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置词“行”考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后置词“行”很早就引起了中外学者的注意。张相(1953)卷六“行”字条举宋元明词曲众多用例释作“这/那里、这/那边”。蔡美彪(1955)注云,“行”一般与“根底”同,在《元朝秘史》译文里常以“行”字对译蒙古语的与格助词,在元代碑文中很少用。日本汉学家入矢义高(1956)针对此注指出,蔡氏实际上把“行”解释成蒙古语的译词,但“行”在欧阳修、柳永、周邦彦等北宋人的词里就已经出现了(218页左下)。另外,小林高四郎(1954 )详细考察了《元朝秘史》旁译(即对译)和总译文中的情况,指出“行”分别与蒙古语的场所格、与格、宾格等助词相对应,并且推测使用“行”字对译,“并非完全不相干,可能有某种根据”,至于根据什么,他没有深究。此后,山川英彦(1967)对“N行”在《元朝秘史》里的用法进行了更为细致、 全面的描写,并且指出“~行”具有把应置于动词之后的宾语提到前面的积极功能。80年代以来,余志鸿(1983、1987、1992)几篇文章都是讨论阿尔泰语与汉语相互影响、相互融合的问题,其中谈得最多最详的就是后置词“行”。余氏吸收了山川氏的研究成果,并扩而大之,举出元曲中的许多用例,明确地认为后置词“行”是汉语从阿尔泰语引进的语言现象。笔者近年对这个问题也很有兴趣,读书思考,渐有一得,现写出向汉语史、蒙古语专家及各位读者请教。
一
宋元明白话文献里有一种用在代词、身份名词后面的“行”(音读如“杭”),如:“我行、你行、伊行、咱行、谁行”,“郎行、娘行、爹行、贱妾行、君王行”等;偶而也用在指事或指物的名词之后,如“我去那酒色财气行取一纸儿重招;我去那生老病死行告一纸儿赦书。”(元曲《来生债》二折[煞尾])宋代和明代比较少见,主要用于元代,下面分两类三种句式来介绍“N行”的用法和语法意义。〔1〕
1.1 A式:“N行”前面有动词或介词
(一)动/介+N行 “~行”有的相当于“这/那里”, 有的词义虚化,去掉也不影响句意。
(1)若言无意向咱行,为甚梦中频梦见? (柳永《木兰花》词;无意到我这里)
(2)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周邦彦《风流子》词; 不到他那边)
(3)你晓夜兼程来探访,都只为我行。 (《伍员吹箫》一折[天下乐];都只因为我的缘故)
(4)衷肠说与谁行!(巾箱本《琵琶记》23出;说给谁, 对谁说)
(二)动/介+N行+VP “~行”有的相当于“这/那里”, 有的词义虚化,去掉也不妨。
(5)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周邦彦《少年游》词; 在哪里过夜的。)
(6)离魂暗逐郎行远。(姜夔《踏莎行》词; 跟随着情郎越走越远)
(7)他怎肯去汉王行保奏。(《气英布》三折[滚绣球]; 到汉王那里保奏)
(8)你在我行口强。(《西厢记》一本二折[朝天子]; 你在我面前嘴硬)
(9)这烦恼待向谁行诉。(《潇湘雨》三折)
(10)新挑的手帕儿在谁行放?(《金瓶梅词话》73.15b;·前为回数,·后为页数,a、b分别表示正反面,下同;放在谁那里)
1.2 B式:“N行”前面没有动词或介词
(三)N行+VP “~行”虽无实义,但却不可少。
(11)动不动君王行奏。(《金钱记》三折[耍孩儿];向君王奏)
(12)云:我官人行说了。(《魔合罗》三折;我对官人说了)
(13)嫂嫂母亲行更加十分孝。(《替杀妻》二折[滚绣球];嫂嫂对母亲更加孝顺)
