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桑义道办中国年--鲁迅精神故乡探微_鲁迅论文

傅桑义道办中国年--鲁迅精神故乡探微_鲁迅论文

扶桑艺道润华年——鲁迅精神原乡问题探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鲁迅论文,扶桑论文,精神论文,华年论文,艺道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909(2013)03-0114-06

所谓原乡,从地理概念上是指一个宗系的本乡,指祖先居住过的地方;精神原乡,指涉的是个体的精神的本原,即指个体的文化精神或文化心灵的始源。鲁迅是中国近百年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伟人之一,是中国现代民族精神的代表,也是民族根性的批判者和改造者。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与他思想的两个精神原乡——绍兴和东京是密不可分的。

鲁迅出身于封建士大夫家庭,1892年祖父卷入科场贿赂案,1896年父亲病故,这些使他过早地感受到社会变故和世态炎凉。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经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家境的破落,让鲁迅面临人生道路的第一次抉择。

封建士大夫家庭的正路是考科举,败落户子弟则是当幕僚(到府署或衙门做事)或经商。鲁迅没有走这两条路。1898年5月1日,18岁的鲁迅顶着进“洋学堂”是“把灵魂卖给洋鬼子”的压力,带着母亲给他筹措的8元川资,“走异路,逃异地”,到南京考入江南水师学堂,并由周樟寿改名周树人。江南水师学堂名义上是海军学校,实际上是海运学校。鲁迅进校后不久,便发现这所学校“乌烟瘴气”,毅然决定退学,是年10月投考江南陆军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改学开矿。1902年1月,鲁迅以一等第三名的优秀成绩从矿路学堂毕业。

在南京的4年,鲁迅阅读了许多介绍西方的书籍,如严复翻译的《天演论》等,接触了进化论思想,吸取了不断发展、进步、变革的观点。1898年中国“戊戌变法”的破产、1900年八国联军的暴行、1901年“辛丑条约”的签订等,这些重大事件都引起了鲁迅的关注,他开始自觉地思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还在1898年11月,鲁迅就曾刻过“文章误我”、“戛剑生”、“戎马书生”三枚图章,表明他爱国报国的志向,然而等到矿路学堂毕业,又“爽然若失”,感觉既不配“做半个水兵”,又掘不出“金银铜铁锡”来,“一无所能”。“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1](P297),冀以留学所得贡献于祖国。后来,鲁迅在回忆中更用了“渴望”二字:“我的渴望到日本去留学,也就在那时候。”[2](P315)在家国动荡之中,鲁迅开始了他的留日生涯。

日本社会从明治维新到20世纪初,从政治经济到思想文化都发生了深刻变革。在思想文化方面,经过明治初期的文明开化政策、自由民权运动以及后来的大正民主运动,日本已广泛吸纳和接受了大量西方文化。

1902年3月24日,鲁迅由两江总督批准赴日留学。4月,他进入东京弘文学院江南班学习日语,时年21岁。1902年,正值中国向日本派遣留学生的高潮起始之年,也是中国酝酿变革的年代,孙中山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蓬勃发展,让具有独特文化背景和地理位置的日本成为了中国革命的聚集地。1902年2月8日,梁启超在横滨创办《新民丛报》,鼓吹君主立宪的改良主义主张;1903年,留日中国学生纷纷创办刊物,宣传反帝反清革命,《湖北学生界》、《浙江潮》、《江苏》、《河南》等相继面世。1905年11月26日,章太炎创办了《民报》,提出比较鲜明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纲领,并以《民报》为阵地,与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围绕“民主共和”与“君主立宪”展开论战。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革命派与改良派的论战。

不可否认,一衣带水的日本对中国近代革命的影响和声援是巨大的;但从另一方面说,日本军国主义入侵中国的野心日益膨胀也就在这个时候。1902年,甲年海战已过了8年,日本的国力正逐渐强盛,如郁达夫的《沉沦》描述的,“举国上下都弥漫着鄙视中国人的风气”。作为弱国子民,鲁迅也受到种种歧视,他的感受是十分复杂的。当年,留日学生来源复杂,志趣各异,对日本的感情也不尽相同,总起来大致可分为四类:一是怨恨日本,如周作人笔下所讲,看日本“全是一副吃人相”,把自己的“屈辱”和“受苦”都归咎为不富强的“祖国”;二是藐视日本,“不是说日本全无文化”,就是说日本的文化“古代是模仿中国,现代是模仿西洋”,“不值得一看”;三是一味欣赏和钦佩日本的风土人情,把“异域”看作是“古昔”,交游议论,吃喝玩乐;四是用“虚心研究”的态度深入观察和研究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发展,潜心求学,客观看待中日差异。

