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魅影:家族藏书和家庭阅读对周作人的影响(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旧书论文,藏书论文,家族论文,周作人论文,家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每当披卷,读者总为周作人文章中鱼贯而出的书名所苦。它们像游鱼穿梭在珊瑚礁中,有时来去倏忽,有时徘徊久之,有时若隐若现,使人眩晕。有感于此,笔者几年前终于痛下决心,以周作人的日记和文章为线索,对周作人早期(1906年留学日本之前)所读中国传统典籍,尽可能彻底地作番调查,初步考得三百七十余种,大致建立了一个考察周作人与传统文化关系的参照体系。以此为基础,现在进一步寻绎这些书籍的渊源、相互关系和彼此变迁的内在理路,于是对周作人思想的演变轨迹,学问趣味的生长,知识体系的成型,都获得更为详细的了解。特别是那些周作人记忆深刻的书,往往富含周氏家族的记忆、家庭教育特色、人际交游情况、时代转换的氛围等诸多信息。它们深刻地影响周作人,奠定他半生学问事业的倾向,也为每一个走进周作人文学世界的旅人留下清晰路标。 一 周作人家世 周作人自述家世:“吾家始迁祖居越城清道桥,名已逸,家谱中称之曰逸斋公,时在明正德年间,以前悉不可考,周氏例称出于周公,吾家则存疑,虽郡望亦称汝南,但以逸斋公为第一世,至不佞才十四世也。”①到了1736年,“六世祖煌(韫山)为乾隆丙辰恩科举人,拣选知县,进入士大夫阶层,开始购地建屋。七世祖绍鹏(乐庵)分居东昌坊口覆盆桥,他同其子渭(寅宾)都是监生。至第九世,该支又分为致、中、和三房,分居新台门、过桥台门和老台门,致房居新台门。其九世祖宗翰(佩兰)为增贡生,有三子,分为智、仁、勇三支;智房又分为兴、立、诚三支,智房十世祖珄(瑞璋)和兴房十一世祖以埏(苓年)都是捐的监生,以埏之子福清,即周作人的祖父”。② 周作人晚年狱中“戏以吾家故实作诗”,作《数典诗》列举周文王、周公旦、周处、周朴(诗作《桐柏观》入选《唐诗三百首》)、周敦颐、周逸斋等六人,怀旧中不无自勉: 文王圣德足堪夸,狱里著书度年华。百日幽囚容易过,易经一部属周家。 东征事业安家国,夜祷精诚动鬼神。再读东山零雨句,始知公旦是诗人。 世间艳说除三害,杀虎屠蛟事有无。豪侠喜能兼儒雅,一编风土是传书。 会稽文风世称美,吾家诗句却稀微。偶然检得唐人句,门静花开色照衣。 清逸先生百世师,通书读过愧无知。年来繙遍濂溪集,只记篷窗夜雨诗。 清道桥头百姓家,逸斋遗教是桑麻。关门不管周朝事,数典何因学画蛇。③ 鲁迅曾购置清代张伯行所刊正谊堂本《周濂溪集》,周作人说“这算是周家文献的关系”。④周作人“曾读濂溪集,不能解通书”,⑤唯独喜欢《夜雨书窗》一诗。⑥年代稍远而与周氏兄弟关系更近的书,则有《左腴》周氏刻本、《越言释》重刊本和章学诚的《文史通义》等,周氏家族对它们曾有传世和流布之功。 据周作人《鲁迅的故家》一书回忆:第十一世族人周一斋(又作逸斋),“是一个举人,《越缦堂日记》中提起他过,说他同介孚公要想把章实斋的《文史通义》的板本铲去文字,重刻时文云云,其实这是错误的。一斋大抵不免是个‘劣绅’,但他对于书籍也还有点理解,他曾将茹三樵的《越言释》缩刻为巾箱本,《啸园丛书》本即是依据这个重刊的,《文史通义》也由介孚公和他找到木板,送给浙江官书局,修补印行,见于《谭复堂日记》中。第十二世号揆初,曾重修本族的家谱。他的儿子就是佳轩,早已去世,留下一子寿颐,小名兰星,曾在三味书屋读书,鲁迅最初得到《花镜》,便是以二百钱代价问他买来的”。⑦ 《左腴》周氏刻本,清末会稽潘希淦著。该书系讲《左传》之书,分上中下三卷,“下卷末叶有字一行曰,年再侄周以均命男锡祺校刊,中卷末又署孙婿周以墉鸿卿校刊,此盖是覆盆桥周氏刻本”,周作人“以其为吾家故物,乃收得之”。潘氏跋语又记“去夏沈墨庄周一斋纂修县乘,购访遗书”一事,可见周氏颇有声望,得以参与地方修史之事。周作人于此感慨:“一斋公为曾祖八山公之从弟,曾重刊《越言释》,鸿卿公则曾祖之同祖兄弟,即花塍之父,同治壬戌死于寇难,谱载名之錞,以墉之名反不著录。”⑧ 《越言释》啸园葛氏刻巾箱本,“有道光己酉杜竹庄序云,周君一斋读而悦之,缩为巾箱本,重梓单行”。周作人回忆,“一斋公于余为从曾祖行,幼时犹及见其子揆初公,惜所刻书不可得见,盖毁于太平天国之乱”。⑨周揆初重修家谱《越城周氏支谱》,当时用活字排印了二十部。周作人后来还收集到周一斋旧藏《孔子家语》两册。 民国初年乡居绍兴,周作人试图修复曾祖父周以埏(字苓年,1816-1863)的书斋“一蒉轩”。此事最有复兴家族的寓意,但未能如愿。周作人在离绍时录旧作为《一蒉轩杂录》,后来作《一蒉轩笔记序》云“一蒉轩者,书斋名,小时候常闻先君说及,盖是曾祖八山公所居”,⑩犹见昔日惆怅之情。 二 周作人的家庭藏书与家庭教育 周作人“家庭是所谓读书人家,祖父是翰林,做过知县和京官,父亲是个秀才,但是到了父亲的那一代,便已经衰落了。祖父因科场案入狱多年,父亲早殁,祖传三二十亩田地逐渐地都卖掉了”。(11) 祖父周福清(1837-1904),字介孚,同治十年(1871)辛未科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授江西金溪知县。己卯年(1879)遵例捐升内阁中书,至癸巳年(1893)三月丁忧回绍兴,随后发生科场案,直接导致周家败落。