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话本选本看话本经典的形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话本论文,选本论文,经典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话本选本与话本经典的确认
话本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小说文体，从宋代到清代，创作时间长达近千年，流传至今的话本集有50多种，单篇话本700多篇①。“五四”以来，随着小说观念的变化和白话文运动的兴起，话本受到现代学者的高度重视。而研究者对话本及话本小说家的评价主要根据自己的审美标准进行分析、判断和取舍，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得出的结论出入较大。我们有没有什么方法对古代话本作家、作品作出相对客观、公正的定位与评价？我想到了话本选本。古今话本选本有40多种，每个选家肯定会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如果将每种选本所选话本进行统计，根据被选次数的多少，来判断话本小说及其作者的地位与影响，那么，多数选家的意见肯定比单个作者或选家的看法要客观、准确。
统计结果是否客观、公正，统计对象的确定至关重要。我们确定选本的标准是：第一，既然是选本，凡是有原创的话本集便不在统计之列，如冯梦龙的“三言”，既选有宋元旧篇，又有他本人的创作。古吴憨憨生的《飞英声》也是既有选编，又有创作。第二，至少是从两种以上的话本集中选目的选本才有意义，仅从一种话本集中选目的选本不在统计之列，如《续今古奇观》，全部出自《拍案惊奇》。第三，仅以某个朝代的话本集为选目范围的选本不在统计之列，如亚东图书馆编《宋人话本七种》，仅选宋代话本。第四，兼选其他文体如文言小说、戏曲的选本不在统计之列，如《小说传奇合刊》，既选话本，又选传奇。第五，从前人话本选本中选出的选本不在统计之列，如《西湖遗事》基本上从《西湖拾遗》中选出。尚志堂本《人中画》从《今古奇观别本》中析出四篇单行。第六，选本出版的时间，上起“三言”、“二拍”等优秀话本集产生之后的崇祯初年(1628)，下迄2005年。根据上述标准，可列入统计范围的话本选本共计24种，其中古代13种，现代11种。（见表1）：
上述24种话本选本共选单篇话本200多篇，被选2次以上的话本97篇。被选6次以上的话本23篇，列如表2：
被选率最高的23篇话本：
由于24种选本所选话本多达200多篇，入选1次的话本就有100多篇，被1种选本所选没有统计意义。我们统计了被2种以上选本选中的97篇话本，这97篇话本出自10种话本集，列如表3：
需要说明的是，“三言”原为3种话本集的合称，“二拍”原本为2种话本集的合称，分别出自冯梦龙、凌濛初之手，为了便于统计作者的入选篇数，我们将“三言”、“二拍”作为2种话本集进行统计。《清平山堂话本》(原名《六十家小说》)和《熊龙峰刊行小说四种》是现存最早的话本丛刊，现存残本，多家出版社以话本集的形式印行，故按话本集统计。因作者不详，暂且系于编者和刊行者的名下。
统计结果显示，古今选本入选最高的23篇话本，选自“三言”达17篇之多，选自“二拍”的有5篇，1篇选自《清平山堂话本》。古今选本入选2次以上的话本，出自10种话本集，其中58篇出自“三言”，22篇出自“二拍”。
文学经典往往是在读者的阅读与学者的批评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是历史老人的无情汰选。话本选本既是文人选家审美观念的物化，又是话本读者文化消费的产物，尽管有不同历史时期各种意识形态的干扰，最终决定作品地位的还是它自身的艺术价值和历史的选择。根据三百多年间产生的24种话本选本的统计结果，我们大体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第一，古今话本选本入选率最高的23篇话本，堪称经典话本小说。第二，无论从单篇话本的被选次数，还是从话本集的被选篇数来看，“三言”、“二拍”堪称经典话本集，其作者冯梦龙、凌濛初堪称经典话本小说家。第三、古今选家选目较多的话本集《西湖二集》、《清平山堂话本》、《石点头》、《熊龙峰刊行小说四种》、《醉醒石》、《十二楼》、《照世杯》、《西湖佳话》可称为优秀话本集。其作者周楫、天然痴叟、东鲁古狂生、李渔、酌元亭主人、古吴墨浪子则可称为优秀话本小说家。洪楩、熊龙峰为话本的选编者与刊刻者，不宜称为小说家。
二、话本选本与小说观念的嬗变
我们在对古代和现代话本选本进行分别统计的时候，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古今选家对话本取舍存在较大差异，古代选本选目比较分散，被选话本达199篇之多，现代选本选目比较集中，只有133篇。古今被选率比较高的话本，也存在较大出入，请看列表：
