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一以来俄罗斯对美国政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俄罗斯论文,美国论文,九一论文,政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俄罗斯外交文件中,俄美关系被排在对独联体、对欧洲关系之后,列“对外活动主要方向”的第三位(注:这种排列先是见诸于2000年6月出台的《俄罗斯外交政策构想》,后又见诸于俄罗斯前外长伊·伊万诺夫所著《俄罗斯新外交》一书。该书中译本由当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而实际上,俄美关系的重要性远大于此,如俄罗斯前外长伊·伊万诺夫曾指出,俄罗斯最关心的外交问题之一,即“全欧进程的命运、保留或是废除‘旧大陆’的分界线,在很大程度上恰恰取决于俄罗斯和美国”(注:[俄]伊·伊万诺夫:《俄罗斯新外交》中文版,第102页。)。俄美矛盾是俄罗斯对外矛盾中的主要矛盾,这是因为:美国施加的压力是对俄罗斯利益的最大威胁,而俄罗斯惟有搞好同美国的关系,才可能从根本上改善外部环境。
普京上台以来,特别是九一一事件后的俄美关系,从现象上看是斗争加妥协的关系,但就实质而言,以退让争取俄美战略妥协,始终是俄罗斯对美政策的基调,这是由俄罗斯力量不足和极力争取发展经济的时间所决定的。这一政策目前已取得了部分成功,两国实现战略妥协是有可能的。
一、对美政策要点及其反映的问题
伊·伊万诺夫在《俄罗斯新外交》一书中系统阐释了俄罗斯对美政策的基础性问题,要点如下:
(一)俄美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大国,只有两国的共同参与才能解决重大世界问题。“一个普遍公认的事实是:俄美关系依然是影响世界政治气候变化的重要因素。作为联合国安理会成员国和最大的核大国,俄罗斯和美国对维持国际和平与安全负有特殊的责任。两国都有全球性利益,都实行全方位的对外政策,都在积极参与限制和削减军备并克服地球上的危机局势的进程。今天,未必会有离开莫斯科和华盛顿的参与就能找到解决办法的重大世界问题”。对于俄罗斯的地位和作用,普京也持同样看法:“没有我国的积极平等参与,尤其是在不顾及我国利益的情况下,任何重大的全球或地区问题都无法得到解决。”(注:[俄]普京:《不同的国家,共同的任务——俄罗斯与亚太经合组织的合作前景》,载《国际先驱导报》2003年10月20日。)
(二)两国的利益契合点大于分歧点。俄美关系历程尽管曲折,“但是,应当强调的是,在这一进程的关键时刻,现实主义和下述理念不可逆转地占了上风。这就是:两国在当今世界的利益契合点大大多于分歧点;在保障和平与稳定的重大战略问题上,俄罗斯与美国是伙伴而不是敌手。莫斯科和华盛顿之间逐渐建立起以考虑彼此利益和相互意愿为基础的新相互合作模式,尽管还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俄美关系还是保持了良好的前景”。
在维护世界稳定方面,俄美确有共同利益。克林顿政府的国务卿奥尔布赖特曾说过:西方之所以需要同俄罗斯改善关系,是因为在“不扩散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军备监督和地区稳定方面,与俄罗斯有许多共同利益”(注:[美]马德琳·奥尔布赖特:《美国希望俄罗斯成为作出和平决定的国家》,载[俄]《独立报》2000年2月17日。)。2001年九一一事件后,俄美在国际反恐这一点上形成新的共同利益,大大增加了双方的共同语言。
(三)两国关系的性质已经改变,“冷战逻辑已失去其作用”。“俄美关系的性质和内容已经根本改变。这种关系已不再从属于对立的逻辑和残酷的军事政治对抗的逻辑。我们两国已不再彼此视为敌国”。用俄美两国政府重要阁僚一再重复的话说,俄美“既不是敌人,也不是盟友”。
