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常州派词体系的形成_周济论文

论常州派词体系的形成_周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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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I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608(2003)05-0135-06

有清一代乃至整个词学史上,真正建立词统并对后代产生深远影响的莫过于常州词派。从张惠言到周济,经过几十年的探索,最终以周济编著的《宋四家词选》作为标志,以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为宋词的四大代表,在为学词者指出了循序渐进路标的同时,也成为常州词派理论的一个形象化版本。如果说张惠言的《词选》已经“别解途径,拨弃声曲关系,而特立一新系统”[1](p.35),那么周济的《宋四家词选》则是正式提出了“常州词派的词统”[2](p.1342)。然而关于词统建立的过程及其理论特点,迄今似尚无一明确清晰的梳理,甚至有的学者把周济前后长达30年寻求词统的探索,仅简单地概括为一以贯之的“辨正变,建词统”[3](p.729)的坦易之路。对此,显然尚有澄清和作进一步研讨之必要。

 一、“飞卿为正,后主为变”——词统的萌芽期

讨论常州词派的词统,还得从张惠言“特立一新系统”的《词选》说起。所谓“新系统”,是指张惠言一反前代词家常以两宋词家为典范的惯例,而是极力推崇晚唐词人温庭筠;其次在论及两宋词家时,又一反前代词家常以豪放、婉约词风轩轾词人的做法。显然他是以词体的特征性与内容的思想性,为评价、取舍作家的最高标准的。他在《词选序》中说:

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王建、韩翃、白居易、刘禹锡、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五代之际,孟氏、李氏,君臣为谑,竞作新调,词之杂流,由此起矣。至其工者,往往绝伦,亦如齐、梁五言,依托魏晋,近古然也。宋之词家,号为极盛,然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其荡而不返,傲而不理,枝而不物,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之伦,亦各引一端以取重于当世。而前数子者,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期间[4](p.1617)。

这段类似于词史简论的文辞,把张惠言的“新系统”已阐述得十分清晰。词繁荣于唐代,而定型于温庭筠,这已是词史上共知的事实。从这点而言,温庭筠已足以成为词体独立的一个标志了。但在张惠言看来温词的价值还不仅于此,因为温词还体现了词之所以为词的特征性与思想性的统一,即以男女相思相恋的外在形式,表达内在的政治失意的思想寄托。明乎此,张惠言以“深美闳约”称道温庭筠词的理论内涵便十分清楚了。所谓“深美”,是指华美艳丽的辞采和内在的寄托;所谓“闳约”,即以有限的词境来激发读者深广的联想。在张惠言看来,温庭筠的才学和身世,完全有可能使之产生屈原式的“感士不遇”之思,而温词中那种非生活化的、带有隐喻色彩的男女之情的描写,恰恰也符合楚骚以来以夫妇之情寓君臣之道的传统表现手法。以温词为“正源”,再看五代之孟昶之流、中主、后主之作,他们虽也不乏男女之情、香艳之彩,后者还颇有绝伦之唱,但作为帝王,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有所谓“屈骚之情”和“香草美人”之思。他们的作品只体现词的特征性,而缺乏屈骚传统的象征性,因而只能进入“词之杂流”的行列。以此“两性”来衡量两宋词家,张氏似乎最推崇秦观,因为《词选》中秦观的词选了十首,在数量上仅次于温庭筠;而对那些“文有其质”即有思想性的词家仍稍有不满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作品中还不免有“放浪通脱之言”出入其中,也就是说于词体的特征而言还稍欠本色。不过,张氏对五代、两宋词人的评价,即使有所不满,仍有适当的肯定,这就为后人的理论修正创造了条件。