古代选本中被选率最高的21篇话本：
现代选本中被选率最高的27篇话本：
两表对比，发现古今选本的异同如下：
第一，古代选本入选较高的话本《三孝廉让产立高名》、《两县令竞义婚孤女》、《裴晋公义还原配》、《李克让竟达空函
刘元普双生贵子》、《丹客半黍九还富翁千金一笑》，现代选本不选或少选。
第二，现代选本入选较高的话本《快嘴李翠莲记》、《崔待诏生死冤家》(碾玉观音)、《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简帖和尚》、《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叠居奇程客得救 三救厄海神显灵》、《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古代选本不选或少选。
第三，古今选本入选率都比较高的话本有10篇：《卖油郎独占花魁》、《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沈小霞相会出师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陈御史巧勘金钗钿》、《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唐解元一笑姻缘》、《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
这种现象说明不同时代的选家选目标准不尽相同，对话本的认识存在差异。
《今古奇观》是流传至今的最早的完整选本，笑花主人在《今古奇观序》中提出：“夫蜃楼海事，焰山火井，观非不奇；然非耳目经见之事，未免为疑冰之虫。故夫天下之真奇者，未有不出于庸常者也。仁义礼智，谓之常心；忠孝节烈，谓之常行；善恶果报，谓之常理；圣贤豪杰，谓之常人。然常心不多葆，常行不多修，常理不多显，常人不多见，则相与惊而道之，闻者或悲或叹，或喜或愕。其善者知劝，而不善者亦有所惭恧悚惕，以共成风化之美。”②笑花主人概括了《今古奇观》所收话本的两大特征，一是庸常之奇，也就是他所说的“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③。二是风化立美，也就是他所说的“曲终奏雅，归于厚俗”④。笑花主人是否就是选编者抱瓮老人，尚无确凿证据，但他的观点实际上代表了抱瓮老人的选目标准，《今古奇观》所选40篇话本，绝大多数是明代话本，在这些明代话本中，大多数又取材于明代现实生活，属于“耳目经见之事”。选家的劝善目的也非常明确，《今古奇观》第一篇话本《三孝廉让产立高名》写许五兄弟三人在父母双亡之后，兄弟和顺，互让家产，赢得孝弟美名，也得到朝廷重用。话本的立意，入话中说得明白：“随你不和顺的兄弟，听着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⑤《刘元普双生贵子》、《徐老仆义愤成家》也有明确的教化目的。庸常之奇与风化之美，在笑花主人的笔下，完全可以合二为一，所谓“仁义礼智，谓之常心；忠孝节烈，谓之常行；善恶果报，谓之常理；圣贤豪杰，谓之常人”。抱瓮老人编选《今古奇观》，也是追求二者的统一。抱瓮老人的选目标准，得到后世选家的认可与继承，古今话本选本被选率最高的23篇话本，有17篇入选《今古奇观》，没有入选的6篇话本，有5篇为宋元话本，这5篇话本是：《十五贯戏言成巧祸》(错斩崔宁)、《崔待诏生死冤家》(碾玉观音)、《快嘴李翠莲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古代话本选本被选率最高的21篇小说，竟有20篇入选《今古奇观》，被选次数排名第一的《三孝廉让产立高名》，就是《今古奇观》的第一篇。而且古代选家并不掩饰他们对《今古奇观》的推崇与仿效，《今古传奇》(该书目次署全称“新刻今古传奇”、书函题签和牌记作“古今传奇传”、序作“古今传奇”)、《今古奇闻》、《今古奇观别本》，这些书名明显模仿《今古奇观》。醉犀生《古今奇闻序》明确指出：“今夏薄游海上，晤燕北耕余主人，以重编《古今奇闻》一书出示，体仿《今古奇观》。”⑥梦闲子编选《今古传奇》，与笑花主人、抱翁老人一样，首先看中的是话本的“不奇而奇”，他在《古今传奇序》中说：“吾观古今一大戏场，人则昧昧，必须台上角色演出来，始觉耳目一新。每逢模拟逼肖处，反为之咄咄称奇。岂知天地间无论忠孝伦理，本非奇行，即男女情缘，亦非奇遇。人人在戏场上往来，并自家脚色分不清白，反认假为真，遇一常事，辄诧为奇。试看古今来，那有奇闻，或事本无奇，而传之者动以为奇；或事本出奇，而闻之者反不以为奇。奇而不奇，不奇而奇，谁能于此处下一转语？”⑦梦闲子认为天地间本无奇事，忠孝伦理、男女情缘，都是常事，而文学家却能化平常为新奇，让观众读者咄咄称奇，奇源于常。因而梦闲子称《古今传奇》为一部“奇书”。这种观点与笑花主人基本一致。王寅选编《今古奇闻》，其选编动机与选目标准也基本相同，他在《今古奇闻自序》中说：“其间可惊可愕、可敬可慕之事，千态万状，如蛟龙变化，不可测识。能使悲者痛哭流涕，喜者眉飞色舞，无一迂拘尘腐烂调，且处处引人入于忠孝节义之路。既可醒世警人，又可以惩恶劝善。嬉笑怒骂，皆属文章，而因果报应之理，亦隐于惊魂眩魄之中，俾阅者一新耳目。”⑧“醒世警人”与“惩恶劝善”成为王寅选目的两条主要标准。
