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妒恨,右和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理解和宽容——心灵的净化
男孩陈小东没有预想到,当他又一次用钥匙尖在一辆宝马车上制造划痕时,警报又一次响起。而这一回,男孩陈小东显然没有往常的“好运”,他完全没有料想到他是第二次光顾这辆宝马车了。而爱车如命的车主人从他的车莫名遭到“毁容”的那一刻起,就放弃了晚上守在液晶电视前的习惯,车主人开始当一名业余的福尔摩斯。在为他的爱车重新做了烤漆之后,车主人就猜想“划车贼”还会来,而且,会在某个周六或周日再度出现。也许,爱车如命的人都有他独特的直觉,他开始在晚上8点钟的时候下来“守株待兔”,而兔子陈小东,还真的又一次撞入了他的“埋伏圈”。
整个过程大约只有十来秒的时间,陈小东满脸的得意忽然变成了满脸的惊惶——一名比他高一个头的大汉猛然从楼梯洞里蹿出来,老虎钳般的大手,已经钳住了陈小东的手腕。陈小东满脸通红地挣扎,根本没用,对方的另一只手根本没伸出来,光凭一只手,就足以对付陈小东的两只手了。他很快掰开了陈小东的手心,人赃俱在,那把该死的钥匙陈小东还没有来得及丢掉。大汉将陈小东连拖带扯,拖到宝马车跟前,两个人,一同面对那条锃亮的划痕。划痕割得如此果断而锋利,带着无比的恨意,横贯车尾,看上去,仿佛车屁股上又长出一张后现代派的脸。
大汉推搡着陈小东,要他说出父母的姓名和家庭住址;陈小东根本不搭腔,一副“爱谁谁”的模样,这反而衬出受害人的絮叨;大汉反反复复地说,他做保险生意多年,车是他的脸面,他与陈小东“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你这小兔崽子怎么对我的宝贝车下这样的狠手?”大汉见陈小东没反应,更恼火了,像拎一只瘦鸡一样几乎将陈小东的脚脖子拎离地面,然后轰然放下,喘着粗气说,“你对我的车下这样的毒手,总要有理由的吧!你爸被宝马车撞过?你妈被一个有宝马车的人拐跑了?”陈小东这回开口了,极不耐烦地拨拉开大汉的手,“没事好端端咒人父母干吗?我就是不喜欢宝马车,我就是恨你们这些名车车主耀武扬威的样儿,得意什么呀,不就是有俩破钱。”陈小东把脖子伸得老长,伸到大汉面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只有不到100块零花钱,爸原来是出租二驾,被主驾辞了在家喝闷酒呢,妈给人当钟点工。我们家没钱。随便你拿我怎么办吧。”
大汉彭宇辉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情况,反而变得理屈词穷起来。一转念,他又怀疑男孩所说的情况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便说,“这样吧,你带我去见你父母,你若没说谎话,我便饶你这回。你若说谎,那情况又不同了……你出来‘作案’,也是百密一疏,连校服裤子都没换下,你以为我会查不出来你的来由么?”
陈小东猛地一惊,低头看去,果然是那条脏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校服长裤,一瞬间,他就软了,答应彭宇辉去见自己的父母。
据宝马车的主人彭宇辉后来的转述,他正是从踏入陈小东家的第一秒钟起,就泄去了对这个瘦小男孩的满腔恨意。陈小东的家,位于秦淮河的东岸,是我们这座城市为数寥寥的待拆迁的棚户区之一。陈家的两间平房,都是70年代初对50年代的棚户房子进行简单地翻修而成,到现在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屋檐之下,到处可看到漏雨的水痕,房里的家具都是70年代式样,家电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式样,彩电才17寸,还不是超平或纯平;电冰箱已经好久没用了,按陈小东母亲的话说,14岁的陈小东和他11岁的弟弟都在长身体的节骨眼上,“烧多少菜都剩不下,开了电冰箱做啥呢?白费电。”现在的冰箱,正好腾出来让陈小东兄弟俩当书橱用;正说着话呢,陈的奶奶推着一辆平板车回来了,平板车是特制的,车上可以分两排放六只木头马桶,陈小东70岁的奶奶一直在这片平房区替人涮洗马桶为生,因为数十年弯腰劳作的缘故,陈的奶奶如今即便站着,身姿也保持着90度鞠躬的模样。彭宇辉一看到陈小东的奶奶,心就软了,他甚至站起来让座,他甚至改口说,车上有这样一道划痕是小事情,如果他早知道陈家是这个状况,他就不会上门来了,而且,他声称经过这次“家访”,也明白陈小东为何对锃亮的私家车有如此嫉恨的情绪。
在商谈陈家赔偿事宜之前,陈的弯腰曲背的奶奶,带着满脸卑微的笑,端上了一大碗水煮蛋。彭宇辉再三说,“我有高血脂,已有三年未吃鸡蛋了,给两个孩子吃。”陈的奶奶却端着碗不肯放下,说这是陈家的待客之道,“您不肯吃蛋,就是不肯原谅我们小东。那么,我们陈家就算赔足钱,也抬不起头来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彭宇辉尝了一口鸡蛋汤,眼泪都差点流下来,鸡蛋是甜的!完完全全的70年代的待客之道。鸡蛋有六只,彭宇辉依稀记得,小时候自己家招待最重要的客人,才会打六只鸡蛋,而依照惯例,有两只鸡蛋必须留下来,给主人家的小孩。
彭宇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吃掉了四只鸡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陈小东的奶奶千恩万谢地收走了碗,陈的爸爸再三再四跟彭宇辉道歉,说孩子变成这样,他也有责任。他被主驾解雇后,回家找不到事情做,又愁又闷,大概发泄过对“有钱人,有车人”的强烈不满,“没想到随口说说的话,对孩子有这么大的影响,害他出去做坏事。”又说,“小东这孩子是一个蔫儿淘,5年前,街上还没这么多私家车的时候,我带他上街,他无意撞到路边停的小车,那车子的报警器就哇呜哇呜叫,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娃娃,小东觉着有趣,一看到路边停的小车就去撞它的腰,拿那些小车当声控玩具一样。我也是糊涂得紧,没有及时管教他,闹得这孩子现今闯出这么大的祸。”
彭宇辉再瞅瞅像青蛙一样蹲在床角不响的陈小东,瞅瞅他黄枯的头发,瓦片一样的瘦脸和眼中的惶惑之色,明白面前的这个孩子正处在十字路口,在他身上,交织着改变自身运势的强烈渴望,和对自己的能力和背景的超级怀疑。这种渴望与怀疑强烈厮杀,制造出一股特殊的仇富心理:他嫉恨,有人比他早一步衔着金钥匙出生;他也嫉恨,当他迈开“11”路跑着去上学时,富人家的公主王子却从私家车里傲慢地走出……凭着一个半大孩子简单的逻辑,他会这样反问:凭什么我是走路的命而有些人是开车的命?凭什么我们全家在卧室里用马桶,又用煤炉烧饭时,有人已住在每层楼都有浴缸的别墅里?
