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子的“玄德”之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美论文,老子论文,玄德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219(2000)05-0032-04
老子把美看成是华而不实的,他曾说美言不信。然而这并不等于他不懂得美或真正的反对美。相反,他从“朴”的角度、玄德即人生的自由的角度让人去谈生命中的美。
一、朴美
朴美是老子在论述“玄德”之美时所表述的最重要的一个概念。因为“朴”与“玄德”是生命的本真表现。人的性情,人的作为,在老子看来都不能违背道之自然,所以人的本性是“朴”,老子在对朴的自然之真情进行说明时,说“圣人皆孩之”,婴孩之性就是自然,就是朴。由此说来,老子曰“朴”主要指人的自然性情,因为人的自然性情与事物的自然状态是一致的,因此,人的自然性情的美也就是一种朴美,老子说“见素抱朴”〔19〕(注:凡引《老子》一书只注章。),“我无欲,而民自朴”〔57〕中的朴,都是指人的性情的美即朴素之美。
这种朴美是道的境界体现,它不仅符合道的自然无为的特征,也符合圣人治世之道的特征,其具体表现有两个方面:一是“不争”。老子云:“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81〕。王弼对此注曰:“顺天之利,不相伤也。”意即圣人之道,顺应自然之道,才能各不相害,各不妨碍。二是“以有余奉天下”。老子云:“孰能损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77〕其意是指只有做到为而不争,“以有余奉天下”,才能形成一个“其政闷闷,其民淳淳”〔38〕的朴素纯净的理想状态,庄子进一步发挥说:“夫美配天者,唯朴素也。”可见素朴之美,就是天地之大美。
朴素之美就是自然之美,质真之美。老子曰:“质真若渝”〔41〕。王弼注:“质真者,不矜其真。”魏源在《老子本义》中曰:“质真者,不徇于外。”即指人之性情原本为朴素或素朴,不因外物所改变,而变化其真性情。老子曰:“常使民无知无欲”〔3〕。 王弼注此说:“守其真也。”老子曰:“道恒无名,朴,虽小, 而天下弗取臣”〔32〕。王弼注此说:“抱朴无为,不以物累其真,不以欲害其神。 ”这说明朴美就是人的自然性情之美,或者说就是质真之美。
对于人自然性情的追求是老子论朴的根本意旨。老子生活在春秋末期,当时社会异化十分严重,统治者贪婪无度,“以其上食税之多”〔75〕,因而“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的“盗夸”之徒,已失去了人的一般本性,即所谓“善复为袄,人之迷也,其日固已久矣”〔58〕。老子目睹社会种种现实,意识到了保持人的自然性情的朴美的重要性,树立了追求“其政闷闷,其民淳淳”的社会理想。
质真之美,即朴美最能直接体现人的自然之德、生命之真。老子把德作为人的本真的一种表述,生命的本真就是自然之美。老子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10〕王弼注此说:“言任自然之气,致至柔之和,能若婴儿之无所欲乎,则物全而性得矣。”这就是说如果能够专一,守住自然之气和至柔之和,就能够使民性淳朴得像婴儿。婴儿是纯真的,也是柔弱的,从婴儿身上体现出生命的原始天真、自然任性、淡泊柔和的性情之美,这种性情的美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复归于朴”的朴美。应该说,婴儿所表现的这种质真之美是人在经受了喧嚣的纷扰之后所追求的最高生命之美——玄德。
二、自然之德美
自然之德美是老子论述人的玄德美的过渡环节,自然之德美是人在进入社会纷绕中应表现出的一种符合道的朴素、自然的生命活动。从自然之德的实现到对玄德的追求,是体道之人生达至价值境界的过程。德是道的实现,是老子追求的人生境界。德就其本意来讲是主体所遵循的行为规范,它指向主体内心或内心修养。《左传》有“有心为德”之说,表明德是指人的内在修养。老子言德,亦有此意。他说:“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31〕。治人和事天,积蓄力量最重要了,要积蓄力量就应该早作准备。这就要积德,只有重积德才符合于道。不过老子所说的德是不争之德,即“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67〕。德与啬、俭、少私寡欲相联系,直接指向主体的内心修养。老子之所以论德,目的在论道,道通过德引导人生自由。张岱年先生说:“人生论是中国哲学之中心部分”,“中国哲学不重区分,所以宇宙论与人生论,在中国哲学中,本亦是不分别的……中国思想家我认为人生的准则即是宇宙之本根,宇宙之本根便是道德的标准”。(《中国哲学大纲》)由道到德的范畴的提出,也说明了这一点。老子的道论从宇宙观推进到人生观,直接关系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道是宇宙本体,道的实现必须落实到人生之上。就人生而言,老子主张:“道之尊也,德之贵也,夫莫之命,而恒自然也”〔51〕。“道生之,德畜之”是老子“德”中的重要命题,又是老子对人生观的基本规定,道是自然而然的,在人生中德的实现也是自然而然的,主体之所以能够追求生命的自由,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就在于他能够蓄德,如果没有德,道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或者说对道的阐释只能是自然哲学的问题,而不能与人生或者说审美连接起来,德是道的实现,是道的主体化和价值化,德贯通了道与审美人生。
