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湘派的兴衰看王开云的诗歌地位_王闿运论文

从湖湘派的兴衰看王开云的诗歌地位_王闿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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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王闿运为代表的湖湘派是晚清诗坛主张复古、非常保守的诗歌流派。如果将其置之近代中国渐趋开放的文化背景下面,我们便不可否认这一点。当时湖湘派诗人,“墨守《骚》、《选》、盛唐,勿越雷池一步”(陈衍《石遗室诗话》),因此,即使在晚清众多的学古诗派中,湖湘派亦属循旧者。但是,某一文化现象的出现,受着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因素的制约,总有其合理所在。更何况近代湖湘之地人材辈出,而不少俊杰之士创作诗歌,又是以王闿运以及湖湘派为标榜的。因此,探讨湖湘派的兴衰,从中认识王闿运的诗坛地位,对近代诗歌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

湖湘派这一提法,是指地域而言。湖湘之地诗歌宗学汉魏六朝,自有其渊源。即使是清代,也可上溯到王夫之。船山论诗,云:“兴、观、群、怨,诗尽于是矣。”据此,便言:“《诗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仿佛遇之,然其能俾人随触而皆可,亦不数数也。”又以为“许浑允为恶诗,……及宋人皆尔”,这是论诗学观念。其言诗学方法,则谓:“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之,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极满,或即发矢。或迟审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于太白止矣。一失而为白乐天,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为苏子瞻,萎花败叶,随流而漾,胸次局促,乱节狂兴,所必然也。”(均见《姜斋诗话》)由于王夫之道德文章为一代楷模,因此,其诗学主张对楚湘诗风产生了巨大影响。嘉、道年间,湖北陈沆为矫当时性灵派颓靡浮滑之弊,撰《诗必兴笺》,以郑玄笺注《诗经》之方法,笺注汉魏六朝及唐代诗歌。其选诗、评诗的角度、标准,以及其中包含的诗歌祈向,多有继承王夫之衣钵之处,故被吴嵩梁推为“船山劲敌”(见吴嵩梁《简学斋诗存题识》)。从此,湖湘之地诗学汉魏六朝之风日炽。及咸丰初年张金镛提学湖南,“论湘人文章如高髻云鬟,美而非时”(沈其光《瓶粟斋诗话》),则已蔚然成复古之势。尽管当时有曾国藩竭力提倡韩愈、黄庭坚,并以其地位作号召,使得海内群士,一时向风,诚如施山《望云楼诗话》所云:“今日曾相国酷嗜黄诗,诗亦类黄,风尚一变。黄诗价重,部值千金。”但是在曾国藩之家乡,决非如此。与曾国藩同时,有湖南名士吴敏树,不仅古文与曾国藩异趣,谓“桐城派名称不当”(见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为诗也“取径陶、韦,间参以杜法”(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全然不同曾国藩。其《苍茛集诗序》云:“近时吾楚中独多诗人,仅吾湖湘间,专门擅音者,略可十指数,其与吴越何异。”在数量上能与向来是人文荟萃的吴越匹敌的众多湖湘派诗人中,当然不乏和吴敏树志同道合者。如《苍茛集》作者善化孙鼎臣作诗,就是仿效汉魏六朝和唐人诗而为之。再如是时益阳汤鹏,乔松年序其诗,以为“由三唐而寻汉魏,由汉魏以涉《风》、《骚》,由《风》、《骚》而抗《雅》、《颂》”。