陈小东拔出钥匙来的时候,想法很简单:你们有钱有车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要给你们添点堵。
彭宇辉明白这孩子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若不帮他一把,他出溜下去的速度会类似于雪崩:一个孩子,若对周围的世界怀有强烈的不平和仇视心态,若从未从周遭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中,感受过友爱和温暖,即使他能出人头地,他的聪明才智也会用歪了。
彭开口说:“要给犯了错误的孩子一点惩罚。”陈家所有人的表情都紧张起来,以为彭要把孩子交给警察,只有陈小东的表情仍是僵冷蜷缩的。彭宇辉在心里暗叹一声,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赔钱是不可能了,一条划痕处理起来一两千元,这一点,我不便瞒你们,孩子的老爸是二驾,瞒不住的。再说,赔了钱,孩子心里更会堵得慌,也许会出去找别的车主‘复仇’。而我的本意,是想化解他心中的仇恨。不如这样,我有位朋友开了一间汽车美容院,负责替车主保养、打蜡、清洗。小东愿不愿意去那儿帮忙洗汽车,每天放学后去一个小时,不拿工资,我的朋友提供一顿晚饭,洗三个月,工钱折合成汽车保养券赔给我,有多少算多少,怎么样?”
所有的人都替陈小东应承下来。只有陈小东,说要考虑两天,再给答复。彭宇辉暗说,对了,这才是倔孩子的风格。
两天之后陈小东回复:我去,奶奶已为我备好趟水的雨靴和皮围裙。
两个星期后,彭宇辉路过大光路上的“汽车美容院”,忽然心念一动,拐进去看看。从后院进去,先见了朋友,问及小东的现状,朋友笑曰:“我还着实提心吊胆了一回,想,你是怎么出的主意,把划车小子推荐到我这名车云集的地方来干活,万一他哪天心气不顺,又掏出一把钥匙来,我不是自找淘气吗……”彭宇辉打断他的话:“小东再也不会干这样的事了,对不对?”朋友点头:“漂亮的车,原是他最妒最恨的对象,可现在,车主人却派他去打扮它们,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转折,人对自己伺侯得光鲜悦目的东东,只有疼和爱,是生不了恨的。恐怕现在,你就算塞一把钥匙给小东,他也不会去划车了。”
彭宇辉特意去看陈小东,带着一只兑有清洗剂的红桶,和两块洗车毛巾。陈小东看到他,忽然显出局促之色,两只眼睛不晓得朝哪儿放。彭宇辉和他一同洗车,教他先用清水将灰尘抹净,再喷上清洗剂,要等清洗剂未干时用水枪去冲,一旦清洗剂干在车上,水洗之后还会有白花花的痕迹;车顶上的水迹要抹干,尤其是那种带顶窗的车,否则顶窗上将剩下模糊的污迹;还有,要先洗车身,再洗四个轮子,洗车身前要提醒车主将车尾行李箱锁好,所有车窗摇到顶……陈小东讶然地笑了,说,大个子彭叔,你还懂得挺多的嘛?你是怎么学来的?
彭宇辉笑一笑,“我在澳大利亚留学六年,其中四年,就是靠课余去洗车行当伙计,来养活自己!”“有人教你洗车吗?刚开始洗车,是不是像消防队员一样抱着水枪乱扫,弄得自己一身湿?”“没错。而且,我那会儿30岁了,比你可爱面子多了,有一回看到学校里教比较文学的教授开车进来,我差点儿藏到车轮底下去……”
“后来怎样呢?”“还能怎样?我硬着头皮为教授洗了车,他还额外付了5澳元的小费。再后来,我洗车打蜡的技术越来越高明,除了解决生活费,我还买了二手小车。第一辆车只有了50澳元,老爷得不行了,简直像大篷车一样,除了喇叭不唱歌,全身上下都唱歌;第二辆车1800澳元,第三辆2500澳元……能买得起好车是回国后很多年之后的事……”
彭宇辉是想告诉他:许多富人也有着不平坦的奋斗史,而嫉妒,只能毁坏穷小子的心志,并不能改变什么。想一想该如何改变自己的运道,譬如,从认认真真洗一辆车开始。
能够心平气和地、近距离地观赏一辆好车,说明,穷小子的心境终于趋向澄明恬和了。
他终于能与命运达成这个年龄所能理解的和平。
标签:彭宇案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