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中的非后现代因素——兼及村上春树的“新的现实主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村上春树论文,现实主义论文,后现代论文,因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村上春树2009年5月最新创作出版的长篇小说《1Q84》共上下两册(《BOOK1(4月—6月)》和《BOOK2(7月—9月)》),近80万字,堪称鸿篇巨制。小说出版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售出两百万册,即使出版社对村上作品畅销的事实有着充分的认识,但对读者的如此狂热也还是始料未及,致使市面上一度断档。媒体也就此给予了足够的关注,甚至不惜拿出电视新闻的宝贵时间,提及这部书的出版。不独读者,各大文艺杂志也都争先刊载评论①,甚而有出版社紧急出版了如何解读《1Q84》的指南类书籍②,在文坛实属罕见。
对于这样一部有“拯救了一个出版社”之说的小说,有人认为它是村上文学不可逾越的高峰,有人却认为它内容老套,不过是娱乐大全,甚至还有人认为它是村上对鲁迅的敬意表达,可谓众说纷纭。的确,对一部小说的读解和评价可以百花齐放,但这种褒贬不一、赞否两论并存的现象起码可以说明这部小说内容的多元性。那么,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
女主人公青豆从砧坐出租车,沿首都高速公路开往涩谷,在途中遭遇拥堵。尽管青豆有急于完成的任务(“替天行道”杀掉一个恶贯满盈的男人),但交通堵塞却让人无奈。这时,出租车司机告诉她,高速公路旁侧有紧急时用的太平梯,下去后,坐附近的东横线电车,可以到达涩谷。于是,青豆决定使用“紧急手段”,脱掉高跟鞋,拾阶而下。下了台阶,她发现世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天上有两个月亮;警察的制服变了,佩戴的手枪也换了新的型号;美苏正共同建设月面基地;本栖湖畔,警察的装备更新引发了同过激派的枪战……青豆平时很注意了解新闻,但对这些事情却丝毫没有记忆。就这么一个偶然的机缘,青豆进入了一个与她生活着的一九八四年的现实世界既相似又不同的时空。
而另一片天地间,另一个主人公——川奈天吾,一边在预备学校的补习班教着数学,一边写着小说,准备应募新人奖。天吾目前没有恋人,却有一个身为有夫之妇的性伴侣。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天吾并未觉得会有多大改变,但也是偶然的机缘,天吾的人生也发生了变化。这源自天吾受一个叫小松的编辑之托,为一篇更具有竞争力的应募小说《空气蛹》进行修改润色工作。
深田绘里子是一个十七岁的神秘少女,她的这篇《空气蛹》讲述的是发生在新兴宗教的公社里的故事:一天夜里,从一只瞎眼的山羊口中跑出了一群被称作“小人儿”(little people)的小精灵。少女本能地觉察到危险,逃离了教团。后来,天吾了解到深田绘里子自幼就生活在这样的公社里,《空气蛹》的故事其实就是深田绘里子的真实体验。教团是真实存在的,并在“小人儿”的操纵下成为邪教组织。深田绘里子最终得到了天吾的理解和帮助,他们联手将“空气蛹”的事情通过小说的方式公之于众,并策划如何打倒“小人儿”。在修改文稿的过程中,天吾渐渐发觉自己陷入故事的意境而不能自拔。《空气蛹》最终获得了新人奖,成为畅销书,而天吾却因此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青豆出生在另一个宗教组织“证人会”家庭,自小衣食素朴,生活简约,甚至少有看电视等娱乐活动,常常被母亲带着在周日走街串巷地传教。在学校也很受排斥,形同透明人一般。而天吾也有着同样苦涩的少年时代。天吾为母亲和情人所生,是由父亲(实为养父)一手带大的。天吾的父亲二战战败从“满洲国”撤回后,找到一份为NНK电视台收费的工作,也是常常带着天吾挨家挨户地在人们的白眼中上门收钱。与青豆不同的是,天吾尽管对自己的境遇感到痛苦,却十分努力,无论在学业上还是在体力上都远远超出别的同学。天吾对青豆可谓同病相怜,也可谓惺惺相惜,在一次理科课上,奋勇挺身,为青豆进行辩护,并由此引出二人的唯一一次握手。