鲁迅显然是留学生中“潜心求学”的代表,“急于寻求的大抵是新知识。除学习日文,准备进专门的学校之外,就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2](P558)同在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日语的许寿裳在《怀亡友鲁迅》一文中说:“鲁迅在弘文时,课余喜欢看哲学文学的书。他对我常常谈到三个相联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3](P153)显然,鲁迅对于“最理想的人性”①的思考,始于日本。林嘉骏在《国民性与国民经济》一文中说:“日本人和中国人同为东方人,在理,当因东西文明之根本差异而同与英德等国之西方式的国民性对峙。不过就现代日本而言,其一切精神,吾人与其仍谓之为东方式,何如谓之为西方式或准西方式为愈,以其在在皆由胎息与进步西方文明而成也。”[4]

1902年前后,日本对尼采的介绍达到高潮。因甲午海战胜利而造成的“昂扬”的“国民意识”,为尼采“英雄主义”在日本的传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日本的“尼采热”促使鲁迅对“理想的人性”进行深入思考,在他看来,“理想的人性”同样也是个“国民性”问题。“国民性”指的是一国国民之一般的特性,构成国民性的因素有“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物质的因素复可分为气候,土地,物产,民族统系四种;精神的因素复可分为思想上的传袭,历史上的因缘,政治,文学,哲理,宗教,制度,风俗,习惯等项”[4]。“国民性”就是综合了上述种种因素铸造而成。民强斯国强,民弱斯国弱,民气之盛衰又决定了国势之强弱。从这一理念出发,鲁迅确立了自己的志向。1904年9月,他在弘文学院结业后,孤身一人来到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学医”,是鲁迅人生道路上的第二次抉择。他在后来的回忆中写道:

待到在东京的预备学校毕业,我已经决意要学医了,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确知道了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的维新有很大的助力。[5](P83)

鲁迅研究并总结了日本明治维新的经验,“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因而决定“学医”。历史上闭关锁国的日本就是从对荷兰的“医学”感兴趣,从医学起步,由医学而及于西洋其它技艺、器械、用品,最终促成“维新之兴起”。鲁迅选择“学医”,显然是对日本社会的一个“仿效”,是与他到日本后一系列的作为联系在一起的。

1903年3月,鲁迅在同班同学中第一个剪了辫子。在清朝,辫子是种族压迫的标记,是否敢于剪发辫,也成为保皇派和革命派的主要区别之一。鲁迅到了日本,剪掉辫子以“舒愤懑”[2](P189),依然同日本整体环境的影响有关。日本在明治维新的过程中,也曾有过“剪发和开发的变革”。1872年,明治政府公开宣传废除幕府时代的武家服饰,要求人们去发髻、留短发[6](P93)。鲁迅探讨“理想的人性”,他自己的这条辫子就非剪不可。鲁迅剪辫之后,在送给友人许寿裳的断发照片《自题小像》中写道:“灵台无计逃神州,风雨如磐黯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许寿裳解释说:“首句说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次写遥望故国风雨飘摇之状,三述同胞未醒,不胜寂寞之感,末了直抒怀抱,是一句毕生实践的格言。”[3](P181)“舒愤懑”是鲁迅决心投身民族救亡革命斗争的起点。

在弘文学院学日语的一年多时间里,鲁迅发表出版的译作有《哀尘》、《月界旅行》、《说鈤》、《中国地质略论》、《斯巴达之魂》、《地底旅行》、《中国矿产志》、《物理新诠》、《世界史》和《北极探险》共10部,研究者评述得最多的是《斯巴达之魂》和《中国地质略论》。1903年6月15日,鲁迅在留日学生组织“浙江同乡会”创办的刊物《浙江潮》第五期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翻译创作小说《斯巴达之魂》。说它为“翻译创作小说”,是因为既不是翻译(找不到出处),又不像是创作。鲁迅1934年5月6日在《致杨霁云》中说:《斯巴达之魂》“虽说译,其实乃是改作”[7](P403)。小说记叙了斯巴达勇士抗击外来侵略者的可歌可泣的故事。那是一场三百人迎战一万人的战斗,是力悬之战。结果,勇士们死战到底,全部阵亡,只有一个武士因眼睛患病,没能参战幸存下来。武士回家后,妻子认为他侮辱了国家、也侮辱了妻子,而劝丈夫去死。鲁迅在《斯巴达之魂》的引言中说:“我今掇其逸事,贻我青年。呜呼!世有不甘自下于巾帼之男子乎?必有掷笔而起者矣!”“借斯巴达的故事,来鼓励我们民族的尚武精神”[3](P20),这就是鲁迅写这个短篇的动意。同年10月,他在《浙江潮》第八期发表的论文《中国地质略论》说:“强种鳞鳞,梦我四周,伸手如箕,垂涎如雨”,列强是“我汉族之大敌也”,由此呼唤“豪侠之士”“奋袂而起”,以挽救垂亡的祖国。