周济早期编著《词辨》十卷,以“飞卿为正,后主为变”,无疑是直承于张惠言的。他说“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怨不慑,备刚柔之气。”[5](p.1631)周济比张惠言更注重词学理论的建设,比如他论温词颇注意其意境的创造,“飞卿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指出温词能给人以超越词作本身的联想与玩味。另外他谈寄托也不像张惠言那么落实,张惠言论词强调的是作品的题内之义(恋情)和比兴之义(寄托)的结合,而周济主张“有寄托”与“无寄托”的统一,则在张氏的基础上再加上了想象和联想之义。这不仅更符合创作实际,而且也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读解现象提供了理论依据。从周济正变论的褒贬色彩看,批评的尺度也更为宽泛,他编《词辨》时已称所选作品“未必咸本庄雅,要在讽诵绎,归诸中正”,既然所选作品都符合“中正”的要求,那么“正”与“变”之分,实际上就成了不同艺术风貌的区别。比如他《论词杂著》说:“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将李后主与温庭筠、韦庄相提并论,这与张惠言的“杂流”论就颇为不同了。也就是说,周济在考虑词的特征性和思想性的同时,还兼顾了艺术性这一重要标准。李后主的词当然不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的那一种,但他在亡国以后所作的词,不但有“赤子之心”的真情,而且作为绝代才人,其作品的艺术性也达到了极高的境地。如果说温词以其浓艳的辞采和白描的笔法,勾画出一幅幅表现闺怨相思的仕女图,从而引发读者感觉有所寓托的种种联想的话,如果说韦词以其清丽的语言和劲直的抒发,来包孕深挚而沉郁的情思,也能对读者有所感发的话,那么,后主词则以其泣血的真情和绮丽的才思,去表现一个亡国之君的现实心境和别人无法亲历的独特感受。对于读者来讲,这样的作品乃是真与美的结合,虽然它没有辞采背后的难以言说的寄托,但其词作中清丽自然的意象,寓含的恰是不假掩饰的、独特的真切感受。这样的一种美,真是与温、韦有所不同的“粗服乱头”的真实自然之美。这对于以比兴寄托为词之“正”的常州词派而言,当然是一种“变”。然而这种“变”,随着周济对后主词艺术创新的肯定,其中原来所包含的褒贬之意也大大地淡化了。到了晚年,他编《宋四家词选》时,已不复再以正变来区别词家,正是这一变化的一个反映。总之,这一时期尚属词统的草创阶段,一方面周济继承了张惠言的词学思想,注重词体的特征性和内容的思想性,另一方面他又不像张惠言过分强调比兴寄托的象征性表达,而是兼顾了作品的艺术性及其在和婉基础上的风格的多样性。这种更为宽容的艺术标准,使周济的词学思想向两宋以来的审美精神的回归有了可能。一旦把张惠言的道德标准转变为审美标准,那么两宋词坛繁花似锦的全盛气象,已开始在周济的眼前熠熠生辉了。

二、“余少嗜此,中更三变”——词统的调整期

周济从三十岁著《词辨》到五十岁后著《宋四家词选》的二十来年里,词统的酝酿一直处于变化和调整之中。他在晚年总结治词经历时说:“余少嗜此,中更三变,年逾五十,始识康庄。”[6](p.1646)可见周济建立词统的态度不仅郑重,而且也颇有变化。这个变化调整,大致可从三个方面来考察。