青豆要杀的那个恶贯满盈的人其实就是《空气蛹》中的教主,亦即深田绘里子的父亲。他曾以神的名义奸淫女童,包括自己的亲生女儿。青豆得手前被教主告知:“只有你死,天吾才能活下去。”青豆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离1Q84的世界,也知道了天吾因《空气蛹》的出版而成为抵抗“小人儿”意志的势力,便果敢选择自杀,以救天吾。青豆和天吾虽然在那一次“握手”之后一直没有再会,却彼此难以相忘。而天吾为了寻找那个有着两个月亮的世界,做出了寻找青豆的决定。
村上在这部作品中融入了诸如学生运动、宗教、暴力、性等太多的内容,再配以他拿手的悬疑、魔幻手法,使得作品疑团四起,迷雾重重,甚至读到最后,读者也很难有“拨开云雾见日出”的感觉。或许正因如此,人们都纷纷猜测也有所期待地认为,《1Q84》一定会有《BOOK3》问世。
《1Q84》出版后,村上接受《读卖新闻》记者采访时说:“我喜欢巴尔扎克式的描写世俗的小说,总想写一部立体描述当今时代市井万象的我自己的‘综合小说’,想超越‘纯文学’的范畴,通过各种方式尽量发掘,将人的生命嵌入当今时代的空气中。”村上所说的“综合小说”,是指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那种“里面有某种猥琐、某种滑稽、某种深刻,有无法一语定论的混沌状况,同时有构成背景的世界观等,即纷纭杂陈的相反要素统统挤在一起(略),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出场,带来各种各样的故事,纵横交错,难解难分,发烧发酵,从中产生新的价值”③的小说。无疑,《1Q84》正是村上迈向自己文学理想的一大标志性成果。更重要的是,尽管《1Q84》的故事结构、叙事方法同村上以前的作品相仿佛,并无太多新意,但作品对现实的关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对此,在同一次采访中,村上曾这样解释:“我的小说,除去《挪威的森林》,都算不上是所谓现实主义,但我感到,正因如此,作为新的现实主义,我的小说正开始被世界范围接受,特别是9·11以后。”
在此,姑且不议《1Q84》是否达到了村上所向往的“综合小说”的境界,只想通过对作品主题的理解和对“新的现实主义”的提法的探讨,考察后现代语境下村上文学创作的非后现代因素。这于深入研究村上文学的蕴含,是一个应该引起足够重视的切入点。
《1Q84》中设定了两个宗教组织,一个是“先驱者”(熟知日本现代历史的人会从中找到真实存在过的“山岸会”和奥姆真理教的痕迹),一个是“证人会”。青豆就生长在“证人会”信徒之家,后又丢弃了这个信仰,但作为职业杀手之后每次动手之前,她还要做“证人会”的祈祷。这表明,青豆即便肉身离开了宗教团体,但内心深处却并没有摆脱宗教的束缚。一旦进入宗教、特别是邪教世界,人是否能够真正从中解放出来?进入宗教(邪教)世界的人,他们的内心世界又是怎样的?《1Q84》展现给读者的,正是他们内心的复杂和混沌。
媒体渲染下的奥姆真理教信徒都是凶恶残暴的家伙,他们被洗了脑,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但在村上看来,他们也都是一些“无邪”的人——他们深信自己的正义。从这点上讲,青豆和老妇人的杀人组织也带有邪教的味道,她们也同样对自己的正义深信不疑,为了捍卫这种正义,她们一定要恶人以命相抵。将自己的杀人活动正当化的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老妇人对青豆说的一句话:“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一点,我们做了一件完全正确的事情。我们惩罚了那个男人犯下的罪行,防止了今后的再度发生,阻止了更多牺牲者的出现,所以你不要有任何包袱。”(《BOOK2》:362-363)