清代选家虽然认同抱瓮老人的两条选目标准，但在一部分选家的脑海里主次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芸香馆居士《删定二奇合传叙》云：“夫以道备于五伦，庸德庸言，无奇者也。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率于性而励于行，历艰难辛苦而百折不回，不自以为奇也。奇之者，众人也。”⑨该书选话本40篇，主要选自《今古奇观》和“二拍”，多数话本更换了题目，显然是从劝惩的角度考虑的，第一回原题为“刘元普双生贵子”，芸香馆居士改为“刘刺史大德回天”，第三十七回原题为“宋金郎团圆破毡笠”，芸香馆居士改为“宋金郎贤阃矢坚贞”。不仅如此，选编者还在每篇话本的题目后面说明劝诫目的，如第一回“劝积德”，第三回“劝孝悌”，第九回“劝节烈”，第十回“戒负义”。在芸香馆居士看来，小说的教化功能要重于传奇效果。
无论古代选家是将劝惩还是传奇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他们选目兼顾劝惩和传奇两个方面应该是不争的事实。
现代话本选本主要产生于20世纪中后期，这一时期的学者与选家自觉地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古代话本小说，这种理论指导与关注角度也明显地反映在话本选本中。话本研究专家胡士莹编选了当代第一种话本选本《古代白话短篇小说选》，他在《序言》中全面阐释了对话本的评价暨选目标准，他说：“宋、元、明短篇小说是市民的小说，它们从市民的立场、观点来反映生活中的各种矛盾。”首先是阶级矛盾：“如《灌园叟晚逢仙女》痛责了恶霸侵占土地的罪行。”“《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正面地描写了一次有手工业工人参加的暴动，而且把领袖汪信之写成为豪侠英雄。”《错斩崔宁》等公案小说“都曾对统治机构的黑暗苛酷发出了强烈的怒火”。《沈小官一鸟害七命》、《错斩崔宁》、《碾玉观音》等“短篇小说沉痛地诉说人民在政治上受冤受害的情形，更揭露出人民贫穷痛苦的生活实况和悲惨的结局。”反映妇女问题和两性问题：“这是短篇小说最普遍的主题，是有巨大的反封建的积极意义的主题。”⑩胡士莹的观点几乎代表了20世纪50、60年代学术界对话本的共同看法，范宁在《话本选·序言》中指出：“那些优秀的作品中，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内容上都和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歌功颂德的封建贵族文学相对立。它揭露了封建社会里面的种种罪恶和黑暗。”“这些作品指责了昏官滑吏和豪富权贵，而且肯定地描写了市井小民。”“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寒壮士心”这两句诗“透露了话本文学内容两个重要方面”。“春浓花艳佳人胆”，“正说明青年男女对于摧毁封建势力的迫切要求。”“月黑风寒壮士心”，“体现了在残酷的掠夺下丧失了生产资料的无业游民迫切希求获得温饱的欲望”(11)。这种评价的理论依据就是20世纪50年代从苏联引进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和社会发展阶段论，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产生于宋元明清时期的话本小说必然反映了那一时期的社会生活。宋元明清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后期，存在阶级和阶级矛盾，主要矛盾是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矛盾，而明清时期出现了新兴的市民阶层。话本小说则反映了这种矛盾与斗争。这种评价标准和分析方法在“文革”结束之后仍然普遍存在，章培恒、马美信在《古代白话小说选·前言》指出：话本小说“有不少反映了市民的生活、思想和感情，体现出他们这一阶层与封建制度的某些矛盾。由于市民阶层在封建社会里是与历史发展方向相一致的，最有前途的新兴的社会力量，作品的上述内容在当时也就明显具有进步意义。其中最主要的，有以下两个方面：对封建道德的冲击和对封建政治的批判。”