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中的沉实——2009年中国散文创作扫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年中论文,散文论文,宁静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如果说自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中国散文进入了轰轰烈烈的创作热潮,那么在世纪之交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这种热度开始降温!当新世纪已愈九载,中国散文则有冷却之势。从“中心”的角度观之,这不是一种好现象;但是,从“边缘”的角度理解,这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它正符合了散文的本性——平淡、自然、超然。在我看来,2009年的中国散文渐渐走出了“异化”的误区,重新回归正途,并开始蓄势待发,进行新的征程。
一 穿越时代的理性思考
受余秋雨历史文化散文的影响,中国散文开始将目光投向“历史”,于是从“历史深处”发掘文化的内蕴,成为散文家的集体意识和无意识。从一个方面讲,这是有价值的;但从另一方面说,它也带来一个问题,即作家对于时代的忽略、盲目甚至麻木。也就是说,历史成为一个很大的磁石,它将散文家都吸走了,从而导致了作家之于当下时代的“缺席”和“冷漠”状态。近年来,尤其是2009年的中国散文对“历史”渐渐疏远,而将目光投向现实,尤其对于时代有了穿透力。
王开岭的《现代人的江湖》(《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9期)着力探讨的是现代人的生存处境和困境。在作者看来,随着人们智力的提高,许多人尤其是那些“弱者”都“生活在险境中”,于是他发出这样的感叹:“我若是个傻瓜,可怎么活啊,面对这么多陷阱,这么多圈套和天罗地网,我何以摆脱猎物的命运?”不仅如此,就是强者也难逃“险境”,因为强中还有强中手,有时事实往往是:“强者比弱者输得更惨!”于是,王开岭提出了如何建立“社会程序和游戏规则”的问题,比如“让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作者还由韩国总统卢武铉的自杀引发出社会道义的问题,即人们尤其是官员应知道“廉耻和羞愧”,这也是作者何以向卢武铉的死因致敬之原因。因为王开岭认为:“其实,每个人身后,都有一片山崖,那是早晨攀登的地方,也是黄昏抬望的地方。”可以说,能够直面当下人类尤其是中国人的生存处境和困境,进行哲理的反思,这是王开岭散文的价值之所在!在同期同本杂志上还发表了唐翼明的《阅江楼清谈》,较王开岭散文的直率尖锐不同,此文含了儒雅冲淡,但它的“说道德”、“说诚信”、“论朋友”、“人是一只蜘蛛”、“人生的马车有两根缰绳”,却都是面对现实的失德、失信而言的。如他说:“有良心又叫好心,没良心又叫黑心,一个社会如果好心人少而黑心人多,那就离野兽丛林不远了。现在‘黑心’这个词语出现的频率颇高,黑心钱、黑心药、黑心棉、黑心肉、黑心食品、黑心商人……一切假冒伪劣的物品,一切靠不正当、不道德的手段获取的利益,其实都可以冠上‘黑心’二字。‘黑心’二字的频繁出现不能不让人对我们社会的道德水准感到忧心。”最重要的是,在文章娓娓道来的说理中,透出人生智慧之光。如作者表示:“社会上常看到不同的朋友圈,一圈人大都进取,各有成就,而另一圈人则大多沉沦,各有劣迹,这是理有必然,一点都不奇怪。”他还说:“我把国内社会状况的观感归纳成八个字:‘问题重重,生机勃勃’。”这样的看法还是很有穿透力的。
周闻道发表于《美文》2009年第3期的《官场词语》颇有力量!作者将纷纭复杂的官场进行了修辞学意义的解读,并从中绎出“解放思想”、“政治”、“选举”、“程序”、“改革”、“请示”、“汇报”、“会议”、“协调”、“进步”十个词语,这本身就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艺术效果。更有价值的是,透过这些语词,作者进行了形而上的思考,并从中得出了人生智慧!如对于官场的“进步”,作者从不进步者、进步者甚至飞黄腾达者进行分析,各言其中的微妙之处。如对于人人梦寐以求的“高升”,作者是这样理解的:“升得越高,落差越大,痛苦越深。这似乎是官场进步、攀援、拼搏中的规律,没有有无之分,只有大小高低之别,没有人能躲得过。何况,能达到巅峰者,永远是少数。更多的还是在途中,在追求进步的漫漫征途。”他在最后总结说:“在官场,进步像一味怪药,让多少人一旦上瘾,就走火入魔。而痛苦又像一个幽灵,总是与进步亦步亦趋,形影相随,带给进步许多拖累和痛苦。”这是直面现实和时代的“穿越”,它前面有锋芒之“针”引路,后面有思考之“线”牵引,再后面是作家的“手”、“头脑”和“心灵”推动,从而达到了一种较为完美的结合。还有方英文的《公务酒》(《都市美文》2009年第9期)也是揭露官场的,作者通过官场喝酒的众生相,幽默诙谐地讽喻现实,颇有林语堂《论政治病》的流风遗韵!尤其是对于谭科长这一形象的塑造更为真实有趣,这个在近三十年时间里一直是副科长的老谭,总是不用心陪领导喝好,而是一开始就将自己喝醉,用作者的话说就是:“诗人的喝法。”这显然不合官场的酒规和为官之道,即作者所说的:“好的领导从不为自己喝酒,而是为工作喝酒,为争取资金喝酒,为赢得外援喝酒,为化解矛盾喝酒,为联络感情喝酒。”这样的对比真可谓棉里裹铁、直透骨里,但又并不冰冷刺目。
