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谈《红楼梦》诸公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红楼梦论文,诸公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和《红楼梦》有关的各种争论,现在已成为了一个公共的话题。我作为一个“红迷”,对这些争议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这些看法基本属于业余爱好。所谓“放谈”,是因为我对这些问题没有做过科班的研究,只是随便说说。
我知道,关于《红楼梦》的争论有的也很有趣。清朝有“拥薛”和“拥林”的两位老头,一位说薛宝钗可爱,一位说林黛玉可爱,争论到最后演变成了肢体接触。所以,我今天的“放谈”万一不小心触到了某一学派的观点,或者触到了知识上的“地雷”,我事先告饶一下,我绝没有赞成哪一派,或者反对哪一派,只是谈一下自己的看法。要是不小心冒犯了哪位学者,我愿意再去接受一次知识的启蒙;反过来,如果我无意中迎合了某个学派的观点,欢迎大家组织“专案调查”,我绝没有喝过那个人的酒,也没有收过红包,我可以用我的身家性命担保。
《红楼梦》争论最多的一个问题是,《红楼梦》的主题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有各种各样的答案,我就我所知道的,引用一下。一是以王国维为代表的,运用叔本华的哲学来解释,认为《红楼梦》的主题是欲望的悲剧,或者说是人生的悲剧。王国维说,《红楼梦》一书与任何喜剧相反,彻头彻尾是悲剧也。叔本华有“男女之爱是形而上学”的理论,王国维就用这个理论来介绍《红楼梦》。叔本华认为,人生就是欲望,而欲望永远没有止境,人生的欲望就像乞丐乞讨,得到了一点,不是满足,而是期待更多!
有人认为,不仅叔本华有这种思想,老庄也有这种思想。老子曰:“五色乱其目,五味乱其腹。”老子又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得到的越多,产生的不满足会越多。佛家认为,爱恋生贪欲,贪欲生嗔怨,嗔怨生烦恼。
林黛玉最爱的是贾宝玉,但是嗔怨最多、烦恼最多的也是贾宝玉。这样的解释和《好了歌》也是一致的,歌里唱道,“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给人最大的教育就是思想的解脱。但我个人认为,看完《红楼梦》之后,既得到了解脱,同时也变得更加执着。《红楼梦》说,“好”便是“了”。但《红楼梦》本身有另一面,“好”便是“好”,“了”便是“了”。曹雪芹作为一个没落贵族的后代,描写吃螃蟹、过生日、做诗、元妃省亲很是欢快,这怎么是“了”呢?何等富贵荣华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所以,从逻辑上看,《好了歌》并不能让人真正的“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古今将相死后是荒冢一堆,但活着的时候,依旧是将相啊,活着就要建功立业!
《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这风月宝鉴正面看是美人,反面看是骷髅,意为美人终究要变成白骨。其实这是没有说服力的,美人就是美人,我们说的是“现在”,没必要考虑八十年之后的事,八十年之后,我们都将变成白骨。所以,看《红楼梦》会让人感到非常矛盾,看到“好”的地方还真是好,看到“了”的地方未必了。
二是,也有人把《红楼梦》的主题思想解释成阶级斗争,其代表人物是毛泽东主席。毛主席说,《红楼梦》我看了五遍,但没有受其不好的影响,我把它当历史读,里面阶级斗争很厉害,有几十条人命!毛泽东还有一句名言:《红楼梦》是王、薛、贾、史四大家族的兴衰史。这种观点完全符合毛泽东的身份,如果毛泽东看《红楼梦》就看黛玉葬花、黛玉悲秋之类的,那就不是毛泽东了。所以,毛泽东的见解的确很有独到性、启发性,说明《红楼梦》里的确写到了很多阶级斗争,当然,这是不是曹雪芹的原意,我们就不知道了。如果我们让曹雪芹复活,告诉他,你的作品已经被毛主席概括为阶级斗争史,我相信,他会吓一跳。
