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石小说的现代叙事伦理审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伦理论文,柔石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35(2002)06-0007-04
1931年,当柔石等五位左翼作家被国民党集体屠杀后,鲁迅在《前哨》“纪念战死者 专号”中写道:“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今天和明天之交发生,在诬蔑和压迫之中 滋长,终于在最黑暗里,用我们的同志的鲜血写了第一篇文章。”[1](P282)此后,鲁 迅又作了《为了忘却的记念》、《柔石小传》等。柔石惨烈的死亡形式和鲁迅左翼意识 的权威话语,使我们在对柔石作历史想象和理解时,几乎是预设地把柔石以及柔石的创 作纳入人民伦理的大叙事视野,而忽略了其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的一面,即强调了柔石 作为革命作家的政治身份和左翼话语,而有意无意地遮蔽了其知识分子个人话语的存在 。应该说,这是目前柔石研究中的一大盲区。
一
柔石自1923年开始文学创作,一直未能引人注目。1928年9月柔石与鲁迅相遇,这是其 生命中一次极重要的“偶然”。在鲁迅的帮助下,他的小说得以出版,作品也被报刊陆 续采用,并参加筹建“左联”。柔石不但结束了颠沛困厄的生活,也从无所作为的精神 困境中得以解脱,开始了一种政治化的文学活动,并从中获得极大的精神愉悦。但是, 这种政治化的文学活动是否完全左右了柔石的叙事方式,是否一定使柔石在叙事过程中 “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呢?也就是说,柔石是否进行着 纯粹的“人民伦理的大叙事”[2](P7)?
20世纪20年代末,受马克思无产阶级理论和苏俄革命的影响,一些年轻的知识分子在 投身革命的同时,也迅速转换了小说叙事的立场。比如胡也频于1929年写就的标志其创 作转变“预兆”的中篇小说《到莫斯科去》,就是一部充满浪漫热情的革命传奇。作家 把一个革命青年和一个贵族怨妇的爱情置于“革命”的名义下叙述,从而显现出悲壮的 历史感。1930年的《光明在我们的前面》则进一步把爱情和信仰的纠葛引出富丽堂皇的 客厅和风光旖旎的的公园,走进了“五卅”运动的激昂而火热的群众行列中。胡也频明 确宣称:“如果我们不着实地抓住这斗争的时代的现实,也就是如果我们不深入于无产 阶级的社会而经历他们的生活和体验他们的意识,那我们的新文学是无从产生的。”[3 ](P2)显然,在强烈的革命意识和信仰的驱使下,胡也频自觉地把“私人的生命热情和 愿望转移到集体性的——社群、民族、阶级、国家甚至总体的人类的生命热情和愿望中 去”。[2](P251)这一叙事方式看起来围绕个人命运,实际上却是让个人生命的叹息淹 没于现实的历史的脚步声中,体现出人民伦理大叙事的倾向。
但耐人寻味的是,在柔石的小说叙事中,“革命”始终处于一种隐形状态。1928年前 的创作(如《疯人》)纯粹是感于个人生存艰难的叹息。即使是参与左翼活动,甚至说要 “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1](P483)之后所作的《三姊妹》、《二月》、《为奴隶的 母亲》等,“革命”仍未成为其小说叙事中的关键词。这与当时其他左翼作家有很大的 不同。“革命”印痕的淡化,说明柔石并未用一种先在的“左翼”意识形态来笼罩对生 活的认识,也没有将对生活的思考完全置于左翼意识形态的观念和理论之下。他在叙事 伦理策略上,选择了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关注的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象,某一个 人活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2](P7)。
虽然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都是现代叙事伦理,都“依据个人的心 性来编织属己的生命经纬”。但“人民伦理的大叙事的教化是动员、是规范个人的生命 感觉,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的教化是抱慰、是伸展个人的生命感觉。”[2](P7)人民伦 理的大叙事总是让革命、政治、社会凌驾于个人的生活,似乎个体生命的意义只存在于 普遍的历史规律之中,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则关注个体生命中细微的伦理处境,正视个 人生活的悖论与困惑,深入这“一个”人的生命想象和深度情感。
为什么柔石没有与他的左翼同志一样,选择人民伦理的大叙事的方式,而是选择自由 伦理的个体叙事?难道他对“革命”没有叙述的兴趣吗?