吴克敬的《眼前的婚姻》(《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2期)也是关注和反思现实的。作者从结婚、闪婚、试婚、素婚和网婚几个角度,探索婚姻及其幸福的奥秘,既给人以启示又别有意趣!尤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不是用传统的观念来看待现实生活,而是站在健全的精神高度来理解古往今来的婚姻,于是得出合乎情理、富于智趣的结论。如作者从“结婚”中认识到:“家是收藏劳累和忧伤的纪念馆,有家就能享受安稳。”作者由“闪婚”得出结论说:“美满的婚姻是磨合的产物,既要有婚后的磨合,也要有婚前的磨合。”谈到“试婚”,作者又说:“冲动绝对是人的一个大缺陷,特别是在婚姻生活上,一时冲动的试婚未必就有好结果,而冷静的试离婚却可能又会带来一个神话般美丽的好结局。”作者还在“素婚”中认为:“奢侈豪华的婚礼并非能使结婚的人美满幸福,倒是素婚的人,常可能相扶相携,白头到老。”而对于“网婚”,作者却有些向往,他说:“身在其中,却又完全可以不见面,保持了网络的神秘感,无论对方的相貌如何,身高几许,详细家世,全都包裹在想象的空间里,由着自己去幻想了。而且更为主要的是,双方互不承担责任,也没有做饭洗碗、擦地晾衣服等烦人的家务事,自由地来,自由地去,有心跳,也有刺激,可把现实中很多压力和无奈释放出来。”这简直是对于现代婚姻的一种百科全书式的新解,在批判中有欣赏,在现实中有梦幻,在向往中又有回归,在狂热中又有理性,仿佛是在一根平衡木上,作者在不断地晃动、扭摆和颤动中寻找着自己稳固的支点。
郭文斌的《安详是一条离家最近的路》(《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11期)也是关注现实,思考人类异化问题的。为此,作者提出了“安详”乃至于“安详主义”,以便医治现代人的焦虑症,帮助现代人找回丢失的幸福。在作者看来,现代人身处各种危机中而难以自拔,其可怕程度甚于患上艾滋病和癌症,他说:“烈火沸水一般的焦虑将会成为远比艾滋病和癌症更让人们束手无策的集体疾患。”而要根治此病,安详与安详主义至为重要,因为它“既是一条回家的路,又是家本身”。“要说安详主义其实很简单,安详主义不是别的,安详主义就是回到我们‘自身’,回到当下,回到细节;坦然地活着,健康地活着,唯美地活着,低成本甚至零成本地活着;喜悦着,快乐着,幸福着,满足着。”当然,作者并没有将安详和安详主义做片面化的理解,而是与服务时代、给予的精神、现代文明、科学、人道等连起来思考,希冀它获得合理健全的发展理路!确实是如此,安详是一种人生智慧,是一种生命体验,是一种精神品质,还是一种天地自然之道,它是当下时代与文化中最为缺乏的。作家的思考具有时代感,更不乏形而上的哲学意义。
以往,我们总是批评文学与政治、时代的关系太过密切,那是因为政治与时代一直想将文学视为工具与附庸。事实上,文学永远不可能与政治、时代脱节,没有时代脉搏的跳动,任何文学都是无力和没有意义的。从这个方面来说,文学包括散文的精神性至为重要!在《美文》2009年第10期,贾平凹发表了《当下社会的文学立场》一文,其中有这样的看法:“这个时代的精神是丰富甚或混沌,我们的目光要健全,要有自己的信念,坚信有爱,有温暖,有光明,而不要笔写偏锋,只写黑暗的,丑恶的。要写出冷漠中的温暖,恶狠中的柔软,毁灭中的希望,身处污泥盼有莲花,沦为地狱向往天堂,人不单在物质中活着,而活着需要一种精神,神永远在天空中星云中江河中大地中,照耀着我们,人类才生生不息。”他还说:“我们需要会写伦理,写出人情之美。需要关注国家、民族、人生、命运。这方面我们还写不好,写不丰满。但是,我们要写出,或许一时完不成而要心向往的,是写作超越国家、民族、人生、命运,将眼光放大到宇宙,追问人性的、精神的东西。”在此,作者获得了关于时代、社会、民族、国家、人类和宇宙的层级式追问的向度,而其内核则是“人性和精神的东西”,从而使这篇散文具有了精神的高度!铁凝发表于《人民文学》2009年第1期的《文学是灯》也坚守文学是时代、社会的精神明灯的信仰,不论对于中国还是西方的经典作家及其作品都是如此!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说过这样一段话:“当我们认真凝视那些好作家、好画家的历史,就会发现无一人逃脱过前人的影响。那些大家的出众不在于轻蔑前人,而在于响亮继承之后适时的果断放弃,并使自己能够不断爆发出创新的能力。这是辛酸的,但是有欢乐;这是‘绝情’的,却孕育着新生。于是我在敬佩他们的同时,也不断想起谦逊这种美德。当我固执地指望用文学去点亮人生的幽暗之处时,有时我会想到,也许我们应该首先用谦逊把自己的内心照亮。”是的,要想“照亮”别人,首先要“把自己的内心照亮”,而这盏“文学之灯”即是“谦逊”,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之情。
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之所以能够震撼人心,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反映了时代、回答了困扰人们的种种问题、驱散了笼罩在人们心中的阴霾、点燃了社会和文化转型期前进的灯盏。今天,在即将进入新世纪的第十个年头,在形式主义渐行渐远的时候,在经过了世纪之交的困惑之后,我们的文学包括散文就不能不思考中国社会、文化的转型,并穿越层层障壁,获得精神的光芒与绚丽。或许,在这方面,2009年的中国散文是个非常好的起点!