(14)又道是丈夫行亲热,耶娘行特地心别。(《拜月亭》;对丈夫亲热,对爷娘有二心)
(15)大师行深深的拜了。(《西厢记》一本二折;对着大师深深地拜了)
(16)云:但较些呵,郎中行别有酬劳。(《拜月亭》二折;只要病好些,对郎中另有酬谢)
(17)床头金尽谁行借?(元 乔吉《山坡羊·冬日写怀》曲;向谁借)
(18)我如今修一封平安家书,差人岳母行报知。(《倩女离魂》三折;向岳母报知)
(19)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水浒》十四回;对我可使不得)
(20)知道你夫人行应难离,倒等的我寸心如醉。(《金瓶梅词话》61.4a;难离夫人)B类的“~行”不可缺少,如果去掉,就使得“N行”的N 由受事变为施事,与原句意思不相符合。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行”条没有注意到B类的特殊性,统统把“~行”释作“这/那里、这/那边”。 余志鸿(1983、1987)认为,元代的“~行”并不能全用“这/那边、这/那里”来解释,其中有一部分“做为后置词,起着提前宾语或补语的作用。”他以《蒙古秘史》汉语对译和总译为材料,证明这个后置词“~行”“可能是从蒙古语引进的语言现象”,是汉语“与阿尔泰语言交融的产物”。现引余文(1987)中的三例,以窥一斑。上一行为蒙语音译,下一行为汉语白话对译(例子后括号内的数字,前为句节数,后为页码):
1.3
①豁罗合札 刺 亦列牙(224—628)
远 地 行 教去 (发往远处;“~行”对译蒙语与格助词)
②成吉思 合罕 亦秃儿坚 突儿 兀禄 客列列[,勒]敦(184—432)
太 祖 皇帝人名行 不 说话(成吉思汗不跟亦秃儿坚说话,“~行”对译蒙语位格助词)
③帖那 答忽 宜帖木真 哈撒儿 别[,勒]古台 忽儿班 阿卜抽翰惕抽(96—129)
那袄子 行 人名 人名人名三将着 去着(帖木真、哈撒儿、别[,勒]古台三人拿着那袄子送去; “~行”对译蒙语宾格助词)
上举《秘史》对译文中显示:“~行”与蒙古语中的格助词对应,是一个后置的语法标记单位。拿前举B类例句与《秘史》总译文相对照,可以看出B类各例中的“~行”确实以看作语法标记为宜。试对照:
我回去金国皇帝行奏知。(《秘史》134—966)
动不动君王行奏。(元曲《金钱记》)
余志鸿先生敏锐地发现了元曲中跟汉语原有语序不相符合的语言现象,并用语言类型学的观点,从语言接触与语言融合的角度加以解释,这不仅有助于研究者正确分析元曲等白话文献中的同类语法现象,而且对于了解历史上阿尔泰语对北方汉语的影响和渗透,探索汉语在吸收外来语语法格式时的包容性方面都很有启发,这是余文的一个贡献。但是毋庸讳言,余文也并非无懈可击,比如关于“~行”的历史来源问题、关于能否把A类和B类同等看待的问题,我们跟余先生都有或大或小的分岐,题目谓之“考辨”,主要是就这两个问题进行讨论。
二
2.1 后置词“~行”读如“杭”(屡见臧晋叔(元曲选》注), 跟蒙古语里相对应的格助词读音不同,因此,它不是一个音译用字。余志鸿(1987)在追溯这个词的历史时,以《汉书》六例为证,认为“~行”字虚化的用法,大概始于汉代。现照引六例於下,然后略陈己见。
(1)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 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苏武传)〔2〕
(2)单于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 我丈人行。”(匈奴传)
(3)遂囚建行在所。(卫青霍去病传)
