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人物塑造艺术_艺术论文

论唐代绝句描绘人物的艺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绝句论文,唐代论文,人物论文,艺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章编号:0257-5876(2006)05-0055-07

中国古典诗歌主要是抒情诗,诗人或直抒胸臆,或借助写景状物与简约的叙事来抒发主观思想感情,但也不乏描绘人物形象的叙事诗和抒情诗。早在古诗的源头《诗经》中,就出现了描写思妇弃妇、后妃大臣、征夫戍卒以及恋爱中的青年男女等人物形象的作品。在屈原的《楚辞》中,也刻画了山鬼、湘君、湘夫人、云中君等具有人性的神的形象。汉乐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陌上桑》和北朝民歌《木兰辞》,更是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的叙事诗佳作。但是应当指出,在唐以前各个朝代的诗歌中,描写人物形象的作品毕竟是凤毛麟角。到了唐代,文人们不仅以“传奇”这种文言小说的形式叙写人物故事,而且把诗歌当作传奇来写,于是出现了白居易《长恨歌》与《琵琶行》、元稹《李娃行》、杜牧《杜秋娘诗》与《张好好诗》、韦庄《秦妇吟》等成功地塑造人物形象的长篇叙事诗。唐代许多诗人对人物画深感兴趣,他们以人物画为对象创作题画诗,更尝试在抒情诗中描写人物。盛唐时期,诗人笔下出现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如李白《幽州胡马客歌》刻画幽州胡人英武剽悍、豪迈爽朗性格,杜甫《饮中八仙歌》展现出一幅惟妙惟肖的酒仙群像图。李颀更是擅长描绘人物的能手,其送别诗《送陈章甫》、《赠张旭》、《别梁锽》等篇,都活现出豪放不羁的人物形象。甚至篇幅短小的律诗和绝句,也成为唐代诗人用以描写人物的诗体,如李白五律《赠孟浩然》勾绘出布衣诗人孟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形象,王维五律《观猎》描写射猎将军勇武矫健,豪迈洒脱,都脍炙人口。而艺术难度最大的,应是以绝句来写人物了。绝句仅二十字、二十四字或二十八字,“离首即尾,离尾即首”(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因此,运用绝句来写人物,要比写景、状物难度大得多。

然而唐代诗人们敢于突破绝句描写人物的困难,在短小的篇幅里塑造出风采多姿的人物形象,在诗国中营构了一列空前广阔深长的人物形象画廊。

唐代诗人善于学习借鉴人物画以形传神的艺术经验,捕捉人物的外貌特征,在短小的绝句中表现其性格与心态。例如高适的《听张立本女吟》:“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① 首句即写女子危冠宽袖窄腰的装束,华丽典雅,既显示了她的高贵身份,更勾绘出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后三句再写她以钗击竹、对月吟唱,其人清高脱俗、孤芳自赏、悠然闲逸的风神意态便跃然纸上。张祜《集灵台二首》(其二),却是先写人物行动再画其容貌:“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这首诗讽刺深得玄宗皇帝恩宠的杨贵妃三姐虢国夫人。前一联写她在天已大亮之时骑着马大摇大摆进入宫门禁苑,这一行为已显示出她的骄纵。后一联写她自信天生美艳,不施脂粉,“淡扫蛾眉”来朝见至高无上的皇帝。这两句简笔白描,勾画虢国夫人那轻佻风骚、炫美邀宠的形象逼肖传神,又暗寓讽刺,耐人寻味。

唐代诗人刻画人物,常常把容貌和动作的描写结合起来,形象更加生动鲜活。例如杜甫《少年行》:“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氏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首句“白面郎”写少年英俊的外貌及其身份,给人清晰的视觉印象。接着,是一系列行为动作描写:他临阶下马、踞坐人床,不通名报姓,却指点银瓶,向人索酒。通过人物自身的动态表演,一个粗豪的、旁若无人的贵家子弟形象跃然而出。清人仇兆鳌评赞“此摹少年意气,色色逼真……写生之妙”(《杜诗详注》卷十),是中肯的。

其实行为动作,也属于人的外在形态,具有与容貌相近的视觉效果。因此,许多唐代绝句并不描写人物的容貌,只写其行为动作,让读者通过人物的动作想象其意态神情。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从女子“打起黄莺儿”这一让人颇为不解的动作写起,然后一步步交代这一动作的原因,乃是她怕莺啼惊破她去辽西会见丈夫的好梦。通篇只写了人物的一个动作,便画出少妇寂寞无聊迁恼的神态,并揭露出她思夫的内心幽怨。唐代诗人还善于捕捉细节来刻画人物,例如李端《拜新月》云:“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古代妇女有拜月祈福的习俗。这首诗写少女开帘一见新月,立即在阶前跪拜,并用别人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对月诉情。诗的结尾,又借一条风中飘动的裙带,传出她心弦的颤动。可谓用笔幽细,传神微妙。

