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向性:现象学与分析哲学(专题讨论)——我们如何得体地描述生活世界——早期海德格尔与意向性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海德格尔论文,意向性论文,现象学论文,专题讨论论文,得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8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39-8041(2006)06-0047-13
一
“现象学的基本态度唯有作为生命本身的生活态度方能达到。”①这是海德格尔在著名的1919年战时补救学期讲座《哲学观念与世界观问题》中道出的一个基本主张。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个讲座标志着海德格尔原创思想的真正起点,从此之后,海德格尔走上了自己独特的现象学思想道路。“现象学的基本态度”被海德格尔引向“生命本身”及其意向体验,这是现象学导师胡塞尔所始料不及的。
海德格尔稍后在总结现象学哲学的三大成就时指出,他正是借助于“意向性”这一思想成果,才赢获了真正的“实事域”(Sachfeld)。然而,同样在意向性课题即所谓“实事域”上,此时的海德格尔已经与胡塞尔产生了严重分歧。在胡塞尔看来,尽管并非一切意识活动都是客体化的(指向对象的)活动,但客体化仍然是一切意识活动的基础。海德格尔把胡塞尔的意向意识分析看作是唯智主义的、客观化的、理论化的。相反,他对自己提出了朝向生命体验的非理论的哲思要求。在上述讲座课堂上,海德格尔对“现象学原则”(亦即胡塞尔所谓的“一切原则中的原则”)作了重新解释:“现象学态度的原则中的原则乃是:对于一切在直观中原本地给予的东西,要如其给出的那样去接受。这一点不能为任何一种理论本身所改变,因为这个原则中的原则本身不再是理论性的东西;其中表达出现象学的基本态度和生活态度:对生命的体验同感(Sympathie)!这乃是原始意向 (Urintention)。”②
这里明显透露出海德格尔的一种反理论的、非理论化的主张。不过,海德格尔同时也看到了非理论化(非对象化)哲思的艰难。他设问:难道现象学的直观不也是一种对某个东西的行为吗?如何可能避免原本被给予之物的对象化呢?现象学的直观如何可能不是“理论的”呢?海德格尔把这种艰难表述为“原本被给予之物与直观考察的相互撕裂状态”。与此相关地还有表达方面的基本困难——语言表述可能成为一种理论化的侵害。个中原因如一般所见 (也如胡塞尔所见):“含义(Bedeutung)的本质中包含着对象性地意指某物,含义之充实的本质中就包含着把一个对象当作对象;进一步,词语含义的普遍性势必是总体化(Generalisierung),因而势必是理论化。”③简而言之,词语含义总是对象性地意指某物,因而总是对象化的、理论化的。谁受得了一无所指的话语空洞?而在我们这个技术主宰一切的时代里,尼采早就批判过的乐观主义的科学精神,更加强化了理论—对象性思维和言说的独尊地位。
在这方面,海德格尔自始就是一个逆流而动的“反动者”。海德格尔的用心正在于追问:如何可能非理论地思考、描述生命体验及周围生活世界?更进一步(而且也许更关键)的问题是:一种非理论的描述,如何可能具有普遍的意义?这正是早期海德格尔所谓“形式显示的现象学”的根本课题。
二
如何以非理论的方式、以现象学的方式来思考和描述周围世界?我们先来看海德格尔在1919年战时补救学期讲座中所分析的“周围世界体验”。这种体验分析是以讲台为例子进行的,因此在课堂上,海德格尔又径直把它称为“讲台体验”。这里的问题似乎十分简单:我们如何来观看一个“讲台”?