(4)使译谓曰:“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 我去之西国矣。”(傅常郑甘陈段传)
(5)浞野侯行捕首虏数千人。(匈奴传)
(6)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汙都尉、千长、 将以下三万九千余级。(同上)
余文认为以上各例的“行”都不宜作“排行、班辈”讲,还根据这些例子多见于与匈奴交战的文章进而推测:“也许这个‘~行’一开始就是非汉语的。”他1992年的文章仍持这一观点。
今按,上面(3)(4)(5)三例中的“行”均应读xíng。 例(3)“行在所”为一词,也称“行在”,指天子所在的地方, 后专指天子巡行所到之处。此例《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作:“遂囚建诣行在所。”明示“行”字属下不属上。建,苏建。裴骃集解引蔡邕曰:“天子自谓所居曰‘行在所’,言今虽在京师,行所至耳。”《汉书·武帝纪》“征诣行在所”颜师古注:“天子或在京师,或出巡狩,不可豫定,故言行在所耳,不得亦谓京师为行在也。”例(4 )“行赐”为一词,颜师古注:“遍往赐之。”犹言到各地赏赐。例(5 )“行捕”为一词,犹言巡行捕捉。《水浒》二十三回有此词:“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因此上面三例中的“行”(xíng)均与后置词“~行”无涉。另三例中,例(1)(2)的“丈人行”颜师古注:“丈人,尊老之称。行者胡浪反。”故“丈人行”即指尊长之辈。例(3 )的“父行”应指父辈,这从“大父”指祖父可以推知。《韩非子·五蠹》:“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史记·留侯世家》“大父开地”裴骃集解引应劭曰:“大父,祖父。”也可指外祖父,如《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大父行”指祖父一辈的人。如《史记·汲郑列传》:“[郑庄]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后来“大父游”成为忘年之交的典故,清王士禛《池北偶谈·谈异六·老僧》:“[张翁]自言与雍丘、孟调之、曾(céng)大父游,历历能道其平生游猎处。孟氏兄弟严事之,如曾(zēng)大父行。”“曾(zēng)大父行”即指曾祖父一辈的人。由上来看,《史记》《汉书》中“丈人行”“父行”的“行”解释为“行辈”有充足的根据,而把它看作虚化的、非汉语的成分则有些唐突。
2.2 须要注意的是, “行辈”义的“行”后来引申出“类别”义,用在名词后边,表示这一类的人。例如唐张鷟《朝野佥载》卷六:“时张文成见之,谓曰:‘观法师即是菩萨行人也。’鼎曰:‘菩萨得之不喜,失之不悲,打之不怒,骂之不嗔,此乃菩萨行人也。’”菩萨行人,犹言菩萨一类的人,菩萨之流的人。再后,“行”又由类别义进而表示复数,跟古代“等、曹、侪、辈、属”之类的类别词曾表示复数为同一道理。例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第三:“行者教令僧行闭目。”《董解元西厢记》卷八:“怕贤不信,试问普救里僧行。”僧行,犹言僧人们。明贾仲名《金安寿》二折:“便那女娘行心思十分巧,其实的刺不成、绣不到。”明冯惟敏《僧尼共犯》一折:“俺行常想着跳人家墙头。”《红莲债》一折:“料他行都去参禅入定。”以上这类“行”(háng)都表示复数,跟元代表示“这/那边”或单纯作语法标记的“行”是同形(也同音)异词,切不可把二者混为一谈。
