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可以写”——《孔乙己》备课札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还可以论文,札记论文,孔乙己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上世纪二十年代,宫白羽到八道湾去拜访鲁迅先生,谈到当时小说题材中写学生写车夫乞丐的太多了时,白羽说“不可以再写了”,鲁迅却两次决然回答:“但是还可以写。”这给白羽留下深刻印象。《孔乙己》作为经典,研究文章琳琅满目,蔚为大观,还有需要思考研究的地方吗?用鲁迅的话说就是“但是还可以写”,因为对经典的研读永无止境。
一、关于钱数闲笔的意义
鲁迅小说中,涉及钱数描写较多的作品是《祝福》和《孔乙己》。关于这两篇小说中用钱数刻画人物、表达思想的研究,成果很丰富。印象最深的是《〈祝福〉时代探微》(李昌玉,载《齐鲁学刊》1984年第5期)。原来关于钱数的描写竟然也隐藏着无限奥妙,这篇文章第一次让笔者感受到鲁迅先生作品的博大丰富。到2007年,我又看到《十九文账单中埋藏的酸楚》(陈卫星,《语文建设》2007年第2期),相信很多读者读后的感受和我一样,如武陵人入桃花源——“豁然开朗”。
本文不谈“九文大钱”、“四文大钱”、“十九个钱”三个数字,只去看一看钱数闲笔,探寻一下个中意味。
小说开头写做工的人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之后,作者补述:“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谈及此句之妙,首先是感慨物价飞涨经济萧条,其次是交代作品背景,只要看到结尾的写作时间就可以推断孔乙己生活的时代,其余似乎寥寥。每读至此,“变”与“不变”常会勾起我的思考。二十多年过去了,物价涨了,变了,那么人呢?变了吗?社会呢?变了吗?是的,小伙计变成了中年伙计,外貌变了,但是他的心冷漠依然。小说结尾:“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不少教师在课堂上讨论“大约”、“的确”的大义,其实最应该感受的是这句话透出的淡漠和冷气——对人的死活印象模糊,倒是二十多年前的酒价记忆深刻,还有比这更让人痛心的吗?同时,作者也提醒读者注意,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在回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追忆过程中,小伙计始终没有表露出对孔乙己的一点同情、一丝愧疚。二十多年过去了,社会还是那个社会,人还是当年的人,除了一碗酒涨到十文外,什么都没有改变。这样越发显出作品主题的深刻、作者内心的沉重。所以,闲笔不闲,作者是有意引人回味,读者不可轻易放过。
和“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一样,《祝福》中的“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盆”,《我的叔叔于勒》中的“姐姐的长袍是自己做的,买十五个铜子一米的花边,常常要在价钱上计较半天”等,在全文中,都不是很引人注目的句子,但没有它们作参照,你便不能深刻理解祥林嫂低贱的地位,不能感受克拉丽丝对若瑟夫自作主张给于勒10个铜子的气急败坏。如果作一横向比较你可以发现,在有关“钱数”的描写中,这种闲笔还有不少,它们往往能从不同侧面刻画人物,阅读时切不可错过。
二、关于小伙计形象的意义
确定教学重点时,孔乙己固然需要投以大部分的研读时间,而小伙计占有的份额我觉得应该仅次于孔,可以排第二座次。孙绍振老师说:“小说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个小店员与孔乙己错位的观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写的并不仅仅是孔乙己。”(《无人悲哀的死亡》,载《语文学习》2007年第11期)那么,小说还重点写了谁?是小伙计。可是很多人只把小伙计看作一个线索人物,而且从许多课堂教学中可以发现,认识小伙计似乎比认识孔乙己更难。