青豆最后的工作,是暗杀邪教组织“先驱者”的教主。此人曾强奸一个名叫阿翼的10岁少女,致使少女子宫受损。然而,实际接触到教主后,青豆却发现,他对阿翼的性侵害和通常意义上的强奸有所不同,青豆无法因此而否定他。他并不像老妇人和自己想象的那样是“恶”的化身,他不过是1Q84世界的主宰者“小人儿”的载体罢了,自身也是“被损害”的人。面对青豆,教主很坦然,他甚至期待着自己的死。这些发现让青豆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动摇,对以前被老妇人和自己正当化了的杀人行动也产生了深深地怀疑。原本铁板钉钉的正义在青豆的认识里有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善与恶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变化,邪教并不是单纯作为反面教材出现的,教主也没有单纯被描写成十恶不赦的坏蛋恶棍,倒是唆使、鼓动青豆杀人的老妇人有些令人生厌,青豆则像是中了她的毒。这种暧昧、混沌的确能让我们感到,村上是在重新思考善恶的问题。《1Q84》一边提示出显而易见的“恶”(如家庭暴力),一边又描写了无法判断究竟是否为“恶”的“恶”(如青豆的杀人)。面对一种“恶”,青豆以另一种似“恶”非“恶”的暴力进行对抗,而青豆的暴力却最终被更大的暴力所压倒。那么,究竟孰对孰错?孰善孰恶?暴力是否应该受到报复?除了暴力,有没有解决暴力的手段?《1Q84》并没有告诉我们答案。这或许是因为村上是有意识地要让读者自己思考,也或许是因为村上自身也没有考虑清楚的缘故。毕竟,村上认为:“奥姆真理教让我们从双重侧面去重新思考‘现代’。这是一个难以仅从单方面把握社会伦理的时代,很难断言‘这是绝对正确的意见和行动’。”④当初村上力图从受害者和加害者这两个完全相反的视角探索奥姆真理教事件产生的原因,就是他这种认识的一个注脚。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村上才在《1Q84》中不惜第一章的黄金位置,借最先登上小说舞台的出租车司机之口告诫青豆:“无论如何请您记住一点,事情往往和表面看到的不一样。”(《BOOK1》:22)
我们再来看看“小人儿”。这是一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人用肉眼看不见它,可它却无处不在,它才是真正的主宰。“小人儿”一词第一次出现,是在《BOOK1》第4章,天吾接受小松的请求,准备为深田绘里子修改《空气蛹》,天吾约见深田,商谈修改事宜时,深田静静地说:“真有‘小人儿’”,“它和你我一样”,“想看,你也看得见。”(《BOOK1》:97)这是关于“小人儿”的第一个悬念——它是否真实存在?接下来的第6章中,天吾在修改《空气蛹》时了解到了“小人儿”的来历。在山里特殊的农业合作社中长大的十岁少女,被指定照顾一只有特殊意义的瞎眼山羊,一不留神,山羊死了,少女因此受到惩罚,被和山羊的尸体关在一起,隔离了十天。此间,每到夜晚,山羊的尸体里都会跑出七个“小人儿”。少女可以和“小人儿”们说话。“‘小人儿’是好人还是坏人?她(深田绘里子——笔者注)不知道(当然,天吾也不知道)”(《BOOK1》:133)。这是关于“小人儿”的第二个悬念——它是好是坏?
“小人儿”第一次在读者面前现形,是在《BOOK1》第19章后半部。十岁少女阿翼遭到教主可致子宫受损的强奸后在监护室里睡去,从她的嘴里跳出五个“小人儿”,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长相也不分彼此。刚出来的时候也就小指大小的“小人儿”,可以根据需要改变身体的大小。他们从床下拽出白色的肉包子大小的物体,开始制作“松松软软的东西”,即“空气蛹”。制成的“空气蛹”,实际上就是和少女一模一样的分身,是少女的“女儿”,少女本人则被称之为“母体”。“女儿”是她的心影,会变成“发信者”,成为“小人儿”的通道。几天后,“女儿”就会醒来,其标志就是,那时,“天上的月亮会变成两个”。天吾同深田绘里子结成同盟,成为“反小人儿的力量”。为救天吾,青豆在奇数章的最后一章(《BOOK2》第23章)中,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准备开枪自杀,继而又在偶数章的最后一章(《BOOK2》第24章)中则又变成了十岁时的模样,进入“蛹”中,出现在天吾眼前。