但是,狭义的、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湖湘派,是以稍晚出之王闿运为领袖的。沈其光《瓶粟斋诗话》云:“有清咸、同间,湘潭王湘绮闿运诗名倾朝野,世所称湖湘派者也。”其实,与王闿运一起为湖湘派张目而摇旗呐喊的还有蔡毓春、邓辅纶、邓绎、李寿蓉、龙汝霖等。郭嵩焘《谭荔仙四照堂诗集序》:“今天下之诗,盖莫盛于湘潭,尤杰者曰王壬秋、蔡与循。其言诗,取潘、陆、鲍、谢为准则,历诋韩、苏以降,以蕲复古。”如果说蔡毓春并无诗名而影响不大,邓辅纶等便有所不同。瞿铢庵《杶庐所闻录》云:“王壬秋闿运道光之末,年甫弱冠,与邓弥之等结社长沙,作汉魏六朝诗,手抄《玉台新咏》,当时人皆异之,至今遂成湖南诗派。”湖湘派的形成,以及王闿运得以成为湖湘派领袖,均与邓辅纶等有关。王闿运少年时,即与邓辅纶、邓绎兄弟同肄业并定交于长沙城南书院。邓氏兄弟闻其“月落梦无痕”诗句,奇赏之,叹为妙才,因而造访(见徐珂《清稗类钞·知遇类》)。邓辅纶年稍长王闿运,咸丰初就以工五言得名,因此,邓辅纶与王闿运所尚相同,并非受王影响,而是气味相同、不谋而合。王闿运少时较贫,“(邓)绎资之,使学于名师,又逢人誉荐之。由是闿运学益进,声名大昌”(朱克敬《儒林附记》)。王闿运的成名,并进一步以复古号召湖湘甚至海内,形成颇有声望的重要诗歌流派,邓氏兄弟确有一份功劳。另外,王闿运、邓氏兄弟又与乡人李寿蓉、龙汝霖结社于长沙,“追踪曹、阮、二谢,以蕲复古”(郭嵩焘《天影庵诗存序》),诗社交往酬倡,也影响了湖湘诗风。

我们如果从诗人的崇尚和诗歌的学古特征来考察,湖湘派又可称之为“汉魏六朝派”或者“《文选》派”。这样或可超越湖湘界域。事实也是如此:当时诗学汉魏六朝并有一定成就者,决不囿于湖湘一地,如生于江西湖口之高心夔。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云:“高心夔诗文皆模拟汉魏六朝,取境颇高,而炫奇襮采,罕所真得。自谓最喜渊明诗,故号陶堂,然其诗绝不相似。……思苦词艰,务绝恒蹊,文采亦足相济,固近日之卓然者矣。”高心夔诗在学古之中,鹜求新异,别具一格,就独创性而言,要高出湖湘派一般诗人。并且,高心夔与王闿运也属同时,故很难说高诗受王氏影响。当然,非湖湘籍而受王闿运诗风熏染者大有人在。王闿运一生,掌教于湖南船山、四川尊经、江西豫章等书院,培养了不少经史方面的人才。与之同时,也教授诸生学习诗赋。如在尊经书院山长任上数年间,“蜀才蔚起,骎骎与两汉同风”(易佩坤《尊经书院课艺序》),尊经弟子中,能诗者不少,如“戊戌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第。有人得王闿运作诗之法乳,诗学齐梁,近体似杜,据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于光绪十三年十二月记:吕翼文“自成都来,尊经弟子也。问选八代诗之意,并问诗家流别”。蜀中诗派多少也受王闿运一些影响。王闿运居家时,“西江、苏、浙流寓衡、永、郴、桂人士往来受业者不可悉纪”(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而他出外时,向他问诗者当然也不在少数。再如著名的同光体诗人陈三立,诗学黄庭坚,自不待言。陈锐说他的诗“气骨本来参魏晋”,只是以后才“踢翻高邓”,“不与壬翁更作奴”(《题伯严近集》,见《抱碧斋集》)。“踢翻”和“不与作奴”的说法,表明陈三立早年作诗似乎亦曾步趋湖湘派。

既然王闿运与邓辅纶、高心夔齐名,为什么王闿运会领其风骚,成为湖湘派的魁首呢?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在以托塔天王晁盖当王闿运时,曾申述理由:“陶堂老去弥之死,晚主诗盟一世雄。”长寿当然是王闿运称霸诗坛的原因之一,如我们前面所说,当他成为诗坛前辈后,他能够奖励后学,扶植新秀,因此其诗学主张自然有人心摹手追,发扬光大。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王闿运有较为完整的诗学理论和惊人的创作实践。他撰有《湘绮楼说诗》八卷,在评定古今诗人的同时建立了自己的学说,又选《八代诗选》,供人参照模仿。而他自己所为诗亦甚众,剔除了全部的七言近体,其《湘绮楼诗集》尚有十四卷之多。岳麓书社1996年新版《湘绮楼诗文集》,又搜集集外遗诗四百多首。而其诗歌又是“佳句如林,美不胜收”(杨香池《偷闲庐诗话》),所以,就诗歌创作数量,甚至质量而言,王闿运之总体成就在邓辅纶、高心夔之上。