鲁迅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精辟地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② 唐代诗人早已深谙此道。王维云:“骨风猛毅,眸子分明”(《为画人谢赐表》),皎然希望画家要妙于“匀毫点睛”,使人物“目动光芒,风生神彩”(《沈君写真赞》)。在唐诗绝句中,就有以“画眼睛”妙传人物情感、心态的佳作。如王维的五绝《息夫人》:“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春秋时息国灭亡后,息国君主的夫人被楚王占有,她在楚宫生了两个孩子,但始终不与楚王说一句话。这首诗最传神的是第三句“看花满眼泪”,诗人推出一双对着娇花满眼泪水的特写镜头,让历代的读者从这一双含泪的眼睛中看见了人物内心郁积的痛苦、怨愤。

小说写人物,主要通过描叙故事情节和刻画细节来展现人物的感情、性格。绝句篇幅短小,不可能描叙连续的曲折的故事情节,只能抓住“一片断”、“一刹那”、“一局部”来写,因此,比起小说来,细节在绝句中的作用更突出,往往是为人物写照传神的精彩笔墨。上面所举绘容貌、写动作、画眼睛等等,基本上都是细节描写。细节既有人物自身的,也有景物的。诗人要在绝句中刻画出生动传神的人物形象,就必须从生活中提炼出新颖独到、表现力强、有诗情画意的细节。

诗歌最本质的艺术特征是抒情。绝句尤贵委婉曲折,情深味长。所以,唐代诗人在绝句中描写人物,总是和抒情结合起来,致力于揭示人物的感情世界并抒写对人物的爱憎褒贬,使诗歌洋溢着浓郁的情味。如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诗人以细腻含蓄的笔触,着意描写闺妇在一刹那心态的微妙变化,即从不知愁到愁情陡生,使人感到这位闺妇陡然而生的幽怨之情格外真实、强烈,自然引起人们深深的同情。再看李商隐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诗题为“嫦娥”,很可能写的是困守宫观的女道士。前二句写她的居室内外环境。云母屏风,烛影幽暗,银河渐落,晓星低垂,环境氛围烘托出主人公的凄清孤寂情怀。后二句写她遥望明月,不禁揣度月宫仙子嫦娥的处境和心情:面对碧海青天、无穷无尽的日月,她一定后悔当初偷吃了不死药吧?通篇着意抒发人物孤苦、悔恨之情,唱叹深长,具有巨大的心灵震撼力。诗人的深切同情与体贴,也渗透在字里行间,以致后代一些诗评家如何焯、宋顾乐、张采田等人认为是诗人“借嫦娥抒孤高不遇之感”、“自比有才调翻致流落不偶”、“亦托意遇合之作”③。可见,诗人借咏人物,而收到了抒情寄慨的艺术效果。

以上两首都是抒写女子的悔怨,我们再看一首写伤病退伍军人痛苦的,如卢纶《逢病军人》:“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前二句以赋笔渲染军人的凄苦境遇:他跋涉在万里归乡的路途中,身体伤病,干粮已尽,行住两难。后二句直接刻画人物:“蓬鬓”写其形貌,简练地勾勒军人疾病冻饿、受尽折磨、蓬头垢面的形象。“哀吟”,写其声音,病饿伤痛,使他不禁发出呻吟之声。而“古城”、“秋气”则是环境烘托。这个伤兵瑟缩于冷落的古城下萧寒秋气中,等待着他的,只能是悲惨的死亡。诗人用集中刻画、加倍渲染的手法,写尽了伤病军人的憔悴、孤寂、悲愤、哀怨,流露出对他的深切同情和对社会的控诉。满纸凄苦,催人泪下。抒情与写人,在诗中融为一体,都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为了达到写人与抒情契合无痕,唐代诗人在绝句中往往代人物立言,以人物的口吻,直抒其胸臆。例如白居易《后宫词》:“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通篇是宫人自诉悲怨,层层深入地倾吐出她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苦望、再由苦望直到绝望的心态。所以清代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曰:“极直致而味不减,所以妙也。”近人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更指出:“作宫词者,多借物以寓悲。此诗独直书其事,四句皆倾怀而诉,而无穷幽怨皆在‘坐到明’三字之中④。下面二诗,通篇都是人物心灵的直白: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李益《江南曲》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贾岛《剑客》