第一,降温、韦而推两宋

张惠言《词选序》虽说“宋之词家,号为极盛”,但他选宋词除了秦观的词选了十首外,其他各家不过一首或几首,与温庭筠的十八首相比,轻重轩轾自明。开始将词学艺术高峰的坐标回归到两宋的,是张惠言的外甥和词学弟子董士锡,他与常州词派的其他成员言必称温、韦不同,在词论中开始重新突出两宋词的历史地位。他说:“虽然不合五代、全宋观之,不能极词之变也,不读秦少游、周美成、苏子瞻、辛幼安之别集,不能撷词之盛也。”(《餐华吟馆词序》[7])董氏的意思是,从词的历史流变来看,当然要从晚唐、五代、两宋顺流而下,全面考察。但两宋乃词学成就的最高峰,则是不能含糊的。他一方面不满“元、明至今,姜(夔)、张(炎)盛行,而秦、周、苏、辛之传响几绝,则以浙西六家独宗姜、张之故”,另一方面又不废姜、张,认为秦、周、苏、辛,再加上姜、张,此“六子者,两宋诸家皆不能过焉”。显然,董士锡以一种更为客观的姿态,对张惠言的词学思想作了修正。值得注意的是,董氏不只是一般地标举“六子”,而是把他们作为两宋词风的代表作家来看的。他分别以“和”、“折”、“丽”、“雄”、“逸”诸词品来区分“六子”的艺术风格,从而在检阅两宋各种艺术风格的同时,既破除了独尊姜、张的陈旧局面,又将自明代以来习惯以婉约、豪放词风轩轾词家的简单做法加以纠正。在上述的“六品”中,董氏不提“豪放”一品,乃是对张氏词学特征论的一个继承。在张惠言的《词选》中,苏轼词选了四首,均为婉约绮丽之作,著名的豪放之作则付之阙如。不过董氏以两宋词为学习的范式,毕竟离开了张惠言以温、韦为门径,上溯楚骚的道路。为此其好友包世臣还颇有微词:“并世工词者,莫如董晋卿(即董士锡)。吾尝语子曰:‘吾子赋亚文通、子山,词兼清真、白石。然吾子词材伐之两宋,是犹未免时世妆也。导源滥觞,以楚骚尊其体,不亦可乎!’董君然其说,卒未能迁业。”[8]由此可见董士锡对常州派理论的突破。董氏的这一词学观点,对周济后来建立常州派词统,无疑具有重大影响。周济在词学上“受法于晋卿”(《词辨自序》),但又云“余与晋卿议论,或合或否,要其指归,各有正鹄”[9]。从周济的词论中可知,他与董士锡的词学切磋,都是集中在两宋词人的进退上。待到周济编著《宋四家词选》时,已公开声明要降温、韦而推两宋了:“何以无温、韦词?长沙地小,不足回旋,能者可自得之,不能者不能强也。”[10]至此,温、韦词已开始被排除在词统之外了。

第二,纠弹姜、张而笃喜清真

与董士锡一样,当周济把词学的坐标重新确定在两宋的词学高峰之上时,他不得不对两宋词家作一番重新的审视和评价了。

首先面临的问题是浙西词派为词坛指出的独尊姜、张的狭窄路子。其时,张惠言、董士锡虽已表现出对这股时风的不满,但从他们都不废姜、张这点来看,可见当时这股时风仍很顽强。周济之所以要“纠弹姜、张”[6](p.1646),其主要矛头是针对浙西派的。其《论词杂著》云:“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终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岂知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乎?”在《宋四家词筏》中又重申:“近世之为词者,莫不低首姜、张。以温、韦为淄撮,巾帼秦、贺,筝琶柳、周,伧楚苏、辛,一若文人学士清雅闲放之制作,惟南宋为正宗,南宋诸公,又惟姜、张为山斗。呜呼!何其陋也。”[10]周济所论,可谓击中时弊之要害,同时也必然从另一方面促使常州派词统的出现。作为反拨,周济开始寻找足以与姜、张相抗衡的两宋词家。周济《词辨自序》称,开始董士锡爱好张炎词,而自己初“不喜清真”,因董氏推崇清真词,称其“沉著拗怒,比之少陵”,一年之后,董氏渐不喜张炎词,“而余遂笃好清真”。据此,我们除了知道周、董间的词学切磋、相互影响外,还知道周济反过来推崇周邦彦词的原因是“沉著拗怒,比之少陵”。周济所处的清代嘉、道年间,外侵内乱日趋严重,国家衰亡的危机感已遍布士林。因此浙西派提倡的那种“清雅闲放”之作,随着士人意识与心态的改变,这样的词作已显然不符合正处于时代盛衰激变中的士人的审美趣尚,而沉郁拗怒、深厚含蓄的美学风格则日受注重。从这点出发,周济纠弹姜、张,便自然要以“沉著拗怒”和“穷高极深”为批评武器。前者是要学习杜甫忧国忧民、深沉中包含着悲愤不平之气的风格;后者则强调寄托的深微,反对浙派的“轻倩直露”、缺少意蕴的作品,立足点还是强调思想性、艺术性与词体特征性的统一。比如《论词杂著》说“白石词如明七子诗,看是高格响调,不耐细思”,“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复再观,如同嚼蜡矣”;指斥张炎词“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着功夫,不肯换意”,“玉田意尽于言,不足好”,即意味不够深广,与姜夔词的毛病属于同一类。从张惠言提出“深美”,到周济倡导“有寄托”与“无寄托”的结合,常州词派把表达的含蓄性乃至多义性看作是词体的一个重要特征,即使如姜夔、张炎这样的精通音律的高手,作品一旦失去丰富的意蕴和引发读者联想翩翩的机制,也就深为常州派理论所不许。