出现在深田绘里子言谈里的“小人儿”,是一种中立的存在。“在深田绘里子的语气中听不出‘小人儿’是一种邪恶的存在的味道。按她的说法,他们是中立的,有可能转向好的方向,也有可能滑向坏的方向”(《BOOK1》:539)。在小说尾声部分,“先驱者”教主、深田绘里子的生父也是很暧昧地侃侃谈道:“这种被叫做‘小人儿’的东西是好是坏,无从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超越了我们的理解和定义。(略)不过,重要的是,不管他们是好还是坏,是光还是影,他们发挥威力的时候,就一定会有所补偿。于是,在我成为‘小人儿’的代理人的同时,我的女儿深田绘里子,就成了反‘小人儿’作用的代理人一般的存在,这样,就能保持平衡了。”(《BOOK2》:276)
既然“小人儿”没有善恶,那么作为“小人儿”代理人(抑或说通道)的教主也便自然没有善恶之说。在《1Q84》中,善和恶成了两面相对的镜子,互相映照,难分你我⑤。而比起甄别善恶来,重要的还是在善恶混杂难辨的情况下做出切合自身的选择。
如果说善恶问题是《1Q84》的一大主题,那么,我们固然可以认为《1Q84》符合了美国学者哈桑提出的后现代主义基本特征之一的“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即放弃二元对立,放弃对终极意义的解释和追求。然而,如果我们再听听村上2009年3月在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的著名演讲《墙壁与鸡蛋》,就会觉得,通过这种对号入座的方式得出结论不免显得有些急躁了。
面对业已没了是非对错善恶标准的后现代世界,文学究竟能做些什么?村上的回答是:孰对孰错、孰善孰恶已经没有意义,自己所能够做的,就是站在目前受困的人、濒死的人、内心困苦的人一方。虽然“墙壁”和“鸡蛋”会因为力量关系而调换位置,但自己要永远站在“鸡蛋”一方。这种决然的姿态,足以让我们肃然起敬。
在采访奥姆真理教信徒后写成的《在约定的地点——地下2》的后记《没有标记的噩梦》中,村上首先就指出,将奥姆真理教事件简单还原为善恶二元对立的图解式做法是危险的。村上关注奥姆真理教事件中信徒和受害者双方,最终,他得出的结论都体现在了《1Q84》中,这就是“牺牲者”的概念。在日本文化中,“牺牲者”是很容易被圣人化的,一旦认定了“牺牲者”,就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就连“牺牲者”的“恶”也一同被消解在了“牺牲者”的概念之下。《1Q84》可谓是“牺牲者”的集结号,青豆、天吾、深田绘里子、教主……无一不是“牺牲者”,他们要么是邪教的“牺牲者”,要么是体制的“牺牲者”,都是需要用“双重侧面去重新思考的”,我们姑且将他们一并归入“鸡蛋”,于是,显而易见,《1Q84》所表达的就可以算是对这些“鸡蛋”的人文关怀。从《1Q84》对信念、伦理等超越性价值的极大关注,可以看出它与后现代主义文学“内在性”(immanence)截然相反的品质,具有极其明显的非后现代因素。
在日本,关于《1Q84》,有一种很有代表性的看法,即这部作品是村上春树的一个转折。千野拓政曾这样概括村上以前的作品:“村上作品的特点在于‘虚无’和‘潇洒’。简单地说,《且听风吟》等早期作品有如下感觉:世界像河流一样流在我们面前,可是我们站在河畔,无法进入河流的中心,只能旁观世界像河水流过去。对这一点,世界和我们之间有跳不过的距离,没有参与的希望,只是这个世界(特别是都市生活)能满足我们的各种欲望,相当有魅力。村上通过带有美国文学风格的文章表现出这样符合当代都市人感觉的世界。”⑥这种概括是准确的,村上以其作品中四处弥漫的淡淡的寂寥,深刻描绘了“高度资本主义社会”⑦都市现代人的彷徨、无奈与内心的挣扎,无处不在、刻骨铭心的丧失感,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共鸣。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村上才会被读者当成“小资教父”而受到世界范围的追捧,村上文学也才会被众多学者们纳入“后现代”的轨道。然而这一次,村上在《1Q84》中体现了一种对宗教、家庭暴力等社会现实的强烈的参与意识,面对社会的方式与从前大有不同。应该说,这对村上来说确实是一种跨越,尽管这种跨越也是在循序渐进的过程中完成的。