第三种看法呢,跟毛主席的观点有些接近,但不像他这么尖锐,认为《红楼梦》的主题思想是反封建,里面描写了大家族对少女的迫害,晴雯、金钏等的命运,毫无自由恋爱可言,毫无人权可言,毫无民主可言,《红楼梦》在客观上对封建社会确实有很深刻的控诉。这种反封建说在今天是占有主导地位的,从李希凡先生起,到现在的冯其庸先生等,都是强调《红楼梦》的反封建,而且把反封建和明末清初中国出现资本主义萌芽联系起来。
我个人认为,大致上,反封建的思想在《红楼梦》里确实存在,因为曹雪芹写出了封建理法、意识形态、家族观念对青年人的戕害。是不是这些都和资本主义萌芽有关系呢?有时候我也犯糊涂。比如,有人认为,贾宝玉说,女孩子可爱,女孩子是水做的;男人不好,男人是泥做的。把这个看成能证明贾宝玉有妇女解放思想,我不同意,这和女权主义不沾边。贾宝玉喜欢女孩和男作者的“弗洛伊德”心理有关。我在自己十四岁到二十二岁期间,怎么看怎么觉得女孩比男孩可爱,而且,我还有一个理论,女孩容易革命,因为在旧社会,女孩受的压迫更深。我个人认为,说《红楼梦》反封建是不错的,但这是不是它的主题思想呢,我看没有这么简单。
第四种观点是把《红楼梦》说成是爱情悲剧,有情人难成眷属。在“文革”期间,曾经反复批判资产阶级的红学观点,即爱情主线说。这个观点认为,《红楼梦》的主线是宝黛的爱情悲剧,但被狠狠地批判了,认为这个观点是资产阶级观点,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阶级斗争上。说《红楼梦》是爱情悲剧,是符合事实的;说《红楼梦》是以宝黛的爱情悲剧为主线,也是符合事实的。其他的部分写得也很精彩,但是没有这个突出。
以上这是第一个公案。对于这第一个公案,我简单做一下评论。我觉得,对《红楼梦》的主题思想不要企图用一个简单的命题,一个简单的主谓宾结构就把它说清楚,《红楼梦》本身是一部立体的作品,其中包含着金、木、水、火、土,包含着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因此,对《红楼梦》的主题也应该进行立体的研究和阐述,而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
第二个公案是关于宝钗和黛玉的,《红楼梦》在处理宝钗和黛玉时与众不同。在太虚幻境中,有关宝钗和黛玉的判词,是把这两人合着一块儿描写的。“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停机德”指的是薛宝钗,她很有德行,她很符合封建道德的标准。“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是指林黛玉,“金簪雪里埋”就是指贾宝玉了。“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金玉良缘”讲的是贾宝玉和薛宝钗,“木石前盟”是指贾宝玉和林黛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指薛宝钗。从曹雪芹来看,他并没有认为薛宝钗不好,但贾宝玉始终爱着林黛玉,这是《红楼梦》最尖锐的问题,从清代起,大家就为此争论。
第一种观点是“拥黛抑钗”,认为林黛玉真诚、重感情、单纯,而薛宝钗是阴谋家,认为她从进入荣国府那天起,她的每一项行动都是为了当贾宝玉夫人。
第二种观点认为薛宝钗好,宝钗宽厚,黛玉促狭;宝钗身心健康,黛玉颇多病态;宝钗令人愉快,黛玉平添烦恼;宝钗能作贤妻良母,而黛玉不能。我记得在重庆时,曾说过,要是能被林黛玉爱上,那将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但很可能在婚后会被林黛玉逼得跳了井,但即使跳井,那也是值得的,死而无憾。
