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前期“安南之役”略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安南论文,之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49.3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59-8095(2006)06-O009-07
在清朝前期的历史上,中国与安南发生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战争。这场战争发生在乾隆末年。乾隆五十三年(1788)十月二十八日,两广总督孙士毅奉命带兵出镇南关,用兵安南,未及一月,攻陷其国都——黎城。然至乾隆五十四年(1789)正月初,即兵败而归。前后仅两月余。这就是我们所称的“安南之役”。此役历时虽短,但它是清前期中越关系史上的一件大事,值得关注。越南方面有人称:“这是我们民族抗击北方封建集团侵略历史上最后一次伟大决战。”①那么,对这场战争究竟应该怎样认识?国内学术界已有学者就乾隆出兵的目的、入越清兵人数及清“灭阮扶黎”政策的转变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论述,②但战争发生的纵深背景、战争的阶段划分、战争前期胜利和后期失败的原因尚未明晰。另外,在辨正越南方面对战争性质的认识时也乏学理分析。故本文欲就此问题做进一步的探讨。不妥之处,祈请方家赐教。
一、“安南之役”发生的背景
中国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度。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上,皆视战争为迫不得已而使用的手段。如孙子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老子亦云,兵者凶器,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在这种文化传统下,历代统治者的施政多反对穷兵黩武。清朝虽系满族入主中原而建立,但它已是传统文化的继承者和保护者,也毫无例外地受到传统战争观的规范。那么,清朝为什么要出兵安南,发动这场战争?要明了这个问题,让我们首先从清朝时中安宗藩关系的建立谈起。
安南,古称交趾,与我国云南、广西壤地相接,隔海与广东相望。自明英宗册封黎麟为安南国王以来,虽其政局几经变化,但黎氏仍“世王安南”,并与明朝保持着密切的宗藩关系。清朝与安南黎氏政权的首次接触,纯系不期而遇。顺治四年(1647),清军平定福建,时安南向南明进贡的使臣尚留闽未还。于是,被“执送京师”。清廷赐以衣帽、缎匹,遣返归国,同时颁发敕谕给安南国王。敕谕大意为:尔国世世臣事中国,遣使朝贡,业有往例。现清朝已抚定中国,视天下为一家。若能顺天循理,将故明所给封诰、印敕遣使送京,清朝亦照旧封赐。[1](卷32)表达了欲与安南黎氏建立宗藩关系的意愿。然由于战乱,未果。事隔十二年后,两国方开始进一步接触。顺治十六年(1659),清军平定云南,安南国王黎维禔遣使劳军。[2](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十七年(1660),安南国王黎维祺正式向清朝奉表投诚,进贡方物。[1](卷140)在建立宗藩关系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一步。