讨,逐渐形成一股令人瞩目的力量。可视为环保文学先驱的作品,包括心岱的《大地反扑》(1983年)、韩韩和马以工的《我们只有一个地球》(1983年),这批率先投入保育工作的文学创作者,大多以感性的文字,揭发经济发展对自然环境的破坏程度,藉此呼吁国人重视公害污染问题,进而提出生态保育的理念。从这时期的环保文学作品,可以读到许多相对陌生的动植物生态群相,和一股“国在山河破”的忧患意识。这种具有强烈保育诉求的书写,大多停留在控诉与宣导的阶段,它还不够专业,只能提供国人对自然生态的粗略认知,以及反污染的概念。

其后,经过隐逸文学、生态记录、自然志等形态的发展,“自然写作”渐渐成形,作者本身累积多年的生态观察经验和专业知识,以及对家国土地的长期思考,让九○年代的自然写作更具立体感和亲和力——能够生动地引导读者进入自然保育的天地,在细腻的叙述中感受大自然发出的讯息,藉此反省人类应当扮演的角色和义务。

从自然写作蓬勃发展的成果来看,生态保育意识/知识日趋成熟的不仅仅是作者,同时也包含读者以及整个大环境。即使略过各种保育运动的成效,单就赏鸟活动来作抽样观察,即能发现保育意识的演进:“一个有心的野鸟观察者,他举起望远镜时,看到的不只是鸟类,或者鸟类周遭生存的环境,他也看到一个自己的梦想,一个自己对世界的态度。……这时,鸟只是一种媒介,他们藉由鸟类,向自然搭出一座桥,回那里找到自然,并且找到一生奋斗的目标”[1][p21-23]。这种“天人合一”的心态,已经超越早期的控诉语言,晋级到较成熟的阶段。

自然写作一方面体现/落实了作者的保育意识,同时也驱动/教育了广大读者(譬如赏鸟人)的保育行为,它俨然成为一个肩负重大社教功能的次文类,作者与读者间的关系比任何主题的书写来得紧密;然而这个领域包含了一般读者较陌生的物种,无数的名与俗称的纠缠、必须用工笔仔细描绘的生物形躯与生态情境,无论是企图“再现”或“交代”自己的生态阅历,都成了作者必须面对的难题。因此一个自然写作的文本,就免不了要兼顾读者的解读能力,在书写过程中预设了各种可能的阅读心理。

如影随形的预设读者,遂成为自然写作者的宿命。

本文以刘克襄认为“鸟类里最难观察其习性”沈沉振中,1993:3)的“猛禽”作为分析据点,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属于隼形目(Falconiformes)的猛禽,无论是鹰科(Accipitridae)、隼科(Falconidae)、鹗科(Pandionidae),都是一般读者印象较深刻的“老鹰”,这个通称所代表的前阅读印象,让论者可以省去许多“再解说”的困扰;其次,它的踪迹遍布多位具有代表性的自然写作者,而且大多是兼顾到形貌与习性的专文特写,大大提高了讨论的潜力;此外,杨牧的一篇散文《亭午之鹰》(1992年),正可作为一个“非自然写作”的对照文本,有助于强化本文的论述。本文将透过多位作家在文本中,对文学语言和专业知识的平衡操作,来探讨自然写作的读者意识。

先从杨牧的《亭午之鹰》谈起。

这篇散文的楔子是一段摘自他一首短诗《心之鹰》(1992年)的诗句,叙说一种“鼓翼而亡”,超脱在所有束缚之上的心境;在他“丘壑凛凛的心”中,鹰象征着自由的渴望。它是一种充满寓意的飞翔,而不是生态意义上的飞禽,同样的心境扩大成篇,再繁衍出更大更圆融的情节,便成了一只“亭午之鹰”。

