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佼(姣)”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02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07)01-0012-03
早期文献中,形容人物之美,常出以“佼”或“姣”以达意。《左传·襄公九年》载,一生放纵情欲、参与祸乱的鲁宣公夫人穆姜临终前自释筮辞,道其悔恨:“今我妇人而与于乱,固在下位而有不仁。”又:“弃位而姣,不可谓贞。”杨伯峻注:“弃位犹言弃其本位。穆姜为成公母,自应守太后之位,于古代道德,自称未亡人,不加修饰。今穆姜私通宣伯,修饰为美色,故曰弃位而姣。姣,美也,好也。”《孟子·告子上》:“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楚辞·大招》:“姣丽施只。”姣丽,代指美女。《汉书·东方朔传》,窦太后的男宠董偃初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颜师古注:“美丽也。”颜注正确,时董偃为13岁少年,姣好,是就其容貌言。姣,亦作“佼”,二字同源通用。《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王先谦:“案,唐石经‘佼’作‘姣’……是二字本多通借。”[1] (p.475)
先秦时期,同声符之字往往通用,声符多是此一系列同源字之初文。乔、矫、侨多通用,青、情、靖可通用,如此等等,均是其例。交、姣、佼亦属此类。对于《诗经·硕人》之本事,王先谦引刘向《列女传》,以为是傅母戒庄姜而作,文云:“傅母者,齐女之傅母也。女为卫庄公夫人,号曰庄姜。姜交好(“交”、“姣”同字),始往,操行衰惰,有冶容之行,淫佚之心。”[1] (p.277)交好即姣好。
姣、佼作为审美范畴,历史颇为悠久,可以溯源到巫祭文化时期。其初文为“交”。
交,学界一般以为即甲骨文、、等字之上半部。即烄,是将人置火上之形,在殷墟卜辞中,此字常与求雨之事关联,学者多以为是一种求雨之祭名。朱歧祥等人即认为:“象人垂手交胫之形,示从属,隶作交。卜辞言‘及交’,即追及交人;又谓‘交,得。’即言降祸交人,而有所获。交字用为殷人奴隶一种。由焚人牲以祭的烄字从交作;可证。”[2] (p.838)释“”为交,多因此字形与《说文》所录之“交”篆文字形相近,故释义亦从之。这是较有影响的一种意见。
,裘锡圭先生则以为是“黄”字,与“尫”同,是凸胸者之象形:“‘黄’‘尫’音近。《吕氏春秋·明理》高诱注:‘尫,短仰者也。’同书《尽数》注:‘尫,突胸尫(仰)向疾也。’尫人突胸凸肚,身子显得特别粗短,字表示的正是这种残废人的形象。《前》6·21·5有字,当是‘’的异体。当是‘尫’的象形字的另一种写法,特别强调尫者‘突胸’的特征。胸前的‘8’象捆缚他的绳索,跟甲骨文里有些‘羌’字上所加的绳索形同意。‘’或作,是由简化而成的。”[3] (p.219)裘先生释为“黄”主要基于以下三点考虑:第一,《说文》所释之“烄”义与人无甚关联,而甲骨文字形上部显然为人;第二,求雨之祭,有焚尫、暴尫而无焚交、暴交的文献记载;第三,黄尫音近。后者是为解决基于前二者产生的问题而作出的带有假设性的结论。
然而,“尫”之本义究竟如何,《说文》所释之“烄”与“交”是否具有意义关联,均有重新探讨的必要。这两个问题,直接关系到本文的讨论前提。
《说文》卷十释“尢”、“尫”:“尢,也,曲胫人也。从大,象偏曲之形。凡尢之属皆从尢。尫,篆文从。”段注:篆文各本作古文,今正。古文象形字,小篆形声字。”“尢即“尫”的古文。尢,金文作,小篆与之相近,作。[2] (p.839)