此后,两国交往密切,安南黎氏表贡不绝。然安南国王以前代旧制为据,不愿将故明所颁敕印上缴清廷,换取清朝敕印,双方发生分歧。[3](卷4)这一分歧,对清朝来说是原则性的,它涉及到安南对故明的态度和对清朝统治合法性的认可,不可能让步。因此,清朝“屡谕缴送”。安南则始称无缴送之例,后又提出委官携敕印至关当面销毁的折中办法。清廷认为,此举“殊非尊奉天朝之礼”。并于康熙五年(1664)二月,以严厉的措词晓谕安南国王:“速将伪敕印送京,准其入贡;否则绝其来使。”[3](卷18)在清廷强大的压力下,安南国王黎维禧始于同年五月缴送南明永历敕命一道,金印一颗。争论即告结束。康熙帝立即遣使至安南,册封黎维禧为安南国王。[3](卷19)康熙七年(1668),应安南国王黎维禧的请求,贡期由三年一贡,改为六年两贡并进。贡期的固定,[3](卷26)标志着中安宗藩关系正式确立。虽然这一过程充满了争议和分歧,但焦点不是要不要建立宗藩关系,而是宗藩关系建立的前提。因此,中安宗藩关系不是清朝强加的,它反映了双方各自的需要。清朝欲让其“恪守藩封,长为屏翰”,[3](卷107)并以此造成万邦来朝,天下一家的局面;安南则是通过它加强在国内的统治和谋求经济利益。宗藩关系既已建立,双方就要履行各自的责任和义务。安南作为清朝的属国,“臣事中朝,恪修职贡”。[4](庚编第一本,安南国王黎维祹请复文书旧规并明定拜诏礼奏本)就清朝方面而言,安南国王去世告哀,要遣使致祭,新国王即位要行册封,进贡要厚赏,以此维护安南黎氏统治的稳定和巩固。
然而,乾隆五十三年(1788),安南阮氏篡国对这一宗藩体制发起了挑战。乾隆五十三年(1788)四月,广南阮惠领兵攻入黎城,国王黎维祁出奔。其母妻、王子及宗族二百余人在大臣阮辉宿、黎炯的保护下,由高平府登舟,逃至广西太平府龙州斗奥隘对河求救,并冒死涉水登北岸。过河男妇老幼62人,没来得及渡河者尽为南岸追兵所杀。[5](卷1308)广西巡抚孙永清得报,立即将这一情况上奏。乾隆皇帝认为,黎氏传国日久,且臣服天朝最为恭顺,今猝被强臣篡夺,若竟置之不理,殊非字小存亡之道。令两广总督孙士毅驰赴广西龙州,询明妥办。[5](卷1307)显示了乾隆皇帝维护宗藩体制、为黎氏复国的决心。但清廷并未立即做出“厚集兵力,声罪致讨”的决定。而是根据奏报,陆续做了如下布置:第一,妥善安插黎氏眷属及随从人员,优给廪膳,勿使失所。并派兵保护,保证其生命安全。[5](卷1307)第二,调兵驻守各关隘,整饬兵马、器械,朝夕操练,造成清朝不日即将出兵的声势,以此威慑阮惠,声援黎维祁,希望黎维祁借此声援,招集义兵,徐图恢复。[5](卷1308)第三,檄谕安南高平、谅山等处镇目,尔等俱系黎氏旧臣,又与天朝接壤,理应拥戴旧主,何得甘心附逆?倘能改邪归正,必邀厚赏。如不速知悔改,将来大兵进讨,决不宽贷。[5](卷1308)广发檄文,发动政治攻势,对阮惠营垒予以分化瓦解。第四,阮氏逐主乱常,不许其进贡纳款,于镇南关对其贡使“大声呵斥,并谕以天朝已调大兵,分路进讨”,同时令进贡夷官归谕阮惠迅速悔罪自新,迎还故主。[5](卷1309)对阮氏政权不予承认,施加政治压力等等。总之,希望通过黎维祁依靠旧臣拥戴,或阮氏悔罪迎还故主的方式达到黎氏复国的目的,不烦内地兵力。然而,这一希望很快就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化为了泡影。黎维祁赴山南招集义兵,被阮惠攻逼,势穷入山藏匿,不能力图恢复;[5](卷1311)阮惠打听到清朝进兵的消息,退回富春,保护旧巢,不肯妥协。[5](卷1312)因此,至乾隆五十三年(1788)八月末,清廷即酝酿用兵,并为赢得这场战争做着各个方面的准备。