九一一事件后普京曾想确立俄美盟友关系,并试探俄罗斯加入北约的可能性。他说:“俄罗斯不仅完全能够,而且应该成为整个文明社会的战略同盟军,当然,也包括首先成为美国的同盟军。”(注:[俄]普京2001年11月5日答美国广播电视公司记者问,载《普京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63页。)俄罗斯的努力到2003年9月俄美首脑戴维营会谈时收到一定成效,双方确认,在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和反恐事业中,俄美“不仅是伙伴,而且是盟国”。
(四)俄罗斯致力于改善对美关系。“俄罗斯和美国的共同潜力,足以成为保障世界安全与战略稳定的决定性因素。但是,只有通过平等的伙伴关系、照顾相互利益并通过广泛的国际合作,这些潜力才能实现……莫斯科真诚地谋求与美国的平等伙伴关系,这在客观上符合其国家利益。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同美国长期对抗,首先是在军事技术领域,将使俄罗斯及其经济稳定发展的任务变得错综复杂”。
(五)俄美之间出现问题的责任在美国。美国对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是在‘冷战胜利者综合症’的影响下形成的……美国试图将俄罗斯从原苏联地区排挤出去,将包括相应的军事设施在内的该地区宣布为‘美国的切身利益区’,这些都成为俄美关系中新的刺激剂。这表明,华盛顿明显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而不愿接受当代国际关系中发展着的客观进程”。
综上所述,俄美既有相互需要的共同利益,具体表现在反恐、防止武器扩散和维护地区稳定三个方面,又有矛盾,主要表现为地缘政治冲突,“美国试图将俄罗斯从原苏联地区排挤出去”。
俄罗斯的对美政策目标是与后者建立平等伙伴关系、照顾相互利益和开展广泛国际合作。但是,正如《俄罗斯新外交》一书所说,由于美国从地缘政治上挤压俄罗斯、在车臣问题上搞双重标准以及“利用经济因素对俄罗斯施加政治压力”等,这种平等伙伴关系仍停留在目标阶段。
伊·伊万诺夫把俄美矛盾的原因归咎于美国受“冷战胜利者综合症”的影响,认为美国的某些势力为了达到独霸世界的目的,“试图牺牲与俄罗斯合作的长久利益”。这种说法如果不是出于宣传目的,那就是只看到了问题的表象。俄美关系的非敌非友性质所反映的实质是:
第一,美国的进攻和俄罗斯的退却尚未完结。在俄美矛盾关系中,美国是进攻的一方,俄罗斯则是退却求和的另一方。美国从地缘政治上挤压俄罗斯,借助的是欧洲与俄罗斯的矛盾以及独联体内部的离心倾向。欧洲与俄罗斯的地缘政治矛盾、俄罗斯控制独联体与独联体国家主权发展的矛盾,是俄罗斯外交的两个基本矛盾(注:关于俄罗斯外交基本矛盾的详细论述,参见姜毅等著《重振大国雄风——普京的外交战略》第三章,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版。),反映了俄罗斯在民族历史大退却过程中的处境。只要这两个基本矛盾还在,美国就有可乘之机,它会藉挤压俄罗斯谋求地缘政治扩张。
第二,俄罗斯缺少反制美国的手段。2003年9月俄美元首戴维营会谈时,两国在防扩散和反恐方面结成了盟友,在伊拉克、伊朗和朝鲜等地区问题上也达成了一系列共识。这似乎表明了俄美的利益契合点越来越多于分歧点。但是,当美国挤压俄罗斯时,从这些相互需要的共同利益中,俄罗斯能够生成出的反制手段是有限的。普京承认:“今天我们对国际局势施加影响的手段客观上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多。”(注:[俄]普京:《外交政策的优先任务是为社会经济发展创造外部安全环境》,载《普京文集》,第251页。)手段是实力的体现,手段不足反映了力量不足。俄罗斯能够反制美国的是其军事手段,这是其大国地位赖以存在的凭借。但是,军事手段不可能随便使用。由于缺少其他手段,俄罗斯外交缺乏足够的支撑。手段与目标失衡是它的另一矛盾。