2.3 如同入矢(1956)所说,后置词“~行”始见于宋词。 但我们注意到宋代只有A式“动/介+N行(+VP)”没有B式“N行+VP”,B式是元代才出现的。我们认为可以认定B式是汉语受蒙古语语序的影响而产生的新兴句型,至于A式能否同样看待,还需要做一番考察。
从“N行”的“行”大多可以释为“这/那边、这/那里”来看,“行”很像个方位词(或称位置词),余志鸿(1987)也认为“后置词‘~行’确实与汉语的位置词有相类之处。”因此,从句型的角度来看,如果在汉语的历史上曾有某个方位词出现在A式“N行”的“~行”的位置上,并且有着相同的语法意义,那么我们就不能简单地把A式跟B式同样看作是受蒙古语语序影响而新产生的句式。我们注意到,方位词“上”“下”用在名词、代词之后,跟“N行”有相同的语法意义, 有时也出现在跟A式相类的“动/介+N上/N下(+VP)”句型中。
2.4 N下
方位词“下”跟在名词、代词之后,意义虚化,不表示方位上下之“下”,只表示处所、范围,相当于“这/那里”。
2.4.1 处所名词+下
(1)遂破骑劫於即墨下。(《史记·乐毅列传》;即墨,地名;即墨下,犹言即墨那地方,即墨那里)
(2)从领军门至庙下,十步安一人。(《搜神记》)卷16; 庙下,即庙屋那里)
(3)王孝伯起事,王东亭殊忧惧,时住在募士桥下,持药酒, 置左侧。(《俗说》,《古小说钩沉》引《太平御览》卷469; 募士桥下,犹言募士桥那里,募士桥近旁)
(4)庚仲初作《扬都赋》,……人人竟写,都下纸为之贵。 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世说新语·文学》;屋下架屋,义为在屋子那里又架屋子,犹今言屋上架屋,言其重复。“下”如以实解之,义不可通)
(5)王陵先到标下,灌婴不来。 (《敦煌变文集·王陵变文》39页;标下,指此前做了标记的地方)
2.4.2 人名+下
(6)时崔湜亦为吏部侍郎掌选,有铨人引过, 分疏云:“某能翘关负米。”曰:“君壮,何不兵部选?”答曰:“外边人皆云崔侍郎下,有气力者即存。”(朝野佥载》卷一; 《太平广记》卷185末字“存”作“得”。“崔侍郎下”,犹言崔侍郎那里;“有气力”实指门路硬)
(7)战由(犹)未息,追取左贤王下兵马数十万人,四面围之,一时搦取。│陵下散者,可有千人。(《敦煌变文集·李陵变文》85页、93页)
(8)羽下精兵六十万(《敦煌变文集·汉将王陵变》)例(7)(8)中的“左贤王下、陵下、羽下”的“~下”虽然可以释为“手下”,但实际上“~下”的语法意义是指示某人那边、某人方面。
2.4.3 指示代词+下
(9)裴郃在此,虽不治事,然识量弘淹,此下人士, 大敬附之。(王旷《与东海王越书》《全晋文》1579页;此下,犹此处,这里)
(10)东边见不得,西边须见得;这下见不得,那下须见得。(《朱子语类辑略·总训门人》7.200;这下、那下,犹这里、那里)
(11)这下人全不读书。(同上7.213)“~行”与“~下”都能跟代词结合,但在分布上“~行”只见跟人称代词(包括“谁”)结合,而“~下”只见跟指示代词结合。跟“N 行”A式相同的句式只见于“处所名词+下”的(1)(2)(3)三例:“於即墨下、至庙下、住在募士桥下”。
2.5 N上
方位词“上”用在名词后面本来表示物体的表面或上方,后来它的意义虚化,泛指处所、范围或方面。多可释作“这/那边,这/那里”。
(1)某郡张甲者,与司徒蔡谟上有亲,侨住谟家。 (《幽明录》,《钩沉》引《御览》卷743,又948,《广记》276;蔡谟上, 犹言蔡谟那边,蔡谟方面)
(2)(路敬潜)授睦州遂安县令。遂至州,去县水路数百里上,寝堂两间有三殡坑,皆埋县令,潜命坊夫填之。(《朝野佥载》卷一,去县水路数百里上,犹言离县城水路数百里的地方)