无独有偶,《说文》卷十释“效”与“尫”相类:“交,交胫也。从大,象交形。”交胫即曲胫。《山海经·海外南经》有交胫国:“交胫国在其东,其为人交胫。一曰在穿匈东。”大约是因为常年生活于潮湿多水地带,故生风湿之疾,腿部变形,像两腿相交。所谓交胫国,不过是说这种疾病在此地区较为普遍,成为地方性疾病。地方性疾病被记录为一地之风习,在《山海经》中多见,如《海外北经》有“拘缨国”,拘缨,即捧瘿。缨,就是因脖颈细胞增生而形成的囊状性赘生物,因为肉质较多,体积较大,故需要以手捧之。拘缨国即此地方性疾病盛行之国。“交”从字形来看,为腿疾者之形。交、尫都是腿疾之人,区别在于:尫为偏曲,交为俱曲。尫,在早期文献中,常被用为求雨之祭中的人牲。《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尫。”《礼记·檀弓下》:“岁旱,穆公召縣子而问然,曰:‘天久不雨,吾欲暴尫而奚若?’曰:‘天久不雨,而暴人之疾子,虐,毋乃不可与?’‘然则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则不雨,而望之愚妇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春秋繁露·求雨》:“春旱求雨……暴巫聚尫八日……秋,暴巫尫至九日。”交、尫释义略同,尫用为牺牲,则交亦可。先民以之为通神者,故焚之以祭天。至于何以以腿疾之人来沟通人神,有人追溯至大禹,认为大禹是君王兼巫师的领袖。[4] (p.117)
此说有据。现代文化人类学研究成果表明,早期的部落首领与宗教领袖集于一身。禹如是,其子启亦然。《山海经·大荒西经》所记可以为证:“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启)。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言夏启主持祭祀,以三个女子祭天,得两部天乐。
从汉代巫术之法中,仍可见出以患腿疾之大禹为巫师之祖的记忆。马王堆汉墓帛书记治之方:“辛卯日,立堂下东乡,向日,令人挟提者曰:‘今日辛卯,更名曰禹。’”[5] (p.98)巫师不但以禹名震慑鬼神,作法时亦行禹步。《法言·重黎》:“巫步多禹。”大禹的行步之法与一般人有别,《尸子·君治》解释说:“禹于是疏河决江,十年未阚其家,手不爪,胫不毛,生偏枯之疾,步不相过,人曰禹步。”《法言·重黎》晋李轨注与之相近:“[禹]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而俗巫多效禹步。”巫步即禹步,晋葛洪《抱朴子·登涉》描述为:“禹步法:正立,右足在前,左足在后,次复前右足,以左足从右足,是一步也。次复前右足,次前左足,以右足从左足,是二步也。次复前右足,以左足从右足,是三步也。”从葛洪描述可以见出,禹步其实就是腿疾者之行步。传说中的另一宗教兼政治领袖商汤与禹相类,也是腿疾者。《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的记载透出这一信息:“天将授禹,主地法夏而王,祖锡姓为姒民,至禹生发于背,形体长,长足,疾行先左,随以右,劳左佚右也……至汤,体长专小,足左扁而右便,劳右佚左也。”苏舆《义证》:“《尚书大传略说》:‘汤扁。扁,祐也。’”在巫祭文化盛行的时代,必要时候,宗教领袖亦可用为牺牲。《吕氏春秋·顺民》记载,汤时大旱,五年不收,汤乃祷于桑林,以身为牺牲,祈福于上帝。后世将此举理解为汤的仁德表现,是因为其时已是政教分离的时代,汤的宗教职责被掩盖。禹的巫师身份亦因此而淹没在新时代的文化阐释中,其宗教领袖的献身之举,由与之职能相若、体态相若的人员承担。春秋战国以后,巫师们渐渐失去了崇高的地位,他们从大禹处继承下来的,仅仅是其步法与通神职能而已。但是,从《国语·楚语下》观射父对上右巫覡之选的叙述仍可见出往昔人们赋予巫觋之诸种卓越品格及所受之荣宠:“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品质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尫的本义是腿部弯曲,胸部弯曲是其引申意义。段玉裁注《说文解字·尢》注意于此:“尢本曲胫之称。引申为曲瘠之称。”高诱、杜预等人则以“尢”的引申义释经传。对于上引《左传·僖公二十一年》之文,杜预注:“巫尫,女巫也,主祈祷请雨者。或以为尫非巫也,瘠病之人,其面向上,俗谓天哀其病,恐雨入其鼻,故为之旱,是以公欲焚之。”考诸上引经传本文,只言尫为疾人,可用求雨,未言疾在何部位。董仲舒、许慎亦为汉人,早于高、杜,且许慎兼为文字学家,其对文字之释义,自较高诱等人为准。春秋时期天旱欲焚尫,乃是基于尫之形体与巫师之祖的相似。