第三种观点是“钗黛二元论”,即在小说中,喜欢林黛玉,在实际生活中,喜欢薛宝钗;谈恋爱的对象可以是林黛玉,但老婆得是薛宝钗。
第四种观点是“钗黛一元论”,以俞平伯先生为代表,认为薛宝钗和林黛玉是“双峰并峙,二水合流”,她们各代表人生的不同方面。林黛玉是性情的,薛宝钗是理智的;林黛玉瘦弱的,薛宝钗是健康的;林黛玉不擅长社交,而薛宝钗擅长。
薛宝钗代表了一种文化,而这种文化在别人看来是假的,就像鲁迅评论刘备,他认为,刘备太仁义了,所以大家就觉得刘备虚伪。但实际上,读者又看不出曹雪芹把薛宝钗当成一个伪善者。作者为什么把这两个人做了统一和相关的处理,薛宝钗和林黛玉确实是两种不同的性格,这也是人类面临的两难选择。
这两种性格不仅在中国的书中有,在外国的书里也有,安娜·卡列尼娜偏重于感情,她的丈夫偏重于理智。所以,我们要从不同的角度看,所有的人物都是出自作家之手的,都代表着作家的观念。曹雪芹认为,人性这种两难的选择在文化与性情之间,在理智与感情之间,在真诚与礼貌之间。从这个意义上看,《红楼梦》也提出了极为有趣的问题。
第三个公案是《红楼梦》人物阵营的划分与价值判断。1949年后的“新红学”都习惯于把《红楼梦》中的人物分成两大阵营,一大阵营就是封建主义、封建体制、封建意识形态的维护者,其中包括贾母、贾政、王熙凤、袭人、探春。
王昆仑先生很早就提出,袭人是贾母和王夫人派到贾宝玉身边的特务。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写过一本三十万字的《论凤姐》,里面就专门有一章批判探春,认为探春是站在封建统治者的立场,维护封建专制的利益,她的聪明智慧只能反映她的狰狞面目。
贾宝玉、林黛玉和晴雯是封建统治的反叛者,尤其是晴雯。这两大阵营的划分是有道理的,我认为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红楼梦》的人事格局,但这样的划分又是不严格的,可能把事物简单化。我尤其不赞成全面否定探春,探春在大观园里实行“包产到户”,劳动大众很是拥护。在搜检大观园时,反封建的象征如贾宝玉、林黛玉者,一声没吭,而只有探春对搜检大观园进行义正辞严的批判。所以,简单地用一分为二的方法来进行划分是不全面的。
第四个问题是关于《红楼梦》是不是自传,即“另有本事”,除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红楼梦》外,是不是曹雪芹当时真的有一个这样的经历?曹雪芹是南京人,家里也经历了很曲折的事,这是第一个“另有本事”的含义。
第二个“另有本事”的含义是曹雪芹在写作过程中由于种种世俗的原因,很多内容运用了曲笔的写法,除了表面上的故事外,里面还有一个作者没有写出来的故事。胡适说过,《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曹家自述。
说到《红楼梦》“另有本事”的,还有更进一步的一派,那就是索隐派,认为《红楼梦》实际上是一本密码,其中心思想是反清复明,贾宝玉影射的是顺治皇帝,袭人是崇祯皇帝。“袭人”就是“龙衣人”,穿着龙衣的自然就是皇帝了,不是顺治,就是那个失败者,崇祯皇帝。
还有更奇特的说法,什么《红楼梦》写的是宇宙发生学,什么太极红楼梦,什么林黛玉是刺杀雍正皇帝的刺客,说不胜说。
最近,比较流行的说法是《红楼梦》的谜语说,特别是刘心武,他在中央电视台以这个观点讲了《红楼梦》,又出了书,还引起了争议。来上海之前,我在四川,媒体的朋友就让我为此表态,我十分警惕,这事千万不能随便表态。我没有听刘心武的七讲,也没有看他的书,就看过他写的一篇关于秦可卿的文章,我现在看来也挺有道理的。他认为,秦可卿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但贾家很讲门第,因此可能性不大。而且,秦可卿模样又标致,行事又大方,她的风度举止也很完美,得万千宠爱于一身,又是王熙凤的知音。我还有一点补充,秦可卿和她的弟弟秦钟反差太大,秦钟简直像个猴子一样,还没进化完呢,我在这儿也不能多说,说多了,有点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原则。
