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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632.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853(2002)03-173-03
敬以此文纪念亡友杨公骥教授(1921-1989)八十诞辰
——作者
1985年6月应杨公骥先生之邀,我到长春为他的研究生上课。一次在和他的晤谈中,我 特别提起了他五十年代初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版发表的一篇关于西汉巾舞《公莫 舞》的考释论文。该文将《宋史·乐志》中长期未能被学者解读的《公莫巾舞歌行》作 了精确的句逗和考释,发千载未发之覆,极为治古代文史的学界同人所称赏,堪称多年 来研究汉乐府罕见的力作。我之所以提出此文,是因为在当时有一家出版社,约我写一 本中国古代音乐的知识性小书。这类性质的书不但要写得通俗、有趣,而且必须以翔实 的古乐考证为基础,才能深入浅出,为读者接受并令人益智。这类知识性的小书专家是 不肯写的,因为费力不讨好。但我常回忆起少年时期,颇得益于开明书店出版的丰子恺 先生作的《音乐的故事》,深信这类入门书在普及相关知识上的效益。可是要谈中国音 乐,实在要比材料丰富而又现成的西方音乐难得远。尤其是古代的声乐,如周代秦青悲 歌,“响遏行云”;韩娥鬻歌,“余响绕梁”之类,在古书中只有空洞的赞赏,它们是 乐歌还是徒歌?其曲调、歌词、运声方法等当然更是邈不可追。《诗经》据先秦书籍记 载都可以按乐谱演唱,《左传·襄二十九年》有季札辨乐故事,但后世传《诗》而不传 乐。汉乐府据《宋史·乐志》称:“凡乐章古词,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按《 尔雅·释宫》:“徒歌谓之谣。”但即使是不配乐的徒歌,各地也有大致相同的唱腔, 越讴楚谣,各写其心;否则就是“齐歌鲁唱”,令人掩耳了。我就是带着这些问题,有 心向公骥请教的。
公骥兄对这问题也很有兴趣,说那篇论《公莫舞》的旧文,新近还修订了一番。他自 谦不懂音乐,关于古代声诗的曲调唱腔等,曾与杨荫浏等治古代音乐的专家讨论过。结 论是,由于古代中国记谱法的不完善,唐代以前的声乐现象都无法考实。写古代音乐要 追及声乐实况,几乎是不可能写得具体的。他建议,如果要论述中国古代音乐,不如从 乐器的创造和使用入手,这些在载籍中倒有颇多的资料,但也很不容易。不仅要从纸面 上的史料去寻求,还牵涉图画、塑像、石刻和地下发掘的乐器实物,恐怕要费多年探索 才行。当时他摇头拍案叹息,说“难啊难啊”的神态,至今犹恍然在目。
那次谈话后我就知难而止,拒绝了那家出版社的邀约。但因曾有此一议,脑子里添了 一条弦,此后也偶尔留意这方面的材料。如关于中国古代乐器的发明、制作和流传过程 ,少数民族的乐器和域外乐器的传入,碰巧接触到有关资料,顺便也疏记一二。心里暗 暗预期,等到材料积储到一定程度时,再制定提纲,与公骥兄商略,征求他的意见。没 料到公骥竟于1989年离我而逝,从此这事就丢下了。
又过了几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书与人》杂志上,读到诗人绿原致屠岸 的一封评后者编译的《英美著名儿童诗一百首》的信中,提起了罗伯特·勃郎宁著名的 《哈默林的花衣吹笛人》一诗,并谈到了西方国家关于花衣吹笛人的古老传说。我由此 而想起西方的笛和中国笛的关系,旧日的思考积存于心,检阅笔记,觉得颇可作为一个 话题。
在西方文字中,笛和箫是同一个字:Flute。要区分时,则箫称Vertical Flute,即直 形的笛。或加上bamboo(竹)一字标明系竹制,木管或金属管也别标专名。由此可推知, 在西方笛的出现早于箫。
但中国箫的发明却要早得多。如果说应劭《风俗通》说箫是帝舜之作未必可靠,则先 秦书籍中的频频记载,如《礼记·月令》:“仲夏之月……命乐师修鞀鞞鼓 ,均琴瑟管箫。”《尔雅·释乐》:“大箫谓之言,小者谓之筊。”《三礼 图》:“雅箫长尺四寸……颂箫长尺二寸。”《庄子·齐物论》:“汝闻人籁而未闻地 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郭象注:“籁,箫也。”《楚辞·九歌·东君》:
。以上只是略举习见书中若干例证,且是可指实所记均为竹管乐器之箫者。其他如《诗·周颂·有瞽》“既备乃奏,箫管备举”的“箫管”,郑笺谓系“编小竹管”之别一乐器,以及神仙故事所传秦弄玉箫史吹箫引凤之类的旧说都可不取,已足证箫的出现之悠久。
至于笛,则是汉代才出现的乐器。东汉马融的《长笛赋》,列举了先世已有的各种乐 器后,才说“笛生乎大汉”,并指出系由羌笛改制而成:“近世双笛从羌起……易京君 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谓宫商五音毕。”易京君明,指撰《 京房易传》的京房,他在羌人原来的四孔笛上加上一商音孔,这才宫商角徵羽五音具备 。在此以前,如应劭《风俗通》所云汉武帝时处士丘仲所造的笛,则全仿羌笛形制。