“一只鹰曾经来过,然后竟走了,再也没有踪影”[2][p173],文章一开始,杨牧只交代了一个模糊的时空,以及一只偶然的鹰。事情“发生在去年秋冬时际”[2][p173],那时他们“才住进这靠海的公寓不久”[2][p173],这只来历不明的鹰就站在九楼公寓的阳台栏杆上,在近午时分。“现在它的的确确站在那里,就在离我咫尺的玻璃门外,让我这样惊讶地看见它,并且也以它睥睨的风采随意看我一眼,仿佛完全不在乎地,这鹰随意看我一眼,目如愁湖,即转头长望闪光的海水,久久,又转过头来,但肯定不是为了看我。它那样左右巡视,想来只是一种先天倔傲之姿,肩颈接触神经自发的反应,刚毅,果决,凛然”[2][p175]。这只鹰的出现非但没有牵动相关的生态知识,它存在的场景也很奇特,它构成璀璨海景最重要的一部分,用睥睨万物的风姿凝聚了杨牧全部的心思。杨牧不去辩识它是哪一科的猛禽,只说是“鹰”。是鹰就够了。因为他要捕捉和营造的,正是人鹰对峙时那股令人屏息的氛围。即使连鹰那气定神闲的巡视动作,也是想当然地被视为一种先天倔傲之姿。杨牧对鹰的理解,是主观的;弥漫其中的是情感,而不是知识。

完成观鹰的心理描述,杨牧把笔触转焦到它的羽翼:“它的翮翼色泽鲜明,顺着首颈的纹线散开来,聚合,每一根羽毛都可能是调节,安置好的,没有一丝纠缠,冲突,而平整休息地合着,如此从容,完全没有把我的存在,我好奇的注视放在心里”[2][p175-176]。细节的显微依旧是感性的,杨牧在鹰的形象上诠释出一种王者的气度,从容不迫的叙述,有效地勾勒出鹰那从容不迫的丰采。读者在文本中读到的其实不是鹰,而是透过鹰来营造的整体氛围,以及鹰所象征的来去自如、强健从容的生命风格。

读过《亭午之鹰》,读者不会对鹰有更深入更专业的认识,因为那并非杨牧的写作动机。从杨牧的叙述语调可以发现,他不会考虑读者是否想知道有关鹰的种种,他只关注整个意境的营构与传递。因为那才是这篇散文的核心,让读者对作者所描述的生物,有更深入的了解与认识,可视为生态散文或自然写作的一个基本要素,也是“自然读者”[3](注:为了论述的方便,本文将所有关注生态保育及自然写作的读者,权称为“自然读者”;主要包括赏鸟人士、保育人士和长期关心此一主题的忠实读者,他们可视为自然写作第一顺位的预设读者或理想读者。)的普遍期待。

读刘克襄和其它自然写作者的散文,必须有这样的期待。

刘克襄在他第一部自然写作文集《旅次札记》(1982年)中,以一位初入行的观察者视野,写下一九八○年到八二年春天的各种观鸟心得。其中《划船看鹰》就透露了许多跟杨牧截然不同的思绪:“后来在湖边有一只鹰从山岭掠过,我们从它的长尾巴与特殊的叫声鉴定是雀鹰。又有一只收翅扑近水面,却没有捉到任何猎物,会不会是鱼鹰?光复以后,鱼鹰就不曾回到日月潭来”[4][p60]。同样是偶尔出现的猛禽,但刘克襄却立即对它进行辨识,然而他没有说明何以鉴定此二鸟为雀鹰和鱼鹰,仅以“收翅扑近水面”来暗示猎食的是鱼鹰,不过他还是清楚分辨出猛禽的科目。书中另一篇《九月来的红隼》对红隼的猎食有较详细的描述:“它在猎食时,并不像大冠鹫藉气流盘旋升降。也非凤头苍鹰的急遽下来。只是垂直俯冲捕捉野鼠,或者飞行里直接攻击小鸟。但红隼偏爱食直翅目的小昆虫”[4][p48]。但这些毫无结构可言的六百字札记,根本无法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太过简略的叙述,暴露了当年刘克襄在专业知识上的不足,而且导引读者入门的意图十分薄弱。这些连物种之科目与学名都忘记附上的文字,果真只能称之为札记。