二“情”之一字动人心魂
清人张潮曾在《幽梦影》中表示:“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也认为,“除非我们有情,否则无从开始我们的生命。情是生命的灵魂,星辰的光辉,音乐和诗歌的韵味,花朵的愉悦,禽鸟的羽翼,女子的趣韵,和学问的生命。”散文创作更是如此,“真情实感”简直就是散文的生命。如林非在《漫说散文》中认为:“不仅狭义散文必须以情动人,就是对广义散文也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对于散文家来说,无疑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作品能否存在和流传下去的生命线。”2009年抒情散文比较突出,并表现出自己的突出特点,这就是内在化的心灵震动。
张国龙发表于《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11期的《亲情的距离》是一篇情真意切、令人心颤的文章。与一般散文注重写亲情的“亲密无间”不同,作者立意于“奶奶”与“我们一家”有“距离”,与“我小叔一家”更亲近,而“我家”与“我小叔家”之间也仿佛横亘着永难理解和逾越的深渊,于是,作者感叹道:“有些时候亲情也是有距离的,父子母子兄弟姐妹之间的缘分有长有短,亲疏厚薄不一而足。长久的朝夕相处,奶奶自然把小叔家当作她永远的归宿。那是属于奶奶的真正的家,她和小叔婶娘拌嘴不过是自家的私事,气消了一切如故。数十载时空横断,奶奶和我们之间日渐生成一层无形的隔膜。那是需要时间来冲刷的,时间甚至也无力将其濯清。在隔断的时空面前,血缘并非战无不胜,它仅能维系的不过是一种被伦理道德化的东西。”而对于小叔和小叔婶,作者也总是感到他们的冷漠。这是冷调的情感叙事!不过,在这种“情感的距离”下,又包含着一种无限的深情:像父母对奶奶的好,尤其是对于她情感“偏向”的理解;又如患高血压的父亲曾背着肥胖的妈妈跋山涉水,却毫无怨言;还有七十多岁又身患重病的父亲为奶奶跪灵七十二小时的决心和努力;再如我对奶奶的情意,都灌注在“她曾教我写她所拥有的唯一的汉字——廖,那是她留存在我记忆中的唯一的歌谣:一点一横飘(撇),下面藏两个习字刀,人之分开,斜着砍三刀。”作者还写到小叔的一份情意,“小叔悄然来到父亲跟前,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灵牌,示意父亲回屋稍歇。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小叔眼中漾起的一缕久违的手足之情。”更重要的是,作者对于自己父亲的体恤和理解,在父与子、母与子之间流淌的那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作者这样写道:“父亲曾背着奶奶摸黑翻过的就是这座山梁,我曾无数次想像那道坡,当它真切切地横亘在我眼前时,我禁不住‘啊’了一声。它高高地冲向山顶,始终保持着至少五十度的倾斜姿势。我不禁怜惜地偷偷看了父亲一眼,头脑里悠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道坡应当更名为‘母子坡’。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它是永恒的‘母子坡’。”这段描写令人想起朱自清写的父亲的“背影”,作者没有直露的、表面化的抒情,而是情蕴于内,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从而产生了极为内在的感人力量!
吴佳骏是一位非常年轻的作家,但他的抒情散文写得极其精彩动人,尤其在情感的开掘方面颇有深度。较有代表性的是《墨水灯》(《黄河文学》2009年第8期)和《背篓谣》(《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9期)。表面看来,这两个题目都是小得不能再小了,然而,作者却能“小中见大”,将天下无限量的亲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墨水瓶》只是写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个墨水瓶,由其中的红墨水,我与姐姐展开了无边的梦想,作者写道:“姐姐比我更加珍视那只瓶子,每晚睡觉前,都要将其捧在手心,端详半天,才能安然入睡。姐姐在看墨水瓶时,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福感,仿佛她那苍白的青春琴弦上,跳出几个明快的音符。”然而,也就是这一最简单的读书机会,在姐姐也只能是一个永难实现的奢望!而“我”也就在这种遗憾中,发愤图强,努力奋斗。这让我想起林语堂与他的二姐,因为父亲不能让他们都读大学,只能牺牲姐姐的前途而成全弟弟!后来,这只墨水瓶改为墨水灯,在文末作者这样写道:“缺少灯光照耀的姐姐,最终靠灯活着。那盏灯,是她的孩子。也许,这个孩子会使她踏上另一条苦难的道路,一辈子也得不到温暖和幸福,但能让她一辈子活得有希望和信念。就像母亲改装的那只煤油灯,虽然光源微弱,却足以照亮一个世界。”抒怀是轻淡的,但情感是深厚的,它直达你心灵的深处,令人久久难以释怀!《背篓谣》是写母子情深的,由于贫穷无依,母亲只能靠一只背篓背起全家的沉重,并很早就将更小的背篓套在“我”幼小的肩头,于是,在母子间就有了这首“背篓谣”:“小背篓,挂肩上,圆圆的口子似玉缸。装柴火,装太阳;装青草,装月亮,装满童年的梦想……”虽然历尽生活的艰辛,更充分地体验了贫穷的滋味,但母子之情和幸福之感却装在这小背篓中,装在背篓的歌谣中,于是作者说:“我们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落日慢慢地从西天上坠落。当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被暮色吞噬,我和母亲紧紧抱在一起,眼里同时闪着泪花。”在诗意的表述中,母子之情与感恩之心溢于言表,读者的身心也仿佛受过洗礼般地清明起来。吴佳骏的写作源于生活,源于对亲情的细微体验,也源于质朴无华的表述,更源于一颗平民之心的诗性的烛照。
江少宾的《今宵别梦寒》(《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2期)也值得一提。作者以母亲之病和父亲之忧开始,以作为人之子的“我”的无奈和惭愧为中心,展开自己的叙事,而这中间又包含了几许难以言说的情愫。母亲得了绝症需钱无数,自己又是捉襟见肘;而工作和孩子的重压则让自己应接不暇;父亲的绝望情绪更是令人担忧;最重要的是自责,一种藏于内心的不安和压力。所以,作者表示:“每次想到这种可能,我都感到无助与灰心。单位离母亲的住处,不过十分钟的车程,但自打孩子出生之后,我便很少再去看望母亲。孩子和工作成了我生活的两极,除了准备给钱的那几天,久病沉疴的母亲几乎被我给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失眠或者是在醒来的梦里,我才一次次地意识到,属于母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而父亲,也即将走完他操劳而多舛的一生。看着身边的孩子天真可人,憨态可掬,那么像我,那么像我的父亲,我时常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在已恍然大悟醒来的梦里痛哭失声。生命真的是条河流,爱像水一样无法返回,它流给了下游的孩子,上游终将干涸,而下游永无止境。”是的,就如白居易那首《燕诗示刘叟》所说的小鸟:“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也像曹雪芹所言:“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作者就是从这种父母与子女不同的感情反差来书写人性和人情,从而给人以灵魂的震撼!