第三、退苏进辛而标举梦窗

苏、辛并称,自古而然。周济早年并不喜稼轩,到晚年悔之:“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瞽人扪钥也。”(《宋四家词目录序论》)周济最终将辛弃疾词学成就置于苏轼之前,决非特指两人才华之高低,其中原因盖有数端。首先从词史角度而言,苏轼词有着明确的转变风气的目的,创作上与柳永为代表的专写“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宛转之度”的作品针锋相对,因而移植诗学的笔法而入词坛。对苏氏的这一革新之举,从提高词作的社会品格看,无疑有积极的意义,而从词体的传统特征看,则泯灭了词与诗的界线。这在两宋,是为婉约词人所深不以为然的。但在注重词体特征的常州派看来,辛词虽也不讲音律,但他那种于拗折中参以柔婉的风格,是他们更为赞赏的。其次从表现的内容来看,苏词抒写的生活题材相当宽广,所谓“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者。而辛弃疾之作,不管是英雄词、婉约词还是闲适词,其内在的主题,却始终聚焦在壮志难酬、报国无门上,其作品中家国之沉痛,感慨之深广,真可谓两宋词坛一人而已。第三,从词人与词作的关系来看,辛弃疾是两宋全力作词的大家,存词最多,词成了其人一生的重要寄托。而苏轼作小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李清照语),并不十分用心。

周济将吴文英的词置于两宋词坛的重要地位,既是对张惠言词论的一个纠正,也是他注重词作艺术性的一个表征,更是他“有寄托”与“无寄托”相统一理论的一个形象化标本。如果说辛弃疾较为特殊的身世,使其作品充满了强烈的报国无门、忧谗畏讥的郁勃悲凉之气,以致不管写何种题材,总会给人以“有辙可寻”之感,那么吴文英的词风正好形成与辛词相对立的另一种形态——常常给人处于有寄托与无寄托之间的感觉。由于南宋小朝廷的艰危处境,使南宋士人的心灵深处,即使是在貌似太平的年景、形同安泰的气氛中,于词作里仍不免常常流露出不安与忧伤,因而极易给人有所寄托的体悟与联想。吴文英身处南宋后期,按理说其作品之中含有政治上的某些寄托,是极有可能的。但他长期飘泊于江湖,充任于幕客之列,作品又都出于华宴、应酬之中,其时、其地、其行,又都很难与严肃的寄托之作相联系在一起,故而其作品在普通的情况下,一般又很难牵扯到是否有思想寄托的问题上去。这样一种若隐若现的艺术效果,正是吴词在艺术表现上的独特性所决定的。所以周济认为,张惠言“不取梦窗,是为碧山门径所限耳”。周济对梦窗的推举,既显示了自己理论的特色,也是使常州词派词统能够影响晚清词坛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是为四家,领袖一代”——词统的成型期

周济晚年通过编《宋四家词选》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同时也使他建立的词统终于定型。他在《目录序论》中说:“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反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又说:“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之望于世之为词者,盖如此。”这两段话从时代分,是从南宋末年上溯到北宋末年,即所谓“问途碧山,以还清真之浑化”;从理论上分,是从“有寄托”到“有寄托”与“无寄托”的统一;从学词的途径上分,则以周邦彦与王沂孙为两极,以辛弃疾与吴文英为互补。要了解周济确立这一词统的用心,我们不妨从学词者的角度,顺着他所指引的航标作一回溯。