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使存在了多年的邪教组织奥姆真理教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改写了当代日本社会的世道人心,也改变了村上的创作道路。事件后不久,村上从海外回到日本,用一年时间采访了近六十名受害者后出版了长篇纪实作品《地下》(讲谈社,1997年),接着,他又采访了一些奥姆真理教信徒,出版了《在约定的地点——地下2》(文艺春秋社,1998年)。这两部作品探讨了事件的发生机制及其社会背景,全然找不到村上酷爱的马拉松、爵士乐、鸡尾酒等粉红情调。可以说,《1Q84》在内涵上延续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并通过他最拿手的长篇小说的形式探讨了诸多日本社会问题,表达了对现状和人类向何处去的担忧和思考,这是《1Q84》的最大功绩。村上坚持旁听奥姆真理教事件的审判过程长达10年以上,他也一直在想象奥姆真理教信徒被判死刑后的心境,这是《1Q84》这部作品的出发点⑧。村上一定是觉察到现实世界里存在着一些用理性和常识无法解释、无法解决的事情,然后才将其转换为文学的主题。
就《1Q84》而言,作品通过对邪教团体生成、发展的过程的描写,和对青豆、天吾等人的生存状态的描写,映照出了日本“高度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现代社会体制并未给人们带来真正的自由,现代之后物质更丰富、精神更空虚的社会里,无根、流离的精神迫切寻找归属,人们仍然需要从信仰中获得解脱,仍然渴望价值与权威,这是后现代社会宗教依然存在、新兴宗教不断涌现的根本原因。信仰的缺失导致的生活意义的缺失,人们自然会呈现出幽闭、空虚和异化等“后现代”精神状态,这是后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1Q84》可以说是村上在世界后现代语境下对当今日本社会问题的认识和总结。我理解,这应该就是《1Q84》这部小说最为“现实主义”的地方。
在《1Q84》的扉页上,村上写道:“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一切都是虚构,但是,只要你相信我,一切又都能成真。”作品描写青豆所在的虚构世界的故事和天吾所在的现实世界的故事,这两个世界看上去是平行的,互不干涉的,但实际上,这两个世界又是连续的,互相浸润乃至互相侵蚀的。青豆的故事就是天吾的故事所衍生出来的虚构,这种虚构验证了天吾所在的现实世界的虚幻,而天吾的故事又是青豆的故事的延伸,这种延伸又验证了青豆所在的虚构世界的真实。就这样,青豆和天吾虽然直到最后也不得相见,但他们的故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真亦幻、似幻亦真,形成一个独特的超现实的世界,再加上“两个月亮”、“小人儿”、“空气蛹”等超现实的意象,将原本就虚虚实实的村上风格发挥到了极致。通过这些,村上向人们提示着真实世界的可疑性和虚幻性,虚幻世界的可能性和真实性,意在传递这样的认知:我们身处的世界,已经无法确信它是不是真实的现实世界了。这是典型的“后现代”心境,用《1Q84》的现实主义表现方式描写这种“后现代”的典型心象,大概正是村上出“新”的地方吧。
村上小说的主人公通常是孤独的,没有积极参与现实世界或者想有所作为的想法,故而给人一种没有方向的停滞感,甚至弥漫着沉沉的死气。他们大多在现实世界面前显得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自己和世界的距离。《1Q84》的主人公如何呢?天吾在预备学校当数学老师,之外的时间都用来写作小说,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清晰的目标和规划;青豆表面上的工作是一个按摩师,暗地里却是一个职业杀手,她倒是有坚定的“替天行道”信念,只是这个信念“另类”得十分可以;深田绘里子就更不必说了,这个患有先天识字障碍的女孩,从一登场就神神秘秘的,毫无现实感可言;至于其他的登场人物,存在感就更加稀薄,似乎只有编辑小松还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点影子。在这一点上,《1Q84》的主人公看上去似乎与以前的主人公们没有什么重大改变。