我们每个人的情感都是不同的,子女对于父母与父母对于子女的情感也是不同的,问题的关键在于:人类有情,有珍视,有反思,有羞愧,有超越。2009年还有不少情深意切的至情散文,且多从看似平淡的叙述中流淌出来,并拨动了人们的心弦。除了亲情之外还有友情、爱情、师生情,在此就不一一评述了。总之,正因为有了真情,有了感人肺腑的情感的激流,才能动人心魂,产生内在的持久的审美力量!近年来,不少散文越来越看不起“感情”在散文中的力量,甚至虚构和亵渎散文中的“真情”,并认为它是小儿科,且早已过时了!殊不知,“真情”是散文的灵魂,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真情,都能将真情委婉内在地表达出来,且真正感动人心的。就如季羡林先生所言:“常读到一些散文家的论调,说什么散文的诀窍就在一个‘散’字,又有人说随笔的关键就在一个‘随’字。我心目中的优秀散文,不是最广义的散文,也不是‘再狭窄一点’的散文,而是‘更狭窄一点’的那一种。即使在这个更狭窄的范围内,我还有更狭窄的偏见。我认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韩小蕙:《人格大师季羡林——敬送季羡林》,《散文海外版》2009年第5期)从这个意义上看,“真情”在散文中决非可有可无,而是具有根本的性质。
三 纯朴的诗意与高尚的境界
“大文化散文”流行以来,不仅“真情”受损,就是“诗意”和“境界”也渐行渐远,人们往往更注重所谓的知识性、思想性和表现性。2009年中国散文较少看到横空出世、高谈阔论的“大文化散文”,而多了些生活气息浓郁,平淡、自然、诗意的散文。从风光旖旎的角度看,这些散文也许并不惹人眼目;但是,从散文的本性看,它们更具有内在化的艺术魅力,更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在我看来,这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一种境界。
韩小蕙在《人民文学》2009年第5期发表了《精致扬州》,文中虽然也谈到扬州屠城的历史惨烈,但更多的是从文化尤其是从饮食文化角度赞美扬州,从而表现出从容自若、平淡的诗意、境深界远的审美趣味。比如谈到扬州女子,作者这样描绘说:“女人不叫‘女人’,而被唤作‘玉人’,不仅貌美如花,肌肤光滑如玉,而且个个都既会作诗又会吹箫,莺声燕语,柔媚缠绵,别说能叫男人一见而销骨,二见而诺诺,三见而为之顶天立地;就是各地来的女人们,也是一见爱怜三分,二见倾心五分,三见艳羡七分。”笔墨在谐趣中平添了无数优雅淡静的诗意。另外,在《散文海外》2009年第5期发表的《澳门的心》更是一篇佳作,韩小蕙虽然也描摹澳门的山川形胜、饮食服饰,但更关注的是“心”——澳门人的心灵。因为“她里外透明,很朴实,很纯正”。从澳门那个中年妇女工作人员对每位游客说:“神爱你。”到澳门人做事中规守矩、不苟且随意,再到澳门人每日都活在喜庆的气氛里,还有澳门人的“手信”,作者都感到一颗心的善良与美好!因此,她用形象、诗意、美妙的语言这样来概括澳门的心:
啊,这不由得叫我想起大自然最普通的一件事:一粒种子被播入地下,仁厚的大地用心地孕它生了根发了芽。从此,和煦的阳光用心地照耀它,滋润的雨露用心地浇灌它,风儿用心地梳理它的叶片,白云用心地为它塑造体型,蓝天用心地导引它向上拔节,农民用心地打造它锻造它成就它。就这样,经过长长的、复杂的、艰苦的生长,终于,它也用心地长成了,它变成了百粒千粒万粒的丰收的硕穗——大自然又收获了一个用心生长的季节,人类又收获了一个用心做工的典范。
我也想到了人类社会最普通的一件事:一个生命的种子被植入母亲的子宫,仁慈的母亲用心地孕育了他(她),将他(她)领到世界上来。从此,母亲对他(她)的用心就是终其一生的了:用奶水哺育他(她)成长,送他(她)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读书,又把他(她)送上工作岗位,再为他(她)娶妻(嫁夫)生子,甚至还为他(她)照顾下一代儿女……母亲就这么用心地将自己的血肉、体力和精神,一点一滴地灌注给儿女,全部给完了之后就悄声离去了,轮到下一代母亲又继续用心地浇灌,人类就是这么一代又一代用心地递交而绵延繁衍的……
用心就是呕心沥血。
要想把我们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无他,大家都必须用心地做事。
成功其实很简单,就是用心地做好每天应该做的事。
用心做事的澳门人——澳门的这颗心啊!
