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汝伦与严复的翻译_严复论文

吴汝伦与严复的翻译_严复论文

吴汝纶与严复译著,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译著论文,严复论文,吴汝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82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06)04—0110—07

吴汝纶是清末古文大家,严复是清末的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两人的交往,是我国近代新思想与古文学相结合的一段佳话,是值得一书的历史现象。

吴汝纶(1840~1903)比严复(1854~1921)长14岁,二人交往始于何时,目前尚缺乏资料可稽,但可推知约为吴任保定莲池书院山长期间。严璩说,1895年吴汝纶到天津访问过严复,[1] 但并不可靠。现存二人直接交往的原始资料有吴致严的8封信和严致吴的3封信,其他在严复译书的例、按中亦零星可见。书信最早的一封是吴写于1896年的,最后一封是严写于1901年9月之后的, 彼此在书信中多半讨论译书等问题。1896年8月26日吴汝纶在第一封信中说“前接惠书,文艺至高,不鄙弃不佞,引与衷言”者,即指前此吴致严信中有所建言,使严“反复诵叹”。遗憾的是,这些书信未曾保留。

严复仰慕吴汝纶旧学精湛,又乐闻新知,有记载严复、林纾等四人曾“执贽请业,愿居门下”,吴“谢不敢当”。[2] 严复为什么要学习桐城派古文?这大概与桐城派古文在有清一代的地位有关。乾隆之末,桐城派从方(苞)刘(大槐)到姚鼐,继承唐宋八家的散文,建立了“屏弃六朝骈丽之习,以求所谓神理气味格律声音色者,法愈严而道愈前”。[3] 于是有“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之说。太平天国之后,曾国藩“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为桐城中兴之功臣。由于海内从风,八股帖括亦引进了桐城古文,文以载道,有人说:“所谓桐城者,八家与八股之混合体也。”[4]

贺麟说,严复自留学“回国后,曾就吴汝纶学古文”。[5] 若说严回国后即习桐城派古文,则未必径向吴汝纶学,所学宗旨因是在工作中遇到困难,无法遂心愿,因而悔“当年误习旁行书举世相视如髦蛮(蛮夷)”。[6] 在当时的官场,非“正途”出身,官是做不大的。严复想弄一个“正途”,所以想补科举这一课。为了迎合当时的八股风尚,而习桐城派古文,捐了一个监生的资格,参加乡试,1885年(33岁)到1893年四次应试都以落第告终。他之所以不被录取,恐怕不是文章做得不好,而是不会代圣立言。为应试而习桐城古文,坊间有流行的制艺范本。

甲午战争中国战败,惊醒了众多有近代意识的士子,严复在《马关条约》尚未签订的1895年初,即在天津《直报》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等政论文章,成了“公车上书”的前兆。1897年10月严复在天津创办《国闻报》,1898年6月5日在《国闻报》上发表《道学外传》,无情批判儒家道统,也是他中道曾想走科举仕途的反思。文章对村学究的揭露,清理了宋以来《道学列传》的流毒,指出我国“二千年之政教风俗”的社会基础,就是这批“生为能语之马牛,死作后人之僵石”的道学家。他们充塞国中,则必“上膺执政之权,下拥名山之席(按:即书院之山长)”。中国之难以改革,也就是这批人“心地之不明”。

桐城派古文家当时崇尚哪些传统古籍?正是严复向吴汝纶所请教的:“谓新旧二学,当并存具列,且将假自它之耀以祛蔽揭翳,最为卓识!”吴答曰:

中国书籍猥杂,多不足行远,西学行,则学人日力夺去太半,益无暇浏览向时无足轻重之书,面姚选古文则万不能废,以此学为学堂必用之书,当与六艺并传不朽也。……往时曾太傅言:六经外有七书,能通其一,即为成学;七者兼通,则闲气所钟,不数数见也。七书者:《史记》、《汉书》、《庄子》、《韩文》、《文选》、《说文》、《通鉴》也。某于七书,皆未致力,又欲妄增二书:其一姚公此书,余一则曾公《十八家诗钞》也。[7]235

所谓“姚选古文”、“姚公此书”,即指姚鼐选编的《古文辞类纂》,它是一部代表桐城派观点的选本,成书于1779年。吴说:“因思《古文辞类纂》一书,二千年高文略具于此,以为六经后之第一书,此后必应改习西学,中国浩如烟海之书,行当废去,独留此书,可令周、孔遗文绵延不绝。”[7]231

