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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N0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934(2011)11-0036-05
现象学试图回到更为原初的世界,而“回到实事本身”正是胡塞尔及其后继者所共同响应的号召。正如梅洛-庞蒂(Maurice.Merleau-Ponty)所说的,现象学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思考的模式,一种描述的方式,因此,意向性就显得格外重要。
在现象学技术哲学领域,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伊德(Don.Ihde)以及近年来倡导后现象学的费尔贝克(Peter-Paul.Verbeek)等人都努力将意向性分析引入到对技术的研究中来。伊德在胡塞尔意向性概念的基础上,结合海德格尔对工具的存在论分析,以及梅洛-庞蒂的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研究提出了“技术意向性”的概念。费尔贝克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技术制品意向性”的概念。在国内,大批学者都曾在文章中涉及技术意向性的分析,但较少有人专门撰文论述。
一 意向性的概念
意向性是现象学中最重要的概念为了更好地理解技术意向性的概念,我们有必要简要回顾意向性的概念。
意向性概念发端于唯名论与唯实论之争。唯实论者圣·安瑟伦(Saint.Anselmus)和唯名论者阿伯拉尔都曾有过意向性思想的萌芽。在他们之后,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正式把意向性(Intentio)纳入哲学研究中。“托马斯认为,无论是感觉活动还是理智活动,都只能把事物的形式接受到心灵之中,而形式在心灵中是以一种肖像(Similitudo)的方式意向地(Intentionally)存在着的。”[1]其意义在于,托马斯·阿奎那指出了心灵具有在其自身内部建构意向对象的能力。
正式系统研究意向性的是布伦塔诺(Franz.Brentano)。他对心理现象和物理现象做了区分。心理现象是具有内容的心理活动,心理活动的内容是物理现象。物理现象只是现象地和意向地存在,而心理现象则是实际地和意向地存在。据此,布伦塔诺明确地认为:心理现象具有意向性,每一种意识都是关于对象的意识。意识同意识对象的存在无关。物理对象总是以意向的方式存在于心理现象之中。布伦塔诺还指出,这种意向的内存在仅限于心理现象所独有,物理现象没有显露出任何与此相似的东西。
与布伦塔诺类似,胡塞尔(Edmund Husserl)认为,“我们首先在明确的我思中遇到这个令人惊异的特性,一切理性理论的和形而上学的谜团都归因于此特性:一个知觉是对某物的、比如说对一个物体的知觉;一个判断是对某事态的判断;一个评价是对某一价值事态的评价;一个愿望是对某一愿望事态的愿望,如此等等。”[2]
简言之,胡塞尔认为意向性是意识的普遍本质。意识总是在指向对象,指向某物,而意识的对象则不具有意向性,只能被意识所指向。意识总是关于某物的意识,并不存在无对象的意识。意识活动具有意向性的基本结构。同时,胡塞尔还认为意识与对象是相互构成、无法分开的。因此,意向性概念重新阐述了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即意向性是意向活动和意向相关项之间的相互关系。它既不存在于内部主体之中,也不存在于外部客体之中,而是具体的主客体关系本身。胡塞尔所说的意向性可以图示如下:
自我——认知——世界
(Ego——cognizing——World)
胡塞尔现象学基本将研究论题局限在意识领域。然而,胡塞尔的追随者们却并未紧跟他的步伐。他们从胡塞尔思想(尤其后期思想)汲取灵感,独辟蹊径,并将其发扬光大。从而广泛地拓展了现象学的研究领域,突破了原有的,胡塞尔严格要求的意识哲学的框架。
二 技术意向性的提出
胡塞尔的追随者,如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等人认为,知觉不过是人类存在与他们的世界之间关系的一个方面。世界不能只看作是对象的集合,而应该看作是人类存在生活在其中的生活世界。