在湖湘派众多诗人中,唯王闿运有完整的诗学见解。因此,谈湖湘派的诗歌宗趣,主要是介绍王闿运的诗歌理论。

湖湘派的诗歌,基本特征是宗法汉魏六朝及初盛唐,这一点便规定了王闿运诗歌理论的方向和意义,它主要就是缘此而发,即围绕他们诗歌对汉魏六朝的学习、模仿,从而展开他的述说和探讨。如果要对王闿运的诗学精髓作一简单的概括,一言蔽之,则为“诗缘情而绮靡”。这是陆机《文赋》给诗歌立下的一个标准,也是陆机对汉魏以来诗歌发展趋势及表现手法、艺术风格方面一般情况的总结、概括。在六朝时期,这一趋势更加明显,形成那一时期诗风的重要特点,诗歌的抒情化方向在那时确定,诗歌追求藻采的形式也在那时泛滥。王闿运在《湘绮楼论诗文体法》中,答人问诗文作法,即取陆机语作诠释,表示他对陆机的赞同,其中亦参以己意作解。

先说缘情。

王闿运论诗主情,情在他的诗歌理论中占有核心地位。从对诗歌的根本看法出发,他说:“诗,承也,持也。承人心而持之,以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故人贵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使吾志曲而自达,闻者激昂而欲赴,其所不见设施而可见施行。幽旷窈眇,朗抗犹心,远俗之致亦于是达焉。”(《湘绮楼论诗文体法》)诗所起的“风”“教”作用,并不是直截了当地去说教,而是要使人不知不觉地、潜移默化地受到“感”“动”,诚所谓“古人诗以正得失,今之诗以养性情”,“古以教谏为本,今以托兴为本”(王闿运《论诗法》),因此,诗歌应该以情动人。在表达情的方法上,要“以词掩意,托物寄兴”,这样,人所感受到的情,虽不是直接的,却更绵长、深远,这正是艺术特具的魅力。

“发乎情,止乎礼仪”,是传统的诗学观点。在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初级阶段,人们已认识到诗与情有不解之缘:先有情,然后才有抒发情的诗歌。但是,“止乎礼义”对情起了限制的作用。王闿运在强调“诗贵情”时阐述到:“诗贵有情乎?序《诗》者曰:发乎情,而贵有所止。则情不贵。人贵有情乎?论人者曰:多情不如寡欲。则情不贵。而人胡以诗?诗者,文生情;人之为诗,情生文。文情者,治情也。孔子曰:‘礼之和为贵。’有子论之曰:‘和不可行而和贵。’然则情不贵而情乃贵。知此足以论诗。”(《湘绮楼论诗》)在中国封建社会里,所谓情并不可随心所欲而发。它其实是被限定在一个统治者认可的范围里。所以,这个情实质上必须符合统治阶级的需要。这样,情就不贵,而贵在有所止。止便是不出一定的范畴。王闿运认为,在人们强调情贵有所止的时候,情显得更加可贵。用寡欲限制人情,用礼义限制诗情,无疑是一种束缚。要挣脱这种束缚,对封建统治阶级中的诗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而王闿运则显然对限制诗情感到不满。“情生文”与“文生情”,用通俗的语言来诠解,是人之情通过文字凝结在诗中,诗又以蕴蓄其中的感情感染读者。也就是说,是情联结着作者、作品和读者三者。总而言之,王闿运对诗歌表情这一基本特征,有相当的把握。

但是,情的内涵是什么?王闿运没有明说。当然,他所说的情不可能超越时代而摆脱封建阶级的烙印。然而,也决不是有人所说的“他要求诗歌继续为腐朽没落的封建政治服务。无疑的是在当时通往旧民主主义革命道路上设置了障碍”(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而与资产阶级鼓吹的个性解放没有丝毫关系。王闿运的情也带有个性色彩,他在《论诗示黄镠》中谈到“诗以养性,且达难言之情”。这里的情,如果对他本人而言,就是他在生活中所遭遇而产生的一种感情。“难言”则表示这是一种特殊的个人感情,如果与封建礼教丝毫不悖,是无须讳言的。