在此期间,在吴严的通信中,有关译事的讨论,最多的是《天演论》,其次是《计学》(后改名《原富》),也提及穆勒的书,但没有深论。

严复1896年开始翻译《天演论》,由此不断向吴汝纶请益。吴则从译事、体例、文体及至译名等必认真答复,相互探讨。1897年3月9日一信,即讨论体例等事:

执事若为一书,则可纵意驰骋,若以译赫氏之书为名,则篇中所引古书古事,皆宜以元书所称西方者为当,似不必改用中国人语,以中事中人固非赫氏所及知。法宜如晋,宋名流所译佛书,与中儒著述,显分体例,似为入式。此在大著虽为小节,又已见之例言,然究不若纯用元书之为尤美。[7]144—145

吴汝纶指出了严复的要害:(一)译书所引古书古事改用中国人语,意欲以此沟通古今,喜欢拿中学傅会西学;(二)在文体上宜如晋宋名流所译佛书,与中儒著述显分体制。1899年4月3日,吴又说:

欧洲文字与吾国绝殊,译之似宜别创体制,如六朝人主译佛书,其体全是特创,今不但不宜袭用中文,亦并不宜袭用佛书。窃谓以执事雄笔,必可自我作古。又妄意彼书固自有体制,或易其辞而仍其体,似亦可也。不通西文,不敢意定,独中国诸书,无可仿效耳。[7]235

同时回答了严复所问:“谓《欧洲国史略》,似中国所谓长编、纪事本末等比。”吴回答说:

然则欲译其书,即用曾太傅(国藩)所称叙记、典志二门,似为得体。此二门,曾公于姚郎中所定诸类外,特建新类,非大手笔不易办也。欧洲记述名人,失之过详,此宜以适、固史法裁之。文无剪裁,专以求尽为务,此非行远所宜。中国有此体,其最著者,则孟坚所为《王莽传》,若《穆天子》、《飞燕》、《太真》等传,是小说家言,不足法也。

关于译事,严复向吴请教:“行文欲求尔雅,有不可阑入之字,改窜则失真,因仍则伤洁,此诚难事。”吴汝纶答曰:

鄙意:与其伤洁,毋宁失真。凡琐事不足道之事不记何伤!若名之为文,而俚俗鄙浅,荐绅所不道,此则昔之知言者无不悬为戒律,曾氏所谓辞气远鄙也。文固有化俗为雅之一法,如左氏之言“马矢”,庄生之言“矢溺”,公羊之言“登来”,太史之言“伙颐”。在当时固皆以俚语为文,而不失为雅。若范书所载“铁胫”、“尤来”、“大抢”、“五楼”、“五幡”等名目,窃料太史公执笔,必皆芟薙不书,不然胜、广、项氏时,必多有俚鄙不经之事,何以《史记》中绝不一见。如今时鸦片馆等比,自难入文,削之似不为过。倘令为林文忠作传,则烧鸦片一事,固当大书特书,但必叙明源委,如史公之记平准,班氏之叙《铁盐论》耳。亦非一切割弃,至失事实也。[7]235—236

彼此的意见虽不尽相同,但吴相信在当时唯严复堪当此任。他说:“鄙论西学以新为贵,中学以古为贵,此两者判若水火之不相入,其能熔中西为一冶者,独执事一人而已,其余皆偏至之诣也。”[7]174

《天演论》的初稿完成于1896年10月,题《赫胥黎治功天演论》。1897年初,吴汝纶得初稿后说:“虽刘先主之得荆州,不足为喻。”并录一个副本,“秘之枕中”,[7]144 可见其珍视的程度。严复在同年8月23日致其五弟严观珩的信中说:“其原稿经吴莲池(汝纶)圈点者,正取修饰增案。”[8]73 11月9日,严复又在致吴汝纶的信中说:“拙译《天演论》近已删改就绪,其参引己说多者,皆削归后案而张皇之,虽未能悉用晋、唐名流翻译义例,而似较前为优,凡此皆先生之赐矣。”[8]520—521 不过初稿中的“卮言”改称“悬疏”,则是因夏曾佑的建议而改的。吴汝纶见到后,于1898年3月30日《答严几道书》中指出:

《天演论》凡己意所发明,皆退入后案,义例精审,其命篇立名,尚疑未慊,卮言既成滥语,悬疏又袭释氏,皆似非所谓能树立不因循者之所为。下走前抄福(副)本,篇各妄撰一名,今缀录书尾,用备采择。[7]175

吴因对《天演论》的“命篇立名,尚疑未慊”,所以把自己上年(1897年2月)节录《天演论》“副本”时为每篇译文所拟的篇名抄寄严复供择用。吴汝纶日记所抄录的副本,上海文明书局于1903年7 月以《吴京卿节本天演论》为名公开出版。今以此与通行本《天演论》比较,可知其上卷18篇中,采用吴拟篇名17个,下卷17篇中,采用11个,只有7个篇名是严复自题的,兹列如下:

1.《导言》十六,吴拟《种同》,严改为《进微》。2.《论一》吴拟《反虚》,严改为《能实》。3.《论三》吴拟《哀乐》,严改为《教源》。4.《论四》吴拟《公约》,严改为《严意》。5.《论六》吴拟《因果》,严改为《佛释》。6.《论九》吴拟《空幻》,严改为《真幻》。7.《论十七》吴拟《进治》,严改为《进化》。

有人说,严复对吴拟篇名的取舍,是由于命意的角度不同。例如,《论一》吴拟篇名为《反虚》,是取译文中“此以见天行之从虚而息,由息而盈,从盈而消,由消反虚”之意。严复改为《能实》,是“储能”与“效实”的简称,是从译文中“始以易简,伏变化之机,命之曰储能;后渐繁殊,极变化之致,命之曰效实。储能也,效实也,合而言之天演也”。虽说“反虚”之意也很好,但改为“储能”、“效实”,是严复创新的哲学名词,意义更大。这说明严复既从善如流,又能自出心裁。[9]

关于“卮言”与“悬疏”两个词名的争执,后来严复“乃依其原目,质译‘导言’而分注吴之篇目于下,取便阅者”。[10]1321

由于吴汝纶主张意译,所以有严复的“译事之难:信、达、雅”。

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矣。

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辞,自善自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

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10]1321

吴说“与其伤洁,毋宁失真,凡琐事不足道之事不记何伤”。严复亦说:“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旨。”如此“信、达”,1960年吴德铎奉命重译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即严译《天演论》),反复阅读了原著和严复的译文,两相对照之后指出:

依照今天的一般理解,既是翻译,译文的内容,理所当然应为原书作者的意见,译者即使有不同的看法,只能用别的方法来表达,无论如何不能随便改动原书作者原意(翻译的错误、失真、是另一问题)。也许是受时代局限性的限制,严复他那时候,似乎不大讲究这一套,名义上虽说他是翻译(严复本人早期的说法是,他是在“达旨”)。事实上,译者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不顾作者的本意。[11]

有人说:“恐因他译术尚未成熟,且无意直译,只求达旨,故于信字,似略有亏。”[5] 还是鲁迅说得好:“严又陵自己却知道这太‘达’的译法是不对的,所以他不称为翻译,而写作‘侯官严复达旨’。”[12]167

至于行文的尔雅,严复则用汉语古文,不用“近世利俗文字”,他认为这样便于“精理微言”,亦“为达易”。对吴汝纶的“雅”、“俗”之论,几乎是完全吸收了。尤其对名词的斟酌,“一名之立,旬月踟蹰”,如“天择”、“物竞”,还把“自由论”译成“群己权界论”,“唯心主义”译作“意宗”,“货币”译作“泉币”,“劳力”译为“功力”,“资本”译为“母财”,“原料”译成“生货”,“生产力”译成“殖量”,“重商主义”译为“商宗计学”,“重农主义”译为“农宗计学”等等。

严复的译文,吴汝纶称其“名理绎络,笔势足穿九曲,而妙有抽刀断水之致”,[13]624“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14] 鲁迅说得更形象:“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地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12]166—167

严复1896年10月始译《原富》(始名《计学》),同样请吴汝纶审读,并请作序。吴汝纶1898年3月30日即云:“《计学》稿一册,敬读一过,望速成之。计学名义至雅驯,又得实,吾无间然。”[7]175 同年8月23日收到“新译斯密氏《计学》四册”,称“其言皆与时局痛下针砭,无空发之议……谨就愚心所识一孔之明,记之书眉,以供采择”。[7]207 1899年3月11日,又得“新译《计学》四册”。吴于校读时“往往妄贡疑议”。[7]231 1900年1月29日严复相告“夏间当可蒇事,而成书后,一序又非大笔莫属矣。先生其勿辞”。[8]523 吴曾想婉辞。他说:“《原富》大稿,委令作序,不敢以不文辞。但下走老朽健忘,所读各册,已不能省记,此五册始终未一寓目,后稿列属茫然,精神不能笼罩全书,便觉无从措手,拟交白卷出场矣。”[7]348 严复坚请:“此序非先生莫能为者。”[8]524 吴终于勉力写了《原富序》。

