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忏悔”:阿尔都塞晚年的生活与思想_海伦娜论文

“批判忏悔”:阿尔都塞晚年的生活与思想_海伦娜论文

“一个批判的忏悔”:晚年阿尔都塞的生活和思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阿尔论文,晚年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65.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02)06-0049-07

阿尔都塞作为法国著名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在国 际上的声誉如日中天。可是,一进入80年代,他的命运就急转直下,发生了惊人的变故 。然而,国内学术界对晚期阿尔都塞的生活和思想几乎缺乏任何了解。本文通过对阿尔 都塞的自传性作品《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1985)的解读,试图揭开掩蔽着晚年阿尔都 塞生活和思想的重重帷幕。

1980年11月16日,是法国理论界感到震惊的日子,也是阿尔都塞学术生命的一个重要 的转折点。这天上午8点或9点,他突然从他所住的巴黎高师的房间里跑到外面的院子里 ,大声叫喊:“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妻子死了。”也住在高师的医生埃梯纳(ētienne) 受到了召唤。当他进入阿尔都塞的房间,发现他的妻子海伦娜(Hélène)确实已经死去 的时候,阿尔都塞在边上不停地叫喊着:“我杀死了我的妻子,我扼死了她,我杀了她 。”他处在一种可怕的激动和混乱的状态中。很久以来,埃梯纳医生就熟悉阿尔都塞, 知道他的精神长期以来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之下。在咨询了一些相关的机构以后,埃 梯纳医生立即把阿尔都塞送往圣安娜精神病院(the mental hospital of Sainte-Anne) 。所以,当警察赶到的时候,阿尔都塞已经被救护车送往医院去了。

一开始,警察并没有发现他的妻子有被扼杀的痕迹,也没有发现房间里发生过暴力的 现象,因而以为阿尔都塞被他妻子的突然死亡所震惊,以致于在绝望中陷入幻觉,认为 自己应该对妻子的死亡负责。但在第二天进行尸检后发现,海伦娜的气管被暴力所卡断 ,阿尔都塞确实扼死了他的妻子。于是,地方法院试图以“故意谋杀”罪起诉阿尔都塞 ,但圣安娜精神病院告诉法官,阿尔都塞的精神已经崩溃,他无法理解任何司法程序。 在接受精神病院的报告两个月后,法官宣布阿尔都塞免予起诉。

在圣安娜精神病院住了三年后,阿尔都塞于1983年搬到巴黎北部独自居住。这里远离 高师所在的拉丁区。他的一些忠实的朋友经常访问他,并以各种方式帮助他。他经常阅 读一些书籍,接受他的学生所安排的一些访谈,特别关心人们对他所作的各种评论。他 写下了第二部自传《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The Future Lasts forever,1985)(注: 阿尔都塞还写过另外一部自传《事实》(The Facts,1976)。考虑到晚年阿尔都塞的思 想更集中地反映在他杀死妻子后撰写的《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这部自传中,所以笔者 在这里主要考察这部自传。阿尔都塞这两部自传的编纂者科佩(Olivier Corpet)认为, 前一部自传体现了喜剧式的叙事风格,后一部自传则体现了悲剧式的叙事风格(L.阿尔 都塞:《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8页,纽约,1993)。)。当他陷于绝望之中的时候, 常常穿着褴褛的服装,在巴黎北部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当他高声叫喊“我是伟大的阿尔 都塞”(Je suis le grand Althusser)时,行人们吃惊地看着他。1990年10月22日,这 位富有独创性的思想家死于心脏病,享年72岁[1](Pvii)。由于从1980年11月起他已退 出学术界,因此人们通常把他的死亡称做“路易士·阿尔都塞的第二次死亡”(the second death of Louis Althusser)[1](Pxiv)。

《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这部自传的原稿是由323张印着“高师信笺”的A4打字纸组成 的。从原初的手稿可以看出,这部自传的书名是由阿尔都塞自己确定的,下面还有一个 被他自己划掉的副标题“一个谋杀犯的简史”(Brief History of A Murderer);在手 稿上,也保留着另一个已经被划掉的书名《从黑暗到黎明》(From Darkness to Dawn) 。手稿的行与行之间、页边和背面上写满了修改或增补的句子。作者还以罗马数字给自 己的手稿编了号,总共23节。目前的书稿正是按照阿尔都塞自己的编排方式出版的。在 这部极为重要的自传中,阿尔都塞主要叙述了如下的问题:

(一)他如何杀死妻子海伦娜

在《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这部自传的第一节中,阿尔都塞重新回忆起他杀死妻子的 那一幕。他坦然承认,他永远无法忘记谋杀发生的那一天,即1980年11月16日。他认为 ,当时事件发生时的许多细节,已经通过他遭受的痛苦,永远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他记 得,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上午9点钟左右,他穿着睡衣突然醒过来了。11月份的灰色的 光线通过床尽头的、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窗户上挂着破旧的红帘子,在阳光的照射下 似乎在燃烧。海伦娜也穿着睡衣背对着他射在床上。她的臀部靠在床边上,双腿垂落在 地毯上。阿尔都塞跪在地毯上,斜靠着她的身体,按摩着她的头颈。事实上,他常常按 摩她的头颈和背部。作为战俘,他早就学会了这种按摩的技术。“但是,这一次,我正 在按摩她的头颈的前面部分,我把双手的拇指紧压在她胸骨顶端的空陷处,压紧后,两 个拇指再慢慢地各自朝左右的耳朵方向移动。在耳朵边上,肌肉显得很硬。我继续把手 掌联成‘V’字形对她进行按摩。我的前臂的肌肉开始感到非常疲劳;我意识到,当我 正在按摩的时候,常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形。海伦娜的面部是平静的、安宁的;她的双眼 张开着,瞪视着天花板。突然,我被恐怖击倒了。她瞪视着的眼睛一动也不动,而我注 意到,她的舌尖正以古怪的、缓慢的方式在牙齿和嘴唇间显露出来。不用说,我以前看 见过许多尸体,但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面对过已经被扼死的某个人的脸,而我明白 ,她已经被扼死了。但怎么会这样?我站起来,大声叫喊起来:‘我已经扼死了海伦娜! ’”[1](P16)

在慌乱中间,阿尔都塞冲出自己的房间,下楼向院子里奔去,去找他所熟悉的医生埃 梯纳。由于是星期日,院子里静悄悄的,人们大多还在梦境中。他发疯般地敲打着医生 的门,当门终于打开的时候,他对穿着睡衣的医生说,他已经扼死了海伦娜,但医生无 论如何不相信他说的话,口里只是喃喃地重复着:“这不可能。”阿尔都塞不得不抓住 医生上衣的领子,把他拉到自己的房间里。医生检查了海伦娜的身体后,说:“没有办 法了,太迟了。”阿尔都塞问他,还能不能救活海伦娜,医生回答道:“不。”[1](P1 6)医生要阿尔都塞等一会儿。阿尔都塞心里明白,医生将会给学校、医院、警察局等处 打电话,处理这件事。他全身颤抖地等在一边。当他注视着长长的、破旧的、紧紧地擦 着床的底部的窗帘,不禁想起了他的老朋友马丁(Jacques Martin)。1964年8月的一天 ,马丁在十六区的一间小小的卧室中死去了,他也伸展着肢体躺在床上。人们发现他的 时候,他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在他的胸膛上,放着一枝长茎的、鲜红的玫瑰花。想到这 里,阿尔都塞情不自禁地从窗帘上扯下一块布条,把它对角地(从右肩到左胸)覆盖到海 伦娜的胸膛上。

不久,医生回来了。阿尔都塞的思想已经陷入混乱之中,他仿佛觉得医生给他做了注 射。随后,他跟着医生走过自己的办公室,那里,有人正在搬动他从高师图书馆里借来 的书。“埃梯纳谈起了医院。我没入了黑暗之中。在圣安娜医院我‘醒’了,但我不能 确定是什么时候。”[1](P1)

从上面阿尔都塞自己所作的陈述中,我们很难说他是故意杀死他妻子的。事实上,从1 946年起,他们已经是密不可分的伴侣了。阿尔都塞承认,他在1940~1945年成为德国 人的战俘的时候已经学会了按摩,而且长期以来一直为她进行按摩,但为什么在这一次 按摩中,却扼死了她?是不是他的思想这一刻正处在不清醒的状态中?至少我们从他自己 的叙述中无法做出确定性的判断。