“学医”,凝聚着鲁迅铸造民族健壮的体魄和“最理想的人性”的热切的期待,凝聚着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宏远志向,表现了青年鲁迅独立不羁的伟美品格。

1904年9月,鲁迅来到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时年24岁。日本学者竹内实在他的《仙台与短刀——广濑川畔的鲁迅》中这样描述:鲁迅首先是憧憬明治维新,其次是憧憬对于明治维新有很大助力的“新的医学”,所以才到设有“新的医学”的仙台医专求学,可以说,他是怀抱着中国明治维新的蓝图走出仙台车站的。

仙台医专创办于1901年,据说外国留学生只有鲁迅一人,因而在那里颇受了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并“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1](P303)尤其是藤野严九郎先生,特别器重鲁迅,他让鲁迅把课堂所记的笔记送给他检查,竟仔细地作了修改和补充。可发生在1906年春的“幻灯片”事件,让鲁迅受到强烈的刺激,促使他意识到,要拯救中国,“医学并非一件紧要的事”,如果思想不觉悟,即使体格再健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砍头示众的材料和麻木的看客。“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8](P417)由“学医”到“从文”,放弃医治国人之体魄,而改为医治国人之灵魂,这是鲁迅人生道路上的第三次抉择。这次的抉择决定了他今后一生的道路。

1906年3月,鲁迅从仙台回到东京,专门从事文艺运动的发动。他写论文、编刊物、作翻译、出书籍,迎来了他文学生涯的第一个高峰:1907年12月,发表自然科学论文《人间之历史》(收入《坟》时改为《人之历史》),文章阐释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的《人类发生学》,并系统介绍了达尔文的生物进化学说及其发展的历史,驳斥了上帝造人的“神创论”的唯心主义观点,对“抱残守阙”的顽固派进行了抨击。《人之历史》是我国早期介绍达尔文进化学说的重要论文之一。1908年2月和3月,发表《摩罗诗力说》,对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密茨凯维支、斯洛伐支奇(通译斯洛伐茨基)、克拉辛斯基、裴多菲等8位诗人及其作品进行了热烈赞扬,称“立意在反抗,指归在行动”的“摩罗诗派”是“精神界之战士”。针对中国缺乏“精神界之战士”的现状,鲁迅尤其批判了“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的习惯势力,强调要“争天拒俗”,表现出一种勇猛、热忱的战斗激情,凸显了用文艺来启发人民的觉悟、推动祖国向前发展的强烈愿望。1908年6月,发表《科学史教篇》,介绍从希腊罗马到19世纪的自然科学,阐明科学发展之历史,论述科学与艺文、宗教、实业的关系,指出洋务派的“惟枝叶之求”乃是舍本逐末。他特别强调,要“致人性之全,不使之偏倚”。在论及科学与社会的发展道路同样是不平坦时说:“所谓世界不直进,常曲折如螺旋,大波小波,起伏万状,进退久之而达水裔”;又说:“平和之物,不见于人间。其强为之平和者,不过战事方已或未始之时,外状若宁,暗流乃伏,时劫一会,动作始矣。”不难看出,鲁迅当时已具有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思想。1908年8月,发表政治论文《文化偏至论》,批判19世纪文化思潮的偏向。针对洋务派鼓吹“富国强兵”、“竞言武事”,以及改良派倡言的“制造商估”、“立宪国会”等盲目崇拜西方“物质”和“众治”的错误,鲁迅提出了“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政治主张,强调“尊个人而张精神”,“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认为只有强调个性解放和精神力量,才能使“沙聚之邦”“转为人国”,“人立而后凡事举”。鲁迅对专制主义弊病的批判可谓鞭辟入里,从此,“立人”思想成为鲁迅全部思想的一个中心。