古代各种乐器都有见于公私著述的相关故事,这类大抵是名人轶事中和乐器的相关故 事里,汉代以前确无笛的消息。至东汉才有蔡邕制柯亭竹椽为笛、晋石崇宠姬绿珠弟子 宋祎吹笛、东晋桓伊为王子猷吹笛等许多可作掌故雅谈的故事。唐以后则笛的轶事更多,著名的有唐玄宗按玉笛记梦中所闻之曲,笛工李謩奏笛遇异人,李的外孙许云封认李謩之笛等带有神异色彩的野史传说,可证作为独奏乐器,笛已和琴、箫等并驾。
说是“长葭”,应是芦管制成,和笛的竹制显是两种不同的管乐器。不过称芦管(笳) 为笛之说,至迟唐时已有。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诗有“不知何处吹芦管”句,正以 “芦管”指题中之“笛”。胡笳由笛化出之说可能由诗人的喻指而来。
马融说笛系由羌笛改制,《长笛赋》末尾乱辞云:“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 已,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明言笛是竹制。南北朝时已有玉笛,《艺文 类聚》引段龟龙《凉州记》:“吕纂时,胡人发(张)骏冢,得玉笛。”但玉笛和后来的 金属管笛都不是正宗,都由西域传人。笛在正史的音乐中都列入鼓吹部,以八音分属于 竹类。只因竹非各处均产,以其他材料制作的笛大约是西域始作而后延及中土的。据载 录的已有玉笛、银笛、铜笛、铁笛诸名色。上述张骏墓中的玉笛,当来自西域。按,张 骏继其祖张轨踞前凉在四世纪前叶,曾征服西域诸邦,龟兹、鄯善、于阗等国都遣使贡 方物,玉笛当系盛产美玉的于阗贡品。玉笛在唐代,中土已非罕物。众所熟诵的李白诗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春夜洛城闻笛》),“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 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所吹的虽不一定可指实为玉笛,但诗 人驰骋想象,必有常见的实物为据,则可肯定。
但较之玉笛,金属管的笛似乎更早出。《宋史·乐二》记仁宗景祐年间一场厘定乐律 的争议中,载有阮逸之言:“蔡邕铜籥本得于《周礼》遗范,邕自知乐,所以只传铜籥,积成嘉量,则是声中黄钟而律本定矣。”阮逸主张以铜籥校定黄钟宫的音律。按 《广雅》云:“籥谓之笛,有七孔。”那么,这铜籥就是今日常用的定音笛了。定音 笛虽不用于演奏,但其为笛属无疑。阮逸的建议未被采用,朝廷仍然照传统定律法,以 方响(一种金属片制成的大小厚薄有等差的打击乐器,以小槌敲击之,按其音量校定音 准)来定律。直到神宗熙宁九年,教坊副使花日新仍言:“方响部器不中度……请改造 方响,以为乐准。”(《宋史·乐十七》)用铜籥定律之议虽不行,但由阮逸之议,可 知近世由西方引入定音笛之前,中土原自有之。这一笛种可补向来乐器史记载之阙。
中国笛均系竹制,金属管乐器是“夷音”,所以很少用于太常雅乐而引入典礼性演奏 的乐队。金属管乐器如铜笛、觱篥、角之类通常只用于军乐、卤簿、飨宴这类鼓吹部。但民间乐工和爱乐者因其表现力之丰富和携带的方便,历来被广泛吹奏,更是歌人乐妓的常用乐器。唐代起更有特制的精美银笛,笛上刻字作饰,别称“银字管”,被诗人吟咏于乐章。如白居易《南园试小乐》诗:“高调管色吹银字”;杜牧《寄珉笛与宇文舍人》:“调高银字声还侧,物比柯亭韵更奇”。杜牧以为银笛比竹笛(句中“柯 亭”,用蔡邕以柯亭竹椽制笛典)更侧媚动听。宋人称演述烟粉、灵怪、传奇的小说为 “银字儿”,未始不与歌女乐妓辈弄笛之人涉及风月有关。
中国大范围地产竹,笛的制作工艺也较简单,故极易作群众性的娱具。唐宋以后各地 农夫野老均把玩之。乡村牧童放牧,也携带一支自娱,诗人因此有“牧童归去横牛背, 短笛无腔信口吹”的描叙;也因此,现代音乐家贺绿汀才能取此意境写出钢琴小品《牧 童短笛》来。
提到牧童吹笛,正好与西方古希腊神话中笛(芦笛)的发明者正是牧人、猎人、养蜂人 和渔夫的守护神潘(pan)巧合。据希腊神话,潘是赫耳墨斯与德律俄普斯之女所生(一说 为大神宙斯与神女卡利斯托所生)。因他向神女绪任克斯求爱,后者因避他而躲入阿耳 卡狄亚的拉冬河中,化身为一棵芦苇,潘用这棵芦苇制出了笛。从这个神话,可知西方 芦笛的出现很早。但近世管乐器中的铜管笛和木管笛,音乐史家都认定系从中亚传入。 中国古代铜管乐器亦从西域东来,当系一源。盖塞外至中亚一带不产竹,故只能以金属 、芦苇、兽角制作吹奏乐器。《隋书·音乐下》载,隋初有“七部乐”,后增为九部, 除中土原有音乐外,有西凉伎、龟兹伎等。金属笛和角、筚篥、唢呐等金属管乐器的大 量引入,殆始于此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