海德格尔对意向性的改造体现在此在的操劳(Besorge)概念上。“严格地说,从没有一件用具这样的东西‘存在’属于用具的存在的一向总是一个用具整体。只有在这个用具整体中那件用具才能够它所是的东西。用具本质上是一种‘为了作……的东西’。”[3]在《存在与时间》中,最为人熟知的锤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用锤子来锤并不是把这个存在者当成一种放在那里的物体来使用的,而且这种使用也不理解锤子本身有什么结构。锤子恰恰是在我们与它打交道的使用中才称其为锤子的。我们抄起锤子是为了锤钉子的。“锤本身揭示了锤子特有的‘称手’,我们称用具的这种存在方式为上手状态。”[4]此时,锤子仿佛抽身而去。这种“为了作……的东西”被称为寻视(circumspection),或者说就是操劳。而只有当锤子出问题不能使用的时候,他才成为我们观察的对象,才关注其结构、质地等,这就是“在手状态”。
由此,海德格尔勾勒出了人类与工具的两种关系,一种是上手关系(ready-to-hand),一种是在手关系(present-at-hand)。上手关系是对工具的使用,是一种与工具的实践关系,而在手关系是从理论上关注工具,是对工具的理论认识。
虽然“操劳”与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紧密相连。但是,它与胡塞尔严格的意识哲学已经分道扬镳,走上了存在论意义上的,描述日常生活中事物的存在论分析。由此,海德格尔将胡塞尔的意向性学说发展为一种与之大相径庭的解释学理论。海德格尔对意向性在存在论意义上的理解可图示为:
此在——在世界中——存在
(Dasein-being in-world)
梅洛-庞蒂关注的则是人类存在活生生的身体和被感知的世界之间关系的现象学分析。在他看来,意向性不仅适用于我们的意识活动,并且构成我们对世界的全部关系以及我们对他人的行为的基础。身体存在是行动的和指向的,它是与向行动开放的周围环境相联系的。现实自身(reality-in-itself)我们是不知道的,只有当我们遇到它时,它才成为我们的现实(reality-for-us),这才是我们的世界。并不存在孤立的人类存在自身,也不存在孤立的世界自身。
正是在这种实践关联基础上,梅洛-庞蒂为技术制品在人类知觉和实践领域中起到中介作用的观点奠定了基础。因为身体的经验可以通过人工制品传递。最好的例子就是贵妇人帽子上的羽毛和盲人的拄杖。梅洛-庞蒂的观点,他们的意向性观点可以图示如下:
人类存在——身体——生活世界
综上可知,现象学逐渐转向人与世界之间相互关系的探讨,以此试图克服哲学中主体和客体的二分,以完成现象学最初的使命。海德格尔注重此在在世界之中展现的日常分析。梅洛-庞蒂认为认知主体对于现实的判断一定是伴随着人类存在对于现实的参与的。他们都有一种共同的气质,即人类存在要持续地、意向性地参与他们的世界,人类存在与世界的关系是他们关注的核心内容。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关于意向性的思想正是现象学技术哲学中技术意向性研究直接的思想源泉。
真正将技术意向性研究明确提上日程的是伊德。伊德从前人对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入手,强调技术,尤其是技术制品,在此关系之中所扮演的角色。从现象学传统研究技术很自然就要考虑技术在人类知觉中所起到的作用,因此,伊德十分关注技术的意向性分析。
伊德用意向活动—意向相关项(intentional correlation)重新解读了海德格尔对技术的存在论分析,而且将其纳入到技术的经验研究之中。在他看来,意向相关项相当于经验对象,意向活动就是技术实践的经验活动。伊德认为,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技术哲学是一种全新的现象学,但是他并不是从认知角度理解意向性的,伊德称此为从实践上来解释。胡塞尔认为所有的意识活动都是有意向性的,但是他的意向性是在精神、认知层面上来说的。
伊德认为海德格尔对意向相关项的描述是从工具在语境中的呈现展开的,而工具只有在一种技术实践的语境中才可以呈现自身。从工具的这种特点中出现的就是工具的意向性结构。在现象学看来,每种意向相关项与一种意向活动相对应。海德格尔对用具使用的“上手”和“在手”的分析,在伊德看来,是一种意向活动的转换。海德格尔称与工具的“上手”状态相对应的意向活动为“寻视”,而对“在手”状态的意向相关项所要求的意向活动是理论观察。他严格区分了实践寻视与理论观察。
伊德认为技术,尤其是工具,并不是人与世界之间的中立者,而是中介者,它们积极地调节着这种关系。伊德从现象学的视角将这种中介性称作技术意向性。和胡塞尔的意识一样,技术也有一种特定的指向性,具有塑造其自身使用方式的指向性。这种意向性是技术角度的意向性,不同于人的意向性。