第三,发展经济的任务使俄罗斯对美国的需要远远大于美国对它的需要。正如伊·伊万诺夫所说,同美国长期对抗“将使俄罗斯及其经济稳定发展的任务变得错综复杂”。发展经济是俄罗斯的当务之急,普京曾一再强调“21世纪俄罗斯面临的最大威胁就是经济上的落后”(注:2003年12月18日普京通过互联网答选民问。此前普京曾多次说过类似的话。)。正是经济落后使俄罗斯缺少反制美国的手段,而发展经济的迫切任务又促使俄罗斯尽量避免与美国对抗,以避免恶化外部环境。
美国人摸透了俄国人的战略意图和行为限度。2001年10月25日,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在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作证,在解释俄罗斯积极支持美国反恐的原因时说:“普京总统明白,俄罗斯的未来主要系于西方。西方是俄罗斯的鼓舞力量之源、科技之源和减免债务之源,也是安全之源。”(注:法新社华盛顿2001年10月25日电。)对俄罗斯“命系西方”这一基本判断,使美国人在处理对俄关系时游刃有余地贯彻其打压与利诱相结合的方针。
第四,俄罗斯存在定位不准。俄罗斯领导人断言:世界重大问题的解决离不开俄美两国的参与。把俄美相提并论,显然高估了俄罗斯的地位与作用。事实上,俄罗斯不仅是惟一尚被排除在世界贸易组织之外的大国,而且在当今世界的许多问题上,对当事国来说,有无俄罗斯的参与已无关紧要。俄罗斯的经济实力不足以支撑俄罗斯人所要求的大国地位,它所能向外投放的力量是有限的,应对美国的攻势已力所不逮,遑论左右世界发展进程。定位过高导致目标过高,导致目标与实力(实现能力)的脱节。
二、俄美分歧与症结
九一一事件以来,俄美关系跌宕起伏,斗争不断,但双方又都在努力避免关系破裂,争取化解分歧。那么,俄美分歧究竟何在?在这段时间里它们化解了哪些分歧,尚存哪些分歧?对此须做具体分析,从中诊断俄美关系的症结。
(一)关于俄美建立“盟友”关系。俄罗斯希望与美国建立战略盟友关系,根本改善双边关系。2002年5月,俄美首脑莫斯科会晤时,美国仅承认两国是“伙伴和朋友”。2003年9月,俄美首脑戴维营会晤时,美国在陷入伊拉克战后重建泥潭、国际处境孤立的情况下,开始承认俄美在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和反恐事业中“不仅是伙伴,而且是盟国”。俄罗斯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让美国进入了中亚,同时美国加强了在格鲁吉亚、阿塞拜疆、乌克兰和摩尔多瓦的活动,成功地使这些国家逐步远离俄罗斯。
(二)关于车臣问题。俄罗斯希望美国能公正地对待车臣问题,承认车臣分离主义分子是国际恐怖主义分子。美国仅在九一一事件后的头两个月停止了就车臣问题对俄罗斯的批评。其后至今,美国尽管把车臣一些组织列入了“恐怖主义组织黑名单”,但在车臣问题上始终奉行双重标准。但与欧洲相比,美国在车臣问题上批评俄罗斯的调子要和缓得多。何以如此?主要是布什政府出于联合反恐的现实利益需求,避免在车臣问题上过度刺激俄罗斯。
(三)关于1972年反导条约。俄罗斯坚决反对废除反导条约。而美国于2002年1月宣布单方面退出该条约,并迫使俄罗斯接受其实施国家导弹防御计划的既成事实。
(四)关于削减进攻性战略武器。双方就此于2002年5月达成协议。但是,如前所述,根据新条约,可以把裁减下来的核弹头储存起来。由于俄罗斯没有财力保存更多的核弹头,这使美国处于优势地位。
(五)关于北约东扩。俄罗斯一贯反对并要求停止这一东扩行为。但是,北约坚持东扩,并于2004年4月完成了第二轮东扩,原属“社会主义阵营”的中东欧4个国家和原属苏联版图的波罗的海三国加入了北约。