周福清著作除家训《恒训》二卷外,存世诗文有“少时所作艳诗手稿”,(12)“鲁迅曾经抄集若干为《桐华阁诗录》,只听说有‘水月电灯歌’之类”。还编过若干笑话发表在《海上文社》。另有长年坚持所写日记,“有桌子般高的两大叠”。(13) 周福清师从同乡山阴陈锦。陈锦字昼卿,号补勤,有《补勤诗存》、《蠡城被寇记略》等,曾“修补刊行”张宗子著《於越三不朽图赞》。周作人回忆:“昼卿先生为大父业师,儿时屡闻称道及之,后见其集中正续文牍,尤于故乡文献,别录《三不朽图目》、《诗巢祀位》等文,为《越中观感录》一卷,八杉斋徐氏刻行之,似肆中尚有售者也”。(14) 孤傲倔强的周福清,在清末官场中困顿多年。从李越缦弟子王继香(止轩)日记,可窥其“出无车”的京城生活之侧影:“久之始至广和居,则周介夫果已与客先饮,同席者汪笙叔鲍敦夫戚升淮陶秀充,略饮即饭,不烟而回。强敦夫同车,托词而止。及余车回,敦夫方步入门。盖敦以介夫境窘,故不坐车”。周福清晚年赞成各种职业,认为读书不成则不如学做豆腐自食其力,或有感于此。周福清对幼时周作人的潜移默化作用: 其一在性格和为人方面。周作人说他的祖父爱骂人,语言诙谐谿刻,与李莼客日记所骂相似,“推想也可能是师爷学风的余留”。周福清又爱说教,带有正统道学气,虽然“骂呆皇帝昏太后,推想起来,对于主张维新诸人也不会有什么好评,但总之不一定反对变法”。(15)祖父“常给我们讲教训故事,有些便写进遗训里去”,(16)说他“少年看戏三日夜,归倦甚。我父斥曰,汝有用精神为下贱戏子所耗,何昏愚至此!”。(17)还发怪话,“妇女做诗,只落得收到总集里去的时候,被排列在僧道之后,倡伎之前”,(18)令人联想到章实斋《妇学篇》。 其二在学问兴趣方面。祖父爱讲掌故、异闻和乡谈,当了二十多年的六品小京官,让周作人得闻诸多绪论。周福清重视“小学”入门,从小要求周氏兄弟细读《诗韵释音》,“逐字认解,审音考义,小学入门”,因“吾乡知音韵者颇少,蒙师授读别字连篇”。(19)他尤其看重小说对儿童思想和写作的启蒙作用,认为“小孩专读经书八股,容易变成呆子,必须先教他看小说,思想灵活了,有了看书的兴趣,再引他回过去用功,才能前进,至少也可免于淤塞不通”。(20) 周福清爱读野史杂记,颇留意于乡邦文献。祖父所读书中,周作人“记得有广百宋斋的四史,木板《纲鉴易知录》,五种遗规,《明季南略》、《北略》、《明季稗史汇编》、《徐灵胎四种》”等。(21) 又据《复堂日记》,谭献于1873年春“幞被度江”,“欲访章实斋遗书、邵二云《南都事略》”,不久“得陶子珍书,访得《章氏遗书》、《文史通义》、《校雠通义》版刻在周氏,同年介孚名福清之族人也”,随后“《章氏遗书》板至,残佚五十四页。取予藏本,上木翻刻补完。此书终以予故,得再行于世矣”。谭献深感“辗转得之,不虚吾渡江一行”。(22)可见该书的重版和广为流布,周福清起着中介的作用。此例也说明,当时作为文献渊薮的绍兴,其文化信息在很大程度上通过祖父周福清传达给少年时代的周氏兄弟。鲁迅“读过《文史通义》和《越缦堂日记》,就是只听祖父介孚公平日的训话,也是影响不小了。介孚公晚年写有一册《恒训》,……说话的谿刻,那总是独一的了”。(23)周作人旧日记留意于奇闻轶事,文章自称有绍兴师爷气,心藏“绅士”、“流氓”两个鬼,隐约可见祖父的魅影。 父亲周伯宜(1861-1896),本名凤仪,“为会稽县学生员,屡应乡试不中式,以酒自遣,久之遂病咯血,继患水肿,卧病三年”,(24)去世时年方三十七,绍兴所谓刚过了“本寿”。他嗜酒,雅爱搜奇,又歆羡侠义。“先君是酒量很好的人”,(25)“因为他寡言笑,小孩少去亲近,除吃酒时讲故事外”,“所讲的故事以《聊斋》为多”。“魏本名龙常,光绪乙酉举人”,周作人“幼时常听先君说起魏龙常,也有关系他的武勇的事”。“据说魏为秀才时,落拓不羁,尝挟妓登镇东阁饮酒,府署人役前往拘捕,魏叱令去,差役不逊,魏乃起,两手各提差役一人,从阁上窗间跃下,……差役及地虽差受伤,却已惊骇几死了”。(26)周伯宜津津乐道,原来魏龙常是他的朋友,“或是同案的秀才”。 父亲去世虽早,但其影响仍然举足轻重。周作人回忆,小时候兄弟仨用压岁钱“品买了一册《海仙画谱》”,“藏在楼梯底下,因了偶然的机会为伯宜公所发见,我们怕他或者要骂,因为照老规矩‘花书’也不是正经书,但是他翻看了一回,似乎也颇有兴趣,不则一声的还了我们了。他的了解的态度,于后来小孩们的买书看的事是大大的有关系的”。 鲁迅《五猖会》所记玩耍之前父亲却临时让他背书的细节,约略可见周伯宜对子女教育的严格和不按常理行事的风格。父亲放任小孩购买“闲书”,“自己不曾看见在读八股,所以并不督率小孩,放学回来就让他们玩去好了”,说明周氏兄弟祖、父两代人所持家教,张弛有道,尊重儿童的个性和兴趣。 也许是父亲一生短暂,所以那些记忆中的吉光片羽,反而更给幼年失怙的周作人,因怀念而发挥出更大的牵引力。 周伯宜的科举用书《经策通纂》(尤其是书中所收《四库提要》)“给予很大的影响”,所收藏的一些乡人文集类,也为周作人增加接触故乡文献的机会。“特别的是《洗斋病学草》和《娱园诗存》,上有伯宜公的题识”。 《娱园诗存》系周伯宜内兄的丈人,晚清皋社诗人秦秋伊所辑录。《洗斋病学草》则是清山阴胡寿颐所撰。胡字梅仙,光绪丁卯举人。该书“自序言性喜泰西诸书,读之得以知三才真形,万物实理,集卷上有《感事漫赋》四首,分咏天主堂同文馆机器局招商局”,周作人认为“诗未佳而思想明通”。又卷下《咏化学》二首有注说:“泰西初译是书,尽泄造化之秘,华人未能悉读,多不之信。”本书系“作者的儿子在光绪丙戌(一八八六)年送给先君”,“先君题识谓其艰于步履,盖是两足痿痹也”。