其军事布署为:两路出击,两广总督孙士毅、广西提督许世亨率兵一万出镇南关为正兵,担任主攻;云南提督乌大经率兵八千出白马关为偏师,配合作战。两路皆听孙士毅节制。[2](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乾隆皇帝明确规定了这次用兵的战略目的:官兵直抵黎城,设法将首恶擒获,以期一劳永逸,确保黎氏在安南的统治者地位。他说:“黎维祁系无能之人,全仗内地大兵代为恢复。若不趁此兵力将阮惠悉数成擒,倘大兵撤回,复乘虚构乱,黎维祁断难抵御,势必将该嗣孙及送回眷属一并戕害,岂不虚此一番进剿?且将来又须另办,倍觉费手,殊非一劳永逸之计,自须全行拿获,方可蒇事。”[5](卷1315)由上可见,清朝出兵安南决策的形成经历了一个过程,它是在其它解决途径无效,而又要履行宗藩关系所赋予的义务这种情况下才决定出兵的,并非利其土地。
二、“安南之役”前期进军顺利和后期失败的原因
“安南之役”历时虽短,但根据战争的进程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乾隆五十三年(1788)十月二十八日至十一月二十日为战争的前期;乾隆五十三年(1788)十一月二十日至五十四年(1789)正月二十四为后期。
前期进军顺利。十月二十八日,孙士毅统兵出关,一路势如破竹,各守隘军队望风奔遁,阮惠惟扼三江之险,以拒清军。十一月十三日五鼓,清军抵达寿昌江北岸,阮军退守南岸。清军发起猛攻,浮桥断,乘筏直冲。时浓雾弥漫,昏暗不辨敌我。阮军于雾中自相格杀。清军乘势全部渡江。十五日,进军至市球江。市球江江面宽阔,且南岸依山,地势高于北岸。阮军据险列炮,守御甚固。清军进攻受阻。为迷惑阮军,清军伐运竹木,于正面搭建浮桥作欲渡之象,同时派兵二千潜行至上游二十里处宵济。十七日,于上游渡江的清兵已绕至阮军背后,乘高大呼下击,正面清军乘势抢渡,阮军瓦解败北。十九日,军抵富良江,江之南岸即为安南首都黎城。此为黎城最后一道屏障。为阻止清军过江,在清军到达前,阮惠下令尽伐沿江竹木,并将沿江所有船只停泊南岸。清军到达后,艰难觅得几只小舟。夜幕降临,载兵百余,驶向江心,夺得战舰一只。许世亨亲自率兵乘舰渡江,复夺得小舟三十余只,更番渡兵,分捣敌营。昏夜中,阮军不辨多寡,惊慌溃逃,清军焚其战舰十余艘。二十日黎明,清军全部过江。黎氏宗族、百姓出迎,匍匐道左。黎城不攻自溃,阮惠遁还广南。是夜二鼓,黎维祁方走出藏身处所,赶赴军营进见孙士毅。乌大经所带滇省官兵出关后,于十二月二十一日才行抵宣光,于此料理一、二日,亦即启程前赴黎城。③在这一阶段,清军以万余兵长驱深入,进军神速,从十月二十八日出镇南关,到十一月二十日黎城克复,仅用了二十二天的时间。那么,清军进军胜利的原因是什么呢?
首先,民心向背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此次用兵安南的目的是为黎氏复国,师出有名,并非利其土地和人民,道义上的合理性为清军赢得了广泛的支持。黎氏传国已久,自明朝英宗以来,虽政治风云多有变幻,王权孱弱,但一直保持着安南合法统治的地位。猝被阮惠颠覆,人心思旧。清朝为黎氏复国之举,反映了思黎旧民的愿望和要求,赢得了他们的拥护和支持。如在清军尚未出关前,即有安南牧马土司闭阮律等将阮惠任命的伪官阮远猷等擒获,解献内地;阮惠心腹潘启德接到清军檄文即“去逆效顺”。④普通“夷人”投顺亦复不少,“关外夷人纷纷吁请赏给口粮,随同进剿。”[5](卷1315)清军出关后更是得到安南民众的欢迎。清军打过寿昌江后,“其沿途村庄人等跪迎道左,”并予物质援助。孙士毅虽“不受其馈献”,但表明了他们的态度。[5](卷1318)清军进至市球江,战斗异常惨烈,“江岸及江中积尸几满,总在千人以上”,安南“义民”予清军以支援,为清军搭盖浮桥。[5](卷1318)安南厂丁为数众多,亦因感念黎氏旧德,“随同官兵打仗杀贼,探道路,均属出力”,不少厂民还因此获得清朝奖赏。厂民李宏旺、林槐端、徐绍富俱著赏给千总顶戴,陈秉钧、何景昌、魏荣标、冯陶、曾君元,俱著赏给把总顶戴。⑤他们熟悉情况,为清军“先驱向导”,是清军进军胜利的重要力量。