(六)关于与北约建立伙伴关系。俄罗斯希望成为北约的伙伴,希望北约在通过战略决定时能够充分考虑俄罗斯的意见。为了安抚俄罗斯,2002年春,北约19国与之共建“北约20”机制。从名义上讲,这一新机制与1997年建立的“北约19+1”一叫北俄罗斯常设联合理事会模式有所不同,俄罗斯在特定的有关安全的问题上开始享有决策权。但事实很快证明,所谓新机制不过是一把“可以随时折叠起来的椅子”(注:[俄]π.安德鲁先科、Ο.特罗普基娜:《有损身份的婚姻》,[俄]《独立报》2002年9月11日。俄国人评论这一新机制说:“会上讨论的都是头天北约在没有俄罗斯参加的情况下已经讨论过的问题。北约同我们讨论的应是对付共同挑战和威胁时的合作问题。尽管很清楚,北约直接向后苏联空间的扩张恰恰是被俄罗斯看作挑战和威胁的行动,可是,北约却不同俄罗斯讨论这样的挑战。”阿·利亚先科:《美国第43任总统是什么样的人?》,载[俄]《红星报》2004年10月26日。)。
(七)关于地区和国际热点问题。在中东,俄罗斯尽管反对美国在巴以问题上采取双重标准,但在解决之道上同意美国的“路线图计划”。2002年10月,莫斯科发生车臣匪徒绑架人质事件后,俄罗斯加强了与以色列的反恐合作。俄罗斯固然反对美国攻打伊拉克,但战争结束后也只能接受现实。朝鲜核问题已纳入六方会谈轨道。伊朗核问题主要由英法德三国出面解决,在美国和以色列2004年7月发出将“先发制人攻击”伊朗核设施的警告后,俄罗斯在与伊朗核合作问题上已有所收敛。
(八)关于俄罗斯加入世贸组织。普京最初曾希望利用联合反恐之机于2002年解决“入世”问题,但当年的进展仅仅是欧盟和美国承认了俄罗斯的市场经济地位。2004年5月和9月,俄欧和俄中先后完成了双边谈判。俄罗斯经济发展与贸易部副部长、“入世”谈判首席代表梅德韦德科夫估计,与美国和日本的双边市场准入谈判有望在2005年4月前完成,与世贸组织的多边协议也可能于2005年晚些时候达成(注:马克西姆·梅德韦德科夫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讲话,国际文传电讯社莫斯科2004年11月18日电。)。这一时间表能否实现,关键取决于美国的态度。
(九)关于“杰克逊一瓦尼克修正案”。俄罗斯人要求废除该修正案,认为“对于发展俄美全面贸易关系,这个修正案显然是荒谬的”(注:[俄]π.安德鲁先科、Ο.特罗普基娜:《有损身份的婚姻》,载[俄]《独立报》2002年9月11日。)。但美国一直不废除该修正案,为俄罗斯所要求的贸易最惠国待遇设置障碍,在“入世”谈判中对俄罗斯保持压力。
(十)关于俄罗斯钢铁进入美国市场的配额限制。1999年,俄美签署贸易协定,对俄罗斯钢铁产品进入美国市场做出配额限制。2002年,两国曾爆发“钢铁战”。该协定2004年7月12日到期,在协定是否延期问题上俄美意见相左。已获“市场经济地位”的俄罗斯不想延续其在“非市场经济地位”条件下签署的该项协定。但非世贸组织国家即便以“市场经济地位”身份解决国际贸易争端也是不利的,美国钢铁业可以申请补贴,而不必证明进口俄罗斯钢铁所造成的实质损害,只要美国商务部确定倾销率,就可以征收反倾销关税。
对上述分歧可以做以下分类:第一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获得解决的,如关于反导条约、削减进攻性战略武器。值得注意的是,在伊拉克战争结束后,俄美在地区和国际热点问题上的分歧除伊朗核问题或可能引起某种不和外,其他的均已淡化,甚至消弭于无形;第二类是性质有所变化、可以忽略不计的,如“杰克逊—瓦尼克修正案”将随俄美“入世”谈判的完成而自动失效,可以归为“入世”问题。又如俄美钢铁贸易分歧可视为经济问题,不再是政治歧视;第三类是变得模糊、尖锐性已下降的,如美国已承认在防扩散和反恐事业中俄美盟友关系,虽不是全面意义上的盟友,但也差强人意。在车臣问题上美国也未刻意地纠缠不放,在两国关系中这个问题已退居后位;第四类是延续至今、对俄美关系仍有重大影响的,如北约东扩、美国向独联体渗透和俄罗斯“入世”问题。这是影响当前俄美关系的三大问题。2003年年底和2004年年初,俄罗斯曾提出的三点利益要求(即反对北约东扩,要求承认独联体是俄罗斯的“战略利益区”,解决俄罗斯“入世”问题)(注:2003年10月,俄罗斯在其国防会议上提出利益要求:一是要求北约停止东扩,改变其战略中的反俄内容;二是强调独联体是俄罗斯的“战略利益区”。2004年3月31日,俄罗斯新外长谢尔盖·拉夫罗夫在美国《华尔街日报》发表题为《一个强大的俄罗斯想要什么?》的文章,重申了这两点利益要求,同时强调加入世贸组织是俄罗斯实现强国目标的前提条件。),就是对此而发的。