吴汝纶在《原富》译稿上所下的工夫,不比《天演论》的少,但影响似不如《天演论》,论者亦较少涉及。1985年有人在华东师大的图书馆内偶然发现了严复译《天演论》时所依据的英文原书,上卷扉页右上角有严复的英文签名,上下两卷均有严复的中英文批注。[15] 由此了解了其书翻译过程中的诸多问题。但吴加有眉批的《原富》手稿本,至今未发现,以致在译《原富》的过程中严与吴的互动关系,竟告阙如。

严复以师事吴,不仅仅是认宗桐城古文一派,更主要的还在于对思想的启蒙、社会的革新等方面有共识。他俩所讨论的问题,有些看来是属于译事的技术问题,其实对一字一词一名的斟酌,却均有其深意所在。所以严复在事后说:

不佞往者每译脱稿,辄以示桐城吴先生,老眼无花,一读即窥其深处,盖不独斧落徽引,受裨益于文字间也,故书成必求其读,读已必求其序。[16]126—127

严复早年留英,除读完了应修的数、理、化等自然科学,还留心社会科学文史哲等名家著作。并实际接触英国社会,旁听法庭,“观其听狱”,探究“英国与诸欧之所以富强”[17] 的原由。他在英国城市看不到贫民窟,欣赏其治理得井井有条。同时还被清政府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引为忘年交”,星期假日,常去使馆“论中西学术异同,穷日夕勿休”。[17] 所以在甲午战后,奋起作启蒙宣传是必然的。他在《原强》中说:西方国家“其为事也,一一为本诸学术;其干学术也,一一皆本于即物实测……苟求其故,则彼以自由为体,以民治为用”。[18] 他的译书,不择造船技术或格致书籍,而择西方国家借以强盛的学术思想,认为当时中国所急需的,正是此学术思想。他在《天演论·序》中说:

风气渐通,士知弇陋为耻,西学问之事,问途日多。然而一二巨子,訑然谓彼之所精,不外象数形下之末,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又断断乎不如是也。[10]1548

吴汝纶分析当时的时局:

官于朝者,以趋跄应对、善候伺、能进取、软眉适时为贤;持清议者,则肆口妄诋諆,或刺取外国新闻,不参彼己、审强弱,居下讪上以为钓声、窃形势,视天下之亡,仅若一瓶盆之成若毁,泊然无与于其心。其贤者或读儒家言,稍解事理,而苦殊方绝域之言语文字无从通晓;或习边事、采异俗,能言外国奇怪利害,而于吾土载籍旧闻、先圣之大经大法,下逮九流之书、百家之异说,瞑目而未尝一视,塞耳而了不闻。是二者,盖近今通弊。[7]118

吴汝纶原本亦以周孔之道环球无二,以“爰居”比喻西人,同样有轻视“蛮夷”的偏见。自补冀州知州、去官办学之后,则知“欲救世变,必先讲西学,造成英伟奇崛之人才,使之深通中外之变”。[13]1126 于是博览西学群书,世界观为之一变,认识到“今外国之强大者,专以富智为事。吾日率吾穷且愚之民以与富智者角,其势之不敌,不烦言决矣。而所以富智民者,其道必资乎外国之新学”。[14]145 他接受进化论的观点:“顺乎天演,则郅治终成。赫胥黎又谓:不讲治功,则人道不应。此其资益于自强之治者,诚深诚邃。”[7]119

严复翻译《天演论》,吴汝纶认为他是“忠愤所发,特借赫胥黎之书,用为‘主文谲谏’之资而已”。[7]144 所谓“主文谲谏”,就是进谏要讲究技巧,《诗序》所说“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所谓“主文”,即“主与乐之宫商相应”;“咏歌依违不直谏”者即谓“谲谏”,亦即建白“不言君之过失”。故不用古之“舌人”办法。“舌人”即古通译之官,“能达异方之志”,是不讲究技巧的直谏方法。吴认为这样则“大失述作之深旨”。吴在《天演论》序中说:

天演者,西国格物家言也。其学以天择、物竞二义,综万汇之本原,考动植之蕃耗,言治者取焉,因物变递嬗,深研乎质力聚散之几,推极乎古今万国盛衰兴坏之由,而大归以任天为治。赫胥氏起而尽变故说,以为天不可独任,要贵以人持天。以人持天,必究极乎天赋之能,使人治日即乎新,而后其国永存,而种族赖以不坠,是之谓与天争胜。而人之争天而胜天者,又皆天事之所苞。是故天行人治,同归天演。[14]147

吴在此所言“西国格物家”,即指斯宾塞。序中指出斯所主张的“任天为治”,与赫胥氏所主张的“以人持天”是不同的。我们在此必须说明,赫胥氏在原著中所提倡的“以人持天”、“与天争胜”,是强调以人为的努力来对抗自然状态,只是局限于伦理范围之内,主张以自我约束,取代自行其是,以求得社会内部的和谐。而吴汝纶和严复则将其义引申到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关系,即欲通过“人治”(人为努力)以达到保国保种。这不是赫胥氏的原意,而是吴、严译书的“达旨”。所以吴的序言在最后提出:

抑严子之译是书,不惟自传其文而已。盖谓赫胥氏以人持天,以人治之日新卫其种族之说,其义富,其辞危,使读焉者怵焉知变,于国论殆有助乎!是旨也,予又惑焉。凡为书必与其时之学者相入,而后其效明。今学者方以时文、公牍、说部为学,而严子乃欲进之以可久之词,与晚周诸子相上下之书,吾惧其舛驰而不相入也。虽然,严子之意,盖将有待也。待而得其人,则吾民之智瀹矣。是又赫胥氏以人治归天演之一义也欤?[14]149

严复介绍西方的经济学理论,为什么不择最新作品,而却译此一百多年以前的古典政治经济学?这是由于古典政治经济学正适应现实,即如他所说:“其书所驳斥者多中吾国自古以来言利理财家之病痛,故复当日选择特取是书,非不知后来作者之愈精深完密也。”[8]533 吴汝纶读到《计学》稿的前四册,即说“所言皆与时局痛下针砭,无空发之议”。《原富》的上册所论是经济自由主义,反对垄断,提倡民办和自由贸易。吴汝纶对此有同感,就说:“国家振兴图存之策,自有元凯盈庭,若乃民权(按:指民间所当奋起自为之事,与现在所说的‘民权’不同)之何以自振,则必自富民遍立公司始矣。公司遍立,而后推其中贤者,以为公司之董事……”[7]171 1901年清廷已行新政,吴在《原富》序中开宗明义:

盖国无时而不需财,而危败之后为尤急。……中国士大夫以言利为讳,又忲习于重农抑商之旧说,于是生财之途常隘。……中国自周汉到今,所传理财之方,其高者则节用而已耳,下乃夺民财以益国用已耳。……循是不变,是坐困也……今国家方修新政,而若财赂衰耗。……而严子之书适成于是时,此斯密氏言利书也,顾时若不满于商,要非吾国抑商之说,故表而辨明之。[14]196—198

吴汝纶在此序中,还论及我国古代自禹之后,农、牧、渔、矿、工诸事均有发展,“夫是故劝商……及汉武后,乃稍衰歇”。由此,前述吴所例举司马迁“记平准”,班固“叙《盐铁论》”之故事,如考明其历史原委,则可解读其现实意义。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叙》中说:“维币之行,以通农商,其极则玩巧并兼兹殖,争于机利,去本趋末,作平准书以观事变。”《史记》的《平准书》所载:“大农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则卖之,贱则买之,如此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踊,故抑天下物,名曰平准。”货币本流通于农商之间,能增殖盈利,汉代由大(司)农垄断,即由政府对粮食统购统销,扼阻一切商机,是以农为本的政策。班固所叙《盐铁论》,是记汉昭帝诏郡国举贤良文学之士,问以民所疾苦,皆请罢盐铁、榷酤,与御史大夫桑弘羊等相诘难。桓宽集其论,为书六十篇。言皆述先王,称六经,而于桑弘羊、车千秋深着微词。后榷酤虽罢,而盐铁依旧,亦属于国家垄断的抑商政策。司马迁、班固敢于对时政提出疑义与微词,吴、严此时则古为今用。

