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勃”“霜露”新论[*]_与陈伯之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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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人丘迟《与陈伯之书》是一篇颇为著名的文章。不独昭明太子将其收入《文选》,唐初编成的《梁书》《南史》也各自在《陈伯之传》中全文予以录载。近年流行的一些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注本,极少不选此文的。可见后人对此文的重视。

此文产生的背景,《梁书》和《南史》的《陈伯之传》都有明白的记载:天监初,梁将陈伯之背梁投魏。天监四年,梁太尉、临川王萧宏奉命北讨,命丘迟私与陈伯之书,劝其归梁。《书》中有如下一段话:

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

“霜露所均”何解?《文选》李善注云:“《礼记》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今人注解,如《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朱东润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增订本,金启华主编)、《中国历代散文选》(刘盼遂、郭预衡主编)、《古代散文选》(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编)等都依据李善注,称“霜露所均”是霜露所及的地方,意谓天地之间。甚至新近出版的《古文鉴赏辞典》(江苏文艺出版社)也还是说“霜露所均,指霜露所及的天地之间”。

古今学者如此一致,对“霜露所均”的解释似乎已成定论了。笔者细研此文,觉得这样解释至少存在三个问题:其一、如果“霜露所均”与《礼记》中“霜露所坠”一样,是指霜露所及的天地之间,那么丘迟为何不直接用“霜露所坠”而要改“坠”为“均”?是为了“回忌声病”吗?丘迟此文虽属骈体,但骈文的声律,在南北朝时代还不十分严格,真正讲究严格的声律,那是唐以后“四六文”的要求,曹道衡先生在《关于魏晋南北朝的骈文和散文》一文中对这一点讲得很清楚。再说,“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四句中,即便是为了避免“上尾”而改“坠”(去声)为“均”(平声),但“均”与“邦”依然同为平声,也还是犯了“鹤膝”之病!(参《文镜秘府论》西卷《文笔十病》)因此,可以肯定,丘迟为避声病而改字的可能性是没有的!其二、“异类”无论何时都生活在天地之间。古人虽然有狭隘的民族意识,重华夷之辨,但“异类”自有其发展繁衍的地域和历史。《礼记·中庸》有云:“唯天下至圣,……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悦。是以声名洋溢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凡有血气者”当然包括“蛮貊”、“异类”。可见就是儒家经典也不否认“霜露所坠”的天地之间是“育异类”的!丘迟难道会对这些都一笔抹杀,说出天地之间“不育异类”这样违反常识的瞎话?其三、北魏自孝文帝迁都洛阳,中原即完全在北魏的统治之下。丘迟这段文章先摆出晋末宋初一度占据中原的“异类”慕容超、姚泓终于灭亡的事实,从而归纳出“霜露所均,不育异类”的结论。然后将这一结论用于当时“僭盗中原”的“北虏”(实指北魏——引者按),言其“理至燋烂”。因而“霜露所均”应指中原才符合逻辑推理原则。若是指“天地之间”,文章在逻辑上岂不违反了同一律?这篇名文,难道会如此不通?故知以“天地之间”释“霜露所均”不合原文本意,对李善注不应盲从。

其实,“霜露所均”别有出处。这出处不必远求,就在《文选》所载左思《魏都赋》中。赋有云:“且魏地者,毕昴之所应,虞夏之余人,先王之桑梓,列圣之遗尘。考之四隈,则八埏之中,测之寒暑,则霜露所均。”《六臣注文选》李周翰云:“八埏,八方也;言考之四隈,则为八方之中央也;测之寒暑,则霜露之所均被。言处天地之中也。”三国时期,以魏都洛阳为中心的中原地区为曹魏所掌握。“测之寒暑,则霜露所均”,显然是就魏地,亦即中原地区而言,是说中原地区处天地之中央,寒暑适中,是春露秋霜分布均匀之地。

左思《三都赋》经营十年,影响甚大,不仅当时曾使“洛阳纸贵”,南北朝文人也都非常熟悉。宋、齐时的王俭,就曾以《魏都赋》中“蔼蔼列侍,金貂齐光”之句来证明藩国侍臣有服貂之制(见《南史王俭传》)。丘迟写作讲求用典的骈文,用“霜露所均”与“姬汉旧邦”互文为对,代指中原,是很平常的事。

说丘迟此书“霜露所均”是指中原,还可从梁武帝为这次北讨所下的诏书中得到佐证。梁武诏令临川王宏督北伐诸军。这正与丘迟“霜露所均”云云四句意近。不同者只在萧衍就洛阳言,而丘迟则就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言。其实在古人意识中,中原、洛阳往往可以互代。《文选》卷19谢灵运《述祖德诗》“中原昔丧乱”,李善注云:“中原谓洛阳也。”此可以为证。丘迟此语很可能受了梁武诏书的启发。

事实上,古人用《魏都赋》此典的不只丘迟一人。就笔者所见,丘迟以前的东晋人桓温,晋宋之际的范泰,与丘迟同时的北魏宣武帝元恪,丘迟以后唐武则天都用过。

据《晋书·桓温传》载,东晋隆和初,桓温上疏晋哀帝,要求收复中原,还都洛阳。疏中有云:“夫先王经始,玄圣宅心,画为九州,制为九服,贵中区而内诸夏,诚以晷度自中,霜露惟均,冠冕万国,朝宗四海故也。”这里的“霜露惟均”即指中原。晋安帝义熙中,宋公刘裕北伐至洛阳,范泰从行(详《宋书·范泰传》),有《为宋公祭嵩山文》(见《初学记》五)。文有“刘裕敬荐中岳之灵:惟岳作镇中畿,拟天比峻,……霜露所均,万人是依”云云。这里的“霜露所均”无疑是就嵩山所在之中原之地而言。《魏书·宣武帝纪》载帝《立学诏》亦有云:“高祖德格两仪,明并日月,……徙县中区,光宅天邑,总霜露之所均,一姬卜于洛涘。”这里的“总霜露之所均”即是说北魏高祖孝文帝迁都洛阳,总括中原。《全唐诗》卷五载有武则天《石淙》一诗,是则天皇后与群臣游宴之作。诗写许、洛一带山川形胜以及游宴之乐,有“均露均霜标胜壤,交风交雨列皇畿”一联。“均露均霜”与“霜露所均”同一出典,不过武后因诗歌语言之需要而略加变化罢了。

明白了以上这些,丘迟此文用《魏都赋》之典,以“霜露所均”指称中原也就无可怀疑了。

李善博极群书,有“书簏”之称。其《文选》注亦号博赡,为古书四大名注之一。然“释事忘意”(《新唐书·文艺·李邕传》),牛头不对马嘴之处亦不少。其注丘迟此语,不取已收入《文选》的《魏都赋》而远征《礼记》,以致失之眉睫,即是一例。李善以后学者,迷信李注,不加思索,人云亦云,其误也就难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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