大约十年后,刘克襄写了一篇《海东青》,从《辞源》对此鸟得名的解释、现代学名的解说、乾隆时代《热河志》里的叙述和乾隆的御诗、郎世宁栩栩如生的画作《白海青图》和乾隆题的《白海青歌》、昔时王公贵族草原狩猎的雄姿、一八四○年代美国绘鸟大师对飞行与猎捕的形容、一九三○年代鸟类学家所查证的觅食行为、鸟类观察者对乌鸦攻击的见闻,到作者亲睹的鸥隼空战,作者进行了详细的叙述。这篇文长四千字的散文,展现了作者丰厚的生态及文化知识(尤其比以前多了学名注释),以及消化资料和谋篇运笔的卓越能力;使读者在丝毫不感压力的情形下,尾随着《辞源》对“海东青”的解释,层层递进,从史料跨过故事和解说,再跃进目睹的事实,最后对这只猛禽有了全方位的了解。一切都历历在目,且了然于胸。一如刘克襄在文中所说的:“有了朗世宁《白海青》的写实图,与今日鸟类图鉴一比对,海东青的身世遂真相大白。原来它就是现今称呼的矛隼(Gyrfalcon),拉丁学名(Falco rosticolous),是隼科中最大型的一种”[1][p225]。明确、详尽、生动、深刻的叙述,不但消除了读者与海东青之间距离,更具备一般自然写作所难企及的文学性与厚实感。这种自然写作的模板,足以满足“自然读者”的期待。

不过,像《海东青》这样出经入典、旁征博引的大制作,却不算是自然写作里的典型。自然写作通常选择一个特定时空作为观察的基础,叙述的重心主要集中在“细节的显微”和“知识的传递”两大项目,至于洋溢在字里行间的“追踪/追究意识”,则是另一项重要的思维特征。他们总是希望透过巨细靡遗的描述,让读者去“重建”作者的见闻与感受。不过“描述”的行为本身,主观的文学性和客观的知识性之间的平衡,却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议题。

凌拂的《大冠鹫》就花了很大的笔墨,去刻划大冠鹫在风中翱翔的英姿:“气流仿佛有形有线,因为大冠鹫的关系,我清楚看到气流在天空里浮流的线。……凭虚御风,要有所待,大冠鹫的盘旋必须仰赖热气流,选择日丽风和的天气是有所待”[5][p154-155]。凌拂在叙述中向读者交代了鹫依赖热气流的飞行原理(“知识的传递”),至于它的俗名“蛇鹰”,则透过简单的说明和一则生动的故事来交代;“大冠鹫俗名蛇鹰,以蛇与蜥为主食。朋友曾经看过它捕食一只身形尺余的长蛇,蛇身长大,大冠鹫以利爪搏击中(时)朋友正好出现,仓皇中蛇身扭曲,大冠鹫因心有旁骛,分神中几度无法抓牢蛇身,飞起半途猎物摔落”[5][p155]。凌拂如此细述捕蛇的实况(“细节的显微”),无非是为了让读者有足够的文字凭借,去重建一个鹰蛇大战的画面,由此记住“蛇鹰”的习性与俗名之由来。

其次,她费了更大的篇幅去描绘两只乌鸦对一只大冠鹫的凌空搏击。最后她“尝试预设和领域、食物有关的大冠鹫食蛇、食蜥,而乌鸦杂食或嗜食腐肉。大冠鹫领域性不强,那么是乌鸦为护领域主动攻击啰,可是乌鸦又有移栖行为;想想不得究竟,难不成后来者驱离先至者,乌鸦的海盗行为是与生俱来的”[5][p156-157)。一物克一物,现象背后还是有不可解的问题。她的自我诘问(“追踪/追究意识”)即是读者可能注意到的问题,而且在疑问中不忘透露这两种飞禽的猎食对象,以及领域概念。于是这篇一体成型的散文,便成功地将作者所有大冠鹫的生态知识,在一个美好的雨后清晨,逐一交代完毕。不过凌拂还是不放心,遂在文章里附了三张素描:一根大冠鹫的羽毛特写、一只成鸟、一只亚成鸟。她希望有助于读者在读阅过程中,建立更具体的猛禽印象;这用意跟刘克襄在《海东青》篇中附录了郎世宁的《白海青图》是一样的。附图说明,可说明自然写作者替读者设想的一大特色,却也暴露了作者的忧虑:唯恐文字功能之不足。