(3)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每于百僚上”二句,言经常在众同僚那里诵读杜甫的新佳句)
(4)仆射闻吐浑王反乱,即乃点兵,錾凶门而出, 取西南上把疾路进军。(《敦煌变文集·张义潮变文》114页; “取西南上”句:往西南方向从小路进军,“~上”相当于“那边”)
(5)过失推向将军上,汉家兵法任交虏。 (《变文集·李陵变文》95页;此言把过失推到将军(李陵)身上。将军上,指将军方面)
唐时还有在人姓后加上“上”“下”的用法。
(6)有钱石上好,无钱刘下好,士大夫张下好。 (《全唐诗》卷867《选人语》)这是候选官职者总结仕途捷径的谑语。《朝野佥载》卷一有“当今之选,非钱不行”之句。从2.4.2例(6)所举该书“崔侍郎下,有气力者即存”句可知,“石上、刘下、张下”分别指称姓石、姓刘、姓张的掌选官,“~上”“~下”均相当于“那里”。
(7)正如撑上水船,方平稳处,尽行不妨。及到滩脊急流之中,舟人来这上,一篙不可放缓,直须着力撑上,不得一步不紧。(《朱子语类辑略》卷二;这上,犹此处)
以上诸例除了例(6),大多跟“N行”A式十分相像, 试比较这一节所举三例与元曲的异同:
过失推向将军上(例5)衷肠说与谁行(《琵琶记》23出)
于司徒蔡谟上有亲(例1) 向哥哥行有句言(《窦娥冤》三折)
于百僚上诵佳句(例3) 向贱妾行告耽饶(《梅香》二折)
可以说这几例“动/介+N上(+VP)”跟元曲、 《元朝秘史》的“动/介+N行(+VP)”在句式上是同一句型, “~上”与“~行”的语法意义也相同。再联系2.4节所举“动/介+N下(+VP)”的用例,我们认为“N行”的A式从句式上是汉语早已有的,不宜把它跟元代才出现的B式“N行+VP”同样看待。
2.6 N上+VP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N上”也有跟“N行”相同的B式, 不过比较少见,就管见所及,仅在早期供朝鲜人学习汉语的教科书《老乞大谚解》《朴通事谚解》以及明代杨铭《正统临戎录》中发现数例。《老乞大》《朴通事》均成书于元末,明代(16世纪时)由崔世珍作谚解,谚解本对原书作了些改动,但仍保存着一些元代语言的风貌。试看以下几例:
(1)“你是高丽人,却怎么汉儿言语说的好? ”“我汉儿人上学文书,因此上些少汉儿言语省的。”“你谁根底学文书来?”“我在汉儿学堂里学文书来。”(《老乞大谚解》上2a)“我汉儿人上学文书”意即“我在汉人那里学文书”,或曰“我跟着汉人学文书”。这段问答在后出的《老乞大新释》(18世纪中叶刊本)中被修改得更符合汉语语法:
“你却是朝鲜人,怎么能说我们的官话呢?”“我在中国人根
前学书来着,所以些须知道官话。”“你跟着谁学书来着?”“我
在中国人学堂里学书来着。”(1a)从词汇上看,把“高丽人”“汉儿人”“汉儿言语”分别改为“朝鲜人”“中国人”“官话”;从语法上看,把“我汉儿人上学文书”、“你谁根底学文书来”分别改为“我在中国人根前学书来着”、“你跟着谁学书来着”,亦即把“N上+VP”(B式)改为“介+N上+VP”(A式),这也说明B式是外来的,A式是汉语本有的。
(2)到学里,师傅上受了文书。(《老乞大谚解》上2b; 在师傅那里受了文书,向师傅受了文书)
(3)将那顽学生师傅上禀了。(同上6b;向师傅禀告了)
(4)明日病痊疴了时,太医上重重的酬谢。(同上,下37a;对太医重谢)
(5)做满月,老娘上赏银子段匹。(《朴通事谚解》105页;赏给老娘银子段匹)
把这些例子跟元曲中的B式相比较,用法及语法意义完全相同:
将那顽学生师傅上禀了(《老》例3)~将俊名双渐行且权除, 把俏字儿冯魁行且暂时与。(元周仲彬《斗鹌鹑》套《咏小卿》)
