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通鉴》学的成就及其特点,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通鉴论文,明代论文,成就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司马光等著成《资治通鉴》,被后人誉为前世不曾有、后世不可无之书,影响极其深远。自宋代开始形成“通鉴学”,发展为续作、改作、阐释义理和注释考订诸个分支脉胳,九百年来仅专著成书即超过百部,可谓绳绳继续,绵延不绝,蔚为大国,与“文选学”、“红学”等相提并论,成为一项专门之学。
明代的通鉴学上承宋元,下启清朝及近现代,在通鉴学研究与发展上是不可忽略的重要时期。同时,长期以来学术界对明代史学重视不足,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不够,明代通鉴学作为明代史学的一个方面,亦有必要予以总结和探讨。本文就明代通鉴学的成就及其特点,试作论述。
一、明代《通鉴》学的成就与类别
明代学者在宋元两代通鉴学的基础上继续发展,撰成各类专著达20余种,从其著作意旨和内容体例而论,大致可分为“续《通鉴》”和“订补《通鉴》”两大分支,此外,阐释义理和改编改作这两方面,亦有著作,但价值与成就远不及前二者。分述如下:
(一)续作类:《资治通鉴》记事始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终于后周显德六年(959),司马光认为“经不可续”,不直接《春秋》,故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以前付之阙如,为弥补此缺陷而需要续前;宋元两朝历年四百,史事应续载,故需要续后;由改编发挥《通鉴》而别出的纪事本末体与纲目体,亦存在续前与续后问题,所以亦有续作,可称之为“别续”(引用宋衍申先生说)。
续前:陈柽《通鉴续篇》二十四卷。陈柽字子经,奉化人,官翰林学士,迁待制。其家世传史学,因不满宋末元初人金履祥《通鉴前编》断自陶唐,前事仍缺,遂撰自盘古至高辛氏为此书第一卷,补金书之未备;又摭取契丹在唐与五代时事迹,述契丹族建立辽国的历史为第二卷。
续后:陈柽《通鉴续编》前二卷续前,其余二十二卷皆续记宋朝史,起太祖,终昰、昺二五,接续《通鉴》,故名续编。胡粹中《元史续编》十六卷。粹中名由,以字行,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洪武时为儒学训导,永乐中为楚王府长史,博通经史,长于《春秋》三传。以明初修《元史》详于元世祖以前攻战之事,而略于成宗以下治平之迹,顺帝时事亦不备,故撰此作,始于世祖至元十三年,终于顺帝至正二十八年。曰续编,则又续陈柽之书。薛应鸴《宋元资治通鉴》一五七卷。应鸴字仲常,号方山,江苏武进人,嘉靖进士,历官考功郎中、浙江提学副使,通史学亦精理学。其书接续《通鉴》记事,记宋太祖至元顺帝间四百余年间史事,循《通鉴》体例,以商辂《通鉴纲目续编》为蓝本,稍取他书而成。王宗沐《宋元资治通鉴》六十四卷。王与薛同为嘉靖进士,同时续《通鉴》而各不相知,各自撰成体例内容相同的史书,但王书取材贫乏,述事简略,名不副实。