基于上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俄美分歧点已大大减少,两国关系中的问题已集中到少数几个。第二,俄美分歧点之所以减少,主要是俄罗斯退让的结果,如在反导条约、削减进攻性战略武器问题上,以及在地区和国际热点问题上。俄罗斯的让步是在美国的压力下做出的,并以部分地牺牲自身利益为代价。美国对俄罗斯也有一定让步,如它有意淡化了车臣问题。但美国的让步不仅没有牺牲自身利益,而且还留有尾巴,如在车臣问题上始终没有放弃双重标准。第三,俄美分歧点固然有所减少,但现存的三大问题则更加集中地针对俄罗斯的核心利益。这是当前两国关系的症结所在。
三、地缘政治的新底线
2003年年底和2004年年初,俄罗斯提出的三点利益要求,实际表达的是其核心利益诉求。但是,2003年11月至2004年,北约、欧盟完成了双东扩,在西方的支持下格鲁吉亚爆发“天鹅绒革命”、乌克兰发生“橙色革命”。事实证明,对于俄罗斯的利益要求,不论美国或是欧洲均不认可。
2004年的俄美关系呈现并行的两种趋势:一是美国利用北约东扩和独联体内部的离心倾向,加强了对俄罗斯的地缘政治挤压;二是俄罗斯做出进一步的退让,极力谋求俄美战略妥协。这两种趋势反映的是俄罗斯的利益要求仍然过高,在现实的力量对比之下,它不能不对来自美国和欧洲的压力做出新的让步。
2004年同时是普京第二个总统任期的头一年。如果说普京的强国大计主要取决于他第二个四年任期的话,那么2004年就是至为关键的一年。为了给国内的政治改造和经济发展创造外部条件,俄罗斯急切地希望改善俄美关系,这也促使它加快了对美妥协的步伐。
(一)迎合美国需要,做出新的地缘政治让步
——俄美在伊拉克开始合流。2004年5月,赖斯访俄,解释美英向伊拉克新政府移交主权的立场,俄罗斯随之做出政策调整,拉夫罗夫外长称,“我们不希望美国人在伊拉克遭受失败,这对我们不利,因为这会使整个地区的局势不稳”(注:谢尔盖·拉夫罗夫访谈录,载[俄]《新闻时报》2004年5月18日。)。同年11月16日,俄罗斯国防部长发表声明称,准备恢复对伊拉克武器和军事装备的供应。随同这批武器装备有数百名军事顾问和教官进驻伊拉克(注:据2004年11月17日[俄]《独立报》透露此一事件的背景是:伊拉克新政府2004年11月6日请求美国为它装备两个装甲坦克师,五角大楼将订单转包给了莫斯科。该报称,据美国方面的消息,俄罗斯之所以决定介入伊拉克,是为了换取美国承认其在原苏联地区的重要利益。)。俄罗斯虽然没有向伊拉克派出维和部队,但将以提供武器装备和培训军队方式,间接地从军事上介入伊拉克。至此,它在伊拉克问题上从反对、观望转为间接支持美国。
——首次承认美国势力可以在独联体长期存在。2004年7月,拉夫罗夫外长说:“在与美国人进行的交往中,我们只是强调不希望将独联体国家变为角逐场,而绝对没有说不希望在独联体国家看到美国势力的存在。如果美国的存在有助于冲突的解决、有助于消除俄罗斯周边的恐怖主义源头、有助于俄罗斯与周边国家建立友好关系的话,俄方欢迎这样的存在。”(注:谢尔盖·拉夫罗夫访谈录,载[俄]《俄罗斯报》2004年7月9日。)拉夫罗夫的讲话标志着俄罗斯对独联体政策的重大变化,表明它承认无力独霸独联体。独联体己进入俄美并存竞争的新时期。