《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和《文化偏至论》这四篇力作正好形成一个思想系统,一个为拯救中国、开启民智、发动启蒙运动的纲领性意见的系统,因而被研究者称为“启蒙四论”。1908年12月,鲁迅又发表《破恶声论》,针对洋务派和改良派鼓吹的“破迷信、崇侵略、尽义务”,以及“同文学、弃祖国、尚齐一”等邪恶之声,进行了批判。可惜这篇文章没能够写完,只批判了“破迷信”、“崇侵略”两种。这里,鲁迅再次深刻阐述了个性解放,讲到要破“崇侵略者”之“恶声”。当时,一些进步的旧民主主义者对帝国主义抱有幻想,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借助于他们的力量推翻清政府。鲁迅却清醒地认识到,要把反封建主义与反帝国主义的斗争紧密结合起来,在吸收尼采进化论思想的同时,他也批评尼采的进化论“虽云据科学为根,而宗教与幻想之臭味不脱”,“执进化之留言,攻弱小以逞欲”的“兽性之爱国”。鲁迅还批评了“灭裂个性”的言论,指出维新派高唱“维新”,实乃“掣维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体”,希望中国有爱国前驱者起来保卫祖国,使祖国早日摆脱荒凉落后的困境。

这些文章都发表在当时的《河南》杂志上。《河南》杂志1907年底在东京创刊,由刘师培主编,为留学界主要革命刊物之一,1909年12月第九期发刊后被禁。冯自由在《革命逸史》中认为:《河南》杂志“鼓吹民权主义,鸿文伟论,足与《民报》相伯仲”。许寿裳评论鲁迅的这几篇文章,“《文化偏至论》,《摩罗斯力说》等(《坟》),都是怵于当时一般新党思想的浅薄猥贱,不知道个性之当尊,天才之可贵,于是大声疾呼地来匤救”[3](P177)。可见,鲁迅要“改变”的不仅仅是一般民众的“劣根性”,也包括那些“新党”的“思想”,他关注的是全民族的“精神”。

鲁迅留日期间的实绩主要体现在思想文化战线。这些实绩的取得,首先,源于他强烈的使命意识和勤奋苦读。许寿裳回忆说:鲁迅在弘文学院时已经购有很多日文书籍,如拜伦的诗、尼采的传、希腊神话、罗马神话等等。同舍的沈瓞民回忆说:鲁迅平日顽强苦学,毅力惊人,边学习日语边翻译,偶尔也译英文书。“开始译笔,颇受严几道的影响,但后来却一变而为清新雄健,在当时译书界已独树一帜了。”[9]其次,得益于日本学界丰富的学术资源。这些学术资料又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日本学界丰硕的学术成果。1980年代,日本学者北冈正子写过一本专著《摩罗诗力说材源考》。北冈正子经过深入考辨,发现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几乎分论的所有部分都有材料来源”,“这说明《摩罗诗力说》是在鲁迅的某种意图支配下,根据当时找得到的材料来源写成的”[10](前言P1-2)。鲁迅显然是借鉴了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是在日本学者研究的基础上把这一课题的研究推向了前进。二是当年发行的外文书刊。就《摩罗诗力说》而言,除了吸取了日本学者木村鹰太郎、滨田佳澄、八杉贞利、升曙梦等人相关的研究成果,还参考了俄国的克鲁泡特金、丹麦的勃兰兑斯、匈牙利的利特耳、德国的约翰·克默迪的相关著作。鲁迅博览群书,摄取了大量丰富的学养,使自己的学识逐渐充实丰满起来,这才写成了《摩罗诗力说》这样的煌煌巨论。反过来说,如果当年日本学界没有这么丰厚的学术资源,鲁迅也就写不出“这篇在人类精神发展中求得救国救民方策的诗论”,而这篇诗论,正“是鲁迅文学的出发点。”[10](前言P1)。

1909年3月2日,鲁迅与周作人合译的外国短篇小说选集《域外小说集》第一集出版,由东京神田印刷所印刷。鲁迅在《〈域外小说集〉序言》中说:

《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迻译亦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涛之微沤与,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莫之感矣。[11](P155)