这种让人物直吐胸臆的写法,使诗人得以在短小篇幅中,实现塑造人物形象与抒发自我情怀的艺术创作意图,并显示了他们高超的艺术概括力与表现力。

中国古典诗歌以营造意境为艺术创造的一个重要目标。所谓意境,简明地说,就是情景交融、含蓄蕴藉的艺术境界。唐代诗人要在绝句中刻画人物和营造意境,就必须描写自然的或社会的景物,渲染环境气氛,使所写人物的感情、心态与景物环境和谐契合。李白《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诗写一位满含幽怨的深闺贵妇。李白艺术表现的高妙在于,诗中并未用一个“怨”字,而是着力营造一个由玉阶、白露、水晶帘、秋月构成的玲珑剔透的晶莹世界,让人物置身其间。你看她伫立玉阶,望月到夜半,竟不觉露湿罗袜,回到室内,放下帘子,却还透过帘子痴望月亮。她的高贵美丽、纯洁幽怨,全从她的行动和环境透露出来。诗人运笔清淡空灵,却使人物与景物、悲秋与怀人叠合为一,可谓情在景中,有神无迹,余韵不尽,故被前人誉为“神品”。

又如王昌龄《采莲曲二首》(其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采莲女的罗裙、容貌,与池中莲叶、荷花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美,以致分不清是花是人,听到歌声才知道是她们在荷塘中荡舟。充满青春活力的采莲女与美丽开阔的大自然融为一体,展现出一个情趣盎然的优美意境,引人遐想无穷。再如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近人俞陛云评此诗颇精妙:“四句纯是写景,而山寺僧归,饶有潇洒出尘之致。高僧神态涌现笔端,真诗中有画也。”⑤

诗的意境不仅要优美或壮美、完整浑成,更要含蓄蕴藉,象外生象、弦外有音。短小的绝句,尤以余韵袅袅、耐人寻味为妙。清人沈德潜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说诗晬语》卷上)施补华亦云:“五绝只二十字,最为难工,必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方为佳唱。若言尽意中,景尽句中,皆不善也。”(《岘佣说诗》)唐代诗人在描写人物的绝句中,借助拓展时空、运实入虚、比兴象征等多种艺术手段,激发读者创造性的想象和联想来深化意境,使之具有象外象、弦外音、味外味。其中,赋予写人物的绝句内外两重意,即是一种较常见又行之有效的艺术手段。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是典型的例子:“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诗中新妇的话语声吻真切细腻,显出她的娇羞神态和忐忑不安心理。从“闺意”角度看,诗的意境风流蕴藉又不失矜庄之致,饶有生活情味,已是优美动人之作。但此诗还有深一层意蕴。诗题一作《近试上张水部》,原来是诗人朱庆余在科举考试前,向张籍探问自己的作品是否会赢得主考官的赏识,因此他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籍,以公婆比主考,借此诗含蓄表达他的不安与期待。这就使诗的意境具有弦外之音。张籍的答诗《酬朱庆余》写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同样运用比兴,以采菱越女比朱庆余,赞其明艳、歌美,打消了朱“入时无”的顾虑。这两首赠答诗的构思都很巧妙,通篇用隐喻,真是在写人物中别寓意蕴的双璧。在唐代的五言绝句中也有内外两重意的佳作。王建《新嫁娘词》云:“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朱庆余笔下的新娘矜庄、娇羞,忐忑不安,而王建描绘的新娘却聪慧、细心,还带点狡黠。这首诗的意境生动朴素,富于谐趣。它还能引发读者多方面的想象和联想,也就是说,它的象外之象、言外之意是不确定的,任由读者自己去创造,在艺术表现上更高明。我们再看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通篇是闺妇的心灵独白。前二句说,自从丈夫离家之后,我的织机上还有未织完的纱,我也懒得去理它了。后二句用比喻形容她的容貌和心绪:因为时刻思念你,我的脸容憔悴消瘦,就好像那团团圆月,一夜夜减弱它的清辉。这位闺妇对丈夫忠贞专一、深情绵邈,形象纯美动人;她在诉说中所用的比喻新奇熨帖,因此,诗的意境清新优美、情味深长。但这首诗还别有寓意。张九龄因权奸李林甫谗毁而罢相,此诗是他被贬为荆州长史后写的。所以,说他以风人之旨,抒写迁谪的孤凄落寞和对玄宗皇帝的忠忱与思慕,是完全可能的。妙在寄托似有似无,含而不露,意蕴微妙深邃。