柔石早年的生命处境十分压抑,北京缀学,谋职不成,生活无着,疾病缠身,经济上 依附父兄,精神上难以独立。在家庭伦理观上,虽然反感父权威严,但又是有着浓厚亲 情的孝子。婚姻上,不得已接受父母的安排,陷于无爱无欢却只能“陪着做一世牺牲” (鲁迅语)的困境[4]。这样的生活感觉,使柔石的目光更多地关注生活伦理问题。其性 格,也存在着一种鲜明的反差:一方面如鲁迅所言,他有“台州式的硬气”,坚韧、执 著;另一方面,忧郁、软弱、情绪化。虽然人的性情具有偶然性,却常常可以决定生命 以何种方式进行。柔石既无法改变现状,又不能自我麻木,无动于衷。他的愤世嫉俗, 他的自伤身世,只能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或转向自我忏悔:“我真太柔弱了!运命 判定我一生,莫非禁锢我在‘多顾虑的’,‘易感动的’牢狱中终世么?”[5](P117)或 面对人的道德处境:“人,自私的异想的动物,灵魂是不可捉摸的,而肉体的脊梁上刺 着‘罪’字的囚犯。——他们何日自己觉悟到?”[5](P116)这两段写于1929年9月的日 记,说明了“革命”不能、也无法使他忘记个人伦理的困境,孤独生命的在世性情,以 及个体生命自身的在体性欠缺与生命理想的相悖。这一切显然对柔石的叙事态度和叙事 策略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
《为奴隶的母亲》是柔石的最后一篇小说。1930年3月在《萌芽月刊》第1卷第3期发表 时,《编辑后记》特别提醒读者,它“作为农村社会研究资料,有着大的社会意义”。 这是有意要牵引读者循着左翼意识形态的路径,把它作为社会伦理叙事来阅读。如果这 个故事仅仅是提供了一个社会研究的资料,那么它其实是一次相当陈旧的叙述,因为诸 如此类的故事已经被讲述了许多次(如许杰《赌徒吉顺》、罗淑《生人妻》等),而法国 的叙事思想家罗曼·罗兰也不会说:“这篇故事使我深深地感动”。罗曼·罗兰为什么 被深深地“感动”?并非是“典妻”的丑陋习俗满足了猎奇心理,而是因为柔石把他的 叙事触角伸展到个人命运的内核,触摸到生命内质中最脆弱的部位。
对于《为奴隶的母亲》来说,“典妻”行为本身只是生活的表征层面中浮动的嘈杂的 一面。故事其实很简单:在令人绝望的贫穷下,一个男人无奈地把妻子以一百元的身份 抵押给秀才,生儿养子承续香火。这个被典的女人痛苦地离家别子而去。她在秀才家的 地位介于小妾与佣人之间,承受着秀才的期待和大妻的妒恨,怀孕和生养也不能改变她 的处境。这个女人生命中最绝望的痛苦是不能同时拥有自己的两个儿子。最终,她不得 不离弃新生的儿子,回到旧家,而那另一个儿子已不认得她了。生活依然一贫如洗。
如果由社会伦理来解释,“典妻”是重血缘承续的宗法制社会对人的物化或异化的处 置,是贫富悬殊的阶级地位所带来的人的不平等,是对阶级压迫下的罪恶的暴露。但柔 石的叙事视角超越了这一生活的表征层面,深入到对生活的隐喻层面的感受、思想。于 是,这个简单的故事就有了复杂的伦理内涵。
那个既没有力量活又没有勇气死的男人在小说中出现了三次。每一次出现,都给他的 妻带来痛苦和屈辱。故事开始时,他已经由贫穷而堕落,吸烟、喝酒、赌钱,变得凶狠 而暴躁,用沸水虐杀女儿,典妻。他在秀才家意外出现时,带来的是春宝病重的消息, 要走的是钱,此后便杳无音讯。对儿子终日的牵挂和无尽的思念使女人形销骨立。而回 到旧家的女人,不曾得到他的安慰和歉意,反而是冷冷的嘲讽。在这个男人身上,我们 看到了个人道德承负力的软弱无力,当一个人没有能力行善时,邪恶就会滋生。这个男 人在贫穷中放纵自己的堕落,他在堕落中获取快感,转嫁生活的负担,忘却人生的苦难 。“典妻”是为了拯救谁?“典妻”是自愿的还是被强制的?他为自己对妻子的冷漠和绝 情有过负疚吗?人性的脆弱实在无法为个人的伦理抉择提供自足的道德支撑。
有论者指出:这篇小说有两层结构。在显层结构里,是一个奴隶母亲屈辱的非人的悲 剧故事,是阶级的压迫与掠夺;而在潜在结构里,是一个特殊的爱情故事,是一个长期 受到丈夫奴隶主一样压迫的少妇,与长期受到老婆压抑的秀才,同病相怜,互相安抚。 显在结构在表现故事的阶级性,潜在结构在叙述人性。[6](P147)在我看来,这一结论 注意到了小说叙事中的个人自由伦理的质素,却误解了女主人公的伦理选择。