这篇“序言”,正如周作人所形容的:“气象多么的阔大,而且也看得出自负的意思来;这是一篇极其谦虚也实在高傲的文字了”[12](P231)。“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域外小说集》在我国翻译史上的地位是多么重要。是年5月1日,东京出版的《日本及日本人》杂志第508期刊登的一则消息说:“住在本乡的周某,年仅二十五六岁的中国人兄弟俩,大量地阅读英、德两国语言的欧洲作品。而且他们计划在东京完成一本叫《域外小说集》……现已出版了第一册,当然,译文是汉语。”1909年7月27日,《域外小说集》第二集出版。这二集共收外国小说十六篇:英、美、法各一人一篇,俄四人七篇,波兰一人三篇,捷克一人二篇,芬兰一人一篇,大部分是被压迫民族的作品。鲁迅后来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对留日时期的文学翻译有过总结:“但也不是自己想创作,注重的倒是在绍介,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多。也曾热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记得当时最爱看的作者,是俄国的果戈理和波兰的显克微支。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欧外。”[13](P511)

《域外小说集》的出版,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鲁迅原先筹办《新生》杂志“文艺部分”的计划。印书的费用由蒋抑卮帮助代垫一百五十元,出书后并在上海蒋家开设的广兴隆绸缎庄代售。原计划“待到卖回本钱,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X册的。如此继续下去,积少成多,也可以约略绍介了各国名家的著作了”[11](P161)。但由于当时读者对外国短篇小说还有隔膜,结果“大为失败”,第一集印一千册,卖了半年,只卖掉二十一册。第二集印了五百本,也只卖了二十册,“于是第三册只好停版”。1920年,上海群盖书社将两集合为一集重印出版,鲁迅为重印写了新序《〈域外小说集〉序》,再次谈及翻译《域外小说集》的良苦用心,是要用外国文学唤醒祖国民众的觉悟。许寿裳就称鲁迅:“实在是绍介那时欧洲新文艺思潮的第一人。”[3](P177)

1909年8月,鲁迅结束了为时7年的留学生活回国。鲁迅在日本的7年,年龄从21到29岁,正是风华正茂、世界观成熟并定形的时期。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知识、学问、思想、人格都是在日本形成的,那里是鲁迅一生辉煌的起点。在日本,鲁迅掌握了日语和德语,借助日语和德语,他接触了世界文学。回国后,鲁迅经过短暂的沉默,成为我国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和主将,短篇集《呐喊》和《彷徨》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2](P238)“表现的深切”指的是小说的思想内容,揭出人生和社会的种种病态,犀利而深刻的洞察交织着对个体生命的思考。鲁迅这时所延续和拓展的,依然是“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这三个在东京弘文学院时常谈到的相关联的问题。“格式的特别”指的是小说的艺术特色。鲁迅的阐释告诉我们,他的小说从“欧洲文学”中汲取滋养,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鲁迅凭借译作了解和掌握了“欧洲文学”的精神、观念和其它艺术,这个广义的“欧洲文学”也包括日本文学在内。周作人就曾说过,《阿Q正传》受到夏目漱石《我辈是猫》的影响[14];鲁迅自己也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过,他最爱读的日本作者“是夏目漱石和森鸥外。”

鲁迅回国后再也没有去过日本。虽然如此,在他的心中,是有一份怀念的。鲁迅写于1926年10月的《藤野先生》这样说:藤野先生在他“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并把藤野先生的照片挂在寓居的东墙上,面对书桌,“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深恶痛疾的文字。”[1](P308)鲁迅在上海时,与“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不仅从内山书店购买大量的书籍,而且利用内山书店从事革命活动,包括出版的书托内山书店代售、所编的书托内山书店送到东京印刷、在内山书店约见朋友等,并与中国共产党人建立了广泛联系,内山书店成为鲁迅与外界来往的中转站。鲁迅还租用内山书店职员镰田诚一住过的房间,作为他的收藏间和读书室,同时,通过内山完造结识了许多日本朋友,如鹿地亘、增田涉、山上正义、辛岛骁、林芙美子、山本初枝、新居格、山本实彦等。1931年12月,增田涉离开上海回国,鲁迅作《送增田涉君回国》诗一首相赠。诗云:“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却折垂柳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表达了对“归客”的惜别和对日本的怀念之情。