第二,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是一支胜利之师所必备的。清军在出关前,两广总督孙士毅就站在全局的高度反复申明纪律:“不许兵丁擅入该国民居,妄取一草一木,致夷地无知不以为德,而反以为怨”。乾隆认为此举“所见正大,深合朕意。”[5](卷1315)这一举措因获乾隆激赏而在军中严格执行。“王师所过秋毫无扰”。[2](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
第三,后勤保障有力。大兵出关征战,军需浩繁。为保证军需供给,清朝方面做了妥善的安排。兵行饷随,粮草筹措尤为关键。此次进兵为黎氏复国,本应由黎维祁供应军粮,但因战乱,安南官民盖藏俱尽,势难供应。若大兵出关后就地采买,又因“安南地方节年荒歉,今岁秋间雨水过多,收成自薄”,粮食不敷,难以采办。乾隆决定全由内地运往,⑥并指派专人负责。云南一路,由云贵总督富纲“在边防一带,弹压稽查,办送粮运”;广西一路,“办理粮饷事务,系孙永清专责”。⑦军装、军火更是打仗所不可缺少的。这些也都运自内地。为运送粮饷、军装、军火,清朝在关内、关外安设了大量的台站。道路宽敞平坦,“以百里为一站,如遇偏桥路仄,车马难行,口内七十里为一站,口外为四十里为一站”。[4](庚编第二本,“两广总督福康安等题本”十三)滇、粤两路共设台站七十余所。[2](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运送军需物资的队伍浩浩荡荡。仅广西一路,“常川在站滚运粮饷、军装、军火一切物件以及应付官兵等项”的夫役即达五万四千名,运送军装、军火、炮位等项共重达七十八万八千二百零八斤,米八万余石。⑧通过这些台站,大批的军需物资及时地运到了前线,切实地保障了战争的胜利。
第四,孙士毅调度有方。两广总督孙士毅作为此次用兵的主帅,其才能是得到乾隆皇帝赏识的。如在主将的选择上,乾隆皇帝颇费思量,在已任命两广总督孙士毅为主帅后,云贵总督富纲亦随之上奏,恳请与乌大经一同带兵出关。乾隆皇帝立即看出了富纲的意图,并直截了当地道明了他选定孙士毅的缘由。他说:“富纲之意,自因伊与孙士毅同系总督,而富纲又属满洲,见孙士毅既带兵出关,是以有此一奏。不知富纲才具,若果能承办此事,料理妥协,则伊系满洲总督,朕早将此事交与专办。皆缘富纲平日办事才具见知于朕者不能如孙士毅,是以剿捕安南事宜,专交孙士毅督办。”[5](卷1316)另如在孙士毅率兵渡过富良江、克复黎城奏捷后,乾隆皇帝更是兴奋异常,对孙士毅大加赞赏。他说:“朕览之以手加额,庆国家得一全材好大臣,较之平定安南,尤为快意!”[5](卷1318)等等。考诸史实,孙士毅在战争前期的指挥、调度确实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如此次进兵,粤师担任主攻,为保证这支军队的绝对安全,孙士毅采取了分路前进的策略,总兵尚维升、副将庆成率广西兵,总兵张朝龙、李化龙率广东兵,两路互为犄角,“使贼无从掩袭后路”,⑨安排颇具匠心。在指挥进攻市球江、富良江的战斗中更充分地展示了孙士毅的军事才能。十一月十五日,清军进至市球江,阮军在江对岸山梁屯扎,为数颇多,防守坚固。经孙士毅筹划,于十六日黄昏发起攻击,以密集的炮火猛轰对面山梁,并令加紧修建浮桥,于正面牢牢地吸引住敌人。