为阿尔都塞的《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一书撰写“导论”的道格拉斯·约翰逊(Douglas Johnson)曾经指出,在海伦娜事件刚发生后不久,阿尔都塞在政治上和理论上 的论敌曾对法院施加压力,强调阿尔都塞必须被逮捕,必须对自己杀妻的行为承担法律 责任。但事实上,在很久以前,阿尔都塞确实已患有精神上的疾病。在1947年他已经接 受电击治疗,整个50年代,他都不断地处在医疗关注和分析之下。他经常在走廊上叫住 学生,问他们他是谁,并告诉他们,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学生们常常把他的这种 做法理解为一种游戏。确实,他的记忆时常出现惊人的失误。比如,他编辑和翻译的费 尔巴哈的一些作品在1960年出版后,他竟完全忘记了他做过这方面的工作。他对弗洛伊 德和拉康的作品的兴趣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对心理治疗的依赖。

约翰逊还认为,对于阿尔都塞来说,“除了他的母亲和妹妹,海伦娜是他生活中的最 重要的女人。他整个地依赖于海伦娜,无论是他的健康、他的教学工作,还是他的论著 的出版和他的朋友圈,都是如此”[1](P6)。尽管阿尔都塞本人加以否认,但不少人认 为,海伦娜经常修改他的论著,有时甚至增加一部分内容或删掉一些章节等。1978年, 当阿尔都塞应约翰逊的邀请,在伦敦的讨论班上作报告时,他每天要给法国的海伦娜打 两次电话,并把讲课的录音带寄给她。既然他如此地求助于海伦娜,为什么要杀死她呢 ?在约翰逊看来,还是要从他的精神疾病方面找原因。事实上,每次阿尔都塞与他妻子 通话后,接着就给精神病医生打电话。约翰逊当时并不知道,他和他的妻子都在同一个 精神病医生那里接受治疗。由于阿尔都塞在讲学期间住在约翰逊的屋子里,约翰逊第一 次发现,他竟是一个梦游患者(a sleep-walker),他晚上经常起来走动,甚至进入约翰 逊和他妻子的卧室,并察看电话记录,但第二天早晨对自己的行为却一无所知。以前确 实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即一个梦游患者在梦游中扼死了自己的敌人,醒来时却发现,原 来被杀死的竟是自己的妻子。那么,阿尔都塞是否也陷入了同样的错觉之中呢?

人们也谈到了其他的可能性。一种说法是海伦娜准备离开阿尔都塞,阿尔都塞怀着愤 怒、害怕和忌妒的情绪杀害了她;另一种说法是阿尔都塞正在服用的药物产生了破坏性 的效果,当海伦娜的朋友们发现她有危险时,她并没有及时向朋友们求助。实际上,在 《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这部自传中,阿尔都塞也若明若暗地叙述了各种可供猜测的可 能性。在约翰逊看来,人们已经知道阿尔都塞是如何杀死他的妻子的,阿尔都塞的自述 也印证了这一点,但人们也许永远无法确定,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妻子;也无法确定 ,在悲剧发生的时候,阿尔都塞的大脑是否是清楚的。人们经常说起,阿尔都塞的悲剧 也就是阿尔都塞主义的悲剧。但约翰逊并不同意以这种简单的方式来评价阿尔都塞其人 和其著作,他以同情的口吻写道:“阿尔都塞的晚年处在难以忍受的悲伤之中。他的自 传作为一个受害者的自我描述,是非常生动的。”[1](P651)

(二)他为什么要撰写这部自传

在《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这部自传的扉页上,阿尔都塞这样写道:“人们认为,我 已经从那个关于我不适宜为自己进行辩护的宣判中得到了好处,但我并没有做出保持沉 默的选择,我决定把我已经做过的事情公诸于众,这也许会引起人们的震惊。我并没有 从这个宣判中获益,我宁愿当时出现在法庭上并回答各种指控。”[1](P13)也就是说, 在阿尔都塞看来,当时法庭对他做出的免予起诉的决定,实际上对他并不是有利的。为 什么阿尔都塞会这么认为呢?