(12)基于这样一种认识，现代选本选目比较集中，且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写市民生活的作品入选比较多，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叠居奇程客得救 三救厄海神显灵》；写恋爱婚姻的作品比较多，如《快嘴李翠莲记》、《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钱秀才错占凤凰俦》、《唐解元一笑姻缘》、《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写阶级冲突的作品比较多，如《崔待诏生死冤家》、《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灌园叟晚逢仙女》、《沈小霞相会出师表》；更不用说写市民阶层恋爱、婚姻的作品，如《崔待诏生死冤家》、《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几乎成为规模稍大的选本必选之作。古今选家不同的小说观念和选目标准，导致了古今选本选目的差异。
同时，我们应当注意到，古今话本选本也有一致性，也就是说有相当数量的话本同时入选古今话本选本(见上表)，而且，除《快嘴李翠莲记》、《崔待诏生死冤家》(碾玉观音)、《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等4篇宋元话本和明代话本《玉堂春落难逢夫》外，进入23篇经典话本之列的18篇明代话本，都是由古今选家共同选出的。这说明古今选家也有相同的选择标准，主要体现在对小说艺术的认识上。古今选家都注意到一些优秀的话本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王寅“偶得《今古奇闻新编》若干卷，暇日手披目览，觉其间可惊可愕，可敬可慕之事，千态万状，如蛟龙变化，不可测识。能使悲者痛哭流涕，喜者眉飞色舞。”(13)管窥子称赞《今古奇观》：“论其事则洞心骇目，人世罕闻；论其理则福善祸淫，毫厘不爽，廋至庸于至奇，是书有焉。”(14)胡士莹也认为一些优秀的话本“创造了不少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从感情上激动了当代和后世千百万听众和读者”(15)。前面我们提到，古代选家注重话本的传奇性，这种“庸常之奇”包含有人物与情节的新奇。这些“奇观”、“奇闻”、“奇谈”，虽说是现实生活中人耳目经见之事，却又不同寻常，是一些奇人异事，闾里新闻。《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说一个人，在实地立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希有，亘古新闻。”(16)《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讲述的故事“委曲奇诧，最是好听”(17)。古人眼中的奇人异事，在现代学者的笔下成了个性化的人物和矛盾尖锐的情节，胡士莹说：话本小说“在冲突中塑造人物性格，并使之个性化地体现一定的社会力量的本质。”“宋元明短篇小说接受了志怪、传奇等的影响，如后者有矛盾比较尖锐、情节比较完整的特点，短篇小说在现实性的基础上发展了这些特点。”(18)虽然古今选家看问题的角度不尽相同，但他们阅读话本的艺术感受应该有相通之处，因此，一些优秀话本不可能逃脱古今选家的法眼。
三、话本选本与传播环境的影响
小说传播环境对话本选本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从话本选本刊刻或出版时间就可以看出，话本选本主要集中在明末清初、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和“文革”之后，这三个时期都是文化控制相对松弛的时期，文人学者可以比较自由地选编，书坊或出版社能够顺利地出版话本选本。清末民初、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文革”时期，话本选本几乎是一片空白，这三个时期，要么是兵荒马乱，文人学者无闲编刻话本选本，读者也无暇阅读这类消闲读物；要么是文网甚严，根本不允许编印话本选本。
