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格尔”的母题_江格尔论文

论“江格尔”的母题_江格尔论文

《江格尔》征战母题面面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格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127.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067(2010)03-0046-11

一、征战是史诗《江格尔》的主体

纵观蒙古英雄史诗《江格尔》的全部章节唱段,其题材内容的绝大部分是由征战故事构成的。笔者统计,汉文全译本《江格尔》的69章唱段,有9章求婚故事和3章其他内容的故事,其余57章都是征战故事;如再加上求婚故事中的征战情节,征战内容占全部史诗的85%以上。这充分说明,征战题材是《江格尔》的主体,征战活动是江格尔英雄们生活的主要内容。英雄们为征战而生,在征战中成长,在征战中成为英雄;谁出战最多,谁就是最有名最受人们爱戴的大英雄,英雄中的英雄;同时也说明,战争是原始部落生活这个大合唱的主旋律。它反映了史诗所表现的那个时代的社会特点。

《江格尔》所反映的时代是原始社会末期到奴隶社会初期这个发展中的过渡性时期,是氏族、部落纷争不断并朝着民族统一迈步但远未完成的时期。

恩格斯曾在《家族、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论及这个时期的古代社会时说:“各个小民族(这里指氏族、部落——笔者),为了占有最好的土地,也为了掠夺战利品,进行着不断的战争,以俘虏充作奴隶,已成为公认的制度”。又说:“古代部落对部落的战争,已经开始蜕变为陆上和海上攫夺家畜、奴隶和财宝而不断进行的抢劫,变为一种正常的营生”①这里把部落林立的社会特征,概括为以征战掠夺为“正常的营生”、“公认的制度”和“经常的职业”。这种概括非常科学准确,为世界各国古代社会所证实。郭沫若在研究我国上古《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时,讲到那频繁发生的战争:“男人多作了武人,自然从事于生产的时候很少,便不能不用武人的力量去抢劫邻族的财产以富裕己族的私有。于是战争便成为物质生产上一项重要的工具。战争可以抢劫别族的牛马,可以抢劫别族的羊豕,可以抢劫别族的女人以为妻奴,可以抢劫别族的小子丈夫以为僮仆牺牲……”②这简直就是对恩格斯论述的注释;史诗《江格尔》中有关战争的描述,同样是最好、最生动的注释与印证!

二、征战类型

在史诗的众多征战故事中,其情节内容的缤纷复杂、神奇魔幻,使得这部史诗获得了巨大的艺术魅力。然而,从征战的起因着手分析,却简单得多。综观史诗的数十章征战故事,大致可分为三大类,即:自卫反击型、对外扩张型和途中遭遇型。每种类型又可因征战起因的不完全相同,分为若干亚型。它们是——

(一)自卫反击型及其三种亚型

1—1 家乡遭劫后的反侵略之战

这类征战表现的是江格尔英雄们的国度宝木巴,遭受异国蟒古斯的洗劫,平民百姓被杀,牲畜财产妇女被掠,遭到家破人亡,国家灭绝的灾难。此后,外出归来的或长大成人的英雄奋起出战复仇,打败了入侵之敌,夺回牲畜财产与被俘妇女,恢复国土,并以牙还牙,灭其国,夺其财产,将其国民变成奴隶,国土并入宝木巴,或令其国进贡纳税,成为宝木巴的属国属民。属于这一类的有:江格尔两岁变孤儿C3③、萨布尔击败海拉干汗C19、少布西古尔击败古尔古C26、洪古尔击毙哈仍贵C49和刀劈达兰可汗C57等章。

带有世界性的民间故事母题,“少年成孤”的故事就是在这样被洗劫中诞生的;“少年立功”母题,也常常是在这样的反侵略的复仇之战中建立。

C3中乌仲汗国被洗劫后,乌仲夫妇被杀,其子两岁的江格尔虽然因为被父母藏进山洞而幸免于难,却沦为孤儿。他在也是侥幸存活下来的尹德尔查干老人的指点下,得知多个邻国经常侵扰自己的国家后,从三岁开始,连续打败了残暴的蒙根特布格汗、势力强大的古尔曼汗、力大无比的高力金汗、膂力过人的都尔登汗和塔里魔域的五大魔王,建立了奇功,奠定了他以后成汗的根基;C26中江格尔的儿子少布西古尔出生后,在反击入侵宝木巴的蟒古斯夏拉古尔古的战斗中取得了胜利,收复了宝木巴国土,解救了被俘的阿盖夫人等宝木巴人民,建树了赫赫战功,显示了少年英雄的本色;C19中的萨布尔,在愤愤不平的情绪支配下,弃绝江格尔出走他国。但听到宝木巴国遭敌洗劫的不幸消息时,毅然返回宝木巴,只身奋斗,打败了入侵之敌海拉干蟒古斯、显示了他对宝木巴的忠诚和高强的本领,是史诗中塑造萨布尔英雄形象的重要篇章。

1—2反骚扰的自卫反击战

这类征战表现的是宝木巴国遭到了敌国的偷袭、偷盗,为了追回被盗的人与物而出征敌国,将其消灭,胜利归来。这种骚扰多种多样,如:胡日勒占布拉汗之子不听父亲劝阻混进宝木巴英雄的聚会中,狂饮美酒之后,偷走了江格尔的坐骑阿仁赞,并捆绑掠走了宫殿的守门老人C17,英雄阿里亚蒙浩来明目张胆地赶走了宝木巴国18000匹血红马C23,下界的花脸毒蛇劫走躺在摇篮中的婴儿贺顺乌兰C45,洪古尔在孤身出征途中,突遇阿日格查干袭击,被活捉,并被勒索十二袋金银财宝C46,蟒古斯和他的大雕劫走了宝木巴国的白马骑手等三位英雄C56,古尔古蟒古斯盗走乌仲汗国之马,并绑走追击盗马贼的女射手萨仁格日勒C60,蟒古斯郎格乘黑夜潜入宫中,用咒语使江格尔昏睡不醒后绑架了他C65,蟒古斯绑架了天神的女儿C60等等,都是属于这一类型的战争。