同时,密令总兵张朝龙带兵二千,驰至上游二十里处,在夜色的掩护下用竹筏和农家小船暗渡。十七日,正当正面战事相持正急之时,上游暗渡之兵已绕至阮军背后,清军前后夹击,阮军弃寨奔逃。⑩清军取得胜利。孙士毅奇正相互为用的用兵谋略显示了他娴熟的指挥艺术。在横渡富良江的战斗中,孙士毅更运用夜战的战法取得了奇效。十九日黎明,清军推进到富良江,其时,沿江竹木已被伐尽,船只全都收泊对岸。清军仅从远岸觅得小船,于当夜载兵百余至江心,夺得战舰一只。孙士毅令许世亨等督率官兵二百余人,乘昏黑之夜直冲对岸。阮军不辨清军兵数多寡,惊慌溃败。清军复乘胜追赶敌船,“用枪炮火球围烧”,阮船十余只沉入江心。二十日黎明,清军毕济,黎城不攻自溃(11)等等。我们不能因其后期的失败而将其前期的勋劳予以抹杀。
除此以外,前期进军顺利的原因还有:许世亨、张朝龙、李化龙等将领皆系久历戎阵的战将,有丰富的指挥作战的经验;以及将士争先用命,奋勇拼杀等。(12)限于篇幅,兹不细述。
后期是清军战略优势逐渐丧失,并走向失败的时期。这一时期又可分为悬军黎城和败退回国两个阶段。在悬军黎城阶段,除孙士毅于十一月二十二日传旨令黎维祁袭封安南国王,并知会广西巡抚孙永清将黎维祁母妻眷属送回安南,[2](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外其它则无大的举动。清军在黎城按兵不动达一个多月之久。最终由主动变为被动。乾隆五十四年正月朔,军中置酒张乐,至夜忽报阮惠倾巢而至,清军仓促御敌。阮军人数众多,将粤兵四面密围,且以大象驮载大炮猛攻,粤兵寡不敌众,乱作一团,黑夜中自相践踏。黎维祁心胆俱裂,手抱幼孩,随同伊母北遁。滇师闻炮声震天,知情况有变,亦退走。孙士毅夺围而出,渡过富良江,人马纷纷抢渡,浮桥断。由是尚在南岸御敌的提督许世亨、总兵张朝龙、尚维升等官兵血战身殁。孙士毅逃回镇南关,毁弃辎重无算,士马还者不及一半。滇师因有黎氏之臣黄文通为向导,得于正月二十四日全师而返。(13)安南之役以清朝的失败而告结束。
后期之所以遭此惨败,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如下:
首先,作为主帅的孙士毅在进驻黎城后被战争前期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对当时的战争局势作了盲目乐观和不切实际的判断,并由此滋生了骄傲自满、麻痹轻敌的思想情绪。他认为,黎维祁既已袭封安南国王,阮惠败回广南,即大局已定,阮惠不再会有胆量和实力发动军事攻势。在这一错误认识的指导下,采取了错误的行动:“不设备,散遣土兵义勇”,[2](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希冀阮惠等投出,或被旁人缚送”。[5](卷1321)孙士毅放松戒备,坐等阮惠投降给阮惠重整旗鼓提供了可乘之机。关于这一点,乾隆皇帝在上谕中亦明确指出:“阮惠既经逃回,复率众前至黎城滋扰,必非旦夕所能纠集……。孙士毅在彼何不留心侦察,预为布置?乃待贼至,始行迎堵,”[5](卷1321)黎城之失再次印证了骄兵必败的道理。