然而,与以前的主人公们有所不同的是,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参与现实了。刺杀教主的任务,使青豆从现实的1984年的世界进入到虚构的1Q84年的世界,但她并没有改变杀掉教主的初衷,表明青豆是要为自己在1Q84世界的行为赋予1984世界的意义;深田绘里子是共产农业合作社里长大的孩子,与1Q84世界格格不入,于是又一次选择了出逃(这一次,是从极具隐喻意义的“学校”里逃出来)。尽管整部作品传达出的与现实世界的疏离感和对现实生活的绝望感相当浓厚,但作品始终给人一丝希望,诸如青豆和天吾重逢的希望、天吾成为反抗势力后与深田绘里子联手捣毁邪教组织的希望等等,特别是结尾,天吾断然说出的一句“我想找青豆”,更是让人觉得前途顿时光明了许多。尽管青豆可能已经死去,天吾的寻找终将以失败告终,但这起码说明,天吾要为了选择另一种未来而起步。
“高度资本主义社会”即后现代社会中,表面看来,多元主义和民主政治为各种思想的并存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宽容,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同化异己的招数,反抗力量多在自己尚可存在的满足中不知不觉地忘却了反抗,或在眼花缭乱的多元共存中迷失反抗的方向。而“高度资本主义社会”的体制,也会使反抗力量容纳在社会体制之中,于是,彻底的反抗,只能体现为决绝的形式,例如犯罪、例如自杀,而这种决绝的反抗总要付出自由或生命的代价。《1Q84》中青豆和天吾的无结果的反抗就成功地暗示了这一点。同以往村上笔下那些对现实社会不满却又不思反抗、一味妥协的主人公相比,青豆和天吾的形象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总的来说,虽然《1Q84》的主人公们仍然是孤独的个体,尚未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也尚未完成真正意义上的解放,但他们都在行动着,都开始了对希望的寻求。主人公的这种改变,是不是可以说明村上文学的一种精神成长呢?相对于《寻羊冒险记》、《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等以历史事件为题材的作品,《1Q84》是取材于现实的,村上在其中前所未有地多方面触及和发掘了现代社会存在的问题,其主题涉及暴力、宗教(邪教)、农业公社、满蒙开拓团,等等,足以形成对现实的追问。村上没有像以往那样完全沉浸在个人际遇中而喋喋不休地倾诉,而是对体制及国民性有了一些深层思考的意识。同以前那些以白日梦为基调、缺少正视现实的力量的作品相比,《1Q84》以村上“新的现实主义”写作体现出后现代语境下的非后现代因素,这是改变,更是超越和突破。
在小说结构上,《1Q84》单数章写青豆,偶数章写天吾,两个人的故事始终是两条平行的直线,齐头并进,互不干涉。这种双线结构本身,村上并不是第一次使用⑨;“故事中有故事”(抑或说“小说中有小说”)这种模式,对村上来说也算不上新鲜;而亦真亦幻、时空交错的路数,则可以说是村上小说的习惯性表现形式,也是毫无新意可言。总之,故事的进展十分“村上春树”。唯一值得一提的,便要数这部小说的“第三人称”叙事了。
村上以前的作品一直以第一人称写作,对此,村上自己解释说,是因为小说要表现的精神世界只有用第一人称才能够得以体现。想来也是,第一人称叙事有视角和人称的限制,用以表现现代人略带偏执的忧郁和不安似乎更合适些。但是,村上的文学理想似乎更高远些。村上九十年代后期就开始常常提及要写“综合小说”的想法,但是,很显然,第一人称叙事是无法满足村上的这个理想。近年来,村上也开始尝试进行第一人称叙事的改变,如《发条鸟》就在第一人称叙事中插入了书信和回忆,《神的孩子都跳舞》完全使用了第三人称,《海边的卡夫卡》是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使用的,等等。磨剑七年的《1Q84》是彻底的第三人称叙事,但它是否从叙事上让村上的“综合小说”理想得以具体实现了呢?在前面多次提及的采访中,村上表示:“每写一部新作品,我就开发一种我自己的新的语言体系。这次的第三人称写作,就是因为我想在这部大长篇中尝试一种新的表现方式。结果,我感到世界一下子宽阔了许多,这令我很欣喜”,可见,村上对自己的努力尝试还很满意。