西方现代诗论有“象征”之说。梁宗岱在《象征主义》一文中指出象征的两个特性:“(一)是融洽或无间;(二)是含蓄或无限。所谓融洽是指一首诗底情与景,意与象底惝恍迷离,融成一片;含蓄是指它暗示给我们的意义和兴味底丰富和隽永。”他认为,拟人拟物的作品大部分都只是寓言,够不上称象征,因为那只是把抽象的意义附加在形体上面,意自意,象自象,感人的力量往往便肤浅而有限;象征却和《诗经》里“依微以拟义”的“兴”颇近似。他说:“所谓‘微’,便是两物之间微妙的关系。表面看来,两者似乎不相联属,实则是一而二,二而一。象征底微妙,‘依微拟义’这几个字颇能道出。”⑥ 梁宗岱对象征的阐释精辟独到。按照他的标准来衡鉴,上文所举作品中,情景融洽无间,意味含蓄无限,象与意之间关系微妙,是颇具象征境界的。

我们认为在唐代绝句中,既雕塑了象征性的人物形象,又展现出浩瀚深邃的象征境界的杰作,是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千山”皆无鸟飞,“万径”不见人踪,连同那一条江,都笼罩在寒雪中。然而,就在这浩茫无边、死寂寒冷的冰雪世界中,竟有一位渔翁,披蓑戴笠,不动声色地孤舟独钓寒江雪。这幻想虚拟的景物环境,这渔翁形象,正是“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逐南荒的诗人远离尘世、清高孤傲、坚贞不屈的精神境界的象征。此诗对景物与人物的描写具体而概括,细致而夸张,虚幻而真实,其意境在寒冷死寂中有凛然之气,浩瀚、深邃、微妙、隽永,堪称象征的化境。柳宗元还有一首描写人物的七言六句古诗《渔翁》。苏东坡赞叹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惠洪《冷斋夜话》卷五)如果按照东坡的建议,删去末二句,便成了一首仄韵的七言绝句:“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同是写渔翁,同样营造出象征的意境,但这首诗的渔翁孤芳自赏,在青山绿水中悠然自得。与《江雪》的死寂严寒不同,这首诗的景色环境清寥幽美,充满奇趣,更有几分神秘。尤其是后二句,描写渔翁橹桨“欸乃一声”,山水顿时为之变绿,绿得那么新鲜透明。真是神来之笔,意味无穷。

以上我们从三方面论述了唐代绝句描写人物的艺术。唐代描写人物的绝句,还有一些杰作在艺术表现上很有独到之处,值得拈出分别予以评析。

有这样的绝句,它所描绘的人物并未出场,但仍然在读者的心中留下鲜明印象并引起无尽遐想。例如孟浩然《过融上人兰若》:“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溪鸟飞。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钟声恋翠微。”诗人专程上山访融上人,但禅室内外空寂无人,只有一袭僧衣悬挂壁上。窗外溪水潺潺流淌,鸟儿在溪上自由飞翔。黄昏时诗人下到半山,忽然听到悠扬的山寺钟声萦绕在这深山里,仿佛融入那青翠的山岚之中。诗人未遇融上人,但这高远、幽深、空静的山寺内外,处处可见融上人飘飘若仙的身影,他浮现在聆听钟声的诗人的心头,也跃然于品味此诗的读者眼前。借用晚唐诗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的话说,这首诗写人物就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描写人物而人物并未出现,孟浩然《过融上人兰若》是访而未遇,杜牧《沈下贤》则是凭吊逝者:“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苔芜不可寻。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珮月如襟。”“沈下贤”即沈亚之,中唐著名文人,工诗能文,善作传奇小说,他是杜牧的好友。这首诗开篇便赞叹沈下贤清迥拔俗的诗歌举世无双,难觅同调。次句写他来到沈的旧居,但见青苔遍地,杂草满径,遗迹已不可寻。三句写他由怀想而入梦,梦魂在一夜里飞到沈下贤旧居所在的小敷山下,只听见清溪琮,如鸣珮环;月色皎洁,似洁白襟带。这两句回环设喻,画出沈下贤清寥的身影和高洁的诗魂,也唱响诗人对他的追慕和悲悼。刘学锴说这首诗:“借助于咏叹、想象、幻梦和比兴象征,构成空灵蕴藉的诗境,但读者通过这种境界,在自己的心中想象出沈下贤的高标逸韵。”⑦ 十分中肯。这种以虚拟之笔为已逝的人物传神的手法,同样是很高明的。