学词先从王沂孙开始,是因为张惠言、周济都认为王词“最多故国之感”。王沂孙与张炎一样,生于南宋晚期,已入元代,故而其作品中颇多故国之思。然自张惠言开始就认为王沂孙作品中的思想寄托要比张炎的分量重。譬如同是写咏物之作的《南浦·春水》,张炎就仅工于写物,而王沂孙在体物的同时,则折入“沧浪一舸,断魂重唱萍花怨。采香幽径鸳鸯睡,准道溅裙人远。”由春水自然联系到苏州吴宫的采香泾水,不说吴王夫差的苍茫历史,而是用“谁道”一句的反诘,将古今绾结,而“溅裙人”三字又含而不露,极富象征之意。王沂孙善写咏物词,在其现存的六十余首词中,咏物词就有四十余首之多。南宋的咏物词是一大门类,从表现手法看主要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继承屈原《桔颂》的传统,寓物以言志,托物以寄情,借以表现一种深美而婉约的思想寄托;另一种则是继承荀子赋物以及汉赋以来的铺陈写法,专以赋物写形、状景图貌为主,并以所咏之物为核心,串联事典与语典,华辞丽藻,铺排成篇,这类咏物之作一般不以思想寄托为要,而以施展才华、学养为主。前者往往意在笔先、有为而发,后者则多作于友人雅聚、拈题限韵之际,或寓目所接、即兴发挥之中。南宋婉约词家的咏物之作,大多属于后者,但时世的艰危和个人身世之叹也不免常流露其间,造成这类咏物之作不仅辞采斑驳,风格典雅,而且对于好寻索其寓意者,也往往在知人论世的传统方法中,产生“草色遥看近却无”即若无似有的艺术效果。对这些作品之所以会见仁见智,原因在此。另外王词中常常爱用“故”、“旧”、“断魂”等字面,也容易使人产生思念故国的联想。如:

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花犯·苔梅》)

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字。……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天香·龙涎香》)

应怜旧曲,换叶移根。……几片故溪浮玉,似夜归、深雪前村。(《露华·碧桃》)

这一类俯拾便是的“故国”、“故宇”、“旧事”、“旧梦”、“断肠”的词语,串插在赋物之中,成为思想寓托的有力暗示。从根本上说,南宋婉约词家如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周密、张炎诸人的创作路数是极为相似的。沈义父《乐府指迷》首论作词之四法,提出“音律欲其协”、“下字欲其雅”、“用字不可太露”和“发意不可太高”,正是吴文英诸人对南宋词作法的要求和总结。其中追求用词的“典雅”和“发意不可太高”两法,最显此类词家之特色。所谓“典雅”者,是排斥迎合市井口味的俚字俗语,具体方法是“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注重事典、语典的运用,把可歌之词提升为既协律又可吟味玩索的案上典雅之作。所谓“发意不可太高”,是指不可直露胸中情意,而需“或要入闺房之意”,“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此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即云词之托意要借男女之情或风花雪月之类的“香艳语”来表达,方是词体之正宗,这几乎已成为宋代词论家的共识。与此同时,这类词人又往往被人考证出确有风流韵事、才子佳人的故事在身。于是这些离情别绪、相思相恋的香艳之作,是比兴还是写实?恍恍惚惚,真真假假,遂成为千古纷讼之迷。常州词派的词论如周济之所以特别赞赏此类作品,是因为他们不赞成对比兴与写实采取“非此即彼”的排斥方法,他们宁可认同“亦此亦彼”的词境。这不但可以消弭见仁见智的纷争,使理论更趋圆通,而且也可使词家放开手段,借题发挥,恍恍惚惚,任意挥洒,施展才华,表露学养,更好地体现词体的特点,使其艺术的审美精神不再因为是否刻意要有寄托而受到拘限。明乎此,周济进而提出吴文英和周邦彦也就很自然了。

吴文英存词三百余首,题材不仅比王沂孙词开阔,而且寓意也更为恍惚迷离,以其用字的精美而富于变化在南宋词坛独树一帜。譬如吴词极善在一些词句中,将看似毫不相关的比兴、象征符号糅合于一体,从而使读者产生跳跃、急转以致有目不暇接之感的同时,往往能产生超越作品本身的种种联想。《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本是一首写幕府同僚游历苏州灵岩山的作品,山上有春秋时吴王夫差馆娃宫遗址等古迹。借古喻今本是咏史之作的故套,但吴文英在表达上却有其自己的特点。且看其上片:“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趿鞭双鸯响,廊叶秋声。”登高临远放目四空,词人突发奇想:此山该不是从天上飞流而下的彗星化就的吧?下面以一“幻”字领起,如梦似幻的意境最显梦窗特色。“名娃金屋,残霸宫城”两个对句之后开始转入咏史正题,按通常路数当从眼前情景生发,以铺写盛衰之感。然而这恰恰不是其风格,他突接两个典故:“酸风射眼”和“腻水花腥”,分别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东关酸风射眸子”和杜牧《阿房宫赋》中“渭流涨腻,弃脂水也”两处语典,前诗写东汉的易代之悲,后赋则寓暴秦在短暂的不可一世中快速灭亡。词人的情思在跳跃中,将吴国当初的种种情事不置一词,统统省略,而让历史中的某些联系作为潜台词,留给读者去联想、去补充。然后,歇拍再折回,写秋风下树叶的沙沙响声,如同当时西施等宫女穿着鸳鸯履的脚步声,如真似幻,虚实结合,又将古今时空交错重叠,留下的意味,很难说是讽刺,是哀伤,还是慨叹。这样的表达,正是周济所赞赏的“寄情闲散,使人不能测其中之所有”的笔法。