这类征战起因和前类征战有相似之处,即遭敌人侵犯,但程度不同:前者是被血洗,被灭国,后者只是受到暗中袭扰,损失较小,且可以追回。这两种征战,都是被动的、反击式的,因为是在受害后的反击、自卫,其正义性是显而易见的。在全部史诗中,这两类征战约占1/3的篇幅,是《江格尔》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1—3遭来犯威胁时,主动出战,御敌于国门之外。

由于宝木巴国日渐强盛富足,江格尔英雄们声名远扬,许多不可一世的部落头人,把宝木巴看作一只肥羊,必欲取而食之而后快。常常不自量力地前来挑衅,索要宝木巴国最珍贵的人与物,并声言,不给就血洗。这种挑衅行为,对于江格尔及众英雄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有时,江格尔英雄们上下一致,同仇敌忾,在江格尔的指挥下,点将出征,消灭了欲来犯之敌;但有时,江格尔和某些英雄却慑于来敌的强大,或深感自己年老体衰,表现出胆怯软弱,答应或部分答应敌人的条件,引起众英雄、特别是洪古尔的反对,最终还是由某位英雄出战或数位英雄联合出战,消灭了来犯之敌,取得了胜利,壮大了宝木巴的实力,属于这一类的征战较多,如洪古尔消灭的多头蟒古斯三兄弟C11、哈日勒胡胡勒可汗C27、北方可汗哈日特布格图C32、北方大宝日芒乃魔王C40、大地尽头的阿萨尔哈日蟒古斯C43、下界凶恶的玛拉哈布哈C44、多头魔王三兄弟C54,灭其国其首领并将其国、民归并入宝木巴等章;洪古尔镇伏的桑萨尔三兄弟C12、道格新芒乃汗C14、占布拉汗之子C17、阿里亚蒙浩来C23、八万岁的纳仁达来可汗C33、格楞占布拉汗C39、罕苏乃C50、杜德达荣可汗C53、道格新苏力坦汗C68、尼玛德力格可汗C69,使其变成宝木巴的属国属民,进贡纳税等章,以及库恩伯与玛吉克降伏来犯之敌希拉古尔古可汗C28、贺顺战胜强敌罕苏乃C51、再生的罕苏乃辅佐江格尔,击败进犯的额尔和蒙根特布格可汗,使他们一个个都归顺了宝木巴国。这类征战,占全部征战唱段的1/3以上,是最多的一种类型。

在这些章节中,敌人派使者来挑衅的条件,是索要宝木巴的国宝。有时要的是两件宝:宝木巴国的大印和江格尔的宝座,如C69;更多的是要三件宝:江格尔的夫人阿盖(阿拜)、江格尔的坐骑阿仁赞、江格尔的颂其美男子明彦(有时提出的是洪古尔);还有提出要四件宝、五件宝的,其中,除上面提到三人一马外,有加阿拉坦策吉C64或江格尔的女儿朝布都勒查干公主C42、萨纳拉及其坐骑C14的,等等。这些人、马、物对于宝木巴国来说,不仅是无价之宝,而且是须臾不可分离的国之权柄或栋梁支撑,是绝对不可丢失的,少了他(它)们,意味着江格尔再次沦为“孤儿”,成为孤独无依、失去权力的“光杆司令”;少了他(它)们,宝木巴国就等于被消灭;而来犯之敌又是使用鄙视的目光、轻蔑的口吻说事,要阿拜夫人去给他们端茶做饭,要洪古尔、明彦去给他们跑腿听差……总之,做一个低贱的婢女小厮,无异于给敌人做奴隶。这是对他们国格、人格的极端贬损与污溽,对于宝木巴英雄们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挑衅行为。为捍卫这些“宝贝”们而战、而流血牺牲,就是为宝木巴而战,就是一种崇高的爱国行为和令人崇敬、令人称颂的英雄壮举。

(二)对外扩张型征战

这类征战也可细分为三种亚型。

2—1洗雪历史耻辱的复仇之战

在宝木巴国日渐强盛、立国基础日渐稳固之后,江格尔常常回忆起父亲乌仲汗和自己幼年时被征服、受欺辱的往事,心中不快,引发强烈的复仇之念。当众英雄感受到并得知江格尔的心事情绪后,都会与江格尔的爱恨情仇产生共鸣,在英雄们摩拳擦掌的激昂反应之后,便会有某位英雄走上为江格尔雪耻的征途;美男子明彦活捉古尔曼(昆莫、库尔门)可汗C16、A12,洪古尔生擒顿舒尔格日勒蟒古斯C25,洪古尔怒斩蟒古斯布尔固德汗C35,贺顺乌兰三小将生擒巴德玛乌兰C48、A14,阿尔布斯哈日生擒额尔古蒙特根布格汗C55等章都是这一类型的征战。

这是一种以复仇雪耻开始,以征服昔日无力抗衡的强敌终结:或者让他们瞧瞧今日江格尔的厉害,表明摆脱附属国地位和受奴役时代的结束,让对方承认宝木巴国的独立与尊严,从此以平等相处或结成军事同盟,互不侵犯,互相支援;或者灭其国,使对方成为属国属民向宝木巴、江格尔纳贡称臣。

2—2预防来犯、主动进攻的扩张之战

这类征战往往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即敌国正准备侵犯宝木巴,我们不等他行动就要先发制人,主动出击:“问他愿意言归于好,还是拒绝和好大动干戈”?如是后者,则将其全部消灭,“不留一个孤儿,不留一条母狗”,还要把其土地、大海全部放毒污染。

贡布协助江格尔征服鬼蜮可汗比尔曼C7、江格尔听到远方蟒古斯三兄弟私下议论想血洗宝木巴,派洪古尔出征消灭之C11,江格尔预知阿拉坦汗正驯养万匹黄斑马准备进犯宝木巴,派明彦将马盗回C15,萨纳拉攻破扎安台吉汗国并使其归降C18,阿拉坦策吉预言英勇无畏的阿拉坦索牙将来犯,遂集体出征将其国消灭C24,宝日芒乃为报江格尔知遇之恩,主动请缨并击败杜希芒乃可汗C29,江格尔预言下界赞布梯布的道格新哈日兄弟二魔将将来犯,派洪古尔一举消灭之C38,乌尔布京公主预言北方魔王大宝日芒乃将来犯,吃奶的婴儿洪古尔等三英雄请战出征,消灭了魔王C40,哈日吉拉根七岁成人,披挂出征,击败蟒古斯希尔格日勒C47……,都属于这一类型。征战的结果、既解除了隐患,保卫了宝木巴的安全,又扩大了自己的领地和附属国,壮大了自己的实力。