即使是编印出来的话本选本，也可以看到小说传播环境留下的痕迹。清朝统治者在康熙年间以武力征服江南之后，加紧推行文化专制政策，康熙四十年、四十八年，两次准奏禁“小说淫词”。这两次禁书效果并不理想，康熙五十三年再次谕礼部：“凡坊肆市卖一应小说淫词，在内交与八旗都统、都察院、顺天府，在外交与督抚，转行所属文武官弁，严查禁绝，将板与书，一并尽行销毁。如仍行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职，军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卖者杖一百，徒三年。该管官不行查出者，初次罚俸六个月，二次罚俸一年，三次降一级调用。”(19)这次禁令，措施非常具体，处罚也十分严厉，不仅“造作刻印者”、“市卖者”要严惩，而且官员查处不力也要处罚。雍正二年，重申康熙五十三年禁令，增加“买看者杖一百”一条(20)。乾隆三年，再次重申康熙禁令，又增加“有开铺租赁者，照《市卖例》治罪”(21)。此后，嘉庆七年、嘉庆十五年、嘉庆十八年、道光十四年、同治十年，先后下令查禁小说。清朝皇帝三令五申严禁淫词小说，地方政府不敢有丝毫怠慢，尤其是小说创作、刊刻极为繁盛的江浙一带，康熙年间江苏巡抚汤斌颁布严禁私刻淫邪小说告谕，道光二十四年浙江巡抚梁某及其下属浙江学政吴某、杭州知府朱某、湖州知府罗某、仁和知县杨某严令禁毁淫词小说，并列禁毁小说书目一百二十种，话本集《贪欢报》、《载花船》、《一片情》、《弁而钗》、《石点头》、《拍案惊奇》、《十二楼》、《宜春香质》和话本选本《今古奇观》榜上有名。同治年间江南按察使周某禁苏州刊行淫书小说，列淫书小说一百一十六种，包括话本集《载花船》、《贪欢报》、《拍案惊奇》、《十二楼》、《一片情》、《弁而钗》、《石点头》、《宜春香质》、《今古奇观》。苏版书目大体据浙版书目抄录，稍有出入。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查禁淫词小说，应禁书目和续禁书目达一百五十种之多，上述八种话本集也在应禁之列。就是在这种高压态势之下，话本小说的创作逐步走向衰微，直至消亡(22)。话本选本在乾隆以后也日益减少。
清朝统治者禁毁小说，主要禁两类作品：一是所谓诲淫之作，认为这类小说污人耳目，伤风败俗。清朝从皇帝到州县地方官，均称小说为淫词、淫书。康熙皇帝认为“淫词小说，人所乐观，实能败坏风俗，蛊惑人心”(23)。二是诲盗之作，认为这类小说尚武任侠，威胁清朝统治。丁日昌说：淫词小说“原其著造之始，大率少年浮薄，以绮腻为风流，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而愚民鲜识，遂以犯上作乱之事，视为寻常。地方官漠不经心，方以为盗案奸情，分歧迭出。殊不知忠孝廉节之事，千百人教之而未见为功，奸盗诈伪之书，一二人导之而立萌其祸，风俗与人心，相为表里。近来兵戈浩劫，未尝非此等逾闲荡检之说，默酿其殃。”(24)丁日昌将同治年间风起云涌的反清斗争与小说联系起来。清朝统治者禁毁诲淫诲盗之作，并不一概禁行宣扬忠孝节义之书，《大清律例》禁搬做杂剧戏文，“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25)。江苏巡抚汤斌在禁淫邪小说的同时，提出：“若曰古书深奥，难以通俗，或请老成纯谨之士，选取古今忠孝廉节，敦仁尚让实事，善恶感应，懔懔可畏者，编为醒世训俗之书，既可化导愚蒙，亦足检点身心，在所不禁。”(26)正是在这种小说传播环境下，话本选家战战兢兢，生怕有违禁令带来灾祸，不选官府所称的诲淫诲盗之作，王寅选编《古今奇闻》，优秀爱情小说一篇未选，仅从说教意味甚浓的《娱目醒心编》中就选了15篇之多。即便要选爱情小说，也得进行删节，梦闲子选编《今古传奇》，选《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删除了薛婆给王三巧讲她十三岁在家与邻居小官人私通的事。选《卖油郎独占花魁》，删除了老鸨设计让金二员外给王美娘破身的一段描写。这种删节，显然是选家担心违反官府的条例，背上诲淫的罪名。芸香馆居士选编《二奇合传》特别强调所选话本的劝诫功能，一方面是选家浓厚的教化思想所致，另一方面与当时小说传播环境不无关系。了解了古代话本选本产生的背景，也就不难理解一些带有浓厚的忠孝节义气息的话本篇目能被选家选中。
20世纪50、60年代，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环境下，古代文学研究也受到这种政治气候的影响，学者们千方百计地从文学作品中寻找反映阶级斗争的内容，《水浒传》被解读成歌颂农民革命的小说，孙悟空也成了农民起义的领袖，《红楼梦》是用爱情掩盖政治，研究者统计贾府害死了多少条人命，剥削了农民多少粮食。话本研究也不例外，是否反映阶级矛盾，成为判断一篇话本好坏的重要标准。胡士莹说：“我们可以看到，反映阶级矛盾的作品也有不少：如《灌园叟晚逢仙女》痛责了恶霸侵占土地的罪行；《拗相公》通过王安石的遭遇，表达了人民对北宋统治者的强烈愤怒；《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正面地描写了一次有手工业工人参加的暴动，而且把领袖汪信之写成为豪侠英雄。”(27)《古代白话短篇小说选》选话本10篇，被选家认为是反映阶级矛盾的话本至少有4篇，即《碾玉观音》、《错斩崔宁》、《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灌园叟晚逢仙女》。胡士莹的这种解读方式，并非一家之言，代表了上个世纪50、60年代流行观点。这样也就不难理解，在现代话本选本中，《崔待诏生死冤家》(碾玉观音)、《十五贯戏言成巧祸》(错斩崔宁)、《简帖和尚》、《灌园叟晚逢仙女》、《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这些与阶级矛盾沾点边的话本，都会得到选家的青睐。