诗贵有情,且达难言之情,这是就诗歌的内涵及作用而言。对诗人本身来说,王闿运则主张“养性”,即必须涵养性情。这样,作者之情、作品之抒情,便可达到较高的境地而不显世俗。王闿运说:“生今之世,习今之俗,自非学道有得,超然尘埃,焉能发而中、感而神哉?”又说:“以三四十年之功,治经学道,必有成,因道通诗,诗自工矣。”(《湘绮楼说诗》)这便是王闿运的养性之说。在《湘绮楼说诗》,王闿运还说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无所感则无诗”。而所谓“发而中、感而神”,自然是要求达到一种超乎仅仅是有所感之上的境界,即纳入一定的道德规范、理想准则。要做到“发而中、感而神”,这就需要治经学道,涵养诗人自己的性情。只有这样,诗所发之情就有了更深的根柢和基础。这里,王闿运的所谓道,是对人的要求。而其情,既是对人又是对诗的要求。即诗人要把自己的情移注于诗。诗人“学道有得”之后,到达“超然尘埃”,他的情也就得到养育而合符一定规范了。这并不是说,王闿运是在用儒家的经和道来约束情。当然,正如其情有封建社会之烙印,王闿运养性说也不脱传统文化窠臼。他的所谓道,自然有孔孟之说的成分。但是,就像其情一样,他的养性,同样包括着王闿运自己的认识和看法。“超然尘埃”云云,其实是他对“生今之世,习今俗”的世道人情表示不满。而他解经,也常常以自己个人的理解为主,这表明他有意摆脱传统的约束。因此,他所说的“学道有得,超然尘埃”的养性,与他“难言之情”之缘情,是根本一致的。

再说绮靡。

诗贵有情,但是,诗人要具有相当高超的艺术才能,方可使诗情给人以感染,起到动人的效果。这是如何表达情的问题。如前述,王闿运以为诗不是用来“正得失”、起“教谏”作用的,诗歌的抒情性决定了它的表达方式。在王闿运看来,“缘情”和“绮靡”不是不相干的两个方面,诗“绮靡”的外观和诗中洋溢或蕴藏的感情必须交融在一起。王闿运多次自称他喜爱绮文、绮语。他在为杨蓬海诗作序时称:“读其诗,一往于情。情之绵邈淡远而愈无际;情之宕逸如春云触石,时为惊雷;其往而复,如风止雨霁,云无处所;其往而不复,如成连泛舟,而涛浪浪。故其浩轶骀荡,知其能酒;其抑扬抗坠,知其能歌。”杨蓬海之诗能使人强烈地感受到其情的起伏变化。所以如此,在于杨诗不只有情,而且有文。从王闿运对杨诗的形容词语看,杨诗必定文采灿然,语言精妙。王闿运评陈锐诗时说:“陈伯弢诗学我已似矣,但词未妍丽耳。”(《湘绮楼说诗》)可见,他自己作诗讲究文词的妍丽,对别人也这样要求。

王闿运主张绮靡,还表现在对六朝诗的评述。《湘绮楼论诗文体法》云:“晋人浮靡,用为谈资,故入以玄理;宋、齐游宴,藻绘山川;梁、陈巧思,寓言闺闼,皆知情不可放,言不知肆,婉而多思,寓情于文,虽理不充周,犹可讽诵。……近代儒生,深讳绮靡,乃区分奇偶,轻诋六朝,不解缘情之言,疑为淫哇之语,其原出于毛、郑,其后成于里巷,故风雅之道息焉。”南朝诗,是他重点摹拟的对象。他所欣赏的是“寓情于文”。他论及唐代歌行,以为“直指时事”,“览而无余”,但“文犹足艳”。他甚至因此而抑杜褒李:“李犹有词藻,杜乃纯露筋骨,故非正格。”(均见《湘绮楼说诗》)这样,文不仅依附于情,寓情于其中,而且艳文本身也是值得欣赏的。且不论南朝梁、陈放荡浮华的宫体诗之类并不存在所谓“寓情于文”的现象和特点,仅就作为诗歌艺术的外观的文,而且主要是绮文,王闿运如此提高它,表现出了一种形式主义和唯美主义的倾向。