2—3打赌游戏式的扩张之战

有时出征的原因是偶然突发的一件小事引起,比如一次洪古尔醉酒后口吐狂言:“天下有哪一个好汉没有被我的十指揪过?天下有哪一个勇士没有被我的青色白额马驮过”?这句大话引起了江格尔等人的“激将”:“自己夸自己好,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你洪古尔果真本领高强,能不能活捉哈日吉拉根可汗”?哈日吉拉根可汗是一位强大汗国的首领、与宝木巴江格尔势力相当。好强气盛、从不服输的洪古尔真的出战,生擒此汗回来,后又放回此汗;而此汗也以报复性的举动,劫走了宝木巴通事贺吉拉根。被追回后,两国结成互不侵犯、友好相处的邻居C13;十五岁的洪古尔出战阿萨尔哈日蟒古斯,也是因洪古尔生日时大醉后说大话,责备众英雄兄弟引起的C43;又有一次,江格尔在聚会欢宴时,夸口自己的宫殿、坐骑和夫人天下无双,被阿拉坦策吉批评为“越老越昏庸”,在这儿夸口说大话“白费时光”,提出“你应该用你圣主的神威征服远近的一切可汗,让四方的可汗君主,统统拜倒在你的威名下”;并提出让他赶到远方布满原始森林的地方,打败杭格勒巴哈可汗,取来他的杭格勒银盔,江格尔真的派洪古尔出征,完成了消灭其国,取来银盔的任务C36。

这说明,宝木巴强盛后,以征服天下为己任,对外扩张,侵犯他国,消灭他国,已是寻常之事,并不需要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

(三)途中遭遇型

这类征战,主要是英雄们在路途中,偶遇某英雄而发生的比武打斗,或者是求婚途中路遇蟒古斯、妖魔鬼怪,为扫除前进障碍而使用武力消灭敌人的征战。这种战斗,与前两类不同,它是临时的偶然的遭遇战,没有既定的目标、计划,但毕竟是英雄征战生涯的部分经历,理应列入英雄史诗征战系列之中。

它也有两种不同的情况。

3—1以结拜联盟为归宿的遭遇战。

属于这一种的如:阿拉坦策吉与江格尔之战C4、江格尔与萨纳拉之初战C9、洪古尔与萨布尔之战C10等等。这是英雄之间的战斗,是在初次相遇,尚不了解对方,又都自恃本领高强,崇尚武力,因此开战打斗必不可免,不打不相识。经过一番较量,双方都感到对手的高强本领,互生好感,于是结拜为兄弟;而且都会认识到江格尔的圣主面目,愿意跟随江格尔一起战斗,成为宝木巴国的骨干力量。与此相似的还有江格尔早年与胡日勒占布拉汗之战,色伊尔汗与乌拉岱之战,交战后结拜为兄弟。所不同的是并未走向宝木巴联盟。

3—2求婚途中的遭遇战

在史诗中,每位英雄在求婚途中,或婚后归途,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总要遇到各式各样的艰难险阻,而克服这些艰难险阻,自然少不了以智慧取胜,但有时却必须用武力解决,如江格尔的父亲乌仲汗在结婚归途中,与寒冷的惠森国凶如猛兽的海根泰汗及其手下猛将、哈拉温国的敖根泰汗及其部下的战斗C1,飞毛腿赛力汗塔布格在求婚途中与巨大的黑公驼、褐色公狗、两位异国猛将大臣之间的战斗,并将他(它)们一一斩首碎尸的经历C20就很典型。这后一唱段,是史诗中唯一一章单独表述赛力汗塔布格这位江格尔信使的英雄事迹的。他完成传达命令的信使任务时的忠诚与潇洒、出战妖魔敌将的高超本领和三项竟婚比武时的智慧英勇,将他的英雄形象描述得完整而丰满。

三、战争的起因

上述各章的战争起因尽管不完全相同,但实际上大同小异,本质的是大同,即掠夺,掠夺土地、财产、人丁、妇女、牲畜、马匹,总之,掠夺游牧人生活所需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如果不是站在江格尔英雄们和宝木巴国的立场上看待这些战争,那么,不管是蟒古斯对宝木巴的浩劫(掠夺),还是江格尔对蟒古斯国的征讨(复仇),其目的不都是为了争夺这些有价值的资料吗?蟒古斯国向宝木巴挑衅,索要各种宝物,甚至不惜用血洗的残酷手段达到这个目的;江格尔英雄们也一样向敌国挑衅、血洗,从敌人手中夺得这些宝物——浩劫与复仇、掠夺与反掠夺,其共同点是掠夺,这是原始氏族、部落战争的实质。

在众多引起战争的因素中,盗马与反盗马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更深刻地反映了掠夺这一主题所包含的多重意义和复杂性。

马作为游牧民族的财产,不仅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贵重的生活资料,而且是一种重要的交通工具:放牧少不了它,没有它就无法在广阔草原上游牧,它是比其他生活资料更重要的生产资料;英雄出征更需要好马乘骑,因此马又是一种重要的战争资源、军事用品,所以抢马成为各种财产掠夺中的重要目标。在史诗中,所有敌人向江格尔英雄们挑衅的理由中,不管是三项、四项还是五项,总少不了马,即江格尔的神奇坐骑阿仁赞,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江格尔》中,有六章包括有盗马的情节:西克希力格俘虏了小江格尔后,派他去偷盗邻国阿拉坦策吉的八万匹青色白额马C4;美男子明彦盗赶图鲁克汗的一万匹黄斑马C15、A11;江格尔早年的拜把兄弟胡日勒占布拉汗之子盗走江格尔的坐骑阿仁赞、被洪古尔追击赶回C17;洪古尔追捕盗走宝木巴一万八千匹血红马的阿里亚蒙浩来C23、A7;萨纳拉被派去扎安台吉汗国挑衅时,掠走了其八千匹白顶黑马,引起战争C18;古尔曼可汗的马倌在寻找丢失的马群的路上,发现了乌仲汗国治下的一富户的漂亮种马群“桔黄色银合马”,盗赶而去,并掳掠了追赶盗马贼的牧马姑娘萨仁格日勒,引起双方大战C60。