(27)周伯宜与著者儿子交往,同为病人的相怜,更有对时代新风的投契。因此周家所传《洗斋病学草》一书,清晰透露了这样一种信息:绍兴乡间士人以“洋务”为时尚,并浸润了周氏这样的家庭。周氏兄弟的外出谋求生路,其来有自,绝非突发奇想。 周作人回忆:“先君读儒书,而感念时艰,思欲有所作为,乃卒不得志。日者尝评之曰:性高于天,命薄如纸。居间尝言:吾有子四人,当遣其出海外求学,一往西洋,一往东洋耳。”甲午秋冬之交,“他在大厅明堂里同两三个本家站着,面有忧色的在谈国事”,“那时读书人只知道重科名,变法的空气还一点没有,他的这种意见总是很难得的了”。当周氏兄弟进“洋学堂”、“学洋务”,“时人尚迷恋科举,多以改途为非,相率阻止”,母亲鲁瑞却很支持,这与她平素耳濡目染,深受丈夫影响大有关系,因而对其心愿生前“闻而识之”,尔后付诸实施。(28) 周作人强调外出求学的阻力,不无衬托父母开明的成分。鲁迅《呐喊·自序》也把此事说得严重,则更多的是出于对守旧派的戏谑。实际情形中,周氏兄弟及其族人外出求学,已初成风气,甚至还包括年轻女性。如周作人南京时期日记载“傍晚看《苏报》,载浙江大学堂散学事,云已出居林司后东文昌阁”,“学生中有车幼常者,吾中表郦氏之妹倩也”。(29)他们入学常常改名,又说明旧习惯还有一定的阻力。 民国八年(1919)冬,周氏举家北迁,鲁迅将先代试草朱卷的板片和祖父日记付之一炬,周作人(还有周建人)对此极感惋惜,一直保存着“父亲替人代作祭文草稿”。(30)周伯宜手迹存世者,较为重要的还有《古文小品咀华》清人抄本,它的“书面有先君署书名”,“当在光绪甲午乙未年间”(即1894-1895)。(31)另外,今绍兴鲁迅纪念馆展品还藏有他的一册抄本《禹贡》(或抄自《尚书》)。 在周作人阅读的初始阶段,明显受到母亲鲁瑞个人兴趣的影响。鲁瑞(1858-1943),“咸丰辛亥科举人户部主事鲁晴轩公希曾之三女”。她“性弘毅,有定识。待人宽厚,见有急难,恒不惜自损以济人,以是为戚邻所称。平时唯以读书自遣,古今说部,无所不读”。(32)她没有正式上过学,却通过自修识字看书,因而所读限于字面浅显,内容不离才子佳人或因果报应的“说部”,包括弹词、宝卷和戏曲等。 借助于母亲所读书籍,周作人“小时候看书,在小说之前,往往先翻弄弹词之类,到了普通小说看得差不多了,特别的弄不到手,不得已便又来读弹词聊以过瘾。就我的记忆说来,前者有《雷峰塔》,后者有《天雨花》。《天雨花》可以说是弹词中之翘楚,比《玉钏缘》、《再生缘》等都写得好”。(33)他“有一个时期很佩服过左维明,便是从《天雨花》看来的,但是那里写他剑斩犯淫的侍女,却是又觉得有了反感了”。而《再生缘》“看过了没有留下什么记忆”,“随后看的是演义,大抵家里有的都看,多少也曾新添一些,记得有大橱里藏着一部木版的《绿野仙踪》,似乎有些不规矩的书也不是例外。至如《今古奇观》和《古今奇闻》,那不用说了”。《绿野仙踪》“是一部木板大书,可能有二十册,是我在先母的一个衣柜(普通称作大橱)内发见的,平常乘她往本家妯娌那里谈天去的时候偷看一点,可能没有看完全部”。(34) 对于“有些不规矩的书”(或即“妖精打架”之类)那是偷看,其他新买小说,则是母子共欣赏:“庚子年以前还有科举的时候,在‘新试前’赶考场的书摊上买得一部《七剑十三侠》,她看了觉得喜欢,以后便搜寻它的续编以至三续,直到完结了才算完事。”(35) 周作人旧日记还留有母亲阅读小说、弹词的记录。如己亥年(1899)十月二十日,“母亲同乔峰回家,借得《封神传》拾本,《西游记》二十本”。辛丑年(1901)五月廿三日,“上午寄安桥信,附去《绘真记》十六本”。(36) 大致知道祖父、父母与周作人幼时阅读的关系后,再来看看周家藏书的总体情况。当时“一般士人‘读书赶考’,目的只是想博得‘功名’,好往上爬,所以读的只是四书五经,预备好做八股而已”。(37)周家情形与此类似,“多是经史及举业的正经书,也有些小说如《聊斋志异》、《夜谈随录》,以至《三国演义》、《绿野仙踪》等”,(38)“而且更其缺少特别的书。换句话说就是制艺试帖关系以外的名目很生的书。可能有些是毁于太平天国之战,有些是在介孚公的京寓”。所不同者,“祖传的书有点价值的就只是一部木板《康熙字典》,一部石印《十三经注疏》、《文选评注》和《唐诗叩弹集》,两本石印《尔雅音图》”。(39)鲁迅说“家里原有两三箱破烂书”,(40)周作人对此介绍的稍为详细。所谓“两三箱”者: 总之家里只有两只书箱,其一是伯宜公所制的,上面两个抽屉,下面两层的书橱,其他是四脚的大橱,放在地上比人还高,内中只分两格,一堆书要叠得三尺高,不便拿进拿出,当作堆房而已。 所谓“破烂书”者,周作人又说: 橱里的书籍可以列举出来的,石印《十三经注疏》,图书集成局活字本《四史》、《纲鉴易知录》,《古文析义》、《古唐诗合解》为一类,《康熙字典大本和小本的各一部,也可以附在这里。近人诗文集大都是赠送的,特别的是《洗斋病学草》和《娱园诗存》,上有伯宜公的题识,《说文新附考》、《诗韵释音》,虽非集子也是刻书的所送,又是一类。此外杂的一类,如《王阳明全集》、《谢文节集》、《韩五泉诗》、《唐诗叩弹集》、《制艺丛话》、《高厚蒙求》、《章氏遗书》(即《文史通义》)《癸巳类稿》等……但很奇怪的是有一部科举用书,想不到其力量在上记一切之上。这是石印的《经策统纂》,石印中本,一共有好几十册……里边收的东西很不少,不但有《陆玑诗疏》丁晏校本,还有郝氏《尔雅义疏》,后面又收有《四库提要》的子集两部分…… 这些“祖传的书”主要是父亲周伯宜的常用书。