与“寓情于文”、“情不可放”相关,王闿运还主张“以词掩意,托物寄兴”,其目的在于不直露张扬,而要含蓄委婉。词和意的关系,王闿运有较多论述。他论陶渊明诗时说:“诗之旨,则以词掩意,如以意为重,便是陶渊明一派。”(《湘绮楼说诗》)王闿运并不欣赏陶渊明诗,原因是陶诗“枯澹”,而且语言明白易晓,难以掩意。他认为今诗不及古诗,在于“意多于词”,诗人成不了大家,也说“词多于意”,这进一步反映出王闿运诗论中的形式主义倾向。诗以意为主,词从属于意,以词达意,可以有不少方法。作为一种特殊的手法,在特定环境中一个特定的诗人那里,“以词掩意”是可以的。但到了词多于意的地步,词再美好,也是空泛的。和意无关的词只是赘物。欲使词给人美感,关键在于怎样用它来准确、鲜明、生动、精妙地表达意,和意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而不是片面强调词多还是意多。

王闿运主张绮靡的主观目的,在于求得诗歌表现上的完美。另外,“寓情于文”和“以词掩意”,这和他的经历也有丝丝缕缕的关系。他有抱负,自视甚高,但种种遭遇使他得不到展示的机会,社会的种种变化,又难符合他的心愿,由此产生了失望和不满。现实生活他脱离不了。一方面,他想通过诗歌反映时事;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明白痛快地写出自己内心的感情,所以,他就把功夫较多地花在用词上。绮靡之说,也是这种思想在诗论方面的反映。

由此可见,王闿运的缘情说与绮靡说相比,具有更多的合理成分。但是因为缘情比较抽象,而绮靡却是具体可感的,再加王闿运诗论中本身的重绮靡而次缘情,因此,以后循王闿运摹拟汉魏六朝诗者往往流于形式而遗其精神,徒有华丽藻采而成为仿古之赝品。

尽管宗学汉魏六朝诗歌是湖湘派共同的趋向,但是,由于作者各自经历、际遇和文学道路的差异,反映在诗歌理论上,也有分歧。夏敬观《抱碧斋集序》云:“咸、同间湘人能诗者,推武冈邓先生弥之、湘潭王先生壬秋。邓先生祖陶祢杜,王先生则沈潜汉魏,矫世风尚,论诗微抑陶。两先生颇异趣。”这是王闿运与邓辅纶的不同。至于王闿运与高心夔的差别,《湘绮楼说诗》言之甚明:“高伯足诗少拟陆、谢,长句在王、杜之间。中乃思树帜,自忌湘吟,尤忌余讲论,矜求新古。”“祖陶祢社”和“矜求新古”,一是要求诗歌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二是要诗歌雅淡古朴,并有新变。这和我们前面所论王闿运之“诗缘情而绮靡”完全相左。湖湘派如果按邓辅纶、高心夔的诗学理论指导创作实践,或能取得较高成就。只是邓、高并没有如王闿运那样以鸿篇巨著阐发,故当时一般湖湘派诗人多囿于王氏之说。当然,湖湘派中冲脱藩篱而有所建树也大有人在。这种现象在湖湘派后期尤为明显。我们在后文论述湖湘派诗歌创作时再予介绍。

根据湖湘派诗人生活的时代,可把他们分成前后二期。前期诗人主要活动在咸、同年间,后期诗人则活跃于光、宣和民国初。而王闿运的长寿,使其成了贯穿前后的领袖人物。

晚清是中国的多事之秋。自鸦片战争以后,太平天国运动、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戊戌变法、庚子事变,一个又一个浪潮的冲击,既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基石,又震撼了每一个中国士大夫的心灵。作为湖湘派主要活动场所的湖南一带,在前期是太平天国的主要战场,而后期又是戊戌变法的实验基地。因此,湖湘派诗人无一例外地卷入其间,他们的诗歌创作当然不脱历史的印记。那么,他们“以词掩意”的诗歌宗旨和诗歌创作中的风云之气又是如何设法统一的呢?

太平天国运动爆发的时候,以王闿运为代表的湖湘派前期诗人正当年少气盛,他们也希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王闿运《生理篇》有云:“置此家国事,努力欢娱时。欢娱不可求,家国常有忧。”邓辅纶《长山头宋风严节羁情望月增思》则与之同调:“圭组尚不顾,何必恤饥寒。但撼志未遂,壮节凋危冠。”可见,他们是有经世之志的。鉴于思想和立场的限制,他们参加了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王闿运曾参曾国藩幕,“胡林翼、彭玉麟等皆加敬礼”(《清史稿·王闿运传》),他在诗中也竭力攻击、诬蔑太平天国,如《闻三河军没》、《喜闻官军收复九江寄胡巡抚》、《从长沙送曾郎出师援蜀》等。而其著名的《发祁门杂诗二十二首》,也是用与农民起义敌对的口吻写成,寄给正在和太平军对阵的曾国藩等人的。但是,王闿运“自负奇才”,其孤傲的性格,以致“所如多不合,乃退息无复用世之志,唯出所学以教后进”(见《清史稿·王闿运传》)。后来他又自称“满腹经纶,一不得申,每嗟感遇”(《致吴抚台》)。实际上,王闿运的不为统治者所用,还由于政见的不同。他在诗中对当时吏治的昏庸无能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国岂贫为患,民伤吏不廉。”(《登扬州城楼》)“官吏昏庸蕴灾孽,荆江水患重兵劫。”(《天津南望水》)他与统治者之间的矛盾无法消解,自然会遭受排挤,无法涉足官场。