这些围绕盗马的争夺战,有几点值得注意。①江格尔马群有时被盗,有时主动盗袭别国马群,说明盗马是部落之间战争的常事,司空见惯,具有普遍性和经常性;②有三章(C15、C17、C23)是专门演唱盗马战的。这不仅是盗马这一极端重要的原始部落生活的艺术反映,而且表明江格尔史诗已在原始史诗模式的基础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对盗马等这些重要的生活侧面进行更加专门、更加细致的描述。③在一般的经济掠夺中,突出了政治的、军事的目的,像西克希力格因为看到小江格尔有“圣象”,怕他将来危害自己的汗国和儿子洪古尔的前程,便欲加害江格尔,派他去邻国盗马,好借箭杀人,江格尔也真的中了毒箭,生命垂危。这种行为,显然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索要和偷走江格尔的坐骑阿仁赞,就是对江格尔尊严的侵犯侮辱和对宝木巴国的轻蔑贬低,也是一种政治行为。而江格尔命令明彦偷袭突厥人图鲁克汗国正在训练的一万匹黄斑骟马,原因是这批即将训练完成的群马,是为了向宝木巴发动军事进攻时使用的,双方的目的都带有政治和军事的双重性质,而在情节的进展中,史诗描述明彦如何小心地穿越敌国设置的防御工事钢矛地,如何实地考察马厩周围的境况和敌人守卫森严的情景,如何与坐骑商量并同时变换形体,潜伏在群马饮水之滨观察,等待动手盗马的有利时机,等等,都是明显的军事行动。明彦俨然是一位受过军事训练、机智勇敢的侦察兵,这些尤其显示了本章盗马战斗的军事特色。

在蒙古历史上,像史诗《江格尔》描述的这类战争是屡见不鲜的。据《蒙古秘史》记载,成吉思汗的曾祖父合不勒可汗,于十二世纪初统一了蒙古尼鲁温各部,成为蒙古可汗。他有七个儿子,却将汗位传给了并无血亲关系的俺巴孩。俺巴孩可汗欲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邻近部落塔塔尔(鞑靼)人,以示友好,并亲自送去。塔塔尔人为了讨好经常骚扰他们的强大部落金国,将俺巴孩捉住送给了他们的共同敌人——金国国主,后被处死。被抓的俺巴孩极其后悔,派人给合不勒汗之子忽图拉(成吉思汗的叔祖父)和自己的儿子送信:“要以我为戒。我已被塔塔尔人擒获。你们一定要报这个仇,直到磨尽指甲、十指流血”。此事之前,塔塔尔人受金国骚扰之时,总会得到蒙古人的支援。这次塔塔尔人的背信弃义行为,使他们与蒙古人之间结下了世仇。忽图拉即位后,与俺巴孩的儿子一起,曾十三次讨伐塔塔尔人,掠夺其大量财产,但并未了却复仇之愿。其时,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阿把秃儿也曾参与复仇之战,并曾俘获帖木真兀格等塔塔尔人。然而九年后,当也速该为儿子帖木真(成吉思汗)定亲的归途中,遭到塔塔尔人的报复,被害死。直到成吉思汗即位后,才终于征服了塔塔尔部;屠杀了所有的青年男子,将妇女儿童贬为奴隶。蒙古人与塔塔尔人的复仇之战,反反复复,历经三代才得以完成④。关于盗马,《蒙古秘史》中也有记载。成吉思汗刚成年时,因父亡被排挤出贵族行列,家境窘迫。一天,劫匪掠走了他家的八匹马。他骑上家中仅剩的一匹马日夜追寻,并得到朋友的帮助,才找回失去的八骏马。在回程途中,还用箭阻击尾追赶来的劫匪,历时十多天才回到自己的住处。⑤

由此可见,掠夺与复仇的循环往复之战是构成蒙古古代氏族、部落、部族、民族兴衰的历史轨迹。《江格尔》真实而艺术地反映了这种历史,又能从正义和平与民族统一的高度观照历史,这使它成为名副其实的民族史诗。

四、敌人的不同面目及其最后命运

在各种不同的征战中,江格尔英雄们的出战对手和敌人是各种各样的,他们最终的命运结局,也因其身份不同和对江格尔宝木巴的态度不同而各异。

蟒古斯,即魔鬼、魔王。这是对大多数敌人——掠夺者、侵略者、奴役者的通称。实际情况还有所区别。

第一种是纯社会、道德层面上的蟒古斯。这种蟒古斯是人,同时兼作汗王或汗王手下的将军、官吏。他们的身形与一般人民、英雄无异,但却有凶猛恶毒残暴丑陋贪婪等恶习,是社会统治者和恶势力的代表。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在史诗中,名字前面会加上一个丑陋的形容词,诸如:凶如猛兽的海根泰、狂暴成性的敖根泰、鼻如细毛的珠根泰、鼻子塌陷的图仁泰之类C1;或者干脆在名字后面加一个蟒古斯以定性。