也正是出自一种理性与感性的共鸣,鲁迅翻译了夏目漱石、森欧外、有岛武郎、江口涣、菊地宽、芥川龙之介、秋田雨雀、武者小路实笃、厨川白村、鹤见佑辅、拓垣鹰穗、片山孤村、岛崎藤村、金子筑水、片上伸、青野季吉、升曙梦、上野阳一、中泽临川、生田长江、铃木虎雄、黑田辰男、千叶黾雄、野口未次郎、山岸光宣、上田进、立野信之、中根宏、冈泽秀虎、藏原惟人等许多日本进步作家的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书籍。当时,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和《出了象牙之塔》在日本并不怎么叫座,可经鲁迅在中国翻译出版后名声大噪,并成为大学文艺理论教材。厨川白村的另外三部书《走向十字街头》、《近代文学十讲》和《文艺思潮论》也相继在中国出版,不仅受到中国文艺界的追捧,“苦闷的象征”、“象牙之塔”、“十字街头”也成为时代的“流行语”。以“十字街头”为例,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写过《谈十字街头》的论文,著名演员赵丹演过《十字街头》的电影,鲁迅主编的左联刊物创刊,刊名也叫“十字街头”。周作人在谈及译介日本文学时说:“喜欢翻译日本文学的,有鲁迅、崔万秋、谢六逸、徐祖正,还有我。”[14]把鲁迅列在第一位。

也有的研究者说,鲁迅“虽有七年旅居留学的经历和众多的日本友人,可留给他的不是孤独屈辱的仙台记忆,就是寂寞难耐的东京印象,一生中很少谈及对于日本及其文化的观察体验”[15]。显然,这话有失偏颇。鲁迅对日本民族的“认真”精神,不将做事与做戏混同起来的严肃、认真的国民性格,以及“会摹仿”等优点,都是相当肯定的。鲁迅喜爱日本的美术,尤其喜爱“浮世绘”和“版画”,包括上野公园烂漫的樱花等,也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鲁迅的学生增田涉在《我的恩师鲁迅先生——一九七四年十月十九日在纪念演讲会上讲话》中说:

我曾问过鲁迅先生,您如果再有机会到日本去,想到那里去?鲁迅立即回答说:想到东京的“丸善”(笔者注:东京一家专门销售外国书籍的书店)去看看。青年时代,他在日本时,常到“丸善”去,从那里吸收世界文学和美术知识,因而直到晚年,仍从“丸善”函购书籍。……而且那时,先生说过,也想到仙台去看看……仙台这地方,在心里一直刻着年轻时的印象。[16](P79)

增田涉与鲁迅先生交往甚密、感情笃厚,他是1931年12月回日本的,鲁迅这番话应当是1931年12月增田涉回国之前所说。鲁迅在1934年给女诗人山本初枝的信中也说到,“我一直想去日本”,并接着调侃道:“然而倘现在去,恐怕不会让我上陆吧”[17](P555)。国内作家中,郁达夫对鲁迅的崇拜众所周知,鲁迅也很信任郁达夫。郁达夫写道: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36年)春天,我到了福建,这中间,和他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但记得就在他作故的前两个月,我回上海,他曾告诉了我以他的病状,说医生说他的肺不对,他想于秋天到日本去疗养,问我也能够同去不能。我在那时候,也正在想去久别了的日本一次,看看他们最近的社会状态,所以也轻轻谈到了同去岚山看红叶的事情。可是从此一别,我就再也没有和他作长谈的幸运了。[18](P46)

郁达夫这篇《回忆鲁迅》曾在1939年3月至8月的《宇宙风乙刊》发表,又在同年6月至8月的新加坡《星洲日报半月刊》刊载。作为鲁迅的崇拜者和挚友,郁达夫的话是可信的,日本给了鲁迅许多难忘的记忆,他也曾有计划再去那里。日本著名汉学家伊藤虎丸在《鲁迅与日本人》一书中曾写到:第一次读鲁迅留日时期的评论文章时,“给我留下了堪称为‘冲击’的强烈印象”,原先以为,那“不过是年轻人的习作而已。然而,读过原文后我发现,过去一直讨论的鲁迅的思想或小说主题,实际上几乎都可以在这一时期的评论中找到原型,也就是说,这里存在着一个‘原鲁迅’”[19](P59)。伊藤虎丸所讲的“原鲁迅”,实际上也指涉到一种精神原乡,因此如果追溯鲁迅思想的起源,那么东京和绍兴一样,都可谓个体之鲁迅的精神原乡。

注释:

①许寿裳在另一篇回忆文章《办杂志、译小说》里,所记是“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见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第24页,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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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桑义道办中国年--鲁迅精神故乡探微_鲁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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