第二,悬军黎城,未能及早班师也是“安南之役”最后失败的重要原因。清朝发动“安南之役”的战略目的最初为消灭阮氏,根除黎氏后患,已见前述。但战争开始后,随着战争的进行,清朝对这一战略目的进行了调整。第一次调整开始于乾隆五十三年十一月壬午(1788.12.21.)。此时,孙士毅尚出关未远。调整的原因是,乾隆皇帝素知孙士毅遇事向来勇往直前,担心其不顾客观条件的变化,锐意灭阮扶黎,使清军陷于“涉险持久”的不利境地。乾隆皇帝在本日颁发的谕旨中说:“该督此次带兵前往,能将阮惠等生擒,固为上策;否则,收复黎城,俾黎维祁收复其境土,不失天朝字小存亡之体,足以蒇事,亦即为中策。看来收复黎城尚为易办,而生擒阮惠,或不免远窜负隅。在孙士毅既力任于前,自不肯复将碍难办理情形遽行陈奏;而朕反复思维,不得不预为指示,予以退步,俾临期有所遵循,不至涉险持久。想该督系晓事之人,倘阮惠无难速获,断不至拘泥此旨,将就了事,反至疏纵。设实有难办之处,不妨俟收复黎城,使黎维祁复国后,若果阮惠远遁,难于生擒,即据实奏明,带兵回粤。惟在该督善体朕意,动出万全。”[5](卷1317)在不根本改变战前确立的战略目标的前提下,增加了灵活性:生擒阮惠,永除该国后患,固属全美;如阮惠“远窜负隅”,“搜捕需时”,即当在收复黎城、传旨敕封黎维祁为安南国王后,撤兵回粤,不必久驻安南。既不可因畏难而将就了事,亦不可冒险用兵,有损国体。究竟应做何抉择,要孙士毅临机决断。乾隆皇帝给予了孙士毅较大的自主权,也表现出了乾隆皇帝对孙士毅的极大信任。在攻克黎城后,于乾隆五十三年丙申(1789.1.4.)颁发的谕旨中,乾隆皇帝再次针对孙士毅的性格特点明确指示:“用兵固不可稍存畏怯,然知进而不知退,亦非大将计出万全之道。现在黎城已经收复,复传旨将该嗣孙敕封国王,于天朝字小存亡体统已得。”如阮惠畏惧远窜,即“不值以内地钱粮、兵力,为属国搜缉逋逃,深入穷追,久耽时日。”[5](卷1318)时阮惠已逃回老巢广南,而黎城至广南尚有二千余里,道路险远,粮运维艰。然孙士毅并考虑到进军的艰巨性,也没有在意乾隆皇帝要其知进、知退的告诫,而是上奏乾隆皇帝,“俟筹办台站事宜就绪,即领兵前赴广南,进捣贼巢”[5](卷1318)乾隆皇帝思考再三,毅然于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己酉(1789.1.17.)做出了迅速撤兵的决定,对战略目标再次作了调整。他说:“此事办理之始,原为安南臣服已久,猝被土酋占夺,不得不加征讨,为之继灭存亡,初非利其境土,亦并无好大喜功之见。今安南大局已定,阮惠等畏罪远飓,不过苟延残喘,又何必深入穷追,耽延时日,致大兵在彼久驻,于该国反多未便,自应作速撤回,以示体恤。”[5](卷1319)乾隆皇帝之所以做出这一决定,主要是出自两方面的考虑:一是黎城至广南二千余里,道路险远,粮运艰难,如深入追讨,仅粤兵即须安设台站五十余座,雇夫十余万人;滇师由云南至黎城已设四十站,若复至广南,又须增设台站五十三座,雇用人夫亦不下十余万名。纷纷征调,劳费不资。二是黎氏近年以来,构乱多故,黎维祁又懦怯无能,优柔废弛,是一扶不起的刘阿斗。他说:“今其国运如此,看来天心已有厌弃黎氏之象,此时即将阮惠等擒获,而黎维祁不能振作自强,安知三五年后,不又有如阮惠其人者复出?岂有屡烦天朝兵力,为之戡定之理?……朕从来办理庶务,无不顺天而行。今天厌黎氏,而朕欲扶之,非所以仰体天心”。因此,“进剿广南一事,现在非不能办,揆之天时、地利、人事,实有不值。”[5](卷1319)然孙士毅知进而不知退,接旨后仍意存贪功,一厢情愿地等候阮惠投出乞降,乾隆皇帝多次下旨催促,亦未能作速凯旋,以致贻误时机,惨败而归。
第三,滇师、粤兵各自为战、互不支援也是战争失败的原因之一。乾隆皇帝当初定策两路出兵,其目的就是要分散阮惠兵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让滇师配合粤兵作战。但当阮惠倾巢突袭黎城粤兵之时,战斗激烈,炮声震天,滇师不但不施救援,而是全然不顾粤兵安危,一闻炮声即退,致使粤兵失去战略支援,寡不敌众,损兵折将。因此,云南提督乌大经亦应负有战争失败的责任。然乾隆皇帝却并未给滇师统帅乌大经任何处罚,此可谓赏罚分明之主乎!