《说文》:“烄,交木然也。”单从《说文》释字来看,似乎“交”与“烄”无甚关联。陈梦家在《殷墟卜辞综述》中,一方面释为烄,同时又指出,《说文》“烄”字与卜辞“”字未必为一字。[6] (p.602)细绎之,甲文之“”与《说文》之“烄”释义并不矛盾,且有线索可寻。从字形可知,甲骨文既有以人为祭之义,又有燃柴之义。《说文》释“烄”,只言燃柴,未凸显其与祭祀的关系,为后人对甲骨文相应之字的破译罩上迷雾。然后人有注意于是者。段玉裁注“烄”引《玉篇》:“交木然之以尞祡天也。”段注及《玉篇》均注意到,烄之燃柴目的乃在于祭天。烄,既有燔柴祭天的意思,又有“暴巫”、“焚巫”之义。只是汉时祭天方式沿袭周制,燃柴以祭,焚人的风习已经湮灭,导致许慎文字释义系统出现断裂。
至此,可以明确,甲骨文祭所焚之,正应写作“交”,前人的解释没有错误。焚交与焚尫、焚巫的意义指向相同。
先民对于神灵极为崇敬,各以不同的理念与方式向神灵献祭人的诚意,以换取神灵的佑助。所献之物,先民以之为美,所谓“致美乎鬼神”(清李蕙田《五礼通考》卷五十一)者也。“交”作为献祭的人牲亦被如是看待。可以说,美好是“交”的固有义涵之一。在走出特定历史时期之后,作为野蛮时代之牺牲的“交”的巫术色彩被淡化,而“美”的义涵却得以承传。后来,“交”的义项的不断增多,其“美”之义涵遂由追加形符的后起之“姣”“佼”等字承担。
佼作为审美范畴,在早期文献中,含义较为固定,指形体的壮大、健硕之美。前人于此多注意者。《说文》:“姣,好也。”段注:“姣谓容体壮大之好也。”其同源字鲛、狡、蛟亦多有此义。《礼记·月令》:“(仲夏之月)天子居明堂太庙……养壮佼。”《吕氏春秋》作:“养壮狡。”《淮南子·说山训》:“一渊不两鲛。”《太平御览·鳞介部》引此作“一渊不两蛟”。高诱注:“鲛,鱼之长,其皮有珠,今世以为刀剑之口是也。一说鱼二千斤为鲛。”《诗经·郑风·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诗三家义集疏》:“传:‘昭公有壮佼之志。’……钱大昕云:‘古本狡当作佼,《山有扶苏》笺云:狡童有貌而无实。孙毓申之,以为佼好之佼,非如后世解为狡狯也。传云:昭公有壮狡之志,疏亦云:佼好之幼童,则佼童只是小年通称,非甚不美之名。卫武公刺厉王云:於乎小子。古人质朴,不以为嫌。’胡承珙云:‘姣、狡、佼三字通。《月令》:养壮佼,《吕览》作壮姣。《诗·硕人》笺:长丽佼好。《还》笺、《猗嗟》笺:昌,佼好貌。《月出》:佼人僚兮,《释文》并云:佼,本作狡。《荀子·非相篇》: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据此,则箕子以狡童目纣者,亦止为形貌佼好之明甚。且此传云:壮狡之志,则又非徒形貌。高注《吕览》云:壮狡,多力之士。是壮狡与雄武意略同。’”[1] (p.357)钱氏即以为,狡为形容壮美之词,所辨颇为精审。扬雄《羽猎赋》即承此使用“狡”字:“于是天子乃以阳晁出乎玄宫……举烽烈火,辔者施技,方驰千驷,狡骑万帅。”狡骑,即矫健之骑。《汉书·高帝纪》:“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交龙,即蛟龙。《论衡·骨相篇》:“陈平贫而饮食不足,貌体佼好,而众人怪之,曰:‘平何食而肥?’及韩信为滕公所鉴,免于鈇质,亦以面状有异。面状肥佼,亦一相也。”《论衡·齐世》:“上古之人,侗长佼好。”
于上述诸例亦可以见出:佼、姣、狡较早成为审美范畴,“大而健”是其主要内涵。这与早期文化中对生命体的审视以壮大为美相一致。对于男性的这种审美期待,前文所引文献足以证明。对于女性亦然。《诗经·卫风·硕人》是赞美卫国夫人庄姜之诗,诗人出之以“硕人其颀”“硕人敖敖”之语。郑玄笺:“硕,大也。言庄姜仪表长丽姣好,颀颀然。”《唐风·椒聊》有:“彼其之子,硕大无朋。”上述诗篇对于女性,均从其高大、健硕角度予以赞美。
佼又泛指美好,并随着审美风尚的转变而具有新的内涵。《慎子·威德》:“毛嫱、西施,天下之至姣也,衣之以皮倛,则见者皆走,易之以元,则行者皆止。由是观之,则元色之助也,姣者辞之,则色厌矣。”姣指容色美好。扬雄《方言》第一:“凡好而轻者……自关而东,河济之间凡好谓之姣。”姣,指女性的纤细苗条之美。佼的内涵向苗条纤细方向演变,是受战国以后女性审美以苗条纤细为取向的支配,究其根源,在于生产发展,审美判断不再受制于生存需要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