在自传的第二节中,阿尔都塞集中地解答了这个问题。他承认,在这个可怕的事件发 生以后很久,他才了解到,认为他不适宜出庭辩护的决定是由圣安娜医院的三位专家在 海伦娜死后的第二周做出的,而他最亲密的两位朋友并不希望阿尔都塞这样做。事实上 ,在宣布这一决定之前,警察局也没有征询过阿尔都塞本人的意见。阿尔都塞写道:“ 事实上,我被剥夺了所有的选择,我是一个官方程序的受害者,我无法逃避它,因此不 得不服从它。”[1](P18)他又充满悲愤地指出:“当任何个人被宣布为不适宜为自己辩 护时,他就注定被弃置在寂静的墓石下(beneath a tombstone of silence)。”[1](P1 8-19)他认为,这一不适宜进行自我辩护的决定源自法国1838年颁布的《刑法》第64条 。这一条款区分了两种犯罪的行为:一是犯罪主体是正常的,具有责任能力的;二是犯 罪主体是有精神障碍或处在别人的胁迫之下的,亦即不具有责任能力的。在第二种情况 下,罪犯就会失去在法庭上进行自我辩护的机会,他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来陈述任何东西 ,或许他被关进了精神病医院。总之,他突然丧失了一个公民所应有的权利,在公众的 视野里消失了。阿尔都塞认为,这样的情况是不公平的。在通常的情况下,一个人犯了 罪,法庭会给他判刑,如两年,五年,二十年,甚至死刑。当他被监禁的时候,他确信 自己正在“偿还欠社会的债务”。一旦“债务”偿清了,他也就获得了自由,可以重新 开始自己的新的生活了。然而,一旦一个谋杀犯被诊断为精神错乱,他就可能被无限期 地囚禁在精神病医院里。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他不自杀,那就永远生活在寂静和孤 独的深渊里,没有人会去访问他,“他慢慢地成了活死人或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的 人中间的一个(he slowly becomes one of the living dead or,rather,neither dead nor alive)”[1](P22)。除了极少数亲密的朋友会去看望他并表示关怀外,他的生命和生活已经失去了任何标记。医院外面倾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总之,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他已经失踪了。

阿尔都塞不无气愤地写道:“如果我讲到这种古怪的情况,那是因为我已经经历了它 ,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在经历它。尽管我离开精神病医院已经两年了,对于以前听到 过我的公众来说,我仍然是一个失踪的人(a missing person)。我既没有活着,也没有 死去,尽管我还没有被埋葬,但我是‘无躯体的’(bodiless),我只不过是失踪了,那 就是福柯对疯狂所下的精彩的定义。”[1](P24)当一个正常的罪犯死去的时候,他也就 被埋葬了,而作为一个精神错乱的谋杀犯,他不但失踪了,而且还得冒险再度出现在社 会生活和公众的面前,从而陷入恐惧和心神不宁之中。因为公众并不了解他的精神状态 是否从根本上好转了,是否他还会进行谋杀。而他的亲密的朋友则担心他的疾病是否会 复发,从而不得不重新回到医院里面去。所有这些因素都左右着他从医院里出来以后的 生活,并给他的新生活罩上了一层阴影。他觉得自己仍然生活在孤独无助和极度的痛苦 之中。

阿尔都塞之所以决定写这部自传,就是为了从这种由医学和法学联盟的、每个人都有 可能成为其对象的、可怕的意识形态的暴力下摆脱出来,使自己能过真正的人的生活。 他无限悲愤地呼喊:“所有我要做的事情,就是举起这块墓石,而正是那个宣判把我埋 葬在这块墓石之下,而它已经窒息了我的生活。我要把这样的事实告诉每一个人,即我 能支配自己的生活。”[1](P28)阿尔都塞坦然承认,当他还被软禁在医院里的时候,他 已经就这一谋杀事件咨询过许多朋友;从医院里出来后,他又咨询了许多专家,并阅读 了国内外大量报道他的妻子被谋杀情况的文章;他把自己能够找到的、这方面的信息尽 可能地搜集起来,并决定以撰写自传的方式为自己做出辩护。当他从医院出来时,许多 朋友劝他保持沉默,不要让这件谋杀案在社会上或法学界再度引起争论。但阿尔都塞认 为,他不应该接受这样的劝告,他必须有勇气做出“一个批判的忏悔”(a critical confession)[1](P29)。阿尔都塞写道:“哎,我不是卢梭。但是在计划写我自己和我 已经经历过的、现在仍然还在经历的种种戏剧式的事件的时候,我经常想到他的前所未 有的勇气。”[1](P29)他决定像卢梭一样,坦诚地说出自己所想和所做的事情。正是在 这个意义上,他否认《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是一部自传,他提醒读者说:“请注意, 我下面所说的并不是日记,并不是我的回忆,并不是一个自传。我决心舍弃一切其他的 东西,只记住那些对我并帮助我构成生活的富有激情的经历;而我认为,我的生活不但 我自己已经看到了,而其他人可能也已经看到了。”[1]