通常来讲,人称和视角的变化,意味着作品精神的变化。由于第三人称和多视角的导入,各种人物的世界观自然被引入,使得多角度描写多重世界观拥有了理论上的可能。然而,仔细读来,《1Q84》的叙事虽然用的是第三人称,但却并不是多视角,而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并置,换言之,《1Q84》的第三人称叙事近乎于青豆和天吾各自的第一人称视角叙事。
或许是因为村上对极少使用的第三人称叙事尚未完全驾驭,也或许是村上叙事的习惯使然,文本中出现了十几处类似加“注”的括号。“青豆又加了点碳酸饮料,点了一份蔬菜梗(她还没有吃晚饭),继续看书。”(《BOOK1》:103)括号里的交代显得有些多余,本是可有可无的,可是加上了,就让人产生这样一种感觉:还有一个站得更高的、全知的叙述者,他能告诉我们这种叙述句讲述者(亦即故事讲述者)以及读者都有所不知的事情。这种叙事方法能使读者在不经意间意识到自己在小说文本内的存在和位置,也能使读者意识到故事讲述者的“无知”。从村上一贯的读者意识来考虑,这种叙事方法应该是村上有意为之的,因为这样才会更加紧紧地套牢读者,让他们急着去了解这个连故事讲述者都浑然不知的情节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真相。只是,这样一来,视角就又成了一个——全知的叙事者的视角。
再看一处心理描写。杀掉教主之后,青豆想要出去,教主的手下向她扑来。在这样一个瞬间,青豆的心理活动被描写为:“可就在这一瞬间,暴力的情绪仿若一股强大的电流,贯通了青豆全身的肌肤。马尾辫(指教主的手下——笔者注)的手迅速张开,想要抓住她的右腕。……青豆全身的肌肉僵硬起来,鸡皮疙瘩暴起,心脏也停了一拍。……如果让这个男人抓住了手腕,就够不着手枪了,我可就输定了。这个男人已经感觉到我做了什么了。……他的本能告诉他,‘一定要抓住这个女人’,于是他命令自己把对方按倒在地,狠命压上身子,先把她的肩关节弄脱臼。……(可是)他拼命抑制住右手的冲动,放松了肩头的力量。青豆能清晰地感知到马尾辫的意识在那一两秒内经历的过程。”(《BOOK2》р319-320)这显然是全知的叙事者的视角,否则,无法在同一个瞬间既俯瞰教主的手下,又钻进青豆的内心。然而,这里的全知叙事视角与上面引用中加了括号的部分的全知叙事视角又有不同,叙述者在此处放弃了第三人称叙事可以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自由,实际上退缩到了一个固定的焦点即青豆上。这形同英国女作家沃尔夫的小说《达罗卫夫人》,让读者可以感到,叙述者其实是从达罗卫夫人的角度观察世界的,这时的第三人称叙述已与第一人称叙述所差无几。就是说,《1Q84》的第三人称叙事,既有传统意义上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式的叙述,也有近乎于第一人称叙事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叙述,且两相比较之下,后者更多一些。
《1Q84》的主人公们看似各自进行着独立的思考,有着各自的发言和行动,但似乎很难说他们是脱离了作者之手的独立存在。他们几乎处于同一知识水平上(这也是村上自己的知识水平),对信仰与狂信、善与恶等问题的判断和处理也相差无几(这也正是村上自己的看法使然)。尽管信仰与狂信、善与恶之间的界限颇为模糊和暧昧,但如果是多视角、多声部的小说,就应该用当事人以外的眼睛去看待它们之间的相对关系,然而,《1Q84》中,主人公们对这些问题的认识也都是模糊和暧昧的,文本中也并未出现“另一种声音”,甚至对青豆参加的杀人活动,也未见有人提出过异议。可见,《1Q84》尽管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第三人称叙事的小说,但它叙事的基本方式和以往作品的相差并不太大,只不过变了个人称而已,而视角并没有变化,仍然是单一的。就是说,《1Q84》的话语权,仍然是由作者掌控的。这一点,与信奉“作者之死”的后现代文学有着很大的不同。《1Q84》单一视角和叙述语调,不仅易于作者确定作品的终极意义的指向,更强调了故事的真实性,使作品带上了写实的现实主义色彩。