第二种是具有非人形的生理特征的蟒古斯。有的是多头,如C11、C36中蟒古斯三兄弟就是如此。他们有15个、25个、35个、45个甚至95个头。被砍掉一个两个头并不能杀死他们,他们的“命”往往藏在中间那个头里,只有砍掉这个头才能杀死它、战胜它;有许多蟒古斯的灵魂藏在身上极不显眼、不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如藏在脚上一个针眼大的缝隙里;有的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藏在遥远的隐蔽的地方,多数在一些灵异动物的肚子里,如C7、C24、C25、C34、C47等章。英雄在未找到他灵魂藏匿处之前是杀不死他们的;有的是铁石身躯,砍断后能立即长合复原,如C35中的布尔固德恶魔,身如岩石,刀劈不进;C40中15个头的大宝日芒乃,身如冰块,劈砍不断,断而又长;C44、C49中下界的玛拉哈布哈妖魔和哈仍贵魔王,它们是钢铁铸身,砍断会立即长合;C16中的敌将巴尔斯莫尔根,头被射断掉到地下后,无头的身子仍能跳下坐骑,把佩剑从身上解下插进地里,再将自己的身体用绳子绑在剑上,站立着死去。这类敌人,具有双重性,不仅从社会意义上,而且从形体与生理功能意义上讲,都是蟒古斯。他们既是可怕的自然力量的化身,又是人类社会恶势力的代表,是人与自然合而为一的妖魔化形象,是更确切意义上的魔鬼。

第三种是善于变换身形的妖魔、女妖。如C16中有变身美女和儿童的黑魔,有头顶长着独眼的母妖;C18中变成美女劝过路的英雄下马吃饭的钢嘴黄山羊女妖;C26中变身老奶奶,长着黄羊细腿、尖尖铜嘴的下界母夜叉,她常持一个红色魔袋、人筋魔绳和具有魔法的黑锤,从事骗人偷肉的勾当,被江格尔识破斩成两段后,其上身会从天窗飞出,回到老巢后,还能在七个秃头儿子的帮助下将上下身拼接复原。她的一个躺在铁摇篮里的儿子,只有三个月大的小妖本领高强,竟面斥江格尔要为其母亲和七个哥哥报仇,被江格尔打一巴掌就长高一截,很快长到与江格尔一样高时,江格尔就打不过他了。在求天神帮助,找到他藏命之处后才战胜他。

第四种是凶恶禽兽虫蛇的精灵。它们是自然界的动物,但具有人的思维和行动的能力,是人化的野生动物精怪,都有某种特异功能、特殊本领。它们常常是蟒古斯汗王手下的干将帮凶,忠实的奴仆,专门与英雄作对。如C11中大声怪叫的老雕、张着血盆大口的猎狗,C16中能发出三十三种音调的巨大青色牤牛,能吃人的黄蜂,能喷出七十二道火焰、体形巨大被劈开后肚子能走出三个部落人民百姓的公驼,C45中住在地下世界却窜到人间劫走婴儿并将其活煮欲食的花脸毒蛇,等等。它们与英雄为敌,被英雄一一消灭。这是可怕的自然界的人化与妖化,是人与自然斗争并战胜自然的幻化形象。

这类敌人蟒古斯,多是血洗、侵扰、威胁宝木巴的,江格尔英雄们对他们怀着报仇雪恨的强烈感情,所以在历尽艰苦流血牺牲战胜他们之后,绝不会轻饶他们,多数都是把他们杀死、碎尸,将其国消灭,尽夺其人畜财产,迁入宝木巴或归宝木巴管辖;对其中少数真心投降者,在其首领的脸上打上宝木巴的火印,称臣纳贡,永为属国属民。

当然,英雄们征战的对象并不都是蟒古斯。C13中因打赌出战的国家,首领是一个好的可汗、其手下的大臣也是勇士,所以捆俘其首领并经一番斗争波折之后,和好如初,结为互相支持的同盟国;C14中敌人首领虽是十恶不赦的蟒古斯,但手下却有一位英雄,对江格尔表达了归顺之心,在可汗被消灭后,该英雄被任命为新首领,成为属国仆民。

至于英雄途中遭遇英雄而发生的打斗比武,其中多数走向结拜联盟,从而奠定了宝木巴政权的国家基础。但在全部史诗中,这毕竟是少数。

在这些敌人的形象中,有不少具有世界性的著名母题,诸如独眼妖、黄羊细腿铜嘴妖、被劈开的肚子里走出众多人畜财产的巨型妖,特别是被砍开(或踢开)的母腹中掉下来的未足月的小妖。这种小妖,见风猛长,越战越强,令英雄难以招架,但终因先天不足,在英雄求助第三方(或天神)支援后,终于败北。在被斩杀之前,要表白自己因未吃上三口母亲的初乳才导致力量不济,否则绝不会输给对手;还有灵魂不在自己身上,而藏在遥远隐蔽的某动物腹内,不杀死其灵魂就杀不死其身体的妖怪……,都属于这种情况。

在这些敌人的形象中,揉进了很多古代人民战胜各种艰难险阻,尤其是来自大自然的磨难的苦痛记忆,因此比英雄形象带有更多的神话式的极度夸张变形,它使我们想起中外神话中相类似的妖魔形象。比如我国有名的战争神话“黄帝与蚩尤之战”中的蚩尤,他是炎帝的后裔,为了替其祖先炎帝报仇而讨伐黄帝,战败,被黄帝斩首。这是一个战神,因战败就被描述为恶神,有说他“八肱八趾疏首”的,有说他“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的,有说他“人身牛蹄、四目六首、耳鬓如剑戟,头有角”的,还有说他出身于巨人族的巨人,等等。后来为炎帝报仇的族裔还有夸父、共工和下属刑天。夸父耳朵上挂着两条黄蛇,手里还握着两条蛇。共工则是“人面蛇身朱发”;“刑天与帝争神,帝斩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戈以舞”⑥。由此可见一斑。

五、原始朴野的交战规则习惯

这种规则习惯,既体现出交战双方的平等公正,坦诚无欺,又表现出参战者的勇敢顽强、野蛮残酷,是那个特定时代才有的战争意识演绎出来的战争奇观。

1.单人对阵,拼本领,拼体力

在史诗中,交战双方一般的都是一人出战,两两相交;有少数是二人、三人或集体出战,但真的打起来,仍然是单人对阵,只不过分成几组,同时或先后交战,一对二、一对数人的交战几乎没有;有时有千军万马上阵的描述,也多是虚写,是壮声势,为了突出某英雄、某顽敌的本领高强,不是史诗中交战的常态,最后仍是在交战的两人之间决定胜负。