明日病痊疴了时,太医上重重的酬谢(《老》例4)~但较些呵,郎中行别有酬劳(《拜月亭》二折;较,痊可、轻可)
因为你上,就那日回到状元桥(《水浒》四回)~你晓夜兼程来探访,都只为我行。(《伍员吹箫》一折)
经过对名词后的方位词“~下”“~上”的句型考察,我们看到“N上”与“N行”有着惊人的相似,请看下表(X代表N后面的方位词):
NXN下 N上 N行
A式:动/介+NX(+VP)+
+
+
先秦以降 六朝以降 宋元明
B式:NX+VP-
+
+
元明 元明
“N上”与“N行”的A式呈先后相续的关系,B式同现于元明时代,“行”字本不是方位词,它的读音跟蒙语格助词无关,却跟“上”有相近之处,凡此种种,使我们怀疑“~行”源自“~上”,“~行”是“~上”的变音。
三
按照正常的语音演变规律很难解释“上”[saη]怎么会变为“行”[saη],但是山东、山西的许多方言点为我们提供了这种音变的活的证据。
3.1 山东寿光、茌平、聊城等方言“~上”轻读[xaη]
董遵章(1957)介绍山东寿光方言“上”表示方位时有两个读音:a.单纯的方位词,如“往上看”读[xaη];跟别的词组成名词或方位结构,如“晚上、身上、锅台上”,也读[xaη]。b.跟“以、之、边、面、头”组合成的方位词,都读[saη]。另外,表示动作也有两个读音:a.单独作谓语,如“上车、上了堤”读[saη];b.附着在主要动词后边表示动作的趋向,如“装上、塞上去”读[xaη]。
张树铮(1995)介绍寿光方言一些字读轻声时发生特殊音变,其中举了“上”字:saη>xaη如:屋~/摆~/拿~(55页)。 此外在“天上地下、道上、道儿上”等短语中“上”读[xaη](87—88页)。
张鹤泉(1995)介绍鲁西聊城方言“上”读去声[saη],但读轻声时音变为[xaη]。如“街上、春上、年头儿上”等,“上”均读[xaη]。
山东某些方言“上”音变为[xaη]的语言现象在文学作品中也有反映,太田辰夫(1988)举了《儿女英雄传》第十四回的例子。安老爷在山东茌平附近坐小推车坐不稳,总是往下溜。“那推小车子的先说道:‘这不行啊。不,我把你老萨杭罢。’老爷不懂这句话,问:‘怎么叫萨杭?’戴勤说:‘拢住点儿,他们就叫煞上。’老爷说:‘很好,你就把我萨杭试试。’”可见茌平县也把“上”轻读为“杭”[xaη](“杭”与“行”音同)。
“上”为禅母,“行”为匣母,二字声母本不相同,由于“上”字轻读而音变为匣母,人们就用“行、杭”来标记[xaη]音;在元曲等白话资料中,“N行”的“行”表达的都是“上”字虚化了的意义, 久而久之,人们就逐渐淡忘了“上”[saη]与“行”[xaη]之间的来源关系。《儿女英雄传》中安老爷的男仆知道“萨杭”就是“煞上”,但他恐怕未必能分辨“向官人行奏知”的“行”也是“上”。〔4〕
3.2 晋中某些方言“上”的声母变读为[x-]
侯精一、温端政(1993)介绍了山西晋中某些方言“上”的变音现象,“上”作动词与作方位词的读音不同,例如(见12—13页)
太谷孝义文水平遥
动 词
SD SE SU SU(上学 上车)
方位词
XD XE XU X(房上 街上)
笔者曾在山西省孝义县工作过两年多,知道“上”除了作方位词变读为[XE]外,跟在动词后面作助词时也变读为[XE],如:荷上、跟上。进一步说,决定“上”是否变读为[XE],一方面跟它是否作动词有关,另一方面如下表所示,取决于它在词或短语中的位置,当“上”作动词或在短语的前一音节时读本音,当它处在词或短语的末音节轻读时读变音。〔5〕
上~[sE]~上[xE]
动词方位词助词 方位词
上学 上课 上房儿 上栅荷上 跟上 桌子上 岭儿上
(正房)(地名)(地名)
3.3 晋中方言中的后置词“~行”与“~合”