主流意识形态对话本选家和选本肯定产生了影响，但并不妨碍选家在这种特殊的传播环境中，巧妙地将一些优秀的话本推荐给读者，他们会依照自己的审美眼光确定选目，再根据其中的某些情节，按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作一些多少有些牵强的解读。入选23篇经典话本的《灌园叟晚逢仙女》，作者写花痴秋先和衙内张委对花卉的不同态度以及相应结果，说明“惜花致福，损花折寿”(28)的道理。萧欣桥认为：“在封建社会，封建统治阶级与人民大众的矛盾比较普遍的表现为官僚地主、恶霸豪绅对于人民的欺压和人民的反抗。《灌园叟晚逢仙女》表现的就是这类主题。”(29)《十五贯戏言成巧祸》(错斩崔宁)，作者的创作动机是用刘贵“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30)的故事，告诫人们避免戏言惹祸，“劝君出话须诚信，口舌从来是祸基”(31)。在当代选家的笔下，这篇话本变成了“对统治机构的黑暗苛酷喷发出强烈的怒火”(32)。《卢太学诗酒傲公侯》，话本的题目将其思想倾向表达得十分清楚，赞赏轻财傲物、超凡脱俗的才子卢柟，谴责贪婪鄙俗、挟私报复的知县汪岑。芝香馆居士将这篇话本选入《二奇合传》，更名为“卢太学疏狂取祸”，并说明其主旨在于“戒狂生”。其实这种解读并不准确，至少是不符合作家的创作意图，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解读，这些优秀话本才堂而皇之地进入流行选本并得以广泛传播。
注释：
①范宁《话本选·序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认为现存话本400多篇，陈崇仁等《中国话本小说精典·前言》因袭其说，不准确。
②③④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古本小说集成》第5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7页，第4页，第4页。
⑤抱瓮老人编《今古奇观》，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页。
⑥醉犀生：《古今奇闻序》，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54页。
⑦梦闲子：《古今传奇序》，《古本小说集成》第5辑，第1—2页。
⑧(13)王寅：《今古奇闻自序》，《古本小说集成》第5辑，第3—5页，第3—4页。
⑨芸香馆居士：《删定二奇合传叙》，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第849页。
⑩(15)(18)(27)(32)胡士莹：《古代白话短篇小说选·序言》，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第13—17页，第19页，第22—23页，第14—15页，第15页。
(11)范宁：《话本选·序言》，第13—16页。
(12)章培恒、马美信：《古代白话小说选·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14)管窥子：《今古奇观序》，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第795页。
(16)凌濛初：《拍案惊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页。
(17)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44页。
(19)(20)(21)(23)(24)(25)(26)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7—28页，第32页，第41页，第25页，第142页，第18页，第100页。
(22)参见拙作《文人话本的衰微过程与原因》，《明代文人与文学》，中华书局2007年版。
(28)(30)(31)冯梦龙：《醒世恒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82页，第720页，第735页。
(29)萧欣桥：《宋元明话本小说选·前言》，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