别续:续《通鉴纲目》之书:商辂等撰《续宋元资治通鉴纲目》二十七卷。是书为成化年间奉敕编修,多据陈柽、胡粹中之书而成。许诰《纲目前编》3卷。诰自号函谷山人,灵宝人,以《资治通鉴》、《通鉴纲目》未直接《春秋》,中缺七十余年史事,金履祥《通鉴前编》书法多舛误,遂订讹补缺辑为是书。南轩《通鉴纲目前编》二十五卷。轩字叔后,渭南人,嘉靖进士,官至山东参议。其书合并删削金履祥、陈柽书为一编,起自伏羲,终于周威烈王。又有金濂《资治通鉴纲目前编》二十五卷,孙蕡《通鉴前编纲目》。
续《通鉴纪事本末》之书:冯琦《宋史纪事本末》二十八卷,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二十六卷,《元史纪事本末》六卷。邦瞻字德远,高安人,万历进士,官至兵部左侍郎。先是,礼部侍郎临朐冯琦仿袁枢《通鉴纪事本末》体例续撰宋朝史事,未定稿而没,邦瞻就其遗稿增订成编,本于冯稿者十之三,自撰者十之七。
(二)订补类:汪克宽《纲目凡例考异》。陈济《通鉴纲目集览正误》五十九卷。张自勋《纲目续麟》二十卷,《校正凡例》一卷,《附录》一卷,《汇览》三卷。严衍《资治通鉴补正》二九四卷。其中严衍之书成就最大,详说见下。
(三)阐释义理类之书,则有李浩《通鉴断义》七十卷,王峰《通鉴纲目发微》三十卷,张时泰《续通鉴纲目广义》十七卷,戴璟《汉唐通鉴品藻》三十卷。改作改编类之书,则有弘治中李东阳等人奉命编纂的《历代通鉴纂要》九十二卷,属节要性质的著作。不著撰人《分类通鉴》四卷,则是将《通鉴》依内容分门别类编辑而成,似《通鉴总类》的节本。
以上所列流别各异的诸多史著,尽管不够完备,但主要著作已列入,可以看出明代有关通鉴学的史书,无论在数量上、种类上,还是史学价值上,总体水平远胜元代。续宋、元资治通鉴类史书的编纂,再度实现了历朝编年史与纪传体正史并行的双轨发展;宋、元纪事本末体史书的编著,也使纪事本末体历代史开始形成系列;特别是补正类著作的出现,使对于《通鉴》本书的研究进入更高的层次,于通鉴学贡献尤大。
二、严衍与《通鉴补正》
《明史·艺文志》著录有严衍《资治通鉴补》一书,而《明史》却无严衍传。其书传本稀少,清修《四库全书》亦未收入,严衍生平事迹赖钱大昕作传始得彰显。
严衍字永思,嘉定人,万历秀才,嗜读古书,潜心史学,数十年如一日埋头从事于《通鉴》研究,积三十年之功力撰成此书,是明代通鉴学中用心最专、用功最勤、成就最大的学者。自谓:“髫龄时便喜读史家言,而牵于制举之业,未暇朝夕从事也。迨年四十有一,始得肆力于司马温公《通鉴》全书。怒而读之,跃然喜笑。忧而读之,欣然乐矣。躁而读之,悠然恬矣。或有终日不食之时,未有终日不读之时也。”[1]严衍读《通鉴》好学深思,有韦编三绝的毅力,尝言:“书不读不知其善,书不熟读沈酣而恣肆焉,不知其病。”对于《通鉴》“始读之,但觉其宏深广肆,如临海望洋,未能见其畔岸也。再读之,始得窥其堂奥,穷其源委,见其中去取之谨严,义例之精密,褒讥得失以发后人之志,考较同异以辩前人之非。范晔所谓体大而思精者,其斯之谓与?既又三读之,四读之,时觉其中有百中之一漏,全璧之微瑕,乃翻历朝旧史而一一对勘之。备者固十之七八,遗者亦十之二三,甚且有前后不符,彼此或戾,如谈《序》所载之七病,亦往往有之。”[2]严衍用了超乎常人的苦功专心致志读书研究,发现了一般读者难以发现的诸多问题,因此取得了异乎寻常的成果。他说:“余既明见此书之尚有未备,而不为拾遗补阙,是又温公之罪人也。”自万历四十三年(1615)策划并着手撰述,至崇祯三年(1630)撰成初稿,又穷十年心力修改编辑,“二十余年之中,食自三餐而外,寝自一觉而后,精神无他用也。”[3]直到崇祯甲申(十七年,1644)才最后勒定。