祖父的书一部分留在北京寓所不知下落,一部分带到了杭州府狱。其他确凿可考的周氏家传藏书,至少还有这样十六种:《蚕学丛刻》、《百美新咏图》、《野菜谱》、《三异笔谈》、《四梦汇谭》、《异书四种》、《梅花草堂笔谈》、《寄园寄所寄》、《巴山七种》、《皆大欢喜》、《唐宋诗醇》、《古文小品咀华》、《汉学商兑》、《砚云甲编》三种(《梦忆》、《长物志》、《槎上老舌》)等。(41) 三 周作人与周氏宗亲及其藏书 也许当时个人的社会威望和文化修养都与科举考试相关,因此早年热衷于科举功名的周作人,在周氏大家族中与“义房”一派的人关系最为密切。 该系人丁兴旺,中秀才和举人也多。“义房十二世弟兄甚多,在癸巳前后只存花塍,是个秀才。椒生名庆蕃,是举人。玉田是秀才,藕琴在陕西。椒生有二子,长伯文,次仲翔,是秀才。玉田有二子,长伯撝是秀才,次仲阳”。本来“有些本家的房间里,的确看不到什么书,除了一本上写‘夜观无忌’四字的时宪书,乡下只叫作历日本,也不叫黄历”,但是接受书塾教育和准备科举考试的族人,多少能备置一些书籍。 在周氏义房中,举人出身的从叔祖周椒生,“只能做八股,或者比一般秀才高一点,至于文章和学问还是几乎谈不到的”。他得两江总督衙门为幕的亲戚之助,在江南水师学堂教汉文,兼当监督,大概前后有十年之久。“周氏子弟因了他的关系进那学堂的共有四人”,“最早的是诚房的周鸣山”,其次是周作人的庶叔周伯升,再次是周氏兄弟,以及椒生侄子周观五。从他们进学堂的情况来说,说明这一个传统乡绅家族正在努力适应新时代,避免它那衰亡的命运。 周作人能从旧家脱身外出求学,实得力于周椒生提供的入学门路和部分的经济支持,如进南京水师学堂时同意代交伙食费。周作人当时与这位叔祖关系不错,与其长子周伯文也素有往来,“因为能仿写颜欧体字,故长请其题署”。但在学问本身,非但不曾得其助益,“白门随侍……忆当年帷后读书,窃听笑言犹在耳”,受其消极的影响也不小,如迷恋科举、“信奉三纲主义,随带的相信道士教”等。鲁迅当时力图摆脱家族的束缚,彻底否定科举道路,而周作人驯服于两者的规范。即便到了新文化运动前夕离开绍兴时,周作人仍与传统士大夫家庭难以割舍。时值这位“顽固和迷信都是小事情,顶不行者是假道学”叔祖去世,周作人“追怀謦欬一伤神”,不无恋恋:“此次北行,仿佛是一个大转折,过去在南京时代很有关系的椒生公和从小就是同学似的伯生,适值在这个时期过去了,似乎在表示时间的一个段落吧。”(42) 从叔祖周玉田名兆蓝,字玉泉,别号琴逸,病卒于戊戌年(1898)夏天。鲁迅周作人兄弟与他的感情很好,学问获益极大。 周玉田曾做过鲁迅的启蒙塾师,鲁迅少时跟他诵读《鉴略》,从他书房里看到“各种书目很生的书籍”。“他给鲁迅的影响不浅,关系始终不坏”。鲁迅记忆特别深刻的,乃是“绘图的《山海经》”,在《阿长与山海经》中,记录下了这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他对该书的“渴慕”的情景: 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 鲁迅“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43),“家里原有两三箱破烂书,于是翻来翻去,大目的是找图画看,后来也看看文字”(44)。周作人也说,“关于玉田虽只是寥寥几行,也充满怀念之情”,《山海经》一书与鲁迅后来的关系“很是不浅”,“第一是这引开了他买书的门”,“更其搜集绘图的书”。“第二使他了解神话传说,扎下创作的根”。玉田老人不仅培养鲁迅对《山海经》所代表的传统文化图籍的强烈兴趣,更激发了对未知的异域事物的神往。对周作人而言,其影响则具体表现在后来对希腊神话翻译与民俗研究的浓厚兴趣。 周作人认为玉田藏书中作用最大的当属《唐代丛书》,它激发了他们兄弟俩最早的学问趣味。“不知道是不是从玉田那里借来了一部《唐代丛书》,……在那时却是发见了一个新天地,这里边有多少有意思的东西呀。我只从其中抄了侯宁极其实大概是陶谷假造的《百药谱》和于义方的《墨心符》,鲁迅抄得更多,记得有陆羽的《茶经》三卷,陆龟蒙的《耒耜经》与《五木经》等”。 《唐代丛书》引导他们购置一部名为《艺苑捃华》的小丛书,“内有《汉武外传》,《南方草木疏》,以至《丽体金膏》,共二十四册”。鲁迅后来明白该书“书估从《龙威秘书》中随意抽取,杂凑而成”,觉得上当受骗,但周作人却认为同样培养兴趣,开阔了眼界,“当时很是珍重耽读”。总之,“这些事情都很琐屑,可是影响却颇不小,它就‘奠定’了半生学问事业的倾向,在趣味上到了晚年也还留下好些明了的痕迹”。(45) 周玉田的其他书籍,周作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和《笃素堂文集》。“那桐城张氏父子的处世哲学还不能理解,其中《饭有十二合说》却很有意思”。周作人“后来收集本乡人的著作,得着两册一部《瘦吟庐诗钞》,也是他的旧藏”,认为“他大概是一个较有学问艺术趣味的文人”。周作人还“曾买了他的一部遗书,还有翻刻小本的《日知录集注》”。 据1915年2月13日日记,周作人“购《日知录集释》十六本,一元,玉泉公物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玉田藏书散失殆尽。周作人此外还得其遗存数种,或可一窥当年觉得“书目很生”的书籍究为何物。 就在周作人购《日知录》不久的三月九日,“伯撝婶(按即周玉田媳妇)夤夜往宁,取其旧书来。