老子论道又论德,其整体性特征就是德性。德虽然来源于道,但德不是自然宇宙论的范畴,而是主体的价值范畴,亦是人生修养的原则,是人生的境界。主体经过修德才能实现人生价值,即:“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乃馀;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邦,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溥。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54〕用“道”来修身,他的“德”就会真实;用“道”来治家,他的“德”就会充裕;用“道”来治乡,他的“德”就会长久;用“道”来治国,他的“德”就会昌盛;用“道”来治天下,他的“德”就会博大。所以用修身的观点来观察一身,用治家的观点来观察一家,用治乡的观点来观察一乡,用治国的观点来观察一国,用治天下的观点来观察天下。老子在这里所讲的主要是主体修身问题,和修身之后所达到的境界。在老子的思想中,道的境界是审美的,是自然、自由的,是生命的源泉和根本,是一种潜能和潜在性的存在,德是实现这种存在的实在原则,是一个价值范畴,由修德而复道,说明道是价值本体,不是实体意义本身,而是潜在意义上的,由潜在变成现实乃至“修身,观天下”是通过德来实现的,其结果是人生修养境界的实现。
老子论德,是以境界为标准的。道作为主体认识的对象和生命的源泉,应该是自然无为的、本真的,但道的落实即德的实现与儒家所讲的仁的落实过程相反。孔子主张“克己复礼为仁,一曰克己复视,天下归仁焉”,孔子把礼看作是永恒的社会原则,复礼归仁是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的统一,这就决定了君子的人格特质。孔子以“义”作为评价君子人格的标准,“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君子以义为上”。“义”的含义有三:“仪也”、“宜也”、“善也”。可见义是宜、善、美之意,它是仁的个体表现。孔子主张的仁是积极入世的,是关注人生个体行为的具体实现,是人为之德。其境界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种主张与老子截然相反,老子主张人生之德,应该是在克服仁礼的前提下,恢复到自然而然的本真状态,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复归于婴儿状态,也就是说人类的原始初期之德,是最本真之德,老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正说明了这一点。
三、玄德之美
老子认为主体达到玄德的最高境界时,首先必须具备常德。常德是人的基本德性,是人发展的潜能或本体性存在,潜能之所以被理解为存在,是老子哲学的一大特点。相对于道而言,常德是实现的原则,即道的真正实现。如何实现道的境界,是老子非常关注的问题。所谓复归,实际就是一种超越,是对现实之“德”的超越,从这里可以看出,随着浑沌初开,人在实现自己的同时又在分化自己,分化的过程同时也可能出现异化,因而需要修身,需要蓄德,但这种修身蓄德是“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谓玄德”〔51〕,就是说主体之德的形成,具有无为的特征,在无为的基础上,对德的形成不加干预,任其自然,然后达至玄德。玄德是在超越基础上向本真状态的复归,同时也是主体的自我之真的实现,如同老子所说的大智若愚一样,不是回到愚昧无知而是超然于知识、欲望之上,实现“知常曰明”的人生境界。因此,在老子看来,所谓的仁义道德就是因为人为的躁动和功利所至,并不符合人的自然本真。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是一种修身功夫,是一种为,即主体行为,但不是完全的自发状态和无所事事,而是回归到原初本真,但不是恢复原始自然状态,它是一种超越性的回归。损的结果就是道的境界的实现,达至道的境界就是实现玄德的过程。
关于什么是玄德,老子说:“道生之,而德畜之;物形之,而器成之。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道之尊也,德之贵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谓玄德。”〔51〕老子阐明“道”生长万物,而“德”繁殖万物;体质构成万物的形状,范型完成万物的品类。因此,万物都尊崇“道”而贵重“德”。“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贵重,并没有谁给它们高贵的地位,而是它们永远就是如此自然而然。所以,“道”、“德”使万物生长、发育、成熟,对万物抚养、保护。生长万物而不据为己有,帮助万物而不自恃有功,引导万物而不主宰万物,这就叫做幽深玄远之德,即玄德。(陈鼓应《老子及其老子评价》中华书局1984年版)老子把玄德作为一种人生价值境界,它是指主体在认识道或把握道的过程中,必须按着道的规律去约束自己的行为,自然地实现人生的最高理想,即玄德是一种自然的人生价值境界。由此可见,老子把德或玄德看成是人成长发展具有一种满足性的功能,德的动机在于促使主体认识道、实现道,超越自己获得自由。