面对这个讲台,通常我们总是以为自己先看到了一些平面,然后是箱子的形状,然后是桌子,然后是学院里的桌子,然后才是讲台。也就是说,我们总是已经习惯于这样一种“看法”:从直接感知(感觉印象材料)出发,逐步综合(抽象),最后才把握到这个大学课堂里的讲台。这种“看法”实际上是典型的“理论化”态度,或者说是知识的态度。它现在已“深入人心”,浸淫于我们的日常姿态中,成了我们的“自然态度”。海德格尔却指出:所有这一切不外乎是糟糕的解释,是“对体验中的纯粹观审的歪曲”④。我们的“观看”哪有如此曲折和笨拙!“我是几乎一下子就看见了这个讲台;我不只是孤立地看到它,我看到这个桌子,它对我来说放到太高了。我看到上面放着一本书,直接对我造成妨碍(是一本书,而绝不是一些堆叠起来的散页,上面撒上了黑色的污点),我在一种定向、光线中,在一个背景中看到这个讲台。”⑤
海德格尔这里阐述的思想与胡塞尔的现象学大有关系。早期弗莱堡讲座时期的海德格尔固然已经开始与胡塞尔分道扬镳,但他仍然从胡塞尔的现象学哲学中汲取了许多营养。在上述“讲台体验”中,海德格尔以自己的方式实践了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在胡塞尔看来,意识的基本特征在于意指对象意义,但在意向体验中,被意指的对象从来不是完全孤立地和不确定地被经验的,而是作为处于联系中的东西,作为某个在环境中并且出自环境的东西而被经验到的。每一个现时的“我思”(cogito)都具有其“视域”(晕、背景、感知域)⑥。每一种经验都具有视域结构,每一种意识都是一种视域意识。这种视域意识乃是胡塞尔现象学(特别是他的感知分析)的一个重要发现。对象从来不是孤立地向我们显现出来的,不如说,它们是在其意义中相互指引的;也就是说,它们总是在某个意义指引的“网络”中,在某个“视域”(Horizont,或译为“境域”、“地平线”)中与我们照面的。毫无疑问,视域是多样化的,每一个视域本身又总是指引着其他的视域;诸视域通过它们之间的指引,构成一个视域性的总体联系,即作为“普遍视域”的“世界”(Welt)⑦。
海德格尔的“周围世界分析”对胡塞尔关于视域意识的思想作了推进。与胡塞尔一样,海德格尔也强调“目光转变”的重要性。但是,如果说胡塞尔所谓的“目光转变”是从自然的思想态度转变到现象学哲学的思想态度,或者说是从自然态度到理论(科学)态度的转变,那么对海德格尔来说,重要的就是从理论(科学)的态度向前理论的思想态度的转变了。如果说胡塞尔是从意识行为的意义奠基作用出发,那么,海德格尔则是要寻求一种避免理论化的方式,力图从同一根源出发来解释经验者和被经验者,即是从存在学来理解周围世界的体验。海德格尔认为,在直接经验中并没有区分主体与客体,只有在一种理论把握中,才产生这种区分。在直接经验中,人们看到自己并没有与现象相对而立(就像在认识论中通过主体和客体概念所描述的那样),甚至经验者在体验中并没有感到自己是“自我”本身:“在直接观看之际我并没有发现一个诸如‘我’之类的东西,而只有一种‘关于某物的体验’,一种‘向着某物的经历’。”⑧相应地,海德格尔在此形成了不免玄乎的“世界化”之说:“在一个周围世界中生活,对我来说处处时时都是有意义的,一切都是世界性的,世界世界化……”⑨实际上,这是海德格尔对胡塞尔意向意识的视域结构的深化。胡塞尔的“视域”,在海德格尔这里成了自行发生的富有意义的“世界”。
三
我们如何得体地思考和描述周围世界? 1923年在弗莱堡讲座《存在学(实际性的解释学)》中,海德格尔也端出了对日常世界的两种描述方式的比较:一种是所谓“对日常世界的不当描述”,另一种是“根据栖留着的交道对日常世界的描述”——亦即一种现象学的描述。海德格尔举出的例子是我们最熟悉的、最纯粹的日常状态:日常在家的逗留。
对于房间里的这张桌子,我们如何描述才算得当呢?我们会说:这张桌子是空间中的一件物;这件物具有一定的重量、颜色、高度、形状、表面特性;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照明和距离中来看,这件对象显示为不同的现象。这件物的本质就在于:它是一个“物质性的空间事物”。这样一种描述并没有错误,但却是不当的,或者更应该说是不够的,因为它是以一种纯粹理论的、非日常经验的考察方向为基础的。实际上,这张桌子首先并不是作为空间事物与我们照面的,而是作为写字台、餐桌、缝纫桌等等与我们照面。海德格尔认为:“在这个房间里有这张桌子(而不是与其他房间和房子里的其他许多桌子并存的‘一张’桌子),人们坐在那里,为了书写、用餐、缝纫,为了游戏。举例说,在一次访问中,我们立即就能看出:这是一张写字台、餐桌、缝纫桌;它首先就是这样凭自身与我们照面的。这种‘为了什么’ (zu etwas)的特征并不是基于一种与它物的比较关系而加给桌子的。桌子站立在房间里,这就意味着:它在这样那样得到刻画的用途中发挥这种作用。”⑩
海德格尔的这些分析完全直接地关涉于实践,关涉于与实事的交道活动。显然,海德格尔这时已经达到一种洞见:只有从对事物的使用中,事物才能获得本质性的存在特征。不过,我们不能仅仅认为海德格尔在此表达了某种实用主义的态度。光这样理解还是不够的,可能低估了海德格尔哲思的真正意义。海德格尔关心的是,人的生活世界是如何通过人的交道活动呈现出来的:“这里一本书是某某送的;是这个那个装订工人把这本书装订起来的;这本书不久还得带到他那里去;我与他一直缠不清楚;这里是一件不必要的购置,是一次失算;这是我还得读的书;这个藏书室没有张三的好,比李四的要好多了;这件物事不至于让人们开心;这是他人就这种装饰所讲的话,诸如此类。这些就是照面特征。现在我们要问的是,它们如何构成世界之此在。”(11)这种“世界的遭遇特征”(Begegnischaraktere),海德格尔也称之为“意蕴”(Bedeutsamkeit)。在“指引联系”中才出现确定的意义,这些意义是通过我们的“使用”“开启”出来的。人的实践在日常的人的世界中始终是构成意义的。“这是什么”的问题,是在“这为何而用?人拿它做什么?这是为谁的?谁做了这个?……”等问题中得到解说的。人的此在,在行动中开启了自身以及世界。