下午理之,得石经拓本,又不全《梅花草堂笔谈》四本(缺十至十四),《潘少白集》四本(缺诗五卷),《集杜注》二本,全。又武梁祠石刻一枚,系前石五,余皆时文类,悉弃之。玉泉公图籍至此全散”,周作人“为之慨然”。(46) 周玉田撰著不多,“鲁迅手抄本有一册《鉴湖竹枝词》,共一百首,是玉田所著,乃是从手稿中抄出来的”,从题目可知写绍兴的风土人情。周作人旧日记曾抄录其中一首:“耸秀遥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势凌天,露霜展谒先贤兆,诗学开科愧未传。”注云“先太高祖韫山公讳璜,以集诗举于乡,即记是事也”。另外,今绍兴鲁迅纪念馆展品中存有周玉田题署《阳明先生年谱》一册。 周作人与周玉田之子周伯撝很亲近,从小能从他那里得到外界的闻见知识。如己亥庚子年间日记载:“接铜山伯撝叔函,云上海新出《四云亭全集》,系女学堂董事彭寄云女史所撰”,又“云徐州无物出产,惟云龙山碑帖尚夥,如欲购对联,可以代办”等等。(47)周伯撝后来还做过周建人的开蒙教师。 四 周作人与周家姻亲及其藏书 周氏兄弟除自家与宗亲家庭的藏书之外,还能借阅姻亲(舅姑姨表)家庭的书籍。 外祖父鲁希曾(1824-1884),字省三,号晴轩,会稽安桥头人。咸丰元年辛亥(1851)举人。起初在农部差遣,同治元年(1862)擢任户部主事。不久告病回家。因嫌安桥头朝北台门简陋,连挂光耀门第的“文魁”匾额的地方也没有,(48)“便迁居皇甫庄,典了范姓的半所房屋,这个范姓便是有名的《越谚》的著者范啸风,名寅,别号扁舟子的便是”。鲁希曾有二子三女,一门曾出五个秀才。“长女鲁琪,嫁给啸唫阮士升为妻,次女鲁莲,嫁给绍兴城内适广宁桥郦拜卿为妻”,幼女鲁瑞即周作人的母亲。阮、鲁两位连襟都是秀才,故周伯宜进学时,卧病中的鲁希曾大为欣慰。他请范啸风代拟的《答周介孚并贺其子入泮》骈文信稿中,有“弟有三娇,从此无白衣之客”之语。周作人的“大舅父号怡堂,小舅父字继香,都是秀才”。(49)小舅父鲁寄湘对周作人的影响不大,他擅长中医,能写一点诗文,后来“在鲁迅主编的《越社丛刊》第一集上发表《仲秋夜坐书感》”。(50) 光绪癸巳年(1893),“祖父因事下狱”,周氏兄弟到皇甫庄大舅父家避难,接触到比自家更多的“书画”,即“线装书与画谱”。“最初买不起书,只好借了绣像小说来看”。皇甫庄时所读,有两种书对鲁迅兴趣的启发,功不在“绘图的《山海经》”之下: 其一是绣像小说《荡寇志》。鲁迅“向表兄借来一册《荡寇志》的绣像”影写书中的插画,(51)“表兄绅哥哥也和我们在一起,有时帮助了写背面题字”,(52)《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 其一是日本冈元凤所著《毛诗品物图考》,两册石印本。这是周氏兄弟“顶早买到”的书,“最初也是在皇甫庄见到,非常歆羡”,(53)“后来鲁迅回到家里,便去搜求了来,成为购求书籍的开始”。(54)这也是周作人“所记得的书顶早的”,“觉得很是喜欢,里边的图差不多,一张张的都看得熟了,事隔多年之后遇见这书总就想要买”。(55) 在大舅父家,周作人还得以阅读《申报》。大舅父患有鸦片烟瘾,足不出户,生活颓废,“却长年订阅《申报》”。周作人“记得那时托了表兄妹问他去要了看过的报纸来,翻看出书的广告,由先兄用了小剪刀一一铰下来”,报纸的内容“如打散鸳鸯等,还约略记得,后来重看《点石斋画报》全集,标题与文体均甚为特别,如逢多年不见的故人”。(56) 不久之后,周氏兄弟随同大舅父搬往小皋埠秦秋伊的别业娱园居住。《知堂回想录》在“关于娱园”一节说道:“小皋埠秦氏是大舅父的先妻的母家,先世叫作秦树 ,字秋伊,也是个举人,善于诗画,是皋社主要诗人之一,家里造有娱园,也算是名胜之地。大舅父寄居在厅堂西偏的厢房里,我们便很有机会到这园里玩耍。”(57) 周作人从1893年底到次年6月的勾留,短短半年,对他的意义却非同寻常。在娱园这一文化场域中,从知、情、意全方位给周作人的童年世界带来最初的震撼:一则娱园浓厚的书画艺术氛围和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亲临其境,让周作人留下深刻的现场感。二则娱园是周作人发生初恋的伤心地,一生为其萦绕。 王诒寿《娱园记》说:“咸丰岁丁巳,会稽秦子秋伊拓园于宅之西偏,又次年落成……辛酉遭乱,园无恙。”(58)晚清时代一时聚集绍兴名流的皋社,就“设在秦氏娱园,社中同人除主人秦树、秋伊外,有孙坟子久,李慈铭爱伯,王诒寿眉叔,马赓良幼眉,陶方琦子珍,曹寿铭文孺,沈宝森晓湖,以及孙德祖彦清”,成年后的周作人,曾将“诸人诗文集恰巧都多少收罗到了”。(59) 谭献“赴娱园之约”到绍兴访书,对该园和主人都是赞赏有加:“娱园有还读堂、藕船、微云楼诸胜。粉垣低亚,曲槛萦纡,小筑山林,萧然物外。梅英澌澹,水竹清窈。尝游竹曝书亭,亦未必远胜此也。主人秋伊有诗书画三绝之目”。谭献那时往来的人中,便有周作人文章中经常提及的乡贤,如“胡梅仙、陶子珍两同年、王眉叔来会。清言日夕,杂籀架上书,触类佐之”,并为之审定诗稿,“坐微云楼审定秋伊诗。一往情深,秀句迥发,位置在文房、牧之间,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当为序之”。(60) 娱园作为周作人少年时代的伊甸园,他“最初在父亲伯宜公的遗书《娱园诗存》中看到它,随后又在《越缦堂骈体文》里见到,对于这个园颇有点感情”,“李越缦在一篇《庚午九日曹山宴集夜饮秦氏娱园诗序》也提到此园”。