如果把自然写作和诗来作个对比,便能清楚前者的焦虑。诗使用的是一种高度表现性或表演性的语言,其中包含着许多不确定性和留白效果,由此形成有待填补的“召唤结构”,这种结构吸引读者介入其中,进行主观的诠释或想象。自然写作是反其道而行,它急于提供读者所有的讯息,步步为营,引导读者进入一个由作者辛苦编码而成的生态世界。这里一切都准备就绪,等读者去吸收、重建。这是自然写作的发展趋势,或许也是它的困境。

陈煌在《人鸟之间》(1997年)里记述了许多猛禽,篇幅也不小,可他采取了更感性的叙述策略。跟杨牧一样,他以王者之姿来描述重返野鸟新乐园的大冠鹫:“它冷静的滑翔,像从云的舰队走下来从容不迫的皇室。……当它站在枯枝的自己宝座上时,会以炯炯的目光检视它的子民,看清谁又携家带眷,儿孙满堂了。然后低着头颅,将头上的白色羽冠迎风展示,让躲在远处暗中偷窥的松鼠和蛇,以及其它小哺乳动物,确认它并未退位,而且还保持强壮的力量”[6][p121-122]。接下来他更进一步透过无比生动的“拟猎物”视野,来烘托大冠鹫的雄姿:“我也学松鼠藏匿在暗处,对大冠鹫依然神采奕奕,感到敬畏。无疑的,在这鸟类王国里,它与生俱来的皇族血液中,它表现得出色沉着,一副威严凛然的自傲,远从古代冰河时代,就不曾被贬抑过。而且,当时的人类对它也敬如神明。……过了午后,青蛙四处传布着大冠鹫归来的讯息”[6][p122]。

从上述两大段引文,可以感受到陈煌很努力地去形塑大冠鹫的角色与心理,甚至主动替读者完成所有的“重建”工作。可是无论从“细节的显微”还是“知识的传递”的角度而言,措词中蕴含的主观成分,确实远远超出大冠鹫固有的生态特质,似乎有过度移情之嫌。然而论者又不得不承认,他在叙述视角与修辞方面的表现,的确精彩动人。很可惜,《人鸟之间》自我定位为自然志,陈煌在自序里明言此书“包括了我一年四季的完整定点观察散文记录,它关于野鸟、关于昆虫草本、关于大自然一切变化的记载,以周记式记录了野鸟新乐园的地志”[6][p27],读者当然不会用阅读《亭午之鹰》的纯散文角度来读它。

所以李炫苍在其硕士论文中,对《人鸟之间》作如此的评价:“或许作者考虑散文的美质因素,除了物种的名字、习性、色泽、生活环境、生态运动等生动传神的描述之外,作者常常带入主观感性的诠释,可是太过感性曲折的文学修饰,反而失真,常常干扰了读者理性认知的部分,究竟踏实的‘知性’质素是‘自然写作’的特质之一,也是加深‘自然写作’的不二法门”[7][p39]。

不过在论者看来,这正是陈煌对自然写作模式的一种尝试——企图用更柔软的文学性语言,消除主客体的距离,导引读者走进他的自然世界。自然写作如果只剩下严肃的“知识的传递”功能,一切以写实或再现现实为优先的话,那会把其它“非赏鸟人”或“非自然读者”杜绝在外。感性与理性,谋篇与纪实之间的平衡,有助于自然写作者同时吸引内行与外行的读者。显然,这就是陈煌写作《人鸟之间》时一个隐而不宣的企图。只可惜他在这篇《失乐园的意义》(1987年)里处理得不够理想。

在《红隼飞翔》(1987年)的第一段,他就表现得很“专业”,主观的臆想色彩尽褪,连气温都记录得十分准确:“摄氏二十一度的冷空气中,红隼侧着头盯住身旁的树梢。在它还没采取任何行动前,我也不敢稍事移动一下肩部和视线,因为对一只警觉性甚高的红隼,只要我因手臂酸痛而搁下沉重的望远镜,它可能转身间失去踪影”[6][p229]。这种写实性很高的观鸟动作,很能够引起赏鸟人或自然读者的经验共振;此刻,读者的注意力不自觉神入/移情到作者身上,瞭望着红隼。陈煌的下个动作就十分典型了:“接下来,我开始专心辨记它的各种特征,以防它的印象太快由我的记忆里消失。它的脚呈黄色,而且是只成鸟。我一点也没法判别出,它是否我在八月杪所发现的同一只”[6][p300];辨识与记录,不正是所有自然写作者的习性吗?陈煌观隼,跟杨牧观鹰时的反应有很大的不同。这时的陈煌,总算恢复到生态观察家的陈煌。