邓辅纶和高心夔的际遇与王闿运惊人地相似。高心夔十七岁便举于乡,后又为肃顺门客。太平军进攻江西时,他自北京归,“愤团义旅,投曾文正公,别属楚军五百”(汤纪尚《高陶堂先生传》),但久无功,以后二次会试均以诗出韵置四等归班。中岁虽以佐李鸿章幕叙劳得候补知州,终憔悴以卒。邓辅纶在南昌危急时曾入“围城中省父,率江军击贼,复数县地,会有不嗛其父按察君者并中伤之。引疾去”(狄葆贤《平等阁诗话》)。数年后,他“以道员将兵”,又被某御史“以风闻事劾罢”(《清朝野史大观》)。他们在诗中也和王闿运一样表现出对农民凄惨生活的同情、但对农民起义却主张镇压的矛盾。邓辅纶《鸿雁篇》三首纪道光己酉湖湘大水,“语特沉痛”(梁鼎芬《读邓弥之白香亭诗》)。其《杂诗纪行》有云:“日中何所见,卧路杂童叟。背焦发戴泥,感涕出残糗。非为发声苦,哀尔饥已久。去岁千堤决,灾祲不偏受。步出墟巷间,露骨多掩首。”怵目惊心的灾情,令人不忍卒读。而其《哀临川》、《经田家镇望塔忠武罗忠节战处》、《题郭军门松林思亲释甲图》等,或哀悼战殒之清军将领,或为之歌功颂德、涂脂抹粉。高心夔与之大致相同。其被胡先骕誉为“一字一泪,气度格局直逼杜工部《八哀》”(《评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的著名诗作《鄱阳翁》,对毕金科等镇压太平军的刽子手竭尽歌颂之能事,但对清军的破坏也有所揭露:“去岁始见防东军,三日筑城废耕牧。军中夜嚣昼又哗,往往潜占山村宿。”

也许正是这样的矛盾,令王闿运他们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或寄情山水,或啸咏田园,诗歌渐渐偏离现实的航标。他们大量的田园山水诗,迎合了“词多于意”、“以词掩意”的诗歌宗趣。而片面强调模仿汉魏六朝,又使他们在形式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即使是同样学古的同光体代表诗人陈衍也自叹不如:“湘绮五言古沉酣于汉魏六朝者至深,杂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正惟其莫能辨,不必其为湘绮之诗矣。七言古体必歌行,五言律必杜陵《秦州》诸作,七言绝句则以为本应五句,故不作,其存者不足为训。盖其墨守古法,不随时代风气为转移,虽明之前后七子无以过之也。”(《近代诗钞·石遗室诗话》)与邓辅纶、高心夔相比,王闿运的生活跨度较长,他有更多的时间徘徊于拟古的道路上,他在这方面遭受的非议也远远超过邓、高二人。胡适即云:“王闿运为一代诗人,生当这个时代,他的《湘绮楼诗集》卷一至卷六正当太平天国大乱的时代(1849—1864),我们从头到尾,只看见无数《拟鲍明远》、《拟傅玄》、《拟王元长》、《拟曹子建》……一类的假古董,偶然发现一两首‘岁月犹多难,干戈罢远游’一类不痛不痒的诗,但竟寻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纪念这个惨痛时代的诗。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这都是因为这些诗人大都是只会做模仿诗的,他们住的世界还是鲍明远、曹子建的世界,并不是洪秀全、杨秀清的世界。况且鲍明远、曹子建的诗体,若不经一番大解放,决不能用来描写洪秀全、杨秀清时代的惨劫。”(《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此言不无偏颇,也不无道理。