史诗中,不管是江格尔英雄,还是蟒古斯,都是身着坚固精粹的戎装,手持老道锐利的武器,高坐在灵活矫健的战马之上,你来我往地拼刺,勇猛而顽强。然而却往往数日、数月不分胜负。疲惫之际,常常在坐骑的指点下,双方商量后,决定“不要苦了吃草的牲口,还是用爹妈赐给的双臂”来解决。于是彼此脱去沉重的戎装,甩掉锋利的武器,跳下战马,在肉搏中,往往在互相抓剜撕扯掉对方一块块一条条血肉后,方才决出胜负。这里,决定胜负的是体力而不是武器。这是原始战争的模式。

2.互通姓名家世,明火执仗,平等交战

交战双方相遇时,都是互通姓名、部落、家世和个人在部落中的位置身份后,才开始交战;就是被派来(去)索要宝物、提出挑衅条件的使者,也首先把自己的身份向对方说明白,决不含糊隐瞒。交战双方明火执仗,毫无阴谋诡计。甚至在交战前,谁先动手出击,也都遵循既定的规则,相互商量行事。比如C29中,宝尔汉宝日芒乃英雄与杜希芒乃可汗交战前,宝日芒乃问:“你我二人由谁先动手”?杜希芒乃答:“我在这里等候多时,该由我先动手才是”。宝日芒乃同意了,便摘下了自己的银盔,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等待对方向自己动手。这是对古代原始战争规则极好的描述。

3.失败者要向胜利者老实说出“三件未实现的愿望”

在交战双方已决出胜负,失败者被俘被缚后,胜利者在决定如何处理手下败将时,总要先询问对方有何怨言,而失败者也总会老老实实地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三种野心和未实现野心的遗憾。比如洪古尔在与蟒古斯浩特古尔哈日战斗中,用钩腿术和背人术将对方砸在青石上后,一个箭步叉腿骑在其胸脯上,用膝盖死死地顶住时说道:“快快说出你的三句怨言,我马上要结果你的性命”!蟒古斯便顺从地说:“我只怨我自己未能赶到你的家园,活活逮住江格尔可汗,和他手下的阿尔扎英雄,让他们一齐跪倒在我的马蹬下战栗发抖;我只恨我自己未能打败你洪古尔,叉腿骑在你的胸脯上,大声问你三句怨言;我只怪我自己未能掠来阿仁赞神驹,远近串门时当作坐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怨言,要杀要剐尽快动手”!C42—2064

这种对话,本是为了彰显胜利者的威风气势,剖露失败者的失落无奈,然而却像是举行例行公事的既定仪式,问与答都很坦然诚实,冷静应对。它向我们显示:这是双方都熟悉的战争规则习惯,两人不过是亲自遵照执行而已。

4.猎头、碎尸、焚尸是处置手下败将最常见的方式

在史诗中,江格尔英雄在战胜蟒古斯敌人后,往往都会砍下他们的头,腰斩其身躯,致其死亡后,将其头装进随身携带的皮口袋中,留着凯旋回宝木巴后,向江格尔英雄兄弟们汇报战绩,如少布西古尔率众打败古尔古之后,就有“勇士们的捎绳上拴着敌人的头颅”的描写A9—266。同时就地将敌尸砍碎,扔进70庹深的地狱,搬一块青色卧牛石压在上面;或者加以焚烧,然后将其灰深埋在地下,或扔到偏僻的、路人看不到、狐狸与牦牛闻不到味儿、野狗寻不到踪迹的地方。

《江格尔》中所展现的战争规则和习惯,较好地保存了古代氏族部落战争的原始状态。虽然今天的人们对它难以理解,感到过分的真诚、过分的残酷,但实际上它是完全可信的。类似的战争习惯,我们在描述中外古代战争的历史记载和史诗等文艺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希腊神话传说和史诗《伊里亚特》中,有不少这类描写⑦。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作家伏尔泰,在他讲述世界历史与习俗的《风俗论》中,就曾谈及过“单人对阵”、“猎头”等情景,他说:“崇尚古代文化的人,喜欢对各民族进行比较的人,他们将会高兴地看到,穆罕默德·阿布·伯克尔、奥玛尔时代的风俗习惯与荷马所如实描绘的古代风尚多么相似。两军对阵,其首领单独走出队列……然后交锋。在大马士革围城战中,有过好几次这样的单人对阵。骑士时代的历史会向你提供不止一个(单人对阵)的事例”。在另一处,他写道:“斯基泰女王托米里丝(公元前六世纪),其子被波斯居鲁士大帝杀害。他与波斯王交战,将其俘获。她砍下他的头,置于盛满鲜血的羊皮袋中”。⑧斯基泰人原是古代中亚北部的游牧部落,后来有一部分移居至东南欧,公元前四世纪曾建立过斯基泰王国,后来被称为鞑靼人。可以说,他是当今蒙古民族的远祖之一。由此可见,《江格尔》中描述的对敌人猎头、碎尸、焚尸的习惯,是很自然而真实的,既是遵循那个时代普遍存在的砍头杀戮习惯,又是承袭了远古祖先的传统习俗。

这种杀戮与猎头习俗,在我国上古时代的广大地区也曾盛行过。我国最古老的典籍《易经》中就有记述,其“离”卦的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就是这种杀人砍头弃尸习俗的证据。⑨上文提及的蚩尤战败后,就被黄帝砍了头,致使“蚩尤冢”“身首异处”⑩据考古记载,1958年湖南曾发现一尊铸造于商周时期的青铜人面鼎,鼎的四面各有一张和人脸差不多大小的半浮雕人面,四个人面几乎完全一样:“面孔圆润饱满,圆睁双目,神态端庄,肃穆中略带一些威严”。鼎中空间比人头略大,刚好可以容纳下一个人头。这是用于祭祀祈祷的礼器,是古代人头祭祀的有力证据。据史料记载,专家们发现,长江流域很多远古部落中,都有头颅崇拜的“猎头”风俗。战争结束后,取胜的部落就要把战败的部落首领杀掉,砍下首级来庆贺自己的胜利。这种习俗,在黄河中下游地区也同样存在。河南安阳的殷墟遗址中,有很多陪葬坑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里面的尸骨虽然十分散乱,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没有头颅。据考古人员分析,他们的头颅很可能被用于祭祀祖先了。古人认为,头是人的灵魂所在,用它来祭祀祖先,可以为自己降福。(11)