这样的文字是用“心”育化出来,并放飞起来的,而这颗心灵则充满博爱、仁慈、温暖和善意,一如秋后的农人用木锨将粮食扬上天空,于是皮糠与谷粒判然分开!其实,作家的创作就是这样,它需要质朴无华,也需要诚实恳切,还需要感恩之心,更需要天地境界。
彭程的《返乡记》(《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2期)叙述的是我与父母自京返乡所遇的一个个故事,与亲戚、朋友、同学之间的联系。其中毫无传奇可言,甚至没有多少悬念,可谓平常、平淡、平凡,但它们却意味深长、令人回味无穷。亲情尚在,随着时间的流水并未淡漠,这固然珍贵,而父亲与旧同事相聚,这份感情却经久弥新!作者这样叙述说:父亲原来工作的单位请吃饭,有几个退休了,得到消息临时赶来的。有的差不多二十来年没见面了,但音容笑貌一点儿不觉得陌生。有一位铁大叔是骑自行车从七八公里外来的。“分手时,他对父亲讲,以后再回来时一定要提前通知他,他一定赶过来,老伙计见一面不容易。两个人眼眶都有些湿润”。在这样平淡的笔墨下,其实是宝贵的友情如金子般在闪烁,不!它远比金子珍贵!还有同学情谊,因为没提前打招呼,在街上不期而遇,于是多年不见的同学得以召集、相聚!作者写道:“和这么多老同学聚,二十多年来是第一次。因为高兴,不用人劝,自己就喝了不少,头晕乎乎的,筷子接连掉到地上,说话也不利落了,倒是大家阻止我再喝下去,送回所住的宾馆房间,一沾枕头就昏昏睡去了。”这种描写极淡静,但却诚意在心,情感内敛,将人生的真诚、美好的诗意镌刻出来。还有,当“我”姑姑知道“我”女儿已14岁,竟有了这一想法:“便念叨说过几年也该找婆家了,家里还有些好棉花瓤子,趁着眼神还行,先给絮几床被褥,算是姑奶奶的一份心意。”尽管是不经意的一笔,但将亲情诗意地和盘托出,更表现出农民如大地一样的仁慈和友善。我们甚至能感到,“我”的姑奶奶这样的“爱”,像山涧的溪水一样自然流淌,她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然,对于农民生活之艰辛和无奈,作者也寄予了无边的忧思和感喟,因为对比城里人,广大的农民像野草一样生长,即使在严寒的冬日也无可奈何!文末作者感叹道:“午饭后,稍稍打个盹,就驶上了返回北京的国道。”“车飞驰着,很快就将故乡甩在了后面。我想,随着重新回到前方那个巨大的城市,随着进入那里的生活和工作,这几天所经历、所感受的一切,很快就会被忘却,变得像影子一样虚幻。”在淡淡甚至略显冷漠的叙述中,其实包含更多的是依恋、感喟、悲悯和心疼。要做到这些,显然是需要博大、仁慈的情怀!
鲍尔吉·原野是位颇有爱心的散文家,他的《手掌化雪》就是诗意盎然、天容地载的经典之作。2009年,他又推出《河流里没有一滴多余的水》(《美文》2009年第8期),其中有宗教的情怀、幽默的机智、诗意的歌唱,更有博大的仁慈,作家的温暖一如冬日的阳光温煦和平。如他这样写道:“人的勇气、包容、纯洁和善良,本来是与生俱来的。在漫长的生活中,有一些被关在心底。把它们找回来,让它们长大,人生其实没什么艰难,每一寸光阴都有用。”他又说:“夜里看雨,如同白昼观风,无迹可寻。敞开窗,听一听雨的话语。雨本无言,遇到枯叶和铁皮屋顶才有问候商量。春雨是数不清的投胎者直奔大地而来,甫出三月,转骨化为初蕾青苗,经历天上人间。”这样的语言虽然质朴,但诗意饱满,一如秋后结实饱满的果实;它们更是作家与天地自然合化的精灵,在无边无际的天空自由地飞翔,没有对事、物、人、情的深切体悟,没有天地情怀,那是不可想象的。文中有一个故事是“取款记”:“我”前面的姑娘要将三百元钱汇给生病的父亲,而营业员正好将她的三百元给“我”作稿费,这下子姑娘不干了,因为她觉得她的钱被半道截下了!巧合的是,此时营业员手上再无别的钱。无论营业员和“我”怎样给姑娘解释都无济于事!于是,作者写道:“我说:这钱我不取了,我明天来。姑娘,你把钱交给营业员。营业员,你务必把姑娘这三百元钱汇到指定地方,行不?”结尾处作者这样收笔:“这姑娘双手粗糙红肿,眉心出了皱纹,刚强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病床上的父亲。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你的钱一定能汇到你爸手里,一定的。姑娘朝我鞠一躬:大叔,谢谢你!”在此,作家的善意、仁爱、体恤与温暖是发自内心的,他对弱者不仅充满同情,更是有着敬畏之心。就如同一位作家曾表示说:“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就有这样的境界和品位。
平原木发在《都市》2009年第8期的《开在女人身上的花朵》可谓风姿绰约!它通过一个女人大半生与“金饰”纠缠,展开了女性爱美的心灵!在一般人看来,女性爱首饰尤其是爱金首饰,一定是虚荣心、世俗心尤其是金钱至上在作怪!但作者却别有见解,认为:“金子最初来到女人的身边,并不是以金属身份出现的,它在金匠的手里改变了形状,它变得不像金属了,它成了一条植物的藤蔓、一朵怒放的玫瑰、一只美丽的小兽、一弯缺月、一滴水珠,以及其他一些你可以想像出的形状。”“从金子到金饰的转变,就像化蛹为蝶、化腐土为钧瓷那样,金子从它最初的定义里脱胎换骨,披上了富丽、吉祥等美好词汇。金子不再是单纯的金子了,它变得有生命、有芳泽、有体温,像个浑身散发着母乳芬芳的新生儿。”这样的表述既充满诗心,又有化育之功,还有天地情怀,它将金子这个世俗之物一下子“神化”了,神化成一种美,一种圣洁的光辉!由此可见,作家的心中仿佛有大光的照临。作者的想象力是惊人的,感觉是神妙的,悟性几乎是天成的,不论在写一块旧金被赋予了新型,还是当项链被绕上女性的脖颈都是如此!如作者写戴着金项链的女子,感到的是它已变成一条河流,在脖上、腕上、踝上,并且不断改变流动的方向,于是他概括这位爱金饰如命的女性说:“她的生活,因为这串金饰的到来突然阳光普照了起来。”最为珍贵的是,这个爱金饰的女性,为了给胃出血的丈夫治病,主动将自己心爱的金饰变卖,而后来女儿要给她再买时,“她说不用了,我已经戴过金子了,与很多一辈子没有碰过金子的女人相比,我已经很幸福、很满足了”。这才是一个真正具有金子般心灵的美好女人,虽然她只是一个煤厂的女人。