但是,如果借用谢灵运、陶渊明的诗体来创作田园山水诗,还是能够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因为模山范水,其标准相对客观。且在田园山水诗中寄托诗人的主观情愫,更容易做到“以词掩意”。过去对高心夔的山水诗和邓辅纶的田园诗评价极高。钱仲联先生说高心夔《匡庐山诗》七首,“缒幽凿险,足使谢、柳却步”(《论近代诗四十家》),狄葆贤《平等阁诗话》在摘录了邓辅纶《和陶移居》等诗后,也称其“写景得谢之秀,述事得陶之醇”。而就总体成就言,湖湘派中山水诗的代表作家应是王闿运。王闿运以五律写山水,清雅自然,不重雕炼。如《望庐山》、《自龙江渡缘山至烟彭庵乘舟暮还》、《城上月夜》等,云裹峰巅,天色染紫;轻舟落日,芳草春山;孤月渔火相映,江流浮烟一气,是富有生气和情趣而又平凡的意境。其大多数诗作则着意刻划,短幅之内,气势不凡。如《大雪夜渡黄河》、《入观阳峡》、《出洞庭西湖浮澧入江有作》等,有的借助奇特的想象和使用生动的比喻,使景色更加险峭奇丽,令人回味,或者用粗犷刻凿的笔调,展现出河山的开阔和突兀,又时寓一种主观的情感于大自然的气象之中。一般说来,山水诗能体现王闿运崇古特点的,还是其五言古诗,因为唯有古体,才是王闿运经意为之的。读其《晚登南天门宿上封寺》、《过梅花渡山行作》,知其诗追踪谢灵运确实花了很大的功夫。他学谢诗,连每字每句都很讲究,不轻易落笔,通过研炼达到了工刻的地步。另外,他还看到谢诗的长处在于有“神韵”(见《湘绮楼说诗》),所以力求笔下神生。

我们前面谈到,王闿运论诗恪守汉魏六朝,又崇尚“缘情而绮靡”,二者之间应该是大体一致的。林庚白《丽白楼诗话》云:“后人喜为汉魏六朝之诗,有辞无意,触目皆是。……王闿运五言律学杜陵,古体诗学魏晋六朝,亦坐此病。”但是,为追求绮靡,他也可能越出汉魏六朝的范畴。他创作七言近体,就效仿李商隐以求形式华丽、内容朦胧的境界。如七言律《游仙诗》五首、七言绝《七夕词》十五首,“词特蕴藉”(郭则沄《十朝诗乘》),其风格与西昆为近。只是受其诗学观的影响,他对自己的七言近体诗并不重视,他说:“七言绝句,……别为一体,然其调哀急,唯宜筝笛,大雅弗尚也。”(《夜雪集序》)这些诗歌没有编入《湘绮楼诗集》,而是按体各自成集,曰《夜雪集》、《杜若集》。即使是他自己十分珍重的七言歌行《圆明园词》,以元白长庆体记叙了皇家花园的兴衰,为世所传诵。但是,除此以外,王闿运再无类似诗篇。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便谓是诗“韵律调新,风情宛然。乃学唐元稹之《连昌宫词》,不为高古,于《湘绮集》为变格”。王闿运之所以为此变格,也是取其深情绵邈,文采斐然。

王闿运的泥古而不能自拔,重辞藻而轻意境,就其诗歌创作成就而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湖湘派后期的许多诗人,虽曾从其学,但对王闿运的这一弊端却有清醒认识。如陈锐,作为湘绮门弟子,早年“诗学《选体》,不失师门矩矱”(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但是,中年以后,随着与陈三立等同光体诗人的交往,使得他拓宽了诗学宗趣。我们前面谈到他题陈三立诗集,说“踢翻高邓真男儿,不与壬翁更作诗”,这可从侧面见其要求挣脱王闿运束缚的愿望。而他与夏敬观论诗,闻夏敬观“文襄不许人言汉魏,王先生不许人有宋,皆甚隘也”之语,便“韪之诺诺”(见夏敬观《抱碧斋集序》)。因此,陈三立论其诗,则言“渐已出入湘绮翁,自名其体矣”(《抱碧斋集序》)。陈锐的出入湘绮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首先,就诗歌形式而言,他写了大量的七言近体诗。仅与人以七律形式唱和的《门存集》,就多达三十八首,这在他流传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诗歌中占去了一个相当的篇幅。其次,他在学习汉魏六朝的同时兼取宋人,特别是江西派,使其诗歌在讲求藻采和寄情的同时,也追寻一种清苍的风格和深入的意境。再次,王闿运论诗是重词轻义。而陈锐则在诗歌中表现了深湛之思。陈三立之所以说他“出入湘绮翁”,缘此,是可见陈三立《抱碧斋集序》。而王闿运之所以说他“学我已似矣,但词未妍丽耳”,亦缘此。但是,陈锐的出入师门,是有限度的。他好写七言近体,却自称“不工七言律诗”,“七言律诗可存者最少”(《抱碧斋集自题》)。尽管王闿运说他“词未妍丽”,但同时又说他“文词秀逸”(《致端尚书》)。所以,谭延闿比较王闿运诸弟子时,谓奉王闿运之教,“惟陈伯弢尚有法度”,其他人如曾广钧“则放矣”(《谭延闿手札》)。