按照阿尔都塞的看法,他谋杀海伦娜后,精神病医院、法院、警察局、学术界联合起 来所做的一切,都表明它们是“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the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的组成部分。他指出:“我习惯于把这些称作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我很 惊奇,假如我不涉及到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的话,我就无法说明在我身上发生和所有的 事情。”[1](P30)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我们可以说,《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这部著作 既是阿尔都塞做出的“一个批判的忏悔”,也是他对“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的批判的 继续。

毋庸讳言,《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在内容上是非常丰富的。阿尔都塞对一些生活细 节、自然景色和内心心理活动的描写是如此生动,这似乎与他的崇尚科学的、结构主义 的倾向形成鲜明的对照。在这里,我们不可能把这部自传中讲到的一切都毫无遗漏地陈 述出来。我们关注的是那些在理解阿尔都塞的生活和思想中具有实质性意义的内容。

首先,这部自传揭示了幼年阿尔都塞心中珍藏的秘密。阿尔都塞的母亲在婚前爱上的 是男友路易士(Louis),但路易士在战争中牺牲了,他的弟弟查尔斯(Charles)取代了他 哥哥的位置。他们结婚以后,生出了阿尔都塞。为了纪念路易士,阿尔都塞被取名为“ 路易士”。他在自传中这样写道:“我的父亲选择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在凡尔登空战中 牺牲的兄长路易士,而我的母亲之所以选择这个名字则是为了记住她早就爱上的,而且 在她的整个一生中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热爱的路易士。”[1](P39)从很小的时候起,阿尔 都塞就感受到母亲对他的百般呵护,但当他懂事以后,渐渐发觉,母亲真正倾其全心爱 着的是“另一个路易士”(the other Louis):“无论如何,从最早的童年时期起,我 就记住了一个男人的名字,一个死去了的男人的名字。他是我母亲曾经爱过的,也始终 活在她的心灵中。”[1](P54)阿尔都塞理解了母亲的爱和痛苦,他努力按照母亲对自己 的期望去学习和工作:“我是好的,甚至太好了;我是单纯的,甚至太单纯了,就像我 的母亲希望我的那样。我可以坦率地说,在从小时候直到29岁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整 个儿变得单纯了,实现了我的母亲的愿望。”[1](P57)在母亲的心目中,已经死去的路 易士是一个单纯而完美的偶像,母亲正是按照这个偶像来教育和培养她的儿子的。她使 自己的儿子变得听话,腼腆,不交结任何朋友,专心于自己的学业,以致于后来考入巴 黎高师,并成了一个知名的哲学家。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不无遗憾地说:“ 我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哲学家。”(Iwas an established philosopher)[1](P57)从阿 尔都塞这方面的自述可以看出,他的性格中具有强烈的依赖性和封闭性。他说的“从小 时候直到29岁”,也包括了他被关押在德国人的战俘营的期间。也就是说,直到他于19 45年离开战俘营,1946年认识海伦娜的时候起,他才从母亲观念的影响下走出来,但在 某种意义上,海伦娜又成了他的母亲的某种替代物。海伦娜比阿尔都塞大八岁,他们能 够成为伴侣,或许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他心理上的这种严重的依赖性。阿尔都塞也把 自己这方面的感受上升为一种理论上的思考。他写道:“家庭是最有力的意识形态的国 家机器,这是一个无法抗拒的事实。”[1](P105)

其次,这部自传告诉我们,对阿尔都塞影响极大的是他在里昂求学时的老师让·吉通( Jean Guitton)。由于父亲工作的调动,阿尔都塞跟随父亲到了里昂继续求学,为今后 参加巴黎高师的入学考试做准备。他兴奋地写道:“使我感到惊奇的第一个教师是让· 吉通。他30岁,刚刚从巴黎高师毕业,一个巨大的脑袋(像罗马的‘圆屋顶’)长在瘦小 软弱的躯体上。”[1](P91)他是一个典型的基督教徒,不但充满智慧,而且为人真诚, 也正是在他的引导下,阿尔都塞开始记日记,并学会了如何撰写学术论文。他充满感情 地写道:“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教师,即使吉通不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但他确实教会 了我两种真正的学院的美德。这两种美德后来在我的成功中起着巨大的作用:第一种美 德是,当你写作的时候,应当努力追求最大可能的明晰性(the greatest possible clarity);第二种美德是,构造和阐述关于任何论文主题(包括先天的和好像依靠纯粹 推演的主题)的论证的艺术(通常也称之为技巧)应该是连贯的和可信的(coherent and convincing)。如果说,我在进入巴黎高师的竞争性考试及后来在争取学衔的哲学考试 中取得了成功,本质上都应该归功于他。”[1](P93-94)1939年七八月间,阿尔都塞已 经通过了巴黎高师的入学考试,本来应当在同年9月进入高师学习,但第二次世界大战 的爆发改变了一切,直到6年后,即1945年10月,他才跨进了巴黎高师的大门。阿尔都 塞这方面的自述确实也可以在他的著作的严谨的风格中得到印证。