当然,自然写作者贯有的“追踪/追究意识”,也体现在陈煌身上:“时间相隔约两个月,它竟没再向南的温暖地区移栖。这叫我有点费解,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它留下来?鸟类图鉴上说,红隼偶尔见于三千公尺以下山地,这又是为什么?”[6][p301]陈煌在观察红隼时抛出许多疑问,每个问号都是勾子,勾住读者的疑虑,可是他没有答案。生态研究必须经过时间的追踪和累积,才会有答案。

这种纪实性写法虽然“专业”有余,却文采不足,对那些非赏鸟人士而言,无法构成阅读上的诱因。此外,关于生态保育的现实情况,陈煌时有感慨,且常常跳出来呼吁某些议题。但他的写作里没有早期环保散文的高分贝与悲情色彩,那是因为读者和整个大环境的保育意识,远较七十年代来得成熟,无需再花力气去进行生态教育。

在文学性与知识性的平衡问题上,王家祥有十分耀眼的表现。他在《夏树群茂》中,对凤头苍鹰有极为精彩的描述:“凤头苍鹰则喜欢沿着林冠边缘无声无息地滑行;画着栗色横斑的白腹以及尾下的白色覆羽微微闪光,和穿越林间叶隙的筛落阳光是一样的节奏。白腹尾羽是阳光,栗色赖斑是林冠叶际。正足以说明凤头苍鹰是适合梭巡于林冠上层的小型鹰类,在错综复杂的密林间近身肉搏,游刃有余”[8][p56]。王家祥这部《四季的声音》是纯文字书,没有附图,所以他在描述凤头苍鹰时,必须将全部讯息融入行文之中,同时又企图保持高水平的文学品质。这很不容易。可是他做到了。他竟能把鹰的羽色调配成大自然的色泽,并成功解说它的鹰类特质,知识与创意在此相融为一。

王家祥对风头苍鹰的“细节显微”和“知识传递”是同步进行的,而且运用了高度意象性的语言,在起伏多变的语言节奏中,述说着它的习性:“当凤头苍鹰接近林冠之时,它是一位噤声闭气的战士,严格遵守气流的律动,甚至风声大过它们的飞行。……鸟儿们躲避这只无声猛禽的方法是快速向下直飞,遁入森林底层的灌丛中。凤头苍鹰似乎只肯待在林冠层高傲地游猎,即使穿梭在重重阻隔,峰回路转的树海之间,它仍维持优美的滑翔姿态。短暂的拍翅,然后较长的滑行、拍翅、滑行。这使它成为林冠间善于御风的王者,气度雍容,不屑于跳跃穿梭。那些擅于在枝头攀爬的赤腹松鼠和蜥蜴,老是败在它无声的飞行之下”[8][p56]。细读之际,仿佛真有那么一只苍鹰在文字的冠层御风翱翔,航线优美流畅,每个动作都很清晰。既雍容又高傲,既简捷又有力。这段文字一气呵成,把鹰的天性、飞行姿势、狩猎习惯、猎食对象等讯息解说得非常清楚,而且浑然天成,找不到资料焊接的细痕。尤其“噤声闭气的战士”,真是个无比精确的譬喻。他成功挑战了自然与非自然读者的期待视野,同时满足两类读者可能的阅读要求。

从王家祥对凤头苍鹰的特写,确实可以找到自然写作的发展方向与契机。

为了突显上述多位自然写作者,在文学性与知识性的平衡问题上所作的努力与收获,本文接下来要讨论沈振中在基隆赏鹰的记录。

被誉为“老鹰守护者”的沈振中不算是一位文学创作者,他是一位单纯的赏鹰人。所以他的赏鹰记录毫不考虑所谓的文学性,习惯了上述诸位作家文风的读者,一旦踏入沈振中的文字世界,便立刻感受到它的简陋和真诚。简陋的是文字,真诚的是对鹰的痴迷与爱护。这是沈振中和鹰的世界。