进行这一长期艰巨的工作,只有他的学生谈允厚佐助,一起“参较他书,考订异同”,师生二人“每联床对榻,彼此相商,一字未妥,抽翻百帙,片言无据,考订兼旬。至于得失已见,是非无疑,辄又迟回久之,或竟日竟夕而后下笔。”[4]书成,允厚为之《序》,谈《序》饱含了研究者的甘苦,也深刻总结了研究所得的精邃见解,《序》中提出:“著书固莫难于纂辑,纂辑尤莫难于编年”,编年纪事的难度就在于“杂天下之物于一岁之中,汇群伦之德于一日之内,条贯既难井井,同异又易纷纷。”他举出编年史“七病”:一曰漏,二曰复,三曰紊,四曰杂,五曰误,六曰执,七曰诬。司马光作《通鉴》十九年心力俱殚,虽称博大精深,体例谨严,七病间亦有之。《序》称此书对《通鉴》订正者百中之一二,补充者十中之三四,故名其书《资治通鉴补》。
由书之《凡例》亦可看到其主要内容:严正统,存残统,补僭主之名,补年号,补甲子,正谬误,理紊乱,整错杂,删重复,破拘执,辨诬枉,补政事诏敕之遗漏,补文章,补名贤隐逸与贤媛,补艺术及释道,补灾异,补史断,补胡三省注释,补附录,分别正文与补注文字。严衍针对卷帙浩繁的《通鉴》中存在的缺陷和错误,征引史书,字斟句酌,为《通鉴》全书以及胡注作了艰巨繁重的拾遗补阙和订正谬误工作,大体上,“补”是对《通鉴》记载不够周详、不够准确者,考证史实,补充内容;“正”是订正《通鉴》记事疏误和编次失序。
关于补遗漏,例如汉高帝四年初为算赋,诏谳疑狱。十一年减省口赋,十二年下诏减田租,复十五税一等汉初的重大政策。又如日食地震,水旱蝗饥,郊天祀庙,行幸还宫,命相封王,汉以前阙者十之一,汉以后阙者十之三。
关于删重复,例如唐太宗贞观元年,北方突厥大雪,平地数尺,杂畜多死,连年饥馑,既记于七月,又复载于十二月。
关于理紊乱,如《通鉴》卷三周赧王十七年,“赵(惠文)王封其弟(胜)为平原君。平原君好士,食客常数千人。”严衍根据《史记》,赵武灵王十六年纳吴娃,是为赧王五年,惠文出生或在赧王六七年,至十七年武灵王传位给惠文王时,惠文王不过十余岁,平原君又是其同母弟,不足十岁“岂便能养士”?故须订正并移置于后文。
关于整错杂,如东晋将领毛宝之子毛穆之,小字虎生,《通鉴》前书作毛穆之,后书作毛虎生,前后称名称字不一致。
关于正谬误,如东晋十六国时后秦姚兴遣使者梁斐、张构出使沮渠蒙逊,《通鉴》书“秦遣使者梁构至张掖”,误合二人为一人。
关于破拘执,如郭子仪与李光弼有隙,郭子仪代安思顺为朔方节度使,光弼惧,乃入请罪,子仪趋下持手,对坐而语:“今逆寇倡乱,岂怀私忿时耶?”荐光弼节度河东,分兵东讨。《光弼传》作者误把请死事置于分兵东讨下,而司马光写道:“是时唐之号令,犹行天下,若制书已除光弼为节度,子仪安敢擅杀之?”“遂皆删抹,是因秉笔者之微词,没荐贤者之大度”,指出司马光主观臆断而失考。
但是,严衍补的偏多偏滥,补文章,补贤媛,补艺术,补释道,补了许多与大政方针、国计民生无关的内容,焉知他所补的,不就是司马光有意识要删削不载的呢!又采录了一些野史稗说作为“附录”,以致使《通鉴补》更加浩繁,内容庞杂而雍肿,清王应奎《柳南随笔》讥其为“膨胀通鉴”,言之不虚。至于他不满意司马光不别正闰,要严正统,把“秦纪”改成“列国纪”,又在卷六九刘备称帝时,将司马光有关“正统”的论删去,认为不该帝魏而应帝蜀,则是既愚腐又节外生枝,纯属毫无意义。
尽管其书瑕瑜互见,成就还是很大的,不仅在明代通鉴学著作中堪称首屈一指的鼎力之作,而且可以认为是迄今为止亦不多见的重要史籍,堪与胡三省注释后先比美。清史学家钱大昕称:“先生与允厚于史学皆实事求是,不肯妄下雌黄。其所辩正,皆确乎不可易。”“其有功于《通鉴》者,故身之而后仅见此书耳”,予以极高的评价。
三、明代通鉴学的特点