三、“安南之役”的性质和影响
“安南之役”以清朝的失败而告终。它没有实现预期的战略目标——为黎氏复国,消灭阮氏集团。那么,这场战争的性质如何?是不是清朝对安南的侵略?要判定“安南之役”是不是清朝对安南的侵略,首先要明确构成侵略的要件。通常认为,“侵略”一词主要有两方面的涵义:一是一国或几国对他国领土、主权的侵犯;二是一国或几国对他国人民的掠夺和奴役。根据这一解释,构成侵略的要件即是:侵占他国领土;干涉他国内政,损害其主权;掠夺他国财富。如果符合这些要件,当然就是侵略。否则,就不是。我们看看清朝出兵安南,发动“安南之役”是否具备了这些要件。首先,清朝有无向安南进行领土扩张的企图呢?关于清朝出兵安南的目的前述已明,是为了履行宗主国的义务,恢复黎氏在安南的统治,并不是为了扩张领土。如收复黎城,立黎维祁为国王,阮惠远遁后,乾隆皇帝即揆时度势,下令撤兵回国就是明证。其次,自清初以来,清朝与黎氏保持着密切的宗藩关系,保护黎氏,维护黎氏在安南的统治地位是宗藩体制赋予清朝义不容辞的义务。我们不能套用现代主权国家的观念予以苛责。再次,清朝没有对安南进行掠夺。清军所需粮食、弹药等一应军需物资皆运自内地,不资安南一草一木。为运送这些物资,清朝征调了几万人的运输队伍,建立台站达七十余座。就是安南百姓的馈赠,孙士毅也未予接受。可见,“安南之役”不具备上述要件中的任何一个。因此,“安南之役”不是清朝对安南的侵略,而是清朝为维护与安南黎氏的宗藩关系而进行的战争。
那么,这场战争对清前期的中安关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安南之役”两国交兵,无疑使清前期的中安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它并未长久的影响中安关系的正常发展。随着两国政策的逐步调整,很快就驱除了战争的阴霾,迎来了两国关系发展的灿烂前景。“安南之役”败北,大批清朝将士殒命安南。乾隆皇帝令败将孙士毅解任回京,调福康安补授两广总督,相机办理安南事宜。那么,是继续执行固有的安南政策,还是因时制宜予以适当调整?乾隆皇帝并未因安南阮惠伤损官兵而丧失理智,再次大举兴兵进剿,而是进行了冷静的思考。他说:“方今国家全盛,阮惠以安南土目,若集兵会剿,原不难为捣穴擒渠之计。但该处向多瘴疠,即使收入版图,照新疆之例,又须分派多员驻扎;而该处贡赋所入,必不敷经费。况安南民情反复,胜国以前,郡县其地者,不久仍生变故,历有前车之鉴。朕再四思维,实不值大办,莫若量宽一线,俾其畏罪输诚,不劳兵力而可以蒇事之为愈,福康安等不可不知此意也。”[5](卷1321)至于已进关的黎维祁,乾隆皇帝认为,他“本系无能之人,屡经播越,失守藩封,今已敕封为国王,又复弃国逃遁,律以内地官常,亦应斥革治罪。将来即欲恳请瞻觐,亦不值准其来京,只可等诸编氓,予以衣食之资,俾足存活。”[5](卷1321)不值再加扶植。乾隆皇帝决计不再调兵进剿安南。福康安亦认为,此时应以“养军威,存国体”为要,慑之以兵威,使其“穷蹙款关”,断不能喜功好大,触瘴行师。[5](卷1323)与乾隆皇帝的想法正相吻合。应该说这一决策是明智的。阮惠方面虽然突袭黎城成功,清军败退,但亦存在许多问题:拥戴黎维祁的势力还在活动,与其兄阮岳水火不容,内部矛盾重重;“又方与暹罗构兵,恐暹罗乘其后”。[2](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真可谓内外交困!急需与清朝和解,得到清朝皇帝的册封,取得合法地位,以号召国人,巩固在国内的统治。因此,自乾隆五十四年(1789)正月二十二日始,阮惠多次遣使乞降请封。清朝虽已决定放弃黎氏,与阮氏讲和,但为保全天朝体面,先后提出了四项乞降请封的条件:(一)必须将散落安南的清朝官兵先行送出;(二)戕害清朝提、镇大员之人,其罪深重,在所难赦,须缚献军前正法示众;[5](卷1322)(三)阮惠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八月高宗八旬万寿节到来之际,“亲自赴京吁恳”;(四)在安南为许世亨等阵亡将士建立祠宇,春秋虔祭。[5](卷1328)阮惠因急于得到清朝的承认与支持,及早稳定国内政局,全部接受清方条件,并陆续付诸实施。