《计学》之名,后易《原富》,吴有否参与了意见,无资料佐证。不过二人对此名称的改变,定有共识,从平准、盐铁到计学、原富,已反映出由“宗农”到“宗商”的转型,表明时代在发展,其间虽历时两千余年,仍然是一大进步。

吴汝纶还对严复怀才不遇,很抱不平。称严复“兼总中西二学,而不获大展才用,而诸部妄校尉皆取封侯,此最古今不平之事,此岂亦《天演学》中所谓天行者乎!然则执事故自有其所谓人治者在也”![7]145

1898年初,光绪帝准呈康有为所著《日本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记》等书,社会趋新人士,无不翘首期待变法。严复于一月在《国闻报》上刊载《上今上皇帝万言书》,详论变法的必要与变法前亟宜做的三件事:“一曰联各国之欢。二曰结百姓之心。三曰破把持之局。”在第一件事中,严复建议:

令计臣筹数千万之款,备战舰十余艘为卫,上请太后暂为监国,从数百亲贤贵近之臣,航海以游西国,历聘诸有约者,与分庭为抗礼,为言中国天子有意为治,今之来者,愿有以联各主之欢,以维持东方太平之局,怀保中外之民人。

严复接着说:

陛下所遭之时,为中国古今帝王所未曾有,则陛下应机发业,亦当出帝王所未尝为……亲履其地,则有以知中西政俗之异同,知其异同,则有以施吾国应改之治,其为益甚众,有非臣所能详举而细论者矣。[19]

严复更建议,皇上乘“出洋回国之便,亲至沿海各省巡狩,省方纵民聚观嵩呼,瞻识其主,又为躬阅防练各军,誓诰鼓励,振其志气……”这也是“结百姓之心”的一种有效举措。

严复在此建议皇帝走出宫门,走出国门,亲自与各国元首打交道,并深入民众,凡事能亲践亲知亲闻,值古今未有的新时代,开亘古未有的新局面。吴汝纶对此十分赞赏,尤其是“请驾西游,最中肯綮,又他人所不敢言”。说这是“以王荆文公《上仁宗书》后仅见斯文而已,虽苏子瞻尚当放出一头地”。还认为“其词未终”,“务求赓续成之,寄示全璧”,不宜“中作而辍”,并提了补充意见,如“宜将所云‘计臣筹数千万之款,及杭海西游之赀用’,扬榷而言之,使读者知所筹皆切实可行,乃不为书生空谈”[7]174—175 等,希望他充实后正式呈送清廷,能得皇上御览。

严复的上皇帝书,引起津中人士的议论,有人说:“严君之为人,能坐而言而不能起而行者也。”吴汝纶认为此乃出于“媢妒之私”,则“挫而折之”。说:

天下有集中西之长,而不能当大事者乎!往年严公多病,颇以病废事,近则霍然良已,身强学富识闳,救时之首选也。[7]174

在百日维新期间,新党参与朝政,为觅得新政人才,有人建议另设一经济特科的进士科,仿过去博学鸿词科例,由大官僚推荐,严复也在被提名推荐之列。严复由此在1898年9月14日应光绪帝诏,赴北京觐见,有三刻钟的对话时间,谈到《万言书》,光绪帝嘱其录呈。就在严复觐见当日,光绪已密启康有为、杨锐等人谕以政变危机。一星期后,政变发生,特科的开试与万言书的进呈均成泡影。

吴汝纶对特科事不但不予鼓励,竟持反对态度,而要严复“回翔审慎,自重其才,幸勿轻于一出”。[7]174 这是由于特科取士的方式,已不适新形势外,还有其官场的隐情。严复在《万言书》的前编中,有一段关于人才的论述,已涉及此问题:

非求才之难也,而知才实难。夫今日中国所处之时势,既大异于古初矣,则今日之才,方之于已往者,虽忠孝廉贞之德,不能不同,而其所具之才,所以干济时艰,策外而辅内理者,必其详考古今之不同,而周知四国之故者也。夫如是,故其所治之学,与其建白者,亦将有异于古初。而异于古初者,非陛下与内二三大臣,外之十数疆吏之所尝学而深悉也。如是,则无以知此才而为之区其贤否矣。

吴汝纶对此深以为然,严复已是“有异于古初”之才,而“特科徒奉故事耳”。换句话说,以古时之伯乐及其识马之术,已无法鉴别新世纪的“奔驰”汽车。关于官场情况,吴说:

此某所以决特科之奉行故事,不能得真才,而劝执事之慎于一出者为此。虽然,此不可形之封事(按:保密)中,以为不知己者之诟厉,彼大臣虽万不能知,万不能区别,而有一人揭其不能之隐,则恨之次骨,此绛、灌所以腐心于贾生也。则吾虽明知其不能,而必且遁为他说,以使之容纳吾言,而无中其所忌。此在凡上言者皆尔,况执事精通西学,奈何使谗间者得太阿之柄,而谓我自炫所长,以历诋公卿乎!此虽近于不直,要有合于与上大夫“訚訚”之旨,亦用世者周身之防,似亦不宜不一厝意也。[7]175

知严复最深者,莫过于吴汝纶,爱严复最深者亦是吴汝纶。严复在1900年曾对吴说过:

复于文章一道,心知好之,虽甘食耆色之殷,殆无以过。不幸晚学无师,致过壮无成。虽蒙先生奖诱拂拭,而如精力既衰何,假令早遘十年,岂止如此?以前而论,则有似夙因,由后而云,则又有若定命者。[8]522—523

在此,严复承认,他与吴之间有“夙因”,有“定命”。

1902年,清廷管学大臣张百熙奏准以吴汝纶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聘严复为编译书局总办(李希圣为该局总纂)。吴、严当时都不肯就职。梁启超则在《新民丛报》上说:“回銮后所办新政,惟京师大学堂差强人意,自管学以下诸职司,皆称及人……总教习吴君挚甫(汝纶),译书处总办严君又陵(复)闻皆力辞。虽然,今日足系中外之望者,只此一局。吾深望两君之深自贬抑,翩然出山,以副多士之望也。”[20] 吴汝纶则同意先到日本考察学制,严复也就同意就职。遗憾的是吴汝纶从日本回国,未及去京师大学堂到任就逝世了。严复的挽联是:“平生风义兼师友,天下英雄惟使君。”[1] 由此严复精神似有失支柱,痛感“惠施去而庄周亡质,伯牙死而钟期绝弦,自今以往,世复有能序吾书者乎”?[16]126—127 1904年严复即辞去译局总办之职。

吴汝纶在当时堪称一位新人物。他提倡西学,提倡译书,提倡留学外国。他还以为西学盛行,六经不必尽读,中学浩如烟海之书行当废去。于当时有这种见解,并敢于说出这种意见的人,实属不易。但是他却不肯丢弃古文。他以为六经可以不读,而姚选古文则万不能废,以此书为新学堂所必用。他虽赞成“言文一致”,可是又怕人家编造俚文以教初学、废弃了古文。他自以为乃桐城派的嫡传,亦以不得传人为恨。

十余年后,新文学运动兴起,桐城文派被称为“谬种”,选学亦被称为“妖孽”。这是时代使然,新的时代需要由白话文取代古文。一般论者均多强调新文学与古文学的对立,其实两者不无继承关系,首先他们在思想上引进西学是一致的,再者,桐城派的文章清淡简朴,摒弃六朝骈丽之习,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胡适说,“学桐城古文的人,大多数还可以做到一个‘通’字,再进一步还可以做到应用的文字”,[21] 不仅可用诸翻译科技书籍,还可译文学小说及文史哲理论。这说明桐城古文满足了一时代的需求,由此向文学革命过渡。

桐城古文与新思想结合,是其黄昏时期所开的奇葩。嗣后则趋“末流”,只抱着“宗派”,守着“义法”,既不多读古书撷取古人的精华,又不能随时代而进步,从新时代吸取新真理,落得个“谬种”的下场。周作人说:

到吴汝纶、严复、林纾诸人起来,一方面介绍西洋文学,一方面介绍科学思想,于是经曾国藩放大范围的桐城派,慢慢便与新要兴起的文学接近起来了。后来参加新文学运动的,如胡适之、陈独秀、梁任公诸人,都受过他们的影响很大。所以我们可以说,今次文学运动的开端,实际还是被桐城派中人物引起来的。[22]

陈独秀自称是选学派,自己承认为“妖孽”,属自我否定。胡适自幼在上海读新学堂时,蚊帐上贴着林纾的译文以临摹。他们领导的文学革命,属推陈出新。

收稿日期:2003—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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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汝伦与严复的翻译_严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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