(61)周作人在《娱园》一文回忆,“我初到那里是光绪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长了荒草,不能想见当时‘秋夜联吟’的风趣了”。(62)又在《桑下丛谈·王见大本梦忆》中重提前辈风流书事,“昔读《复堂日记》,云《梦忆》以王见大本为最佳”。(63)此即谭献娱园品评八卷本《陶庵梦忆》一事,谭氏激赏此书“王见大所刻甚工雅”,而“伍氏《粤雅堂丛书》犹有阙失”。(64) 秦秋伊“于光绪丙戌刻有《娱园诗存》四卷,卷三为《萝赏集》,集录同人题咏诗词”,集中“四分之三是别人的诗文,为娱园而作”。周作人外祖父鲁希曾曾经参与皋社活动,还与秦秋伊结为儿女亲家。《娱园诗存·感怀集》中,有秦秋伊《鲁晴轩农部希曾》一诗,说到鲁希曾生平概况:“贞疾家园常卧治,枝官朝籍剩书名”,注云:“早岁观政农部,旋因病假归,历有二十年所矣”,介绍了仕途履历及多病的情况。又说“长女曼婠为君家媳,性淑无季,姑章及今悼惜之”,另有《哭亡女曼婠·哀词六章》说秦氏,自幼“静好耽文墨,艰难识稻粱”,闺中“镫右迟窥画,绣余闲讽诗”,然而“梦惊炊变幻,诗剩絮飘零”,不幸早殁。因此诗人不胜哀伤:“女于诗画颇有会心,惜早逝,未能成就,悲乎。”(65)可以说,娱园从一开始,就弥漫着浓厚的感伤气氛。 在娱园中,周作人和鲁迅像是找到了一个小说类书籍的宝库。娱园继承人秦秋伊的儿子秦少渔,“喜欢看小说,买的很多,不是木板大本,大都是石印铅印的,看过都扔在一间小套房里,任凭鲁迅自由取阅”。兄弟俩还得以亲炙秦家书画艺术,“小孩们叫他作‘友舅舅’,倒很是说得来,大概因此之故鲁迅也就不再影画绣像了,时常跑去找他谈天”,“那时便找他画花,他算是传了家法,喜画墨梅”。 由此,周作人近距离了解当地小有名气的文人,与他们结下不解之缘。除了亲戚如秦秋伊父子之外,还有邻里如范啸风等人,“居皇甫庄,与外祖家邻。儿时往游,闻其集童谣,召邻右小儿,令竞歌唱,酬以果饵,盖时正编《越谚》也”。(66)“四邻是沈姓……据说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颓,我们曾经去拜访他的主人,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厅房里聚集了七八个学童,教他们读《千家诗》”。 娱园的废池乔木,让周作人肃然起故家文献之思。这些人这些事这些书,将出现在周作人的文章中,聚集到后来的苦雨斋中。 周作人对晚明王思任和张岱小品文的推崇可谓众所周知,但是他本人的文章,实在只有文集《雨天的书》中有《娱园》等寥寥数篇,才让人有机会领略明末文人“抚今追昔”的“缠绵悱恻”。周作人初次遭受人世变故,此时此地对表姊产生过朦胧情愫,“我隐秘的怀抱着的对于她的情意”,“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总感着固执的牵引”,“在南京的时代虽然在日记上写了许多感伤的话”,“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但是它的影像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着”。(67)低徊久之,终难释怀,因而后来不时见诸文字。 在辛丑年(1901)正月的日记中,周作人曾列出亲戚同辈名次,他与姻亲同辈中的书事从中可见一斑,也让后人了解周家亲戚的家庭背景。“中表兄弟”有: 哨唫(也作啸唫)大姨父家的阮文曜,字罗孙,年三十岁,前肄业上洋育材书塾,后就江西按察司幕;阮文仪,字康孙,年廿七岁,就江西宜春县刑席;广宁桥家的郦永嘉,字凤君,年廿三岁,钱业;郦永康,字荔臣,年廿一岁,工绘事篆刻。小皋埠大舅父家,则有鲁佩绅,字延孙,年廿五岁,家住。 “从堂中表兄弟”有: 赵维谦,字容孙,年三十岁,工照相,住东郭门内(赵兰士姨夫二子);杨音,字韵侯,年廿三岁,住东关鱼市桥,己亥秀才(秦少伊先生甥)。哨阮文鼎,字立夫,肄业江南水师学堂(阮效山先生子);沈仁美,字寿成,就直隶大名府刑席。(沈月坪先生子)。(68) 周作人与他们切磋学问,相互借阅书籍,如旧日记所载:“还《申报》卅七张,《子不语》四本,《侠义风月传》四本。赠《谈瀛八种初集》四本,函借闲书。下午三弟回。接延孙信、报六张,《越谚》三本,不全。《品花宝鉴》二本。”(69)对于其中出身书香门第者,更是辗转攀缘。 这些“散聚不常,颇艰谋面”(70)的中表兄弟的生活情形,也印证了《知堂回想录》所回顾的“前清时代士人所走的道路”:“除了科举是正路之外,还有几路杈路可以走得。其一是做塾师,其二是做医师……其三是学幕,即做幕友……其四则是学生意,但也就是钱业和典当两种职业,此外便不是穿长衫的人所当做的了。另外是进学堂,实在此乃是歪路,只有必不得已”。(71) 总体而言,周作人虽受他身边众多家庭成员和亲戚的影响,阅读来源也随机不定,但在他的早期阅读世界中,鲁迅可说是他任期最长的启蒙老师。他们从小一起读书抄书,从小本《康熙字典》中的古文奇字,到《唐诗叩弹集》中抄寻百花诗,再到整本地抄录《唐代丛书》。虚长四岁作为兄长的鲁迅,不仅他在当时所能得到的书籍成为周作人重要的稳定的阅读来源,也同时扮演了引路人和监护人角色。追寻周氏兄弟早年的成长轨迹,难分彼此,常成互补。 《诗经》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周作人通常被认为是读书最多,名气最大的中国现代散文家,其学问的始基却是建立在看似零散与单薄的家庭藏书之上,不由得使人对他早期所读书产生强烈的探求兴趣。