有人说,老子反对道德,这是不正确的。真正说来,道德二字作为哲学范畴不是出于儒家,而是出于道家,首先是老子。如果说老子哲学是道德哲学,这是非常准确的。老子从个人的德性出发,提倡人人的道德境界。老子关于道的境界以真为特征,真是其德乃真之真,是德性之真,所以道之真就是德之真。老子最关注的应该是人生之真,道与德的本真状态,是自然状态,人生之德的积累应该是这种状态,但这里所谓自然不是人之外的自然,而是指主体的价值范畴,关系到人的生命意义和价值。老子虽然反对仁义,但提倡孝慈,由此看来,他所说的自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自然。孝慈是指自然之真,道的实现,亦指老子关于道的境界,所要解决的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问题,而不是知识问题。因此说老子追求真理,应该是人生的德性真理或者说价值真理,不是自然哲学的真理。道的境界是真理境界,又是道德境界,还是审美境界,是人与自然统一的和谐之美,也是德性之美、本真之美,亦是自然之美。中国美学中的自然美,就是从老子思想中发展而来的,是一种意境美和境界美,它不着眼于自然界设计之精巧,而着眼于自然的生命和意义,即体现道的无限性、整体性、和谐性。虚实结合,以虚为主,是中国美学的一大特征,这正是老子道境特征的体现。
在这一境界中,自然是最高的标志,真是最重要的特征,婴儿也朴则是最深刻的比喻说明。这一境界既是自然的又是超越的,既是有物又是无物,既是有象又是无象,既是有为又是无为,一句话既是本身又是功能。道的境界不同于自然现象,也不同于绝对超越体,境界是心灵的超越,不是心灵的意向、意志及其实践活动。老子一方面说“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3〕,即虚心以体道和德,弱化其意志; 另一方面又说,“强行者有志”〔33〕,即主张强化意志行动。可见,老子所说的“志”是有不同意义的。“志”本身是没有定向的,可以志于欲,志于德,亦可志于“道”,老子所说的志当然是志于“道”之“志”,而“志”又是实践的、活动的,在这一意义上,又是志于德。只有这样理解老子关于“道”之玄德的境界,才可能理解“无为而无不为”是什么意思。
道之境界是以自然人生观为最上追求,在对主体的生命审美活动的评判中,老子始终坚持了这一标准。“见素抱朴”和“被褐怀玉”两个直接与美学相关的道德命题就体现了这一标准。老子所谓见素抱朴包括两层含义:一是从人与自然、与生命意义的关系看,素朴是未经任何雕琢、自然本真的生存状态,老子讲“朴散为器”〔28〕,“复归于朴”〔28〕就是这个意思;二是从人与社会的关系看,“见素抱朴”是指对社会现实和文明的各种弊端的批判,所谓素朴就是少私寡欲,去奢去欲,是对社会功利欲望的超越。“见素抱朴”虽然不直接谈美学,但它代表着一种理想的人生状态和追求,具有深刻的审美意义,老子说:“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58〕这都可以看成是对“见素抱朴”命题的一种补充,代表着一种本真自然的生存状态和审美的人生境界,亦是后世美学力求达到的一种境界。“被褐怀玉”〔70〕是老子对理想人格美的一句赞词,处于“被褐”卑贱者地位的人却具有崇高理想和人格,这亦强烈地表现了老子追求理想人生境界而蔑视世俗荣利的哲学倾向,这种“被褐怀玉”的精神人格,亦成为后世审美的一种风范,成为后世文人,尤其被具有隐逸情怀的文人所追求的人格境界。也正是因为这一境界对中国古典美学思想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庄子的逍遥游、陶渊明的豪华落尽见真淳等追求都体现了这一美学思想的影响。
四、玄德与道教
老子道和德的思想在道教里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老子》一书被改为《道德真经》。道教教义是对道家思想的继承和衍化,以道名教,以《老子》一书为主体经典,认为道“先天地生”、“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并且“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清静经》),这个“道”即称“玄道”,又称“真常道”、“无上正真大道”,指天地万物的本根、本原、总体,也就是宇宙生成和社会演化的最高规律,这个规律带有广泛性、概括性、普遍性。德是对道的信仰的衍化,是道的法则落实于人生层次的人性、人伦、人情等方面的道德行为范畴。“德言得者,谓德于道果”(《自然经》),道生万物,德育万物,生生不息。《太平经》中说:“成济众生,会成极道”就是德;唐玄宗在《道德经》御注序中说:“道之在我”就是道。人们应该效法“天道”,体会天地自然的规律,去除私欲、摒除杂念,顺其自然地把握自己,淡泊宁静,滋养生息,成就完整正直的人生。
道教把“抱朴”、“见素”、“玄德”作为人生追求的最高道德境界。“道德”一词被看作整体存在,指“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在道教看来,最高的美就是人生境界的“玄德”之美。在道教艺术中,包括道教文学、道教小说、道教诗歌、道教音乐都把“玄德”作为至高无上的美的境界来追求。
〔收稿日期〕2000—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