王充闾的《庆生辰》(《美文》2009年第4期)是写张学良过生日的,在不同时期、不同处境,张学良过着不同的生日。更重要的是,作者从张学良的生日中看到了有异于常人的谦和、超然、幽默、智慧。比如,对于张学良这样一个官员、军人,他能从高高在上的舞台,退隐下来数十年,而最后悟道,这是相当困难也是难能可贵的。因为张学良说:“我现在就是要做个小小老百姓。……我就是过简单生活。”“我最喜欢小孩子,我喜欢跟小孩子在一起,小孩子很天真。”没有变幻莫测的政治、军事风云的洗礼,没有极高的悟性和天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作者由此感叹道:“十年前,张群在张学良九十华诞祝寿词中,说过一句发人深省的话:‘英雄回首即神仙!’那么,汉公眼前的这种情态,无疑就是一种‘神仙境界’。‘顺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此言诚不虚也。”王充闾实际上是通过张学良的人生来感悟生命和天地之道,并探讨人生快乐与幸福的真谛,这样的思索和探求是朴素的,也是诗意的。
阎纲的《她夺回失去的美丽》(《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6期)是写残疾人赵泽华的,但整个作品充满理解、温暖、赞美与祝福,是美好心灵的流光溢彩!如作者有这样的表述:“瓷人儿被打碎了,残障的生命复话了。你,‘海的女儿’,一条腿行走,一只手劳作,在刀尖上翩翩起舞,与浩瀚的大海共翻涌,在长年累月的巨痛中享受快乐美丽的人生。”这是人性、人情、生命之花最富诗意的奔放!
阿贝尔的《春绘》(《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2期)写春水、春雨、春风、春花、春色、春梦,作者竭尽感觉与诗意之能事,用画笔给春天涂彩,可谓灵光闪现,天光水色,性情通明,是难得的佳作!仿佛作者有一个通天入地的法眼,能领略万事万物的精气神、天地道心,并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功夫,再将它精彩地表现出来!如作者这样写“春雨”:“在窗外下响,从午夜开始。我喜欢整夜的春雨,开着窗睡,滴滴答答,不仅把雨声带进了梦,把空气的湿润也带进了梦。窗外是一棵花椒树和一棵棕树,失眠的时候我分辨得出雨打花椒树和雨打棕树的声响。我总感觉夜里的春雨是栅栏,而我是栅栏里的羊,卧在隔年的草料里。”他这样写“春色”:“我偏爱夜雨过后湿漉漉的春色,明净、饱满,情色也质感倍增,从山腰到山脚,情色都是按大自然的某个参数有序递增的。你是否留意过那些新绿或者花白花红间的棕色,一条田埂或一块草地的棕色,滋润,简直是一种死后的安静与丰盛,且不单单是死后的肉身。把棕色纳入春色的范畴或许不只是视觉的学问。”这种辨别是理性的,更是直觉的;是现实的,又是梦幻的;是清晰的,也是神秘的。但是,它分明透出作家超常的诗性与才情。
要真正理解水中月、镜中花、烛之光、月之韵,就必须有一片清透灵明的心境,有内在的大光的照耀。2009年散文就有这样的特点,由于作家心地纯粹、宁静致远、富有灵心和爱意,所以能在平淡的生活中发现美好的诗意,能在凡人琐事中发现高尚的审美境界,从而增加了散文的广度、深度和厚度。
四 精神漫游与艺术探索
总体而言,中国散文一直遵循着传统的老路进行创作,即写景、抒情、写意和体悟,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中国人信奉的是身心的明达清通,就如同气血的自然运行一样。不过,这一传统很容易形成一种惯性和模式,从而使散文写作过于单一和简单化,缺乏鲜明的个性和创造性。近现代以来,另一形式的散文创作悄然兴起,它试图对传统有所突破,追求纷纭、模糊甚至晦涩的审美趣味,强调复调叙事,以增强散文的表现时空和内在张力,这不能不说与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因素的介入直接相关。较早的是鲁迅的《野草》,到后来是新时期新感性散文的崛起。2009年,也有不少散文在精神和叙事上都有一些探索,它们试图突破模式、打破常规,强化创新意识。