例如圆珠笔和打字机,人在使用圆珠笔时会慢慢地写,用心地遣词造句。人们会耗时良久去琢磨如何下笔成文;使用打字机则可能使书写速度更快,倾向于写出一些口语化得句子。因此,这些书写工具具有一种意向性,使人能够以特定的方式使用它们。
伊德在综合海德格尔研究的基础上,将技术引入到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意向性分析之中。他认为传统的
人——世界
模式太过简单化,而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等人的意向性理论已经为技术意向性的分析提供了理论借鉴。因此,伊德将传统的人——世界的意向性关系与技术作为中介的意向性做出区分,技术中介的意向性关系应该是:
人——技术——世界
在此基础上,伊德提出了广为人知的三种人、技术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我们简要回顾。
第一种是中介关系。技术在人、技术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中起到调节性的中介作用。它分为两种更为具体的关系。
(1)具身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类存在将技术制品纳入到他们的经验之中,它们因此拓展了身体知觉的范围。技术制品在这时是透明的,仿佛抽身而去,这很明显是受了海德格尔的影响。一个为人熟知的例子是眼镜。其图示可表示为:
(人—技术)→世界
(2)解释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类存在依靠技术参与世界,但是此时,技术并不是透明的。它并没有抽身而去,而是提供了对世界的表征,需要我们对其进行解释,因此,这里的技术需要解读。最好的例子是温度计。解释关系的图示可表为:
人→(技术—世界)
第二种是他者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类存在不是借助技术与世界关联的,此时技术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准他者,例如智能机器人。这种关系可图示为:
人→技术(—世界)
第三种是背景关系。这种关系是把机器作为自己的背景、环境氛围的一种特征。人们经常生活在技术环境中却注意不到它们的存在。但人们常常通过技术人造物来控制环境。我们可以说自己生活在一种机器的内部。例如中央供暖系统。其关系结构可以表达为:
人(—技术/世界)
伊德的技术意向性为现象学技术哲学注入了活力,也为国内外学者所熟知。但后现象学学者费尔贝克认为伊德的观点还可以进一步深化。
三 后现象学与技术制品意向性
后期伊德提出了“后现象学”,费尔贝克则将其进一步深化。技术意向性的概念也得到了相应的拓展。
伊德认为,“后现象学就是一种修正的、混合的现象学。一方面,后现象学认识到了在克服早期现代认识论和形而上学时实用主义的作用。它把经典的实用主义看作是一种避免现象学的问题和误解的途径。另一方面,后现象学在现象学发展的历史中发现了很多可资利用的资源:通过变更理论的应用发展出一种严格的分析方法,对具身和人类主动的身体知觉的更进一步的现象学角度的理解。”[5]
费尔贝克则更为激进:现象学就是探讨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的学问,在这种关系中,主体和客体不仅仅是相互纠结在一起的,而且是相互构造的。在他看来,“现实并不能完全还原为解释(interpretation),还原为语言游戏或者与境。如果这样,就相当于肯定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二分,只不过是更加偏向主体的一方罢了。现实产生于人类存在所遇到的关系之中。”[6]
费尔贝克认为,在技术实践中,主体和客体不但是相互缠绕的,而且是彼此相互塑造的。人类存在只能与现实相关联才能经验它,但是,这种关联并不是指任何孤立的现实自身,而是人类存在所涉及的现实。“意识、知觉和经验只能作为某物的知觉而存在,现实也是对人而言的现实;在人类存在参与现实的时候,人类存在通常以特定的方式展示现实。与此同时,人类存在自身也被这种关联所建构。”[6]
人类存在不可能只是依靠其自身呈现,而是一定要在与世界的关联中呈现。这正是伊德后期、费尔贝克所倡导的后现象学的基本观点。后现象学旨在一改经典现象学超越论、晦涩的、怀乡病的缺点,试图将技术哲学引入更为具体的经验研究之中,进一步深化经验转向。因此,费尔贝克在伊德思想基础上提出了“技术制品意向性”。在他看来,技术制品调节着人类存在与世界之间相互建构的意向性关系。这种关系不是简单的人或技术的意向性,而是一种综合性的意向性。