在沈振中第一部赏鹰著作《老鹰的故事》(1993年)当中,有一篇两千多字的《与大冠鹫对话》,此文采取十分罕见的第二人称手法,并非别出心裁,仅仅是为了人鹰对话之便:“80年12月6日,下午四点,在护理大楼后面的枯树上发现你,昂然挺立在那儿,两眼不断巡视整个校区,察看这片山林的一举一动。你也发现了我——一个必须透过望远镜才能发现你的人类。你两眼瞪着我,那种眼神令我一阵愧疚,这片山林是属于你的,再往前踏一步就是冒入,就是侵犯了你”[9][p150]。很显然,沈振中没有谋篇炼字的打算,他把事物和感情赤裸裸地记述下来,却没有去预设读者的要求,一副读不读随你的样子。“读者反应”对沈振中而言,根本是多余的思虑。沈振中所描写大冠鹰的飞翔,跟凌拂的写法简直是天渊之别;在他的眼中只有生物的身影,没有文学的踪迹:“那也是一个晴天的日子,11∶20~12∶30之间,老大冠鹫一共振翼21次,而后面跟着的未成年大冠鹰,就只能跟着盘旋而一次也抖不成。老鸟儿‘抖’边‘忽溜、忽溜’的叫着”[9][p157]。实在很难想象,这部文字极粗糙的赏鹰记录,从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八年,竟然印行了四次,共六千本。看来这数千位读者的期待视野,就像李炫苍所说的:“台湾‘自然写作’已经出版的著作,的确有许多作品很难通过传统文学审美条件的门槛,因此对‘自然写作’的要求不得不迁就于现实作适度的调整”[7][p65]。

沈振中的第二本赏鹰记录《鹰儿要回家》(1998年),虽然对鹰的观察更加细微而且严谨,几乎达到全天候观察/记录的程度,可它的文字却更加简陋、更加粗糙。它不但是沈振中和鹰的世界,更是一个“零修辞”的世界。段落的不衔接、删节号的大量运用、直觉性的文字记录,这的确能够忠实地记载赏鹰的心理反应和历程,可是事后为何不稍加整理,重新架构成篇呢?难道这群读者要的只是沈振中的赏鹰心得,而不在意叙述的品质?

刘克襄后期的写作心态有了很大的调整,几乎可以说明沈振中的创作意识和读者的阅读心理。他说:“科学记录的冗长、枯燥无味,对一个喜爱讲求诗般文字精炼度的创作者,无疑是相当残忍的煎熬。……但我亦无奈地深知,这种重复而呆滞的文字叙述是必须的,唯有透过这般自然写作的记录,生态习性的知识才能清楚而准确的表达;阅读者才能从中获得更具体的收获”。[10][p11-12]。

这种创作心态及阅读心态上的调整,对自然写作而言,俨然成为一个趋势。主要从事摄影工作的周大庆,就花了七年时间观察鱼鹰并出版了《鱼鹰之恋》(1998年)一书,那是一部以照片为主,文字为辅的生态书籍,他的文字根本不具备讨论的条件。其实,那些印刷精美的彩色照片,已经预设了另一类型的读者心理。

一直以来,自然写作与岛内的生态保育意识/运动,存在着相辅相成的关系;自然写作经年累月地导引着读者,日益成长的读者(市场)反过来滋养着自然写作。作为一个重要的次文类,倘若它走上“去文学化”的“纯知性”之路,拆掉门槛,舍弃所有炼字谋篇的努力,把自然写作从文学的国度移植到科学的版图,那么,它的记述势必越来越枯燥乏味,最后变生成态观察的“档案记录”。当这些纯粹的生态记录,只剩下供参考或翻查的学术意义,完全失去赏读的乐趣时,就不能称为“自然写作”,它必须纳入自然科学里,成为一个木讷的学问。这时候,Discovery频道里充满故事性及趣味性的生态记录,将吞并这片文人弃守的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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