熊育群的《荒凉的盛宴》(《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6期)是写非洲大陆的,它不是按传统中国散文的“明晰”笔法展开,而是将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幻觉,甚至包括第六感觉等都集于一处,充分发挥作家的内在潜能,以书写这个陌生的异域,于是建筑、音乐、诗歌、绘画、电影等艺术形式在此得到了较好的融合,由此可见印象派等现代主义对于熊育群散文的深刻影响。如作者开篇写道:“非洲大陆展现的曲线,深远、流畅。白纸一样的天空,无止境地、任意地让大地画下去。一曲交响的旋律,隐然于人类的耳外,在天地间回旋。”这是诗、画、乐的交织。又如作者这样写夜色中的山峰:“所有山峰分出明暗两块巨大的光斑。背光的暗影像流言和恐慌,向着草地疯狂蔓延,把金黄色的色块划成了碎片,像一个打碎的金盆,顷刻之间光芒褪去。幽蓝的暗影在大地之上串通、汇集,汪洋如水,所有的光芒熄灭,淹没在梦魇一般的晦暗幽冥里。”这里有印象派纷杂的意象,有复杂的隐喻,也包含了绘画的迷离朦胧的色彩。总之,在《荒凉的盛宴》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单向度的呈现,而是一个大型的交响,是一个天地之间的盛宴,你很难用明晰的语言表述清楚。不过,作家复杂的情感、心绪、感觉、梦幻、思考等,都在与天地自然的融会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和张扬。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力戒枝蔓,通过一个圆满的结构,将自己的精、气、神融为一体,这是许多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中国散文难以做到的。还有,作者能超越流行的现代主义的悲观绝望情绪,在荒凉的感受中注入了一种积极浪漫的精神向度,从而更加开阔、自由、飘逸。如作者有这样精彩的结尾:“抬头,天穹仍然亮着。这张白纸已经抹去了所有生动的曲线,所有的交响这时走向了阒静,世界真正安静下来了,夜云,凝固而诡异的表情高挂在天上。”
商震的《散文瞬间》(《上海文学》2009年第10期)表达的也是一种具有现代主义气息的深切感受。由朋友齐先生的沉默、痛苦、灰暗、无奈的生活情调,到自己“鬓角正蓬勃的白发”,再到“一股悲凉的情绪油然而生并不断地扩大,大到让世界仅仅是我们走过的一堆杂乱的脚印”,我们不难感受作品中那种强烈、深沉的悲剧感。王岳川的《问题与立场相关——追思余虹》(《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5期)是纪念余虹的,但其中也不乏现代主义的思索与焦虑,还包含了某些神秘主义的因素和气氛。如作者说:“中国学人遭遇的问题是,西学知识是否不可以怀疑?西方的思想话语具有的虚无性是否不应该批判?这些问题我曾和余虹通宵达旦地谈。”作者还有这样的描写:“余虹走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有幻觉,觉得余虹总在我的窗外。我经常熬通宵工作,一回头就能看到窗外的他。我想,他可能有一些未尽的话要对我说,有很多的想法要倾述。古人说,逝者会托梦给活着的人,表述他未尽的想法,但余虹一直没有托梦给我,这更是一个谜。”余虹之死是个谜,余虹没有托梦是个谜,而深夜里作者总感到余虹在自己的窗外更是个谜,这种迷惑不解促使作者思考与寻找答案,但却无解,且更加令人困惑!在文末作者叹曰:“余虹走了,还留下了很多秘密,这些秘密与我们同在……”这是一种“文化的哀伤”,更是对于未知命运的追问,也还是一种包含了醒觉的参悟。其实,现代主义在给中国散文带来了某种深度模式和叙事张力后,同时也带来了一种限制和阻力,这是必须冲破和超越的。
《李静散文》(《黄河文学》2009年第10期)突破了常规散文的叙事时空,充满了个性的锋芒、理性的分析和睿智的省思,也包含了某些张力效果和神秘气息。如作者在谈“读书”时,将“待书如狎妓”和“待书如恋人”两种类型放在一起,并表示:“这两种人千万别碰面。”因为“彼此话不投机事小,自己坏了兴致事大。”这种巧妙得近于刁钻的叙述角度和方式,一下子将读书人的异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如来鼠”的讽喻也是如同活化,在作者看来,它虽然卑微却欲“天下归一”,使“整个世界臣服于自己”,于是不得不承受“被推土机凌空铲进了垃圾场”的可笑结局。又如作者还认为:“充分发育过的‘个人’的自我超越,和从未深刻认知过‘个人’的集体主义,词句的表面多相似!南辕北辙的相似。”这样的认识是深入骨里的。再如,对于幽默的理解,李静可谓有会心之顷,他提出“梦醒之后幽默亡”,并表示:“人得一半梦,一半醒;一半希望,一半幻灭;一半温情,一半冷峻;一半酸楚,一半欢快;一半怪诞,一半真实……才会有幽默。”这种“半半”与李密庵的“半字歌”、林语堂的“半半哲学”何其相似!如林语堂说过:“中国的哲学家是睁着一只眼做梦的人,是一个用爱和讥评心理来观察人生的人,是一个自私主义和仁爱的宽容心混合起来的人,是一个有时从梦中醒来,有时又睡了过去,在梦中比在醒时更觉得富有生气,因而在他清醒时的生活中也含着梦意的人。他把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看透了他四周所发生的事物和他自己的徒劳,而不过仅仅保留着充分的现实感去走完人生应该走的道路。因此,他并没有虚幻的憧憬,所以无所谓醒悟;他从来没有怀着过度的奢望,所以无所谓失望。他的精神就是如此得了解放。”也是在此意义上,李静认为:“人们都喜欢幽默,但是又贱视幽默,以为它是人类智慧的小小饰品。我却以为它是人类的高尚智慧登峰造极之时溢出的含蓄的讯息。”这样来理解幽默,就达到了参透世界和人生真谛的高度。总之,在中与外、古与今、历史与现实、艺术与哲思、冷与热、讽刺与包容、偏锋与平正、解放与重建等多元化的时空中,展开自己的叙述,这是李静散文的广阔深邃之处,也是其散文富有活力和生命力的关键所在!