正是这种“放矣”,一方面使得王闿运“门生遍湘、蜀,而传其诗者甚寡”(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另一方面,传统的湖湘派得到改造,学汉魏六朝诗者因此有了一丝新生的机会而具有较高价值。而“放”的代表人物是曾广钧。尽管王闿运称曾广钧“蕴酿六朝三唐,兼博采典籍,如蜂酿蜜,非沈浸精专者不能”(《题环天室诗集》),其实,与陈锐所不同,曾广钧从一开始便没有完全按王闿运的路子去走。作为曾国藩的孙子,他自有其家学渊源。曾国藩主张熔玉溪、涪翁为一炉,炼就奥缓光莹的诗风。故曾广钧在宗学汉魏六朝的同时,能够兼取李商隐和黄庭坚。汪国垣就说他“奥缓光莹称此词,涪翁原本玉溪诗。君家自有连城璧,后起应怜圣小儿”(《光宣诗坛点将录》)。后来,曾广钧在与诗界革命诗人诸如黄遵宪、梁启超以及同光体诗人诸如陈三立、陈衍的交往中,又不断开拓视野。他们切磋诗艺,互相的感染是不言而喻的。其《天运篇》有忆维新党人在湖南试验新政时的情形:“我时谒告游巡署,日接黄(遵宪)梁(启超)一辈人。健者谭(嗣同)唐(才常)时抵掌,论斤麻菌煮银鳞。廖(树蘅)梁(焕奎)诗伯兼攻矿,一洗骚人万古贫。沅水黄(忠浩)熊(希龄)来应梦,双珠(朱萼生、鞠生兄弟)盐铁佐经纶。”是诗杂之于诗界革命诸诗人集中,很难分辨。而陈衍《近代诗钞·石遗室诗话》论之亦云:“湖外诗,古体必汉魏六朝,近体非盛唐则温、李,王壬叟所为以湘绮自号,而呼重伯为圣童也。然重伯阅书多,取材富,近体时溢出为排比铺张,不徒高言复古。句如‘词入愁肠惟化泪,诗多讥刺不须删’、‘已悲落拓闲清昼,更著思量移夕晖’、‘宅临巴水怜才子,村赴荆门产美人’,又作宋人语矣。”

至此,王闿运倡导的湖湘派,实质上已在其学生的理论探索和创作实践中发生异化。如果再用汉魏六朝派来别称湖湘派,已不能涵盖陈锐、曾广钧辈的全部诗学观。这是文学进步、历史发展的必然。但是,如果我们因此一笔抹煞王闿运在诗坛的应有地位,也不是公正的态度。遗憾的是,最近几十年的学术研究中,在这方面出现的偏差是显而易见的。游国恩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作为高校文科教材,在学界有广泛影响。但其对王闿运及其湖湘派在作了寥寥数笔的介绍之后,便得出了“这是一个极端腐朽的古董诗派”的结论。即使是新近出版的章培恒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也只有一百字的介绍,只是其“虽感觉陈旧,但造诣颇高”的评价,要比游先生略显客观、公允。因此,我们需要对王闿运和湖湘派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但是,这必须建筑在深入的研究的基础之上。而这又不是我们在短短的一篇文章中所能解决的问题。我们期待着有更多的专家、学者能够参与到对湖湘派和王闿运的讨论之中。这其实也是本文的目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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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湖湘派的兴衰看王开云的诗歌地位_王闿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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