技术制品意向性就包含三层含义。第一种指的是伊德意义上的技术意向性,即技术自身的意向性;第二种是指技术制品朝向特定某些方面现实的指向性;最后一种则是更为一般意义上的“技术中介的意向性”。它关注的是技术制品调节人类存在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意向性。当人类存在使用技术制品的时候,人类存在的意向性和技术意向性共同决定了主体和客体之间是如何相互建构的。
这三种意义的意向性包含着人类存在与世界共同塑造它们之间关联的事实,它们共同决定着人类存在如何在世界中展现,以及世界如何展现给人类存在。
费尔贝克在其《赛博格意向性:重新思考现象学》中更为深入地论述了现象学技术哲学中意向性研究的最新进展。他将伊德所倡导的技术意向性称为“中介意向性”。然而,在他看来,伊德的观点还不够全面。除了中介意向性之外,还有其他两种形式的意向性。
一种是混合意向性(hybrid intentionality),它指的是人类存在和技术混合的意向性,在这里,人类存在和技术融合在一种新的实体(entity)中,而不是像伊德所说的技术意向性那样关注的是二者之间的相互关联。这种意向性是混合意向性的基础。另一种是复合意向性(composite intentionality),它指的是这样的情形,即在该情形中,不但人类存在有意向性,而且人类存在所使用的技术制品也有意向性。费尔贝克认为,这两种形式的赛博格意向性可以看作是伊德观点的激进化。
费尔贝克认为,伊德在分析人、技术与世界的关系的图示时不仅使用了箭头,还有破折号。伊德的具身关系图示和解释关系图示中的破折号在费尔贝克看来还不够充分。在具身关系之前,还有人与技术实际上是融合在一起的关系,而不只是具身关系。此时还有一种赛博格关系,例如心脏起搏器的使用,他使人成为半人半机器的东西,这个时候我们很难说只有具身关系,因为这时一种新的实体产生了。此时,人类存在和技术制品以一种赛博格的形式经验现实。这种意向性图示在费尔贝克看来可以图示如下:
(人/技术)→世界
至于复合意向性,在这种意向性中,技术制品的意向性就起到核心作用,它需要被理解为特定技术能指向特定现实某些方面的具体方式。它与人类存在使用技术制品的意向性一起构成了复合意向性。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伊德所用过的录音机的例子。录音机对于声音有一种意向性,它以一种更大的音量记录着背景噪音,而人类存在只是关注那些对他们而言有意义的东西。当这两种意向性结合在一起时,就是一种新形式的意向性,即复合意向性。这种意向性在伊德所说的解释学关系中起到主要作用。这种意向性关系可以图示为:
人→(技术→世界)
费尔贝克将这种复合意向性有分为两种,一种是增强的意向性,它指的是技术对于意识的增强的一种意向性,它人工地拓展了人类知觉所不能达到的领域,他认为夜视照片是一个例子;一种是建构意向性,它指的是技术能够依靠其自身和人的意向性建构一种新的事实的意向性,例如立体摄影术。
四 结论
综上所述,我们梳理了技术意向性理论的理论依据以及最新进展。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技术意向性作为现象学技术哲学的核心概念,它是在综合胡塞尔的意向性、海德格尔存在论和梅洛-庞蒂身体理论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伊德和费尔贝克的技术意向性分析很明显受到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的影响。因此,他们也将技术意向性的分析重点放在了技术对于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调节作用上。
伊德最早较为系统地将技术意向性理清,并提出技术意向性的概念,费尔贝克则进一步提出了技术制品意向性的观点。伊德分析了三种人、技术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费尔贝克则将其增至五种。后者的工作可以看作是前者观点的细化和综合。
伊德和费尔贝克的技术意向性分析主要关注的是实实在在的技术制品、工具、仪器和装置等,与以往经典现象学相比,他们走的是更为实用主义倾向的道路。他们不关注超越论的意向性分析,而是对日常的生活实践感兴趣,尤其是费尔贝克,他明确指出自己是在后现象学的框架内,其旨趣正是如此。值得注意的是,技术意向性的研究都是在具体的技术实践活动中展开的。所举的例子也多是技术制品或技术制品的使用活动。从现象学技术哲学角度关注技术实践活动是技术哲学领域一条重要的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