这些记载,也进一步佐证了《江格尔》所描绘的“残酷”事实,是符合当时人们的生活习俗的,是真实可信的。

六、兵器、戒装、马具及其制作

在《江格尔》中,每一位英雄,上战场前都要骑上属于自己的马佩齐备的坐骑,穿上威武雄壮的全副武装,并佩戴一种或数种自己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的武器,这才威风凛凛地上马告别战友家人走上征途。比如洪古尔奉命征讨蟒古斯三兄弟前,马夫为他的青色白额马戴上镀银笼头,套上银嚼子,铺上银线编织的软垫,洁白的鞍韂和叮当作响的硬木黑鞍银佩,樟木鞍翅,榆木鞍桥,然后再理好勒紧左右各六十条的肚带,将银制的攀胸戴在前胸上,将银制的鞍鞧压的后胯上,再将海螺般洁白的扯手放在鞍鞒上;与此同时,洪古尔穿上结实的红色藏靴、战袍,套上镶有宝石翡翠的内衣,穿上铁甲,戴上头盔,披上系有银色响铃的肩甲,然后将金黄硬实的大弓插进后肩的撒袋里,再取来金刚宝石剑,用铁环系在右胯上,握起带鳞的黑鞭,这才开始出征C11。

这里,马与马佩饰,戒装和武器,是这次洪古尔出征的全部装备,其他英雄出征时,洪古尔的另一次出征,这类装备可能不完全相同,但总会大同小异。比如武器,洪古尔固然有十分坚韧锋利的阴阳宝剑,江格尔更有威力神奇所向披靡的三十三庹长的阿尔木长枪(戟),萨布尔的八十一庹长的月牙巨斧更是天下无双,十分了得,阿拉坦策吉随身携带的法绳,可以将一座敌人的巍峨宫殿拉得顷刻倒塌。他们携带的武器,还有钢鞭、马刀、铁叉、雕弓利箭等等,甚至还有隐身帽(洪古尔用过)、神匣之类。乌仲阿拉德尔汗在结婚归途中,两次遇到恶魔的拦截,是借助新娘车琴公主的陪嫁神匣放出一群铁甲神匠,腰斩了不可一世的恶魔,才顺利地抵达家乡C2。

上面列举的武器、戒装、马佩饰,尽管被描述得纷繁复杂、灿烂夺目,而其用材,无非是皮革、丝绸、木材、铜铁金银等物,是畜牧经济时期已具有的物质。值得注意的是它们的制造。文中有几句唱到洪古尔的宝剑:“这宝剑是有名的工匠锻造,是手巧的银匠炼制,是哈萨克金匠打成,是卡尔玛克艺人开刃”C11—389。这说明,制作这些马具、武器、包括戒装的甲胄之类,是手工匠人、艺人,这类匠人艺人是一些手工业者,是当时游牧经济发展的一个补充行业,是为畜牧业和征战服务的,似乎已发展为一个独立的经济成分和社会行业,不像服装鞋帽等日常衣物,还是由英雄的家人——夫人及女奴们缝制(江格尔夫人阿拜也亲自缝制衣服),还停留在家庭手工业层面上。这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不仅表现了由于经济的发展而出现的生产上的进一步分工,而且表现了这种手工业对当时频繁征战时期的重要性。

史诗没有忘记塑造一个这一行业的英雄形象。我们看到,史诗中有一个有名的铁匠,那就是为江格尔打造和修理阿尔木长枪的呼和达尔汗。这位手艺超群、具有预知未来本领的铁匠,并不是宝木巴人,而是住在遥远国度的能人。他有一个独立的工房,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鼓风炉,光风箱就得五十个小伙子同时拉才能拉得动。其工房还有严格的规矩,不经铁匠本人同意,外人不得入内。化身儿童的江格尔私自闯入,被罚一人拉风箱。因为江格尔力大过人,才引起这位具有“神眼”的铁匠注意,看出江格尔的非凡神奇,认出了圣主江格尔,并回忆起几十年前江格尔的父亲乌仲阿拉德尔汗请他为幼小的儿子打造长枪的往事。他很快修好了长枪。这个声名远扬、技艺精湛的铁匠、制造兵器的专家,虽然史诗中关于他的故事不多,但从其重要性上来说,应该不亚于江格尔群中的征战英雄,因为在战争频仍的冷兵器时代,这样的英雄、能人,是不可或缺的,是时代需要的。

呼和达尔汗的形象,使我们联想起中外古代神话传说中类似的英雄。我国古代传说中,有春秋战国时期吴国(一说楚国)的著名铁匠,曾铸造过留名千古的阴阳宝剑“干将·莫邪”的干将;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火神、冶炼神赫淮斯托斯。他们都是制造兵器的高手,而且都具有神性。所不同的是,赫淮斯托斯是个跛子,而且是神,是希腊神话中最高的天神宙斯和天后赫拉所生的儿子,而中国的干将和史诗中的呼和达尔汗不是以神的面目出现,也不是跛子。

七、名誉重于生命:英雄的精神世界

在频繁的战争中,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它考验着、铸炼着每一个战士们的灵魂、生死观、道德观。我国古代英雄文天祥的著名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脍炙人口,家喻户晓,它表达了英雄的生死观——珍惜名誉,为崇高的目的勇于牺牲生命的高尚情怀,人生境界。这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

这种英雄的人生观、荣誉观,在史诗《江格尔》中也有类似的表达,同样具有“名誉高于生命”的崇高思想境界。萨纳拉和明彦被派单独出征时,都显然思考着征途中的孤单与危险,心中产生过悲戚与犹豫的思绪;但出于对宝木巴国和江格尔的忠诚和珍惜名誉的荣辱观,在兄弟们的鼓励下,他们发出了铮铮誓言:“死亡吓不倒勇士!纵然在战斗中死去,青山埋白骨,草原洒鲜血,英雄的美名亘古流传”!A4—21、C18—683

这种誓言是他们特殊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决定了的。“英雄中的英雄”洪古尔从不考虑个人的安危,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誓言更加清醒理性,更加达观洒脱:“血与火考验了我们的智慧和美德,痛苦与曲折培育了我们的铮铮铁骨。生在阳光下,死在战场上,这是男子汉的生活”!A15—508“谁愿意做牛马,谁愿意做奴隶,到异乡为魔鬼拾粪砍柴,不如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A8—181

由此可见,英雄的荣辱观、美德与恶行的区别,必须不可免的是围绕战争中对待敌我友、对待困难痛苦、流血牺牲这一核心内容展开。基于这种思考与抉择,他们将什么样的事情看着不名誉的、耻辱的呢?

