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宋词的心理描写--兼论苏轼词作的情感流动_苏轼论文

论唐宋词的心理描写--兼论苏轼词作的情感流动_苏轼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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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①深究之,词家并非着意于“通常叙事、写景、议论、抒情,也并非修饰词藻之美,而是言内心情操,心绪波动,心弦感触,注重开掘人的精神世界,注重心灵幽深之处”。②故本文拟从心理描述的角度对唐宋词作一分析。

一、意象与内在心理

唐宋词继唐诗之后;虽“别是一家”,以艳丽温婉、小巧轻新跻身文坛,若从诗歌延续嬗变着眼,无疑继承了唐诗的许多审美方式和表述技法,其中以意象象征表现内在细腻的心绪和心曲乃为主要方式。

“意象”在中国古代文论中,尚无稽其特定的涵义,也无一致内涵。“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必须呈现为象。”③

唐宋词中多以意象象征内在心绪波动的感受,其组合方式和审美特征不同,对心理描写的美感效果亦各具特色。晚唐五代“花间词派”多写男妇相恋之情,他们所追求的不在社会的变迁,而较注重精微幽深的心灵世界。“花间词派”诸词家“主要就在于人的复杂而又细腻的‘心绪’‘心曲’上”。④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菩萨蛮》其一)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菩萨蛮》其三)

“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菩萨蛮》其七)

“当罗金翡翠,香烛消成泪”。(《菩萨蛮》其六)

“草初齐,花又落,燕又双”。(《酒泉子》)

以上意象是采取对句相组合的方式表情达意的。即一句中意象对应,通过相关意象的对应反复渲染、强调,以此象征人物内在复杂细腻的心绪。“金鹧鸪”“蝶双舞”“双燕回”“燕又双”皆是客观物象染上词人主观情意,以意象象征相思之人心中的孤寐与惆怅,使读者感到无情之物尚能双双,人却空守闺门。“香烛消泪”亦象征相思之人泪雨涟涟。其实古往今来人性、心态,虽文明程度有所变化,但心理状况并未逾之千里、大相径庭。《诗经》开篇之首“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古诗十九首》“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行行重行行》),“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西北有高楼》)“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客从远方来》)亦大体相似,不过后者表述更率直一些。“花间词派”描写丽人闺房相思之词,多择风花草木一类,撷其灵性融为意象,表心曲之态,使人感到凝眸良久,蓦然回首,对物生景,情随境生,细腻缠绵,含蕴无穷。

在唐宋词以意象象征内在心理其方式亦有所变化,除前述之对句式外,亦有采用辐射式象征内在心理的。所谓辐射是指有一个基本的意象为轴心向外辐射,扩大表述内心的空间。

“长忆时,景疏楼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卷珠廉,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今朝有客,来从淮上,能使君深意,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苏轼《永遇乐》)

全词中心意象为“明月”,由于时序不同,物虽相同心境不同,境遇相异感受亦有所不同。昔日对月饮酒希冀月光常照,后“孤光月满”即孤影单只,现今望月却是相思之泪。“明月”如一轴心辐射全词,使内心在同一月光下由于心境不同感受的况味也不同。

蒋捷《虞美人·听雨》与苏轼《永遇乐》比较如异曲同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全词以“雨”为中心意象辐射少年、中年、暮年、歌楼、客舟、僧庐,如银丝穿珠贯穿一生的喜怒哀乐,感怆时事,俯仰身世,凄厉哀婉。

以上粗略胪列唐宋词意象的组合方式,以及如何描述内在心理的。同时可见意象对人物的心理波动、感受,亦产生主观象喻性。想东坡往年望月,仍是皓月当空;蒋捷听雨无外是浠沥之声,但由于心境不同,作者的感受经过心灵的滤化,便主观化了。“心灵百态,物色万端,逢所感触,遂生寄托。”⑤“诗的特征在于它能使音乐和绘画已经开始使艺术从其中解放出来的感性因素隶属于心灵和它的观念。”⑥

二、行为的流动与心理活动

中国古代小说、散文对人物心理描写多取外在行动或故事情节,很少如西方文学中直观剖白。唐宋词中闺怨、羁旅、征战、壮志、伤春、愤满之情感,亦通过行为的流动来表现渲泄的。人的有意识的行为都是心理的外化,“盖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⑦。词发展到宋代与晚唐词有很大的不同,开始以行为的流动表现心理活动,方法和手段亦不同,或采用同一时空下一系列行为表内心惆怅孤寐,或摄取不同时空的行为,或采用虚拟遥想,或采用实写,缀锦铺花,委曲情致,金盘玉露,心绪殊异。

“梅英疏淡、冰嘶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忆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流水到天涯。”(秦观《望海潮》)

“飞阁危桥相倚,人独立东风,满衣轻絮。还记忆江南,如今天气。正白苹花,绕堤涨流水。寒梅落尽谁寄?方春意无穷,青空千里。愁草树依依,关城初闭。对月黄昏,角角傍烟起。”(张先《庆春泽》)