复次,这部自传也披露了阿尔都塞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和感受。他被征召入伍 后,一直处于受训练的阶段。1940年5月,空军征召飞行员,由于阿尔都塞的伯父死于 空战,他很害怕担任飞行员,假装生病,逃过了一劫。但不久以后,德国军队占领了法 国,他们统统成了战俘。德国人先骗他们说,在一周以后就可以获得自由;接着一周变 成了一个月,德国人恐吓他们,如果逃跑,就要对他们的家属进行报复,其实,当时有 成千上万个机会可以轻易地逃跑,但他们居然都没有逃跑;三个月后,他们被押送到德 国北部,成了集中营中的战俘,并一直被关押到1945年战争结束!在集中营里,阿尔都 塞的编号是70670,干着从货车上卸煤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有一段时间,他被委派到 集中营的医院里,成了一个注射专家。由于他学会了一些德语,不久就成了主要的护士 。在集中营里,阿尔都塞对可能遭到的饥饿感到恐惧,每天他都把一片面包和少量的布 丁藏到床垫下。后来,他发现,这些藏起来的食品都变质了。终于,他对集中营的生活 渐渐地变得适应了。他甚至认为,与外面的残酷的环境相比,集中营使他感到安全、舒 适,就像在家里一样:“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战俘,我开始感到完全像在 家里一样(我是真正地舒适的,因为在德国卫兵的保护下,在带刺的铁丝网背后,我确 实感到安全)。”[1](P107)所以,在长达6年的关押期中,阿尔都塞从未认真地考虑过 逃跑的问题。他还告诉我们,“正是在集中营中,我第一次从一个路过这里的巴黎律师 那里听到了马克思主义。我也熟悉了一个孤单的共产主义者”[1](P110)。阿尔都塞这 里说的“一个孤单的共产主义者”名叫科莱吉(Pierre Courregès),他是在阿尔都塞被关押的最后一个月来到集中营的。他的活动改变了整个集中营中的气氛,以致阿尔都塞这样写道:“科莱吉是一个令人惊奇的人,他给我上了共产主义的第一堂实践课。” [1](P111)终于,英国人把他们从战俘营中解放出来了,阿尔都塞回到了巴黎。阿尔都 塞的这些自述之所以重要,因为通过它们,我们不仅加深了对他的性格的了解,而且也 明白了他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渊源关系。