——退而求其次,设置新的地缘政治底线。对于2004年年底乌克兰大选危机,普京说:“俄罗斯历来反对北约东扩,因为这无助于消除当代面临的各种威胁,而对于欧盟东扩,俄罗斯一直持积极态度。如果乌克兰希望加入欧盟,欧盟也同意接纳它,俄罗斯对此会感到高兴。因为俄乌关系特殊,两国的经济关系密切,实际上已成为俄罗斯经济一部分的乌克兰加入欧盟,将对俄罗斯产生积极影响。”(注:普京在与西班牙总理萨帕特罗联合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的讲话,俄塔社莫斯科2004年12月10日电。)这是普京第一次明确地把欧盟和北约东扩做出正反两面区分。这说明:俄罗斯最担心的是独联体国家加入北约,这将从根本上动摇俄罗斯的安全利益。因此,它宁可让美国势力留在独联体,宁可让欧盟进入独联体,借以分化北约东扩的动力。
在美欧势力已深入独联体、独联体的裂痕很难弥合的情况下,防止独联体国家加入北约,可视为当前时期俄罗斯地缘政治战略的新底线。
(二)普京“力挺”布什,把宝押在布什身上
在美国大选激战正酣之际,普京曾三次发表有利于布什竞选的讲话。第一次是2004年6月10日,在美国举行八国集团峰会期间普京对记者说:“布什总统的政治对手们没有权利对他的伊拉克政策进行批评和攻击,因为他们在南斯拉夫也曾经干过同样的事情。”第二次是6月18日,普京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记者招待会上说:九一一恐怖事件前后,俄罗斯特工部门不止一次获得萨达姆政权计划对美国境内外的一些设施发动恐怖袭击的信息,并通报了美国方面(注:美国国务院称,并未收到过这一通报。)。第三次是10月18日,普京在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说:“国际恐怖主义将对布什总统造成尽可能大的损害定为其目标,以阻止他再次当选美国总统。如果他们的目标得到实现,将给国际恐怖主义以新的推动力和额外的力量。”
普京插手美国大选的举动显然不合常理,且带有赌博性质。自2003年伊拉克战争以来,布什政府已一再使俄罗斯的利益受损,而普京却如此支持布什,其原因有以下几点。
首先,俄罗斯与布什政府的关系已相对成熟,普京与布什已建立起良好的私人关系。“俄美两国总统之间保持良好关系有助于在相互信任、坦诚和可预见基础上有效地解决任何问题”(注:普京致布什的生日贺电,国际文传电讯社莫斯科2004年7月6日电。)。
其次,俄国人判断,民主党如果上台,会对外交战略做出重大调整:一是高举“民主”和“人权”旗帜,“更加严厉地批评”普京的国内政策,在这方面俄罗斯会“遇到大麻烦”;二是“随着民主党的到来,建立在基本的西方民主价值观、共同历史和长期伙伴关系基础上的对欧洲政策协调性将大大提高。在美国看来,这种路线比与俄罗斯进行复杂的、常常是无法预测的对话要可靠得多”(注:俄罗斯国家杜马副主席弗·卢金:《俄罗斯和美国:有备无患》,载[俄]《新闻时报》2003年12月1日。)。
再次,布什政府最需要俄罗斯。俄国人认为:“美国在所谓‘反对国际恐怖主义斗争’中陷入了同伊斯兰文明世界、包括形式上友好国家的正面冲突。此外,美国还陷入了同实力迅速增长的中国以及虽然已经衰退但却依然强大并且希望独立的欧洲的旷日持久的对抗之中”。因此,“美国急需盟友”,需要俄罗斯成为它的战略盟友,成为“美国维持世界秩序稳定的重要因素”。“应当帮助布什……只要世界上惟一需要俄罗斯存在的力量在美国当政,就是对俄罗斯最好的奖赏”(注:[俄]米·杰利亚金:《俄罗斯需要布什》,载[俄]《独立报》2004年4月17日。)。
第四,俄美谈判已相当深入,相互妥协的可能性增大。2004年3月,俄美政府高官在华盛顿秘密会晤,商讨避免两国走上地缘政治“撞车轨迹”的办法。5月,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赖斯访俄,寻求俄罗斯支持伊拉克新政权,支持美国的新方案——由联合国维和部队替代美英军队。6月,俄美最高级会晤就进一步扩大双方在各领域的伙伴协作关系的具体步骤达成协议。7月,有消息称“俄美正就向伊拉克派出4万名俄罗斯军人以换取经济让步一事进行谈判”,并已获得普京“原则上同意”,俄罗斯国防部立即声明予以否认(注:[俄]安·列别杰夫:《俄罗斯军人会不会去伊拉克?》,[俄]《消息报》2004年7月20日;俄塔社莫斯科2004年7月20日电。)。但11月俄罗斯承接了装备伊拉克两个装甲师的订单,并拟派出军事教官,说明美国人的努力终见成效。这些事态表明,随着俄美分歧点的减少,两国讨论的问题也越来越集中,相互妥协的可能性随之而增大。俄罗斯自然不愿意中断这一进程。