世界首先是作为实践、作为活动联系而呈现出来的。世界并不是作为一个客体而与主体相对待的,毋宁说,是身体力行的劳作建构了“世界”。这个思想当然不算新鲜了,可以回溯到意大利哲学家维柯。他在欧洲思想史上第一个表达了“人创造历史”的观念。而19世纪中期的马克思进一步推进了这个思想,提出了“人生产自己的生活和生活条件”这个命题。现在,海德格尔对这个思想又作了现象学和实存哲学意义上的重述。
四
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现象学的意向性学说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两者之间差不多形成了一种对立的态势:胡塞尔的意向意识的视域结构仍具有对象化(客观化)的性质,而在海德格尔这里,则成了意义发生和生成的世界境域;胡塞尔的意向性学说仍具有理论化的科学(知识)定向,客观化行为在其中具有优先地位,而在海德格尔那里,前理论的生命体验成为“原始意向”。胡塞尔已经发现了意向意识与意向对象的“先天相关性”(这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现象的“关联意义”),但海德格尔进一步认为,“关联意义”必须再落实到“实行意义”,必须在“实行意义”范围内得到阐明。从视域到世界、从理论化到生命体验、从关联意义到实行意义,这在我看来,就是早期海德格尔在意向性问题上的推进。
在早期弗莱堡讲座时期,海德格尔把自己的哲思叫做“关于形式因素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所谋求的,当然不是胡塞尔式的“形式存在学”。他所谓的“形式因素”是“某种合乎关联的东西”,即“形式因素的起源在于关联意义”(12)。这个想法仍旧是胡塞尔式的。不过,海德格尔进一步引申出的“实行意义”,却是超出胡塞尔的重要之举。现象学的任务是要阐明由“内容意义”、“关联意义”和“实行意义”这三个“意义方向”构成的“意义整体”。在此三分中,传统哲学是以“内容”为指向的。而胡塞尔的现象学虽然已经开掘到了“形式因素”层面,但仍然指定了“一种理论化的关联意义”,从而也是片面地以“内容”为指向,掩盖了“实行因素”。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的现象学”则是以“实行意义”为引线的,意在以一种非理论的、现象学的方式,思考和言说那动态的、不确定的个体生命此在和生活世界。我甚至认为,直到 1927年写作《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真正有效的思想努力都在于此,都在于对个体性实存(生命)体验及其周围世界的现象学的思与言。海德格尔由此接续和推进了欧洲实存哲学(实存主义,旧译“存在主义”)的思想传统,终于使实存哲学从非主流地位提升为一种主流哲学形态。
注释:
①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现象学》,第15页,孙周兴编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②③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现象学》,第16、16页。
④⑤海德格尔:《论哲学之规定》,《海德格尔全集》,第56/57卷,第 70-71页,美茵法兰克福,维多里奥·克劳斯特曼出版社, 1987。参阅萨弗兰斯基:《来自德国的大师:海德格尔与他的时代》,第131-13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⑥胡塞尔:《观念》,第1册,见《海德格尔全集》,第3卷,第57-58页;参阅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第21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⑦参阅黑尔德:《海德格尔走向“实事本身”之路》,见《世界现象学》,第115页以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⑧⑨海德格尔:《论哲学之规定》,见《海德格尔全集》,第56/57卷,第68、72-73页。
⑩(11)海德格尔:《存在学(实际性的解释学)》,见《海德格尔全集》,第63卷,第90-91、91页,美茵法兰克福,维多里奥·克劳斯特曼出版社,1995。
(12)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现象学》,第73、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