“每逢天朝迷路落后兵丁,即资其口粮盘费,导送进关”,[6](卷19)并将戕害提、镇之人查出正法。[5](卷1328)至六月初,复遣人上表、进呈贡物。在表文中称,“已先为阵亡提、镇大臣筑坛奠祭。现于国内择吉立庙,请颁提、镇官衔谥号,以便遵照奉祀,稍赎前愆。”并“求于明年亲自到京祝厘展觐”。[5](卷1333)乾隆皇帝以“阮惠呈进表文,极为恭谨”,为其至诚所感,特颁谕旨:“该国镇抚民人,全仗天朝封爵,况造邦伊始,诸事未宁,尤赖正名定分,明示宠荣,以示绥辑久远之计。今阮惠既经悔罪投诚,自不敢再有反复,若必待亲身诣阙后,再加封爵,转似居奇,恐外夷小视天朝。”[4](庚编第二本,福康安奏折)先行册封阮惠为安南国王,将所进贡物亦令收纳,并派礼部员外郎成林于八月一日恭捧敕谕启程赴安南黎城主持册封。十月十五日宣旨赐封礼成。[5](卷1342)阮惠受封为安南国王后,亦如期践约,于次年三月自安南启程,赴京恭祝乾隆皇帝八十大寿,[5](卷1353)七月到达热河,受到乾隆皇帝的隆重接见。[5](卷1358)八月至京,参加乾隆皇帝八旬庆典,[5](卷1360)年底回到安南。清朝与阮氏安南的宗藩关系正式确立。两国关系步重新入正常化的轨道。此后,安南与清朝的政治经济文化联系更加紧密,清前期中安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收稿日期:2006-04-02
注释:
①范玉奉:《我们民族历史上的战略决战》,《人民报》1977年4月24日,转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古代中越关系史资料选编》编辑组编《古代中越关系史资料选编》第74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②见郭振铎,张笑梅:《试析1788至1789年间清兵入越战争中的几个问题》,《东南亚纵横》1992年4期;李延凌:《乾隆与清代中越战争》,《印度支那》1989年第2期等。
③《圣武记》卷六《乾隆征抚安南记》;《清高宗实录》卷1320,乾隆五十四年正月己巳。
④《清高宗实录》卷1312,乾隆五十三年九月丁卯;卷1311,乾隆五十三年八月丙辰。
⑤《清高宗实录》卷1310,乾隆五十三年八月辛丑;卷1318,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癸巳。
⑥《清高宗实录》卷1315,乾隆五十三年十月戊午;卷1314,乾隆五十三年十月辛丑。
⑦《清高宗实录》卷1316,乾隆五十三年十一月丁卯;卷1317,乾隆五十三年十一月乙亥。
⑧“两广总督福康安等题本”十四;“户部等部残题本”;“两广总督福康安等题本”九,《明清史料》庚编第二本,中华书局1987年第1版。
⑨《清高宗实录》卷1318,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己丑;《圣武记》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
⑩《清高宗实录》卷1318,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癸巳;《圣武记》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
(11)《清高宗实录》卷1318,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丙申;《圣武记》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
(12)《清高宗实录》卷1318,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癸巳;《圣武记》卷6《乾隆征抚安南记》。
(13)“两广总督福康安等题本”十四;“户部等部残题本”;“两广总督福康安等题本”九,《明清史料》庚编第二本,中华书局1987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