最近,我听说还有一个新的说法,觉得也很有道理。《红楼梦》里写到,秦可卿的闺房里有赵飞燕、武则天、杨贵妃等人使用过的用具,都是皇家器皿。于是,刘心武先生认为,秦可卿的出生并不寒微,而是贵族出身。我学问不够,当时听刘心武先生这么一说,觉得很不错。
后来,有几个高校里教中国小说史的教授跟我说,那时候的小说写到貌美风流的女子都这样描述,这是套话,根本不是什么凭据。究竟谁说得对呢?我说不清楚。有时就会陷入这样一个怪圈,觉得这个观点有道理,那个观点也挺有道理,无所适从。胡适、俞平伯都分析说,贾珍和秦可卿有乱伦的关系,因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一个证据。另一个证据是,秦可卿死的时候,贾珍哭得像一个泪人儿。
但近几年周汝昌分析说,贾珍和秦可卿没有问题,他说,如果公公和媳妇之间有问题的话,贾珍应该唯恐避之不及才是,反之,不就是不打自招吗?听了这话,我也觉得挺有道理的。在工作生活中也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一男一女之间可能存在暧昧关系,但他们的行为都非常隐蔽,根本想不到他们有这样的关系。
我说这些东西,想表达的意思是,对《红楼梦》“本事”还只是猜测多,证据少,真正能做出结论的证据几乎没有。《红楼梦》写到的内容太多,头绪太多,人物也太多,不可能一一交代清楚,于是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而填补这些空白就是阅读的极大乐趣,是小说对读者的极大诱惑。
海明威说过,作品是冰山,只露出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在水里。我们在阅读作品的时候,往往对这四分之三产生极大的兴趣。所以,对《红楼梦》“本事”的讨论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诱惑,但不可能完全证明真伪。
我个人觉得,刘心武的贡献在于他找出了《红楼梦》的一些细节之处,比如关于秦可卿的出身、关于元妃的病等等,对这些做出解释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如刘心武来说,是一个难以克制的诱惑,但他解释得过于凿实了,使自己易陷于被攻击的境地。“猜谜”要适可而止,不然就会引起很多非议,这是我的见解。同时刘心武的猜测与分析,引起了读者的巨大兴趣,引起了轰动,掀起了新的一轮读“红”谈“红”研究《红楼梦》的高潮,这个事实是不能否认的。
比“猜谜”更厉害的是索隐派,有人认为世界上很多事物带有符码的性质,在符码背后有没有说出来的话,甲骨文、电报都是如此。诸葛亮夜观天相,知晓天下大事,世界上其他国家也有人把星星的组合当成符号分析人间的事情。
我看过台湾的一本名为《圣经密码》的书,那就更离奇了,说他们请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破译密码的专家来破译圣经,结果,甚至可以从《圣经》中看出美国的历任总统。这些都是包含着迷信的诱惑,但迷信也不是很容易就能克服的。最近,被评为全球第一的畅销书《达·芬奇密码》把达·芬奇的画作为密码,来阐述西洋各基督教派之间的斗争。金庸的《连城诀》中用唐诗作密码,来讲练功。
蔡元培等人把《红楼梦》作为密码,也想从中破译出一些东西来。这可能从学理上看是不成立的,但确是一种智力游戏,可以不相信他,但我看的时候也确实为其拍案叫绝。
对“红学”的研究实际上是非常芜杂的,有关于“史”的研究,比如研究曹雪芹的家史;有图书学方面的研究,比如关于《红楼梦》的各种版本的研究;有民俗学、文化学方面的研究,比如其中提到的某种纺织品、某种建筑。以上三类,是可以算作学术的。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属于文学欣赏方面的一些感受、感悟、联想、审美等,这些比较难以量化讨论。也无法用学术规范来规范它。此外,应属于趣味性讨论,更与学术规范无关。不可否认的是,对《红楼梦》还有意识形态的研究,封建与反封建。仍然不是纯粹的学术问题。