春宝娘的情感归属何在?在小说的题目中,作者强调了“母亲”。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 ,我们也看到引发女人痛苦的不是“性爱”,而是“母爱”: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的脑里老是有“三年” 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的生活便变做在秀才的家里的用人似的了。而且 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 呢?可是另一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 寿的人,他的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 求她的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的眼前。[7](P575)
这里,女人想留在秀才家的情感前提,既非生存的需要,也非性爱的渴求,而是对两 个儿子难以舍弃的母爱。但是,她无法把握自己的生命愿望,又不愿放弃自己的生命愿 望(作者也没有让她把这种生命愿望转移到集体性的生命愿望中),于是,个体生命就在 自身的在体性欠缺与生命愿望的不平衡中受苦,甚至悲观、绝望。
实际上,“伦理问题根本上是人的在世性情问题。”“一个人在世的生存关系同样、 甚至更主要是受自己的性情支配的,个体与自身性情的关系,是更为根本的伦理元素— —伦理的在体性基础。”[2](P229)这就是说,每个人的生命感觉和态度是由个人的性 情这一随机形成的价值感觉秩序所决定的。对于春宝娘来说,“被典”只是偶然性事件 ,而在这一偶然性事件中表现出的无奈和绝望则是个人性情的必然。在生存和自尊,顺 从和拒绝之间,这个软弱的女人接受了前者,放弃了后者,因而落入生命的漂浮之地, 不知自己该置身何处。在生命的挣扎中,身体的沉落似乎已经变得不重要了,灵魂浑浑 噩噩地彷徨于这一个和那一个儿子之间。生命成为残缺而不可修复的碎片。
三
对《为奴隶的母亲》的现代叙事伦理的分析只是为我们清晰认识柔石的小说提供了一 个窗口。对于中国左翼文学而言,柔石创作的意义在于:当“革命加恋爱”的小说叙事 成为时尚时,革命的主题实际上遮蔽了对人本体的关注。绝大多数的早期左翼作家都被 革命的热情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掉入“光赤式陷阱”。柔石小说叙事的难能可贵就在于 当现实的历史的脚步夹带着个人的命运行色匆匆时,柔石更深切注目着的是个人命运的 处境、个体在现实重重围击下的伦理困境。他听从了自我生命的本真感受,关注人的生 命深处的呼唤,使得作为一种诗性活动的小说叙事,成为作家内在生命体验的提取。
除了《为奴隶的母亲》、《人鬼和他的妻的故事》等乡村底层生活叙述外,柔石在他 的那些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中,更加强烈地表达着偶在的个体命运在生活的进程中,就 像一片颤然随风飘落的树叶,不能决定自己飘落在哪里和如何落地的感受。这些小说中 的主人公都是漂泊者、寻梦者、幻灭者三者兼之的身份。比如,《二月》中的萧涧秋厌 倦了都市的喧嚣,期待着在芙蓉镇这个江南小镇获得心灵的宁静和情感的安慰。但芙蓉 镇并非世外桃源,对文嫂的同情,对采莲的关爱,对陶岚的情感,都在流俗的生活中被 一一击碎,他只有失望、苦恼地离去。这让我们看到来源于人自身的在体性欠缺与美好 的愿望之间的差距。事实上,即使在个人情感这一最为属己的领域,人的愿望自由也是 有限的。《旧时代之死》中的朱胜禹在生的压抑中破坏,在破坏的疯狂中毁灭。软弱的 个体生命在与社会的对抗中,必然地成为牺牲品。
面对生存的艰难和疑惑,柔石用言语编织着属己的生命经纬,关注着个体生命在生存 过程中的种种悖论,抱慰生命的累累创伤,不轻视每一颗处于生命挣扎中的破碎的心, 以悲天悯人的情怀体谅人性的脆弱和无奈。
当左翼文学在整体上表现出意识形态化的创作倾向时,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就成为公共 性的创作追求。但柔石小说的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是个特例,它在使柔石保全了个人话 语的独特性和丰富性的同时,也使左翼文学显现出别一风景。
收稿日期:2002-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