唐代有的诗人运用巧妙的艺术手段,竟然在一首绝句中写出两个乃至三个人物。例如杜牧《题木兰庙》:“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前联写木兰女扮男装,弯弓征战;只是在梦乡里,才会和女伴们一起对镜梳妆画眉。这两句已写出木兰的英雄气概与女儿本色。第三句写她在长年累月的艰苦征战中也曾经几次思乡盼归,对木兰的内心世界作了真实恰当的揭示。结句说木兰到“拂云堆”上把酒祝祷明妃,表达对她的敬慕。诗人把花木兰和王昭君巧妙地联系起来。古代这两位急国家之危的杰出女性原是灵犀相通的。于是在读者的眼前,也自然浮现出王昭君离别汉宫,远嫁匈奴,骨留青冢,魂归故国的情景。诗人在短小的篇幅中,一主一辅、一实一虚地描写了两个女中英豪的动人形象。杜牧不愧是晚唐七绝高手。他还有一首《屏风绝句》:“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妒娇娆。”诗中配角是屏风上周昉所作画幅中的一位仕女。由于岁月风尘的侵蚀,画中的色彩已经暗淡了,但仍能见出她亭亭玉立的娇娆风姿。诗的主角是一位贵家少女。她斜倚玉窗,披着美丽的长发,拂拭着画幅上的尘埃,却抑不住妒嫉画中仕女的美。杜牧巧妙运用衬托映照手法,使两个美女的形象都呼之欲出。

在一首五言绝句中竟然写出三个人物形象的,是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诗人妙用“寓问于答”手法,以简驭繁,在二十字中写了访者与童子的三番问答。细细品味,其间有隐者不遇、可遇、不可遇、终不遇几番层折,访者的感情亦有失望、希望、失望、希望、终于惘然若失的起伏,由此形成悬念迭出的戏剧性场面。通首实写满怀敬慕不畏艰辛入山寻访隐士的访者,写了天真、活泼、调皮,以做隐士小徒自豪的童子,更借助童子答话和山中青松白云的象征意象,虚写出一位以济世活人为乐的采药隐士形象,其仙风道骨使读者浮想联翩。这首以特殊问答体写人造境的作品,其艺术构思之巧,表现内涵之多,信息含量之大,在绝句史上,罕有其匹。

唐AI写作人绝句中还有一幕幕新鲜生动的戏剧,请看崔颢《长干曲四首》(其一、其二):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二诗没有背景,纯是两个人物的对话,宛若唐代的“参军戏”。在朴素真切的对话中,表现一对青年男女萍水相逢时的喜悦爱慕之情。先是女子主动问话:“君家何处住?”但不等对方回答,她就说出自己家“住在横塘”,可见她的天真无邪、热情娇憨,也流露出她行舟江上,孤零无伴的寂寞。第二首是男子的答话。他很高兴和她是同乡,又遗憾“生小不相识”。这些对话看似随意简单,其实有动作性,有潜台词,有丰富的表现力,活画出他俩的音容笑貌、神态口吻,传达出两人一见倾心、相见恨晚的内心活动。在对话中还带出他们从小生长的“长干里”和相逢时的江景。诗人以朴素真率的语言,寥寥几笔,便把这一幕爱情小戏剧演示出来。古今论诗家对这首诗交口赞赏。明代钟惺说:“急口遥问,一字不添,只叙相问意,其情自见。”(《唐诗归》)清代管世铭说:“宛如舣舟江上,听儿女子问答,此之谓天籁。”(《读雪山房唐诗抄》卷二十七《五绝凡例》)王夫之评云:“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姜斋诗话》卷二)朱光潜指出此诗:“俨然是戏景,是画境……是从混整的悠久而流动的人生世相中摄取来的一刹那,一片段。本是一刹那,艺术灌注了生命给它,它便成为终古。”⑧

以上,对于唐代绝句描写人物的艺术作了一些粗浅探讨,无非是抛砖引玉,期待有识者作更深入细致的研究。鉴于当代格律诗词创作中,描写人物的篇章很少,佳作更难得一见,因此,唐代诗人在绝句中刻画人物的艺术经验,尤其值得我们学习借鉴、吸收运用。

注释:

①《全唐诗》(增订本)卷二百一十四,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243页。本文所引诗作皆依此本,以下不再出注。

②《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3页。

③富寿孙选注《千首唐人绝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57页。

④⑤俞陛云:《诗境浅说》,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95—96页,第21页。

⑥李振声编《梁宗岱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53—54页。

⑦《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1066页。

⑧朱光潜:《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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