再次,这部自传也披露了阿尔都塞对自己和海伦娜关系的看法。1946年12月,在巴黎 ,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阿尔都塞认识了海伦娜。她出生在巴黎第十八区的一个犹太人 的家庭里。在她13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因患癌症而先后去世。在一些朋友的影响下 ,她于30年代加入了共产党。1946年底,当阿尔都塞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处于最窘迫的 情况下。由于战争,一方面,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另一方面,她从1939年起,就 已经与共产党失去了任何联系。阿尔都塞写道:“可以这样想像我们的会面。我们两个 都是极端孤独的人,我们都处在绝望的深渊中。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我们会见了,认 识到我们相似的精神状态,我们同样的痛苦、苦难、孤独和极度渴望的期待。”[1](P1 16-117)对于阿尔都塞来说,当时年近三十,还从未和女性建立真正的恋爱关系;而对 于海伦娜来说,她已经38岁,在生活中历尽沧桑,甚至连谋生的工作也没有。按照阿尔 都塞的叙述,海伦娜主动向他进攻,他们很快有了第一次性关系,但阿尔都塞突然陷入 了极度的痛苦和焦虑之中,并被送入了圣安娜精神病医院。在这里,他遭到了电击治疗 ,几乎陷入绝望之中。由于海伦娜的多方活动,才得以脱离医院。两人再度坠入爱河, 建立了长达30多年的伴侣关系。由于阿尔都塞的父亲不赞成儿子的婚姻,他们直到他父 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才正式结婚。这一爱情并没有使阿尔都塞完全摆脱精神疾病的折磨( 注:阿尔都塞并不承认海伦娜在学术上对自己有重大的影响。他写道:“在她的判断中 ,一方面,缺乏哲学和政治理论方面的必要的能力,比如,她并不熟悉《资本论》;另 一方面,她也缺乏党和政治行动方面的经验。”(L.阿尔都塞:《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 》,120页,纽约,1993))。事实上,在他作为哲学家的声誉达到最高点的1965年(在这 一年里他出版了《保卫马克思》和《阅读资本论》),他一直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 阿尔都塞出名后,不少年轻的女性追逐他,以致海伦娜从70年代中期起也开始求助于心 理医生。有一次,阿尔都塞当着海伦娜的面,对一个来访的年轻女孩动手动脚,并和她 一起下海游泳,几乎淹死在海里。极度痛苦和担忧的海伦娜骂他:“你真卑鄙!我们之 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再也不能忍受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是一个胆小 鬼、一个杂种、一个没用的家伙!”[1](P157)虽然在阿尔都塞的乞求下她回到了家中, 但精神上的伤痕进一步加深了。

从1979年年底起,阿尔都塞的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数次住院治疗。他这样 写道:“不知怎么搞的,我陷入了半意识的状态中,有时甚至陷入了完全无意识的、极 度混乱的状态中。我不再能够控制我的身体的运动,不断地跌跤并呕吐。我讲话的声音 是含混的,经常用的是这个词,意味的是另一个词,我也不再能追随知觉或把不同的知 觉连贯起来。更不用说,我也不能写了,我说出来的东西也是语无伦次的。此外,我一 直处在可怕的梦魇中,当我清醒的时候,它们也会持续很长的时间。事实上,我‘生活 ’在清醒状态的梦境中,也就是说,我按照梦的逻辑来行动,误以为梦的幻象就是现实 。当我清醒的时候,我不能够区别梦的幻象和简单的现实。”[1](P249-250)当他住在 医院里进行治疗的时候,海伦娜是孤独的,而当阿尔都塞的许多朋友打电话来询问时, 她在极度疲劳的情况下还不得不一一作答,但人们却从不试图去关心她和了解她。在日 复一日的痛苦的折磨下,她滋生了自杀的念头,也想到了各种自杀的方式。而在这种可 怕的精神状态下,他们又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一方面,他们不接任何电话,另一方面 ,来访者按门铃时他们也不开门。正如阿尔都塞所描写的:“我们两个一起关在我们自 己的私人的地狱(our own private Hell)里。我们不再接电话,也不再对门铃做出反应 。”[1](P252)本来,悲剧也许是可以避免的,因为医生建议阿尔都塞于1980年11月13 或14日住院治疗,但海伦娜请求医生延缓三天,而悲剧是在16日早晨发生的。

《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也披露了阿尔都塞在理论传承和研究上的一些真实的想法。 阿尔都塞强调,在他的学术生涯中,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巴黎高师,直到他于1980年11月 16日杀死妻子,其后再也没有回过巴黎高师。但是,从自传中可以看出,他担任过高师 的校务秘书,处理过很多学术事务,他对这所学校是很有感情的。下面,笔者抉出其学 术见解和学术活动中的一些重要的片断,以飨读者。