如果说吴文英词作,依然比较清晰地表露出他对时代的失望和感伤,那么在周济看来,周邦彦的词则是更加扫去寄托之痕迹而归于“浑化”了,将“有寄托”与“无寄托”的统一达到了极致。具体来说,周济极推清真词的原因约有三端:首先是周词紧步秦观之后,善于将个人仕途的失意之意、身世之感与艳情打并在一起,且化秦词的浓挚沉痛与华美柔婉为清雅散淡与沉郁拗怒,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苏幕遮》(燎沉香)、《瑞龙吟》(章台路)、《兰陵王》(柳阴直)等;其次是较前人更着意于融化前人的诗句,从而显得富艳精工的同时,往往容易激发读者的联想,如《西河》(佳丽地)等;第三,更主要的是周词极善于运用抒情小赋的笔法,以貌似客观的态度,抒写以感伤为基调的情节片断,从而给读者留下许多主观想象的空间。由于周词的上述特点,所以在他或铺叙或用典时,才会给人以“越勾勒越厚”的“浑化”效果。对于周词是否有政治寓意,自南宋以来就有分歧,宋人王灼认为:“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碧鸡漫志》卷二)因而有的学者指出:“论者不考其行谊,徒观其香草美人之态、悲欢离合之语,终不知其有《离骚》也。”[11](p.51)持不同意见者则认为:“宋人作词主要是用于花间尊前遣兴娱宾,一般不必在这种场合表现严肃的政治内容或搞政治影射。宋人习惯地将严肃的政治内容用诗文来表达,而往往将词视为‘小道’或‘艳科’。周邦彦的诗文与词作的情形正是如此。”[12](p.193)这种对相思相恋、离情别绪作品的评赏分歧,在词作中相当普遍和突出,孰是孰非,这里暂置不论。需要指出的是,周济的词论正是弥合其中的争论,或者说这种分歧正是周济所追求的审美目标,也是他“有寄托入”和“无寄托出”理论的依据。从鉴赏和创作的角度看,也更符合实际情况。

从周济对辛弃疾词的评赏,也可以看出周济理论的这个特点。《宋四家词选》收录辛词凡二十四首,列于篇首的是《青玉案·元夕》。词以男女相悦之情为题内之义,词尾的“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一句,不仅将全词幻化为一首有情节之作,且在这形似白描的勾勒中,引发读者别有会心的感悟。梁启超《艺蘅馆词选》评曰:“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颇有道理,但此毕竟是读者的感发之义。从辛词的全体而言,大量的思想寄托还是清晰可见的,像《青玉案》这样的能产生见仁见智的作品并非是辛词中的主调,但周济最为激赏的便是这类作品。

周济通过建立新的词统来倡导一种新的审美精神,在理论上也有创新之处,同时也适应了特定时代一部分士人的心态。所以周济的词统一经建立,就渐成气候,从庄棫、陈廷焯、谭献到“晚清四大家”,一路响应。朱彊村有《望江南》评周济词统曰:“金针度,《词辨》止庵精。截断众流穷正变,一灯乐苑此长明。推演四家评。”当然,周济词统的缺憾也是很明显的。词统固然是指导词学创作的一个途径,但它极易造成片面和局限,毕竟任何时代的艺苑中,不能只开一种紫罗兰。

收稿日期:2002-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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