《红楼梦》的研究分很多方面,有很多并不符合学术规范,即使从史学的角度研究《红楼梦》,我们也面临着一个窘境,即材料少,课题多,空白多。“红学”的相当一部分“学”,并不是拉丁文的那个logic,而只能是topic,就是有关《红楼梦》的话题。当然这样的话题,有人谈得比较谨慎,有人谈得比较粗放,有人谈得比较有根有据,有人谈得偏于想像,还有的是故作惊人之语,乃至等而下之的胡言乱语,它们之间还是有高下的不同、学问底蕴的不同与境界的区别。所以,对研究“红学”的各种派别,我们也只能希望其自成一家、自圆其说,以供大家参考。对于猜测多的东西,我们可以举一些相反的例证根据与之商榷,却难于不准他猜测或不准他公开自己的猜测。
第五个关于《红楼梦》的大问题是,后四十回是续作还是原作,尤其是高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胡适、俞平伯考查出来,《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这大致上已经成为了定论。
现在,有很多红学家对《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抱有一种愤怒、谴责的态度,认为后四十回的续写很不好,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曹雪芹说过,“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最后结局应该是荣国府、宁国府,财产被抄,家破人亡,只剩两间空房子。可是,由于高鹗的封建思想严重,写贾宝玉在出家前让薛宝钗怀上了他的后代;他当了和尚后,还让皇帝封了个“文妙真人”……红学家们认为这样的结局简直是胡闹,糟糕透了!这种观点也是被广泛接受的。
但在这个问题上,我时常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第一,从理论上说,我认为,续书是根本不可能的。古今中外,没有这样的例子,不但给别人续书不可能,给自己续书也是不可能的。哪怕是重写一遍也是不可能的,哪个作家把稿子丢了,再重新写一下,写出来的肯定和第一遍是不一样的。
第二,不管如何批判高鹗,基本上没有哪家出版社出版《红楼梦》敢只出前八十回的,即一百二十回已经被大多数读者所接受。
第三,有些学者认为《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在语言上是一致的。如果没有原作作依据,这是不可能的,毕竟两者所处的时代不一样,语气词、助词、句式等都是不容易相同的。
第四,那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让我很想不通。《红楼梦》里人物众多,重要的人物有上百个,到了后面几十回,每章得死三到五个人才行。真要做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必须在最后几章,在荣国府、宁国府门口架起一挺重机枪进行扫射,要不,这么多人怎么死啊?把一个活的人物写死是非常难的。现在还好办,电视剧想让谁死,让他得个白血病就行了。写林黛玉的死写得多好啊,贾母的死也写得很棒。当然,现在我有另一个想法了,不用架重机枪了,让贾府传染上禽流感就得了。
第五,什么叫悲剧?贾宝玉出家了,探春远嫁了,史湘云守寡了,迎春被丈夫折磨死了,林黛玉也死了,薛宝钗即使有个贾太太的头衔,但也只是过着很悲惨的生活。
举个例子,如果一架飞机失事,机上四百人全部遇难,大家一定会觉得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但并不觉得特别悲哀。但是,假如还有两个幸存者,向世人不断讲述飞机坠毁时惨烈的景象,这岂不是更悲哀的事吗?