要认识小伙计,就不能不提到小说中有关“笑”的描写。小说里12次写到了人们对孔乙己的嘲笑(全文总共出现了14个“笑”字),对这些笑进行分类,有掌柜的笑、短衣帮的笑、小伙计的笑以及一群孩子的笑,再归类可为:成人的笑、小伙计的笑、孩子的笑。孩子的“笑”是最纯真的“笑”,好玩;小伙计的“笑”是附和着的“笑”,轻松;成人的“笑”是精神猥亵的“笑”,可恨。孩子的“笑”是本真的,是“人”的“笑”;成人的“笑”是冰冷的,是“非人”的“笑”;小伙计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展现的是一个现在进行时,曾经的天真纯洁成为过去,对失败者的精神嘲讽和践踏即将到来,而且小说正预示、描写了这种本领的必然获得。所以小伙计的“笑”看似轻松,却是最沉重的,最可怕的。三种“笑”构成小说的一条“笑”的链,一个“笑”的成长史、转化史,或者说是“笑”的蜕变史。以小伙计为过渡,展现一个变化的过程,小孩子代表的是过去时,掌柜、短衣帮代表的则是将来时。
简要图示说明这个分析就是:
《孔乙己》是鲁迅的第二篇白话小说,大致完成于《狂人日记》写作的半年之后,“改造社会,救救孩子”的主题依然深藏于《孔乙己》之中,从这个角度说,《孔乙己》不是寓言,胜似寓言。
现在我们就来看看小伙计转变为“非人”的过程。
第一步,被扭曲。
十二岁的小伙计进入社会的第一课是这样开始的: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本段文字概括了“我”遭受的两次打击:本想在“雅座”侍候长衫主顾,谋一个稍体面的事做,但“样子太傻”,不行;在外面招呼客人,因为诚恳老实也不行。最后改做无聊的温酒工作,要不是“荐头的情面大”,也就是后台硬,被辞退也是必然的。憨厚、淳朴、天真却要受惩罚,势利、虚伪、欺诈反可以站住脚,冰冷的世界让他的心开始冷了硬了,明白“事理”的开始就是“人性”的结束,小伙计这个“人”被扭曲了。连续被换岗,使得小伙计成了酒店里地位最低的一个,那样的环境逼迫,他肯定会由此“发奋努力”,快速成长,一边熟练“羼水”,一边招呼客人——耳濡目染下,这些技能的获得还不是小菜一碟?
第二步,被熏陶。
因为整天站在柜台后面,无事可做,于是在孔乙己被掌柜和短衣帮们戏耍时“我”可以“附和着笑”,而且“掌柜是决不责备的”。按理,孔乙己也是客人,应该用心照料,但像孔乙己这样的科举考场的失败者,社会生活中的低贱者,不需要尊重,也不配得到尊重,卖给他酒就不错了。于是小伙计的眼光变得“成熟”而老到。
第三步,被同化。
同是卑微而屈辱的地位,理应同病相怜,认同孔乙己,但在酒店这一特殊环境的扭曲熏陶下,小伙计不但附和着嘲笑孔乙己,而且加入到践踏孔乙己的队伍中来。孔乙己教“我”写字就集中反映了这种精神践踏。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这段描写给人的反差极大。一方面是孔乙己的“你读过书么?”“不能写罢?……我教给你”的热情与诚恳,另一方面是小伙计的“略略点一点头”,“努着嘴走远”的傲慢和鄙视。除了小伙计的动作,作者还通过其他描写来刻画小伙计的这份自豪和快慰。如“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的心理,“谁要你教”的语言,“不耐烦”的、“懒懒的”神态,小伙计俨然成了一名胜利者,他在孔乙己身上找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觉。
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小说中对小伙计表示出尊重和真情的恰恰是孔乙己,一点可怜的诚实守信教育也来自孔乙己。可小伙计不但不领这个情,反而在孔乙己身上找到了欺凌弱小者的成就感。冷漠的眼神、讽刺的语言、骄傲的动作,标志着小伙计已经完成了从一个正常人向一个非正常人的转化。