最后,国内发展的需要促使俄罗斯寄希望于布什政府。布什连任,一是有利于俄罗斯完成“入世”谈判,二是可以避免因制度和价值观的分歧加大而使俄罗斯国内政策成为美国批评的对象,使普京内外受敌,影响强国大计。
从普京“力挺”布什的举动中,一方面可以看出,俄罗斯急于实现俄美关系的突破,深怕它节外生枝,从头再来;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俄美关系的基础还较薄弱,它更多地取决于一党一派的政策,取决于领导人的私交。
四、俄美关系的三种前景
国内学者往往只强调俄美斗争的一面,并以此作为国际研究立论的前提,而忽视俄美战略妥协的可能性。迄今为止,还几乎没有人回答:为什么伊拉克战争结束后英国首相布莱尔立即去的是莫斯科,动员普京同美英站在一起,而没有去做法德两国的工作?也是在伊拉克战争之后,赖斯提出“打击法国、冷淡德国、笼络俄罗斯”策略,为什么美国人所要争取的不是法德而是俄罗斯?为什么在遭受重大地缘政治失败的同时普京三次“力挺”布什?很显然,不论是俄国人或是美国人,他们对俄美双边关系的看法均与我们对这一关系的认识有很大的不同。
俄美斗争的确是一种常态,但不是恒态。按照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敌人和朋友都不是永久的。还应看到,俄美间的合作与妥协也是一种常态。斗争加合作与妥协,方符合俄美关系非敌非友的性质。在某些时期俄美关系以斗争为主,而在另一些时期则会以合作和妥协为主,其表现会随条件的变化而变化。
冷战后俄美关系发展历程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国际格局重新整合与国际利益重新分配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实力等于权利。美国理所当然地认为它要分得最大的一杯羹。而从超级大国顶峰陨落下来的俄罗斯则不甘心放弃原有的一切,其表现就是它与外部世界(特别是与美国)斗争不断,退却不断。只要俄罗斯的退却尚未达到实力与利益的平衡,俄美斗争就不会完结。
如前所述,俄罗斯对美政策目标是与后者建立平等伙伴关系、照顾相互利益和开展广泛国际合作。要实现这一目标,首先要求实现俄美战略妥协。
对美国而言,俄美战略妥协要求俄罗斯放弃不应有的利益,同时在反恐、防扩散和维护地区稳定三个方面支持美国的政策。这三个方面对于美国所要建立的霸权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离不开俄罗斯的支持与合作,也是美国人长期重视对俄关系的基本原因。
对俄罗斯而言,俄美战略妥协则是希望美国承认俄罗斯的利益。但由于俄罗斯的利益要求超出了实力允许,尽管它在反恐、防扩散和维护地区稳定三个方面加强了对美国的支持,两国仍不可能达成战略妥协。
对于俄罗斯的利益要求,美国不会轻易做出让步:它不会束缚北约的手脚,而会让它继续东扩或保留东扩的权利,使俄罗斯长期面对独联体被蚕食的威胁;它不会承认独联体是俄罗斯的“战略利益区”,这等同于承认后者的帝国野心,而是会不断强化在独联体的存在;在俄罗斯加入世贸组织的问题上,按照美国的一贯作风,它会想方设法地捞取好处。鉴于俄美经济相互依存度小(注:俄美双边贸易占俄罗斯外贸总额的比重约为5%-7%,占美国外贸总额的比重不足1%。),美国在经济上并不迫切需要俄罗斯,因此,除经济条件外,它会附加一些政治条件。上世纪90年代,美国就曾利用债权为俄罗斯的内外政治发展规定了大量条件。