《小兵张嘎》中有个很经典的场景,日本兵屠杀完我们的老百姓后,张嘎跪在奶奶的尸体旁声嘶力竭地痛哭,喊着“奶奶!奶奶!”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张嘎也死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地上全是尸体,那谁也甭哭谁了。悲剧是不是就要让当事人全都死光了,留下一个次要人物更能见证悲剧。
我觉得,后四十回的扑朔迷离以及与前八十回的预示预言稍稍有些不切合,这并不奇怪,曹自己写也会时时变化,不符合预期。这更增加了《红楼梦》的魅力。当然,后四十回确实没前八十回那么精彩,灵气也没那么足,有些地方格调也比较低。
据说现在又要重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了,请了一批红学专家来研究,按照他们的主导意见来设计后四十回。我觉得很可怕,因为红学专家的意见即使在学理上是一百二十分的正确,但没有细节,没有语言,没有形象的描写,没有道具,仍然不可能是艺术的文本,只能是学理的估计。靠学理估计是搞不好电视剧的。如果让现代的人按照学者的判断来写《红楼梦》的剧本,那肯定带有新中国的气息,所用的语言已经不是原作中的语言了,我想说的是,即使高鹗的续作有几百个缺点,但是,我们今天任何人的改(续)写肯定远远赶不上高鹗。
第六,关于《红楼梦》的创作方法,这也是一个争论。最早胡适提出,《红楼梦》是自然主义,并认为写得平平淡淡,但还不是彻底的自然主义。他说,贾宝玉含着玉就出生了,这不是真正的自然主义。胡适的学问确实很大,我们对他的评价也很高。但他对《红楼梦》的批评我实在不敢接受,他是从妇产科学的角度来考证小孩出生时嘴里应该含什么。曹雪芹不知道什么是现实主义,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然主义、浪漫主义,很随意性地写作。
当然,《红楼梦》里绝大多数篇章是现实主义。在描写尤二姐、尤三姐时,更多地运用了古典主义,非常戏剧化。《红楼梦》是反戏剧化的,大多数描写都是非常生活化的,唯独写到尤二姐、尤三姐,就非常戏剧化了,因为这段经历曹雪芹是没有的。
我举一个例子,尤三姐爱上了柳湘莲,从此她变成了淑女,柳湘莲听说了尤三姐以前不是良家妇女,就来退婚,想把自己的作为订婚礼物送给尤三姐的那把剑要回去,于是,尤三姐拔出剑来,自刎而死。
我对这个情节很是怀疑,柳湘莲没有必要把剑开锋后送给尤三姐,毕竟只是订婚的礼物,不是实战用的武器。第二,我质疑的是,尤三姐没有学过解剖学,她一刀下去不应该这么准确地就割断动脉了。第三,柳湘莲武功非常好,他看见尤三姐要自杀,飞起一脚就可以踢掉她手里的剑。所以,这些也是戏剧化、非现实的,但这对读者、对写作者来说没有关系,曹雪芹没有义务只能用现实主义进行创作。
还有许多其他的“公案”,例如,一是什么叫“红学”?这本身是个最原始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争论最多。有些老专家指出,“红学”一指“曹学”,二指“版本学”,三指“文化学”,因此把《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来阅读,分析其艺术成就、主题思想、人物故事、结构特点等方面,这些文学赏析与文学评论不能算“红学”。当然,也有很多人反对这个观点,但都没有结论。二是关于曹雪芹的身世以及《红楼梦》作者的争论。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认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但一直有人提出,曹雪芹不是《红楼梦》的作者,只是编辑者,这个我就不细说了。关于曹雪芹身世的争论更多些,有“冀东说”和“辽阳说”,在辽阳发现过曹家的一块碑,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说法。三是关于史湘云的故事,《红楼梦》里有一章叫“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有人认为这是讲贾宝玉最后和史湘云结婚了。第四,关于脂砚斋,脂砚斋到底是化名?是笔名?是斋名?还是道号?
这些都不是我有能力做出解释的,我只能谈些感到的困惑和倾向,供大家参考。我相信,关于《红楼梦》今后还会有别的高论、怪论出现,我们不必为此感到惊奇,希望大家多看《红楼梦》,立自己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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