因此,《狂人日记》之后,《孔乙己》应该是延续了作家“救救孩子”的呐喊,而且有了更深层次的担忧,因为二十多年后的“我”,作为叙述者,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曾参与了对孔乙己的折磨。《孔乙己》中小伙计这一人物的意义,正写出了“人”的变化,作家细细解剖了这个过程,看一个“人”怎样被环境“同化”,慢慢学会“吃人”,是现在进行时。
三、关于门槛细节的意义
看过《孔乙己》的一些视频文件,其中包括苏教版教学用书所配的一份,发现他们在小说结尾的处理上,都把小说中的门槛给忽略了。每次备课到孔乙己最后的出场,我都特别关注小说中有关门槛的细节,并联想到《祝福》中祥林嫂的“捐门槛”,两者的不同表现在一粗一细,一淡一显。虽然《孔乙己》中未对门槛作淋漓尽致的描写,但这一处肯定值得思考,需要我们投去认真的一瞥。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这里写到门槛的地方有两处,一是“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二是“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应该说这两处描写都很轻很淡,丝毫不引人注意,但不为人注意不代表没有意义。
第一处门槛,隔开了孔乙己与短衣帮,这样门槛外、柜台外、店面隔壁的房子里三个空间形成了有意味的三个等第,第一是坐着慢慢喝酒的长衫主顾,第二是站着喝酒的短衣帮,第三就是坐着喝酒的穿破夹袄的孔乙己。孔乙己先前穿长衫时不能坐着,不能够“踱进店内”“慢慢坐喝”,现在变成一个“短衣帮”了却又不能站着,他永远是个可有可无的“多余人”,永远是一个悲剧角色。因为门槛的存在,增加了作品让人回味思考的空间。另外,对于孔乙己的最后出场,作品也需要一个特写,如果没有门槛的限制,孔乙己一下子爬到柜台下,“我”站在柜台里就只能看到他的脸,而不能读到他的整体形象,所以这个门槛恰到好处,挡住了孔乙己前进的路,能为读者呈现一个开阔的视野,让孔乙己最后的形象定格在每一个读者心中,成为永恒。门槛是两个世界的分界,孔乙己已经被排除在外,他连进入这个冷漠社会的机会也没有,从此他是永远被这个门槛给“划拉”出去了。
第二处门槛,我认为主要还是用来表现小伙计的。
前面已经阐述过,孔乙己教小伙计写字时,恳切地问了四句,小伙计仅开口一句,最后“努着嘴走远”,充满埋怨和厌烦,这里小伙计的“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的鄙夷和不屑也就顺理成章。
没有语言,只有行动,一碗酒放在门槛上已经与嗟来之食没有两样了,倘在平时,如果小伙计把酒放在门槛上,孔乙己一定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污人人格?”然后是“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但现在已顾不了许多,“不十分分辩”也无力分辩。所以这里的“放”很轻,厌弃或鄙视很重,无声胜有声。如果说掌柜是“冷”气逼人在外,那小伙计就是“寒”气入骨于内。这个门槛是呈现小伙计内心世界的平台,很多视频文件都设计成小伙计把酒碗直接端到孔乙己手里,说明这个“门槛”没有引起关注,要知道,“放在门槛上”与“放在手里”是很不一样的,同情心有了,小伙计这个人物就没了,或者说作品的内涵反而浅了。鲁迅先生说《孔乙己》“这一篇还平心静气些”,但细微处不能大意,因为鲁迅先生在这一篇里感情隐藏极深。
与小伙计的表现相反,孔乙己是“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我们关注最多的是一个动词“摸”,而把“放在我手里”给遗忘了。面对“放在门槛上”的酒,孔乙己可以将钱放在“我手里”也可以将钱放在“门槛上”,但是孔乙己的性格决定他对人的诚恳,只能是放在手里。
经典作品的丰富与深刻往往不能一下子被认识,但正是这样渐至佳境的过程,让经典魅力无限,涵泳其中,乐不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