穆涛发表于《上海文学》2009年第11期的《信史的沟与壑》是篇奇文,它用带有后现代的眼光重新读“史”,从“字缝”——也可以说从“沟”与“壑”里,读出了历史的沧桑,也读出了历史和人生的智慧,至少获得了一种重构历史的视角。一是对于历史知识的兴趣和熟悉。作者进入历史,仿佛走进自家的院落,经、史、子、集包括中医、《山海经》和《易经》等,他都能信手捻来,决不像有的“大文化散文”费尽心力地钻故纸堆,搞得土头灰脸,气喘吁吁!二是能从历史知识中跳出来,发现其中的奥秘。长期以来,有不少“文化散文”以炫耀甚至卖弄知识为能事,于是在进入知识的同时也被其淹没了。穆涛则不然,他能从繁杂的知识中,以十目一行的功夫探微求真、披沙拣金,获得真知灼见,令人耳目一新。如对于中国传统的“道德”,作者能发现它被渐渐地“瘦身”了,即由原来的天地大道一变而为专指“人的修养”,而这却在人们的意识中早已习以为常了。又如历史的学名为何叫“春秋”,孔子也“厄而作《春秋》”,而不是“冬夏”?这个似乎不成问题的问题却为穆涛提了出来,并从政治地理、地域文化、天地自然、心理动因、时令节气诸方面进行阐释,虽不能说完全周延和令人信服,但还是颇有道理,令人有会心之处,也足见其卓尔不群的见地!三是视角的独特性。在“信的视角”一节中,作者一改盲目信史的惯性,从三个常用语“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乱七八糟”入手,解读历史并提出:“信本是简单的,因为被不断地转换视角,就复杂化了。”这是很有道理的。四是在严肃之中进行的历史消解与解构。对于历史,一向多有毫不怀疑的“信史”者,即使有些不“信史”者往往也是随意而为、信口开河;穆涛是有些后现代意识的,但他又是严肃的解读者,是有些像庖丁解牛式的态度的,像发现自古及近的“由史官而史馆”的转换即是如此。五是散文语言的自由放逸。如作者有这样的表述:“政治里的好和劣是复杂的,心态,心地,心术更复杂,正是这些,愁煞史官,但也彰显史官的眼力和人格魅力。”他还说:“尤其是中国的历史‘课本’,有五千年的厚度,很难读,城府深,色调沉,像一个人板着脸孔,古板、刻板,缺情少趣且苦辣,像冬天里喝烧酒,要‘温’一下口感才稍好些。”这是醇熟的语言,也是自我的心语,是化解了历史后的超然与奔放。
概言之,2009年的中国散文是宁静的,我们较少看到浮动与喧哗,更多的是沉实,是一种收获后的丰足与内蕴。不过,它也存在着明显的问题,这主要表现在:一是受散文之“散”的影响,我们较少能看到“形聚、神凝、心散”的作品。打开2009年的散文刊物,散漫芜杂已成散文的流行病,无精彩的题目,无精致的结构,无精凝的神韵,无简明的语言,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这类文章:一段一段写下去,不断地分出小标题,且其间并无多少关联,可谓散漫无章、形销骨立是也!这种现象甚至普遍存在于我上面赞赏的诸多散文中,这不能不令人深思!我曾提出,散文之“散”最重要的并不表现在“形”和“神”上,而应该在“心”上,这样才能避免机械地理解“散文大可写得随便”等看法!二是停留在技术层面,而难进入“道”的境界。2009年有不少散文在玩弄技巧,不少人写散文凭借的是感觉、聪明和性情,刚开始还给人以新鲜感,但久而久之就等而下之,江郎才尽了!没有大道作为底色,任何的花样翻新都是没有生命力的。三是表面化写作和虚假的写作多,而有深度、有真情的写作少。这是因为如果散文写作仅仅停留在眼中之物,而不能经由思想的大脑,入心、生情、出神、入化,那么写作永远不能感人,更难以启人心智。因此,我倡导有深情、有深度的散文写作。四是境界与品位不高。散文说到底是人生、人性、生命、人情、人品的外化,因此某种程度上说,优秀的散文不是“写”和“造”出来的,而是“修”和“流”出来的。一个散文家与其说整日地想着创新,还不如在人品和文品进行双修,当他或她对于天地人生确有参透,并付诸文字,一定会有天地至文产生。试想,当一个作家没有爱心和感恩之心,只相信动物法则和流氓规则,他如何能够写出温暖人心的绿色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