村上是一个对后现代语境下人的生存状态有着深刻领悟的作家,他似乎比任何一个人都痛切地感受着生活在“高度资本主义社会”的空虚,但却从未与之发生正面冲突。日本有评论家认为,村上是通过创作《地下》以及《神的孩子都跳舞》(1999年)等“后地震”系列小说,由只关注个人向关注社会方向倾斜的⑩。而当他以《1Q84》再一次将视线投向当今日本社会的病态现象并加以文学表现时,在作品中融入了大量的后现代因素,不仅使作品对现实的关注达到了前所未及的新高度,而且还使实现“超越纯文学的范畴”的文学理想成为可能。
自北村透谷提出“纯文学”的概念以来,日本的“纯文学”一直注重对人的纯粹的精神状况的表述。村上自言《1Q84》是一部向奥威尔致敬的作品,但是,与奥威尔《1984》这部“批判之作”不同的是,村上《1Q84》的主旨似乎并不在于“批判”,而是在于“传达”(11)。传达什么呢?自然是隐含在虚幻而复杂表面下的真实,这个真实就是,“用特定的主义、主张造成的‘精神囚笼’这类东西,有很多人需要它,没有了反而觉得无法忍受”,在这种情形之下,“文学,必须是对抗‘精神囚笼’的武器”(12)。这是村上对文学的价值、文学的力量的认识,也是村上的作家使命感和社会担当意识的体现,于是,我们终于可以认为,“新现实主义”这个提法本身,也正是对传统“纯文学”概念的颠覆和超越。
相对于传统的寻求“人是什么”的文学,现代文学更多是在探寻“世界是什么”,有责任心的作家会将个人置于世界之中,以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为线索抒写自己的认识。20世纪中期以来,日本的现代性问题的越来越表层化,催生出了像村上春树这样的作家,他们以全新的思考方式和写作方式,为日本现代文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村上通过对都市人生活的描写,揭示后现代社会人们的内心世界,受到世界范围的认可。解读《1Q84》,虽然“后现代”仍然是一把有效的钥匙,但《1Q84》通过对现实与虚拟的世界的叙述,表达了对世界、对人本身的思考。在后现代语境中人的生存和精神双双遭受政治、经济社会全面威胁的背景之下,文学最终必然要面向“现实”,只是,这个“现实”并不完全是我们所能看到的现实。于是,村上在此重又拣起了他也已颠覆了的现实主义世界的“逻各斯”,使《1Q84》的内涵在现实主义的范畴里得到了革命性的拓展,并通过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相互吸纳,达到精神的释放,实现精神的成长。
注释:
①②《文学界》2009年8月号刊载了《特集——解读村上春树〈1Q84〉》,内收加藤典洋、清水良典、沼野充义、藤井省三等的评论;《群像》2009年8月号刊载了《特集:十倍地享受村上春树》,内收安藤礼二等人的座谈记录和小山铁郎的评论;《新潮》2009年8月号也刊登了龟山郁夫等的评论文章。
③④(12)村上春树、尾崎真理子:《走向〈1Q84〉的30年:村上春树访谈录》,《读卖新闻》,2009年6月18日。
⑤在《在约定的场所——地下2》的后记《没有标记的噩梦》中,村上就很清晰地阐述道:“我实际上这样认为,‘这边’=一般市民的理论和系统,‘那边’=奥姆真理教的理论和系统,两者共有着某种面对面的镜子所呈现的影像,当然,一面镜子中的像比起另一面要阴暗,且严重扭曲,……但如果去掉那种阴暗和扭曲,其中所映出的两个影像不可思议地相似,有些部分看来仿佛相互呼应。”
⑥千野拓政:《为了挑选另一个未来——试读村上春树〈1Q84〉》,原文未见,引自《文汇读书周报》2009年8月21日第8版。
⑦村上在小说中多次使用这一说法,我们不妨视其为所谓“后现代社会”。
⑧详见村上春树、尾崎真理子《走向〈1Q84〉的30年:村上春树访谈录》,《读卖新闻》2009年6月18日。村上在这次访谈中谈到:“极其普通的一个人、并不带有罪犯式性格的一个人,出于偶然,进入奥姆真理教,接受了洗脑后犯下重刑,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名死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思考了很多年。这正是这部小说的出发点。”
⑨《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和《海边的卡夫卡》就是这种双线并进的叙事结构。
⑩(11)川村凑、大杉重男文:《对谈:村上龙与村上春树》,《群像》(东京),2000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