然而,在俄美相互需要的前提下,美国不可能无限制地挤压俄罗斯,这样做成本过高,危险也大,不符合美国的全球利益。因此,随着俄罗斯的不断退却,双方的矛盾面会逐渐缩小,并逐渐接近相互能接受的妥协点。
俄美的战略妥协点究竟何在?对美国来说,这个点是其在反恐、防扩散和维护地区稳定三个方面对俄罗斯的需求,大于它从地缘政治挤压俄罗斯中所获取的利益;对俄罗斯来说,这个点在于它所提出的利益目标与其实力相吻合。俄美战略妥协的条件是:俄罗斯在美国需要的三个方面加强对后者的支持,以显示其战略价值,同时将利益要求缩小至美国能够接受的程度。
俄美现已临近两国的战略妥协点。俄罗斯已承认美国在独联体的存在权利,也不反对独联体国家加入欧盟,惟独反对独联体国家加入北约。目前,尚难确定这道地缘政治的新底线是不是俄罗斯的最后底线,也难以检验这道底线是否与俄罗斯的实力相吻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这道底线即便不是最后底线,也将离之不远。这是因为,当美国已可以自由出入独联体,并可以像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那样任意扶植亲美势力的时候,当欧盟进入独联体已不可阻挡的时候,如果再吸收独联体国家加入北约,那就会使俄罗斯失去最后的安全感,就是摆明了与俄罗斯为敌,俄美和俄欧关系就有可能彻底走向反面。这对美国和欧洲都将是得不偿失的冒险之举。
未来俄美关系的发展有三种前景:第一种前景:关系破裂,走向对抗。面对俄罗斯的退却,美国人得寸进尺,真的“试图将俄罗斯从原苏联地区排挤出去”。如唆使独联体国家加入北约,以在军事和政治上遏制俄罗斯;为俄罗斯“入世”设置障碍,从经济上孤立俄罗斯;同时,利用车臣问题大做文章。这将迫使俄罗斯反抗,如退出在反恐、防扩散和维护地区稳定三个方面同美国的合作,加强对独联体的争夺等。这种前景对双方都是灾难,因此可能性极小。第二种前景:延续目前的状态。在国际政治上没有形成布什政府对俄罗斯的迫切需要,美国将维持俄美目前非敌非友和不好不坏的局面。一方面继续在地缘政治上挤压俄罗斯,另一方面利用“入世”问题迫使俄罗斯开放市场。问题是美国维持目前的对俄政策在政治和经济上究竟还能得到多少好处,答案显然是模糊的。第三种前景:实现战略妥协。布什政府产生新的国际政治需要,在反恐、防扩散和维护地区稳定三个方面对俄罗斯的需要大增,以致接受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底线,进而加强与后者的国际合作。而俄罗斯将会在某些领域配合美国的行动,体现合作的主动性,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俄美冲突,减少对美国的批评。随着俄美关系的改善,俄罗斯将抓紧时间集中力量发展经济。
俄美妥协的主动权操在美国人手里。在布什再次当选的情况下,争取俄罗斯支持的迫切性已经减弱。而如果布什政府的国际处境恶化或者要在世界其他地方动手,则可能加速这一妥协。也就是说,美国对俄罗斯妥协尚需一股外力(外部需要)的推动,否则,它很可能提高对俄罗斯的要价,延续目前的状态。
即便俄美达成了战略妥协,美国仍会保持对俄罗斯的压力,还会强化在独联体的存在。因为,在美国决策者看来,保持压力是促成俄对美妥协的前提。美国人追求的理想状态是把俄罗斯纳入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成为美国单边主义的“小伙伴”,形成美、英、俄“三角架构”。
对俄罗斯来说,一方面它必须用政治让步换取美国的经济让步,换取发展所需的外部条件;另一方面,它的妥协只是权宜之计,俄罗斯人的强国抱负和在原苏联地区进行重建的大国雄心,决定了其特殊的利益,且不可能长期屈从于美国。俄美战略妥协能持续多久,取决于俄罗斯经济振兴所需的时间和俄美力量对比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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