在周作人小时候读过的书中,特别是那些他在晚年还能记得名字的书,就算是没在《旧书回想记》那样的文章里一现身影,我们也大致可以通过周作人“瓜蔓抄”式的读书方式,沿着他“连类而及”的思维方式,透过他“爱屋及乌”的情感模式,溯本求源,最终必定能找到它们与周作人所读书、所写书和所购书的渊源关系。 ①周作人:《老虎桥杂诗》,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页。 ②张菊香、张铁荣编著:《周作人年谱》,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页。 ③周作人:《老虎桥杂诗》,第16页。 ④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9页。 ⑤周作人:《老虎桥杂诗》,第24页。 ⑥周作人:《雨的感想》,《立春以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27页。 ⑦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49页。以下引文未明出处者均见于此书,不再出注。 ⑧周作人:《左腴周氏刻本》,《书房一角》,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3页。 ⑨周作人:《书房一角》,第63页。 ⑩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55页。 (11)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第41页。 (12)周作人:《关于范爱农》,《药味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0页。现存周福清《桐华阁诗钞》概况,参考霍有明:《晚清诗人周福清创作平议》,《南京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该文据松冈俊裕《鲁迅的祖父周福清考》一书相关内容,总计得29题105首作品,“既有七古、五古,亦有七律、七绝、五律、五绝,还有六绝三首,可说是诸体兼擅,且内容丰富”。 (13)周建人口述,周晔编写:《鲁迅故家的败落》,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页。 (14)周作人:《三不朽图赞》,《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第401页。 (15)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第42页。 (16)周作人:《学徒的故事》,《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834页。 (17)周作人:《拈阉》,《谈虎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54页。 (18)周作人:《女子与文学》,《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685页。 (19)《周作人年谱》,第4页。 (20)周作人:《西游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826页。 (21)周作人:《五十年前之杭州府狱》,《知堂乙酉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2页。 (22)范旭仑、牟晓朋整理:《谭献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2-55页。 (23)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第54页。 (24)周作人:《先母行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747页。 (25)周作人:《谈劝酒》,《乘烛后谈》,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1页。 (26)周作人:《魏龙常》,《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816-817页。 (27)周作人:《洗斋病学草》,《苦茶随笔》,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第20-21页。 (28)周作人:《先母行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747-748页。 (29)《周作人日记》上册,第388页。 (30)周作人:《关于范爱农》,《药味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0页。 (31)(清)王符曾辑评:《古文小品咀华》影印清人抄本(乙种本),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扉页。 (32)周作人:《先母行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747-748页。 (33)周作人:《雷峰塔》,《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53页。 (34)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666页。 (35)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596-597页。 (36)《周作人日记》上册,第80、239页。 (37)周作人:《鲁迅的国学与西学》,《鲁迅的青年时代》,第41页。 (38)周作人:《关于鲁迅》,《瓜豆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2页。 (39)周作人:《鲁迅的国学与西学》,《鲁迅的青年时代》,第41页。 (40)鲁迅:《随便翻翻》,《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40页。 (41)参见拙著《传统文化的影响与周作人的文学道路》附录《周作人早期所读传统典籍书目简编(1890-1906)》,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86-360页。 (42)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296-299页。 (43)《鲁迅全集》第2卷,第253-255页。 (44)鲁迅:《随便翻翻》,《鲁迅全集》第6卷,第140页。 (45)周作人:《关于鲁迅》,《瓜豆集》,第152页。 (46)《周作人日记》上册,第544-547页。 (47)《周作人日记》上册,第101页。 (48)《娱园诗存》原文内容,转引自裘士雄:《外祖父鲁希曾》,绍兴鲁迅纪念馆编:《鲁迅与他的乡人》,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4年,第218-221页。 (49)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593、14页。 (50)张能耿等:《鲁迅家庭成员及主要亲属》,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1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2页。 (51)周作人:《关于鲁迅》,《瓜豆集》,第152页。 (52)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15页。 (53)周作人:《关于鲁迅》,《瓜豆集》,第152页。 (54)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16页。 (55)周作人:《花镜》,《夜读抄》,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4页。 (56)周作人:《报纸的盛衰》,《知堂乙酉文编》,第20-21页。 (57)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16-18页。 (58)《娱园诗存》原文内容,转引自裘士雄:《外祖父鲁希曾》,绍兴鲁迅纪念馆编:《鲁迅与他的乡人》,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4年,第218-221页。 (59)周作人:《寄龛四志》,《立春以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9页。 (60)《谭献日记》,第52-55页。 (61)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17页。 (62)周作人:《娱园》,《雨天的书》,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5-47页。 (63)周作人:《书房一角》,第99页。 (64)《谭献日记》,第52-55页。 (65)转引自《鲁迅与他的乡人》,2014年,第218-221页。 (66)周作人:《范啸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第404页。 (67)周作人:《娱园》,《雨天的书》,第45-47页。 (68)《周作人日记》上册,第281-283页。 (69)《周作人日记》上册,第242页。 (70)《周作人日记》上册,第282页。 (71)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52-53页。标签:周作人论文; 周氏兄弟论文; 读书论文; 鲁迅论文; 汝南周氏论文; 山海经论文; 文史通义论文; 绿野仙踪论文; 绍兴论文; 天雨花论文; 秀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