其一,阿尔都塞对自己的哲学知识的论定。他写道:“实际上,我的哲学文本知识是 相当有限的。我对笛卡尔和马勒伯朗士很熟悉;对斯宾诺莎有一点了解;对亚里士多德 、智者派和斯多葛派完全不了解;对柏拉图和帕斯卡尔知道得很多;对康德完全不了解 ;对黑格尔有点了解;最后对我正在研究的马克思著作的一些段落有点了解。”[1](P1 65-166)这段话说得很谦虚,但在相当程度上也反映出阿尔都塞哲学知识结构的贫乏。 事实上,他也坦然承认,他在理论研究上的长处是具有另一种特殊的天赋,即一方面, 他具有“某种直觉的能力(certain intuitive powers)”,能够撇开枝节,迅速洞见理 论问题的症结之所在;另一方面,他又具有“一种洞见各种联系的确定的能力或建立理 论上的反对意见的能力(a definite ability for seeing connections,or a capacity for establishing theoretical oppositions)”[1](P166)。正是这两方面的能力弥 补了他哲学知识上的某种不足,使他一度在法国理论舞台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其二,阿尔都塞强调:“哲学家过的是孤独的生活(The philosopher leads a lonely life)。”[1](P173)笛卡尔、康德、克尔凯郭尔、维特根斯坦都是如此。“哪怕我被朋友们所包围,我像世界上其他任何哲学家一样,在办公室里仍然是孤独的;我孤独地与我的思想、我的要求和我的超常的勇敢在一起。”[1](P173)阿尔都塞的这一见解启示我们,凡在思想上具有原创性的人必定是孤独的。事实上,孤独正是不屈从任何他人的见解一种确证。但这种关于孤独的自觉的意识是否也促使阿尔都塞的性格进一步封闭化,那就不得而知了。

其三,阿尔都塞坦然承认,自己与海德格尔之间存在着某种思想联系。在谈到自己对 逻辑实证主义和英国分析哲学的忽视时,阿尔都塞笔锋一转,写道:“虽然有点晚,我 已经读了海德格尔致让·波弗勒(Jean Beaufret)的《关于人道主义的通信》,它影响 了我在马克思的研究中关于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的论证。”[1](P176)这表明,在阿尔 都塞的思想传承中,不光有取自巴歇拉尔的科学主义方面的成分,也有取自海德格尔的 大陆形而上学方面的思想资源。

其四,阿尔都塞认为,法国人并没有真正地理解黑格尔。在他看来,无论是巴歇拉尔 ,还是萨特;无论是科也夫,还是伊波利特,都没有真正地理解黑格尔。有鉴于此,他 写道:“至少在法国,关于黑格尔的每一样东西还不得不被理解、被解释。”[1](P177 )笔者并不认为,阿尔都塞的这一评论是完全正当的。其实,阿尔都塞和被他批评的那 些法国学者的差异只在于:他是从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存在着“认识论断裂”的角度出 发去理解黑格尔的,而其他学者则是从马克思和黑格尔的理论联系的角度出发去理解黑 格尔的。换言之,双方都具有片面的真理性。

其五,阿尔都塞以自己独特的眼光评论了法国的现象学研究。在法国理论界,流传着 一个广为人知的神话,即法国社会学家雷蒙·阿隆(Rymond Aron)从德国回来后,向他 的好朋友萨特介绍了德国的现象学,于是萨特开始研究胡塞尔和早期海德格尔,从而引 发了法国的现象学热。阿尔都塞认为,事实上,萨特和胡塞尔、海德格尔之间几乎没有 什么真正的理论联系,萨特继承的主要是笛卡尔的传统。按照阿尔都塞的看法,在法国 ,真正对现象学有研究的是梅劳·庞蒂,他认真地探讨了胡塞尔的晚期著作,尤其是《 经验和判断》、《关于时间意识的讲座》等。在巴黎高师的讲座中,梅劳·庞蒂对胡塞 尔的现象学做出了卓越的解释[1](P178)。

其六,阿尔都塞在自传中叙述了他走向马克思主义的漫长的道路。阿尔都塞早年是天 主教的信徒,这种信仰一直保持到1947年。在一些朋友的诱导下,他阅读了费尔巴哈的 重要著作《基督教的本质》,并花大量的时间来翻译这部著作。他指出:“我的成功极 大地归功于对他的著作的深入的阅读。”[1](P207)正是费尔巴哈打开了他的眼界,不 但帮助他从对天主教的信仰中摆脱出来,而且也引发了他对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乃至马 克思的整个思想的兴趣。在对马克思思想的系统研究中,阿尔都塞发现了马克思思想发 展中的“认识论断裂”,并通过对马克思思想成熟时期的著作《资本论》的阅读,从结 构主义的视角出发,提出了一系列石破天惊的观点,从而在当代马克思的研究中自成一 家之言。

综上所述,《未来永远会持续下去》既是阿尔都塞晚年的“一个批判的忏悔”,也是 一部重要的理论著作。忽略了它,我们便无法对他的思想获得完整的理解。

收稿日期:2002-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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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忏悔”:阿尔都塞晚年的生活与思想_海伦娜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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