山西晋中地区某些方言中不同程度地保留着与宋元时期A 式后置词“~行”用法相似的后置成分,近几年出版的山西方言志或发表的论文多把这个成分标写为“~行”,个别方言写作“~合”。我们认为,“~行”为“~上”的变音,“~合”为“~下”的变音,试分述于下。
3.3.1 温端政(1985)详细记录了忻州方言后置词“~行”[Xε]的三种用法(见127—128页):
(一)用在人称代词单复数之后 ①“~行”或读[Xε[313]],或读[Xε[31]],意义为“家”。 如:俺行有五口人│他行来咾一个客人。②“~行”读[Xε[31]],相当于“这里/那里”。 如:你的铅笔在我行│你行放的我的一本书│他行你占不上便宜。
(二)用在“谁”或指人名词之后 ①“~行”读[Xε[53]],“家行”相当于“家里”。如:夜来谁家行嚷架来│我在俺舅家行吃咾一顿饭。②“~行”读[Xε[31]],相当于“这里/那里”。 如:我的铅笔在谁行│他在姥姥行拿咾十块钱。
(三)用在指物名词后,“~行”读[Xε[313]],相当于“这里/那里”。如:墙行有一间小房│箩头在猪圈行放的哩。
忻州方言里的“~行”多为“这里/那里”义,至于在一定的语境中相当于“家”,是由“这里、那里”引申出来的一种特指义。温书(24页)指出忻州话“上”字文读[Sa[-53]],如“上海”;白读[Sε[53]],如“上学”。我们认为写作“~行”的[Xε]就是[Sε]的变音,这从前举太谷(SDXα)、孝义(SE XE)、文水(SU XU)、平遥(SU X )等地“上”字的本音与变音的对应关系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宋元以来人们用“行”字标写“上”字的变音,这不仅因为“行”字与变读音相合,而且还由于“上”是一个常用词,它的实词义跟它的虚化义相差较大,如果用本字“上”标写虚化义,就容易产生歧义,妨碍表达的明确性。比如“墙行有一间小房”(墙那里有一间小房),如把“~行”换成“~上”就不通了。因此在事实上就形成用本字表达实词义,用与变音同音的字(~行)表达虚化义或语法标记单位的倾向。
前面说过孝义话中“上”[SE]变读为[XE],变音“~上”[Xε]跟忻州话的“~行”[Xε]语法意义相似,一是表示位置、处所,相当于“这/那里”,如“这跟上们”(这些地方)“兀跟上们”(那些地方);二是用在人称代词后面,其义为“家”,如“俺上”(我们家),“偌(人家)上”(人家家,别人家),“偌们家上”(同前)。把忻州话的“~行”[Xε]跟孝义话的“~上”[XE] 加以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在语音、用法、语法意义等方面都既对应又相类,因此可以说《忻州方言志》所记录的“~行”其本字应为“~上”。
如“下降”(34页)、 “下头”(90页)、“坐下”(86页)。但“下”字在某些地名和短语中又读入声[XA?[2]],如“东下庄”(100页)“看一下”(96页)。据此我们认为阳曲话的后置词“~合”[XA?[2]]实际上是“下”的白读音[Xa[353]]的促化变音。〔6〕如我们在2.4节里所介绍的, 方位词“下”很早就有跟在处所名词、指人名词、指物名词、指示代词后面表示处所、范围,相当于“这里、那里”的用法,如屋下架屋(《世说新语》)、崔侍郎下(《朝野佥载》)、这下见不得,那下须见得(《朱子语类辑略》)等。古今相对照,也可印证“~合”实为“~下”的变音。“上”与“下”是一对反义方位词,汉语的同义词或反义词往往有类同的用法,阳曲话里“后置词”“~合”源自“~下”的事实也有助于证明忻州等晋中方言中的后置词“~行”源自“~上”。〔7〕