——以在敌人面前软弱无能、屈膝投降为耻。一次,洪古尔面对敌人来使的恶意挑衅和众人一时的沉默不语,第一个站起来表态反击:“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让你们把我们抓去?那我们的坏名声七世七代也洗不清”!C19—723、A5—100

——以被敌人欺辱和不能战胜敌人为耻。一次,江格尔的马群被另一部落的勇士赶走、临走时还撂下一句大话。江格尔听后,顿觉“这真是洗不清的耻辱”!下令英雄们“快把马群追回”。C23—926、A7—168。在洪古尔追击盗马贼,艰苦鏖战,暂时未能胜利时,愤怒发誓:“假如不活捉这魔鬼,无颜再见江格尔;假如不战胜芒古里,无颜返回宝木巴,假如不消灭这强盗,无颜接受这雄狮的称号”!A7—176、C23—916

——被敌人活捉更是莫大的耻辱。一次,洪古尔面对强大的敌人西拉古尔古,身上多处受伤,却想到,若被敌人活捉“这是莫大的耻辱”,便带伤战斗,冲出包围圈。A9—243、C26—109

这里所说的前提是“对敌”,如在非敌人的朋友、友邻之间则另当别论。史诗中萨布尔、萨纳拉、明彦乃至阿拉坦策吉,都在与江格尔初遇时交战过,但因看出江格尔洪福齐天的圣主面目,都不以胜负为重,主动归服江格尔,并发誓:“把生命交给刀枪,把赤诚献给江格尔”,以追随江格尔为荣耀。而江格尔也将与自己战斗受伤的对手当作亲人,亲自为他们疗伤治病,关怀备至。因此,在对待朋友,对待友邻,对待人民群众的问题上,他们认定“不名誉”的事情则有不同的标准。

——以不按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对待睦邻为耻。友好邻国的英雄哈日吉拉根(扎拉干),在睡梦中被醉酒的洪古尔捆绑到宝木巴。半夜他挣脱捆搏,面对遍地醉得不省人事的江格尔英雄们,他如报复,杀死这些英雄是易如反掌。但他没有这样做,认为乘人醉梦时报复是不名誉的行为,是英雄所不为不齿的;他本想带走一个人质,以表明自己不是逃跑,而是光明正大、傲然体面的离去。但带谁呢?带洪古尔怕被耻笑为“报复”,带江格尔怕被耻笑为“贪婪无度”,带阿拜夫人怕被耻笑为“好色”,若空手而归又怕被耻笑为“胆小”,最后选定捆带不以勇武见长的雄辩家、通事凯·吉拉干。这种种思虑斟酌的指导思想就是“不名誉的举止,损坏勇士的名誉”!A13—440、C13—544

对不名誉举止的认定,还有更加令人深省的例证,这是发生在小辈英雄哈日吉拉根——江格尔的儿子身上。他在出战多头蟒古斯国时,射出喷着火焰的箭头后想:“放火烧了异国的家园,这个恶名我可背不起”,于是跃马收回箭头,避免了一场焚烧草原的大火;当他举鞭抽昏一个虐马打马的老汉后想:“失手杀死一位老汉,这恶名我可担待不起”,于是用白药治好了他认定是善良百姓的老人。这种不愿误烧敌国的土地、误伤敌国人民的行为,把战争中英雄们所遵循的行为规范和善良本性写到了极致。C47—2317/2320

对照这些被视为“耻辱”、“不名誉”的事情,看看英雄们一贯的热爱宝木巴,用热血和生命保卫宝木巴,勇于迎敌,拼死战斗,不战胜敌人决不罢休,宁可战死不愿做俘虏奴隶的种种英雄事迹,以及英雄群之间精诚团结、协作共事的融洽关系及两次因误会江格尔失信不公而出走、离散的事件,而后又在宝木巴遭遇洗劫后,自动地回归,为收复宝木巴国战斗的行为,我们可以这样概括英雄们的荣辱观:

以热爱祖国、忠诚团结为荣,以背离集体、分裂独行为耻,

以光明磊落、诚信公正为荣,以隐私弃义、一意孤行为耻,

以勇敢御敌、不怕牺牲为荣,以畏敌退让、屈膝投降为耻,

以战胜敌人、令敌归降为荣,以杀戮无辜、危害百姓为耻。

这种荣辱观,是指导史诗英雄活动的灵魂,是铸就宝木巴爱国主义精神的国魂,也是战争中英雄们屡屡取胜、越战越强的决定性因素。

战争的胜负,决定于参战人的品质!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四)第100、104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②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41页,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

③此处C是指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江格尔》(汉文全译本,3指第三章,下文中还有页码数字和A出现,A指1983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十五章本《江格尔》(汉文)。

④见《蒙古秘史》卷1,第14页,新华出版社,2006年版。

⑤见《蒙古秘史》卷1,第36页,新华出版社,2006年版。

⑥以上引文见《中国神话传说词典》第339、147、144、145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版,袁珂编著。

⑦笔者曾在《〈江格尔〉中的神话传说因子》一文中列举过若干例子,此处不再重复,见本刊2007年第2期。

⑧引自《风俗论》上册,第260、61页,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

⑨转引自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48页。

⑩《中国神话传说词典》,第339页。

(11)见《中国电视报》2007年3月19日《人面奇鼎》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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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江格尔”的母题_江格尔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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