一阶段学术门类的发展状况,既体现了前一时期的延续性,同时又表现出本时期固有的特征。明代的通鉴学亦不例外。概括地说,明代通鉴学一方面承袭了元代《通鉴纲目》凌驾于《通鉴》之上的情况。另一方面又与明代史学发展状况相一致,大致以嘉靖朝为限,嘉靖以前发展迟滞,著述不多,嘉靖以后著述剧增,研究较为活跃。再一方面,通鉴学的发展呈现出大起伏,在明末随着《纲目》评价的衰落,研究《通鉴》本书的学术活动渐趋高涨,最终出现了《资治通鉴补正》这样价值很高的著作。
(一)元明两代的通鉴学深深地受到理学的影响,而维护正统和提倡纲常名教,重书法义例、笔削褒贬,而轻历史事实,人为地抬高朱熹《通鉴纲目》的地位,使通鉴学步入歧途且越走越远。陈柽《通鉴续编》、胡粹中《元史续编》,名续《通鉴》,实续《纲目》,陈书“大书分注,全仿《纲目》之例”,而且强调严正统,恪守褒贬义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沈周《客座新闻》载:“除柽著此书时,书宋太祖云‘匡胤自立而还’,未辍笔,忽迅雷击其案,柽端坐不慑,曰:雷霆虽击吾乎,终不为之改易云云。”此虽小说附会之谈,亦足见陈柽以褒贬自任,具有明显的正统观,对照陈书,自太平兴国四年灭掉北汉之后才书宋统系。胡书的书法义例略同于陈书。其余商辂、许诰、南轩、金濂、汪克宽、张自勋等人之作,无一不是继承《纲目》一脉而著。至于李浩《断义》,王峰《发微》,张时泰《广义》等,则又纯在褒贬义理上做文章,大略如元人《纲目发明》、《纲目测海》之属而已,其史学价值自然等而下之,在通鉴学研究上意义不大。
(二)明代的史学,除明初洪武年间修《元史》并编辑了一批史鉴性质的史钞类书籍之外,永乐以后日趋枯乏,成书少,质量低,价值不高,历数朝不见起色,自嘉靖年间始扭转趋势,从此私家著史的风气日转兴盛,撰述本朝史和研讨古史的著作层出迭见,通鉴学研究也一变围绕《纲目》打转的局面,其表现就是薛、王所著的《宋元资治通鉴》、冯、陈两家《纪事本末》的问世。薛应旂续《通鉴》,其志向与作法值得充分肯定,打破了此前重《纲目》轻《通鉴》本书的风气,接续《通鉴》编年记事,撰述宋太祖至元顺帝四百八十年的历史,其书卷首便揭示义例,有志踵继《通鉴》,但由于内容简略,取材狭隘,结果名不副实。清学者朱彝尊讥其孤陋寡闻,章学诚批评他“于辽、金正史束而不观”,故不为后世所重。王宗沐之书又逊薛书一筹,无足称道。但是,薛、王续作《通鉴》毕竟有开创之功,筚路蓝缕,荒陋难免,至清代徐乾学、毕沅又分别集合多位史学家重新编著《续通鉴》,仍算是完善并完成薛、王的事业。
(三)在明代中后期出现续《通鉴》、续纪事本末的基础上,在明末通鉴学的研究又明显地跨进一步,达到了明代的顶峰,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严衍的《补正》与胡注比肩并立的现象,就是有力证明。崇祯年间张自勋撰《纲目续麟》及《校正凡例》、《附录》、《汇览》,摆脱“义理”一脉的束缚,在很大程度上以考据的功夫见长,从《纲目》等书的体例书法,直至记事内容,均考证发明,辨证是非,大有别于此前诸种空疏泛论的著作,所以,“视徒博尊朱子之名而牵合遇谬、反晦朱子之本旨者,相去远矣。”[5]可见在明末通鉴学的研究已经步入务实的轨道,向健康而广阔的方向发展。
注释:
[1]严衍:《资治通鉴补》自序。
[2]严衍:《资治通鉴补》自序。
[3]严衍:《资治通鉴补》自序。
[4]谈允厚:《资治通鉴补》后序。
[5]《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47《史部·编年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