3.3.3 山西方言中,“上”通过改变声母、 “下”通过舒声促化来表示词义虚化后的语法意义,这种语言现象十分有趣,也很富于启发性。它表明,变音与本音之间不是文白异读的关系,白读与文读相对,变音与本音相对,就山西方言的“上”和“下”来说,变音是白读音的变体。其次,注意考察语言中的特殊音变现象,不被通常的音韵演变规律所局限,对于考求方言的本字有很重要的意义。关于方言本字的研究,梅祖麟(1995)发表了十分精到的见解,本文考证后置词“行”的本字是“上”,就是在摆脱了一条鞭式的音韵演变观的束缚后才萌发的新思路。
四
最后,把上面的论考做一小结:
(一)宋元明的白话文献中出现的后置词“~行”有两种句式:A式“动/介+N行(+VP)”(向咱行、向谁行宿),B式“N行+VP ”(君王行奏)。从句型的角度看,A式是汉语自古以来就有的,B式是元代汉语受蒙古语语序影响而产生的新兴句式。B 式“~行”的语法功能是提前宾语或补语,只是一个语法标记单位。B式产生于元代, 在元代文献中不算少见,但随着元朝统治的结束,这一用法就衰落以至消失了。山西方言中“N行”多用于A式和存在句,不见B式, 这说明在通常情况下汉语吸收外族语言的语序时可容性较小。〔8 〕明代杨铭(蒙古人)《正统临戎录》记述了明英宗被蒙古族瓦剌部俘获的事件,其中常见B式“N上+VP”的例子,如“我如今回去爷爷上奏”、“我有个比喻皇帝上说”、“叫铭皇帝上奏”等,这正好说明了B式是从蒙古语来的, 也证明后置词“行”的本字是“上”。
(二)从现代山东、山西一些方言来看,“~行”是“~上”的变读音。正好可以解释“N行”多可释作表示处所、 位置的“这/那里”“这/那边”。变音是由于该字位于音节末尾读轻声而引起的。用变音表示该字词义虚化后的语法意义,起到了与本音所表示的词汇意义相区别的作用。
(三)在考证方言本字时,不仅要运用古今音韵演变的一般规律,同时也要注意考察并运用音韵演变的特殊规律。当我们遇到问题,用正常的音变规律无法解释时,不妨打开思路,设法另辟蹊径去探幽访胜。
注释:
〔1 〕有关“~行”的用例多采自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行”条及余志鸿(1983、1987),此外也参考了最近几年出版的有关辞书,恕不一一指出。
〔2〕此例和下例的“丈人行”,余文误排为“丈夫行”。
〔3〕“行”用在名词后表处所, 《太子成道变文》已见:“皇宫行有诸使女,免得交人别猜疑。”(《敦煌变文集》318页,伯3496 )“皇宫行”即皇宫里。另方位词“边”用在人名后也有跟A 式同样的用法。如:“宁昌乡人卜老师,于高参军家人未丰边举取钱拾文。”(《吐鲁番文书·麟德二年卜老师借钱契》;举,弆也,义为借贷)
〔4〕今东北人把“干啥”说成“干哈”也是同类例子。 但“啥人儿”不说成“哈人儿”,可见音变的原因是轻读。
〔5〕关于孝义方言“上”的音变,参考了郭建荣(1989 )的有关记录。
〔6〕同样,阳曲话“家合里、书合里”的“合里”实际是“下里”的变音。“下里”为方位词连用。
〔7 〕元无名氏杂剧《村乐堂》一折[梁州]:“半片席斜铺在地下,两块砖掇在头行。”此处“地下”与“头行”对举,也可窥见“~行”与“~上”的内在关系。
〔8〕新疆、甘肃、 青海等西北地区由于长期以来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杂居,那里的汉语受他民族语言的影响根深蒂固,出现了一些跟内地汉语语序不大相同的语法现象,应当别论。
*本文曾在北京大学举办的第二届古汉语国际研讨会上宣读, 这次发表小有改动。承梅祖麟先生惠寄日本学者有关资料的复印件,十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