词中分明有一人物倚楼极目、追怀往事,独立危桥、遥想关城,都是运用一系列行为表现内心活动的。这里无概念的陈述、道德的说教,然所呈现出的人之心态的微妙,如吹皱的春水、满城风絮,复杂而又纷乱。从中可看出宋人对自身的认识深化了,对“人的文学”认识日益深入了。人的心理不是单向的,除显露在外的理性之外,还蕴含着激情、情绪、脱离理性控制的意向与冲动,以及各种自我意识不到的行为动机,因为任何心理过程都是意识和无意识的不同水平上同时形成的。

宋词以意象象征内在心理至行为流动表现内在心理,恐非仅仅为艺术之追求,或许受宋代理学的影响,从单纯描摹、象征情感,趋于追求内化的认识。宋代理学肇于胡瑗、孙复、石介至周淳颐、张载奠定,由朱熹集大成。尽管理论庞杂,但中心是宣传性、道、教,探究超然独立于自然界与社会界的宇宙观。(《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理学家便遵循这三个圆心展开)⑧但从思维方式上注重扬弃儒学外向功利的思维特征开始注重内省。由摸摹客体更多地注重于主体的审视。宋词中重义理,宋词与一代占主导地位的哲学观念无涉恐不可信。

由于宋代词人心态、身世、审美情趣均有殊,故在重内化,表现心理状态感受中也不尽相同。秦观乃苏轼门生,因“影附苏轼,增损《实求》”相继贬处州酒税、郴州、雷州等地。其词多感身世飘零,追怀往昔,“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水龙吟》)“多少蓬莱往事,空回首,烟蔼纷纷。”(《满庭芳》)多半是含婉地表达自我的惆怅与悲凉。柳永官场失意浪迹天涯,多以时空的转换与交织表达出前途茫然。“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雨霖铃》)时空之浩淼,内心是悲号,更深切地表达出无法把握自我的羁旅之苦。周邦彦的词作,虽有些刻意求工,但不乏真情实意。“静绕珍丛底,成叹息”(《六丑》)他更注重利用长调一层层地剖白深化内心的感受。李清照晚年鳏寡孤独“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遥望高空,大雁南归身却在异乡,低见黄花纷纷委落满地堆积,伴黄昏细雨空守四壁,不同时空的切入,不同物象的转移,反复渲染感喟国破家亡之恨。这些词人均是以感性形象表现理念,使词作达到直接观照的艺术效果。这些词人写人之心绪的波动交织,瞬间的感受,所表现出词人的敏捷、能力、审美意趣,不失为美。但追朔晚唐词可看出基本上是在重新编织,重新组合一种完美有序的艺术秩序,缺乏更开阔的张力和空间。在感到确有一种纯然美、清灵美的同时,尚感到未能给读者垂直、立体的深层质变,只有苏轼和辛弃疾在山川、天地、自然,那种永恒、旷大、丰富的形态中,寻求到了心理的感应,从而充分展示了词人的智慧、心理、精神和人格。

三、对人生、自我、宇宙的思辨

词自东坡陡然一变,“词至晚唐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苏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然其究竟变在何处,却未细说。倒是宋人胡寅深知妙趣,赞誉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故八百年来多以其词豪放誉之,似无异议。所谓东坡是否是豪放派之首近些年已有争议(见1983.2期《文学遗产》吴世昌《有关苏词的若干问题》)。至于结论尚无,盖因风格多姿,内容丰赡,不可一言以蔽之。但将东坡词总挽为“东坡范式”难以苟同(见1989.2期《文学遗产》王兆鹏《论东坡范式——兼论唐宋词的演变》)。那么东坡能在众手如林的词作家中独树一帜,其艺术魅力究竟何在?还是从唐宋词心理描写的嬗变,从词中所表现出的词人心灵情感的流程来观照。

东坡是位诗人、文学家,具有诗人的气质,与封建社会许多知识分子相同,憧憬参预朝政,改革时弊,拯救黎民。但一生宦海沉浮,成为新旧党争的牺牲品。东坡一生创作词作350多首,有影响的并不是妮妮而语的词作,主要是能“心溶万物,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的词作。

在东坡的词作中有“我”字多达61处,在这些词作中可寻觅出东坡内心充满矛盾,寻求自我,充分展示了他在人生、自我、自然这三维空间中寻求自我的位置。这与前面所述的词作家有着根本的不同。他通过词展示着一个质变。中国封建社会的士大夫受传统儒学的影响,对人生充满着积极入仕观念,但往往仕途坎坷便很脆弱,如杜甫那样“叹息肠内热,穷首状黎元”的很少,大多是转而厌弃人生、回归自然的怀抱,过着“耳无车马喧,心远地自偏”的生活。有人说东坡一生尊儒但不迂阔,学道却不循世,谈禅而不虚枉,三教兼容并蓄,圆活通灵。三教圆通贯穿一生的行为,恐难相信,其三教从根本的哲学观是相悖的,至少儒家重今生,道佛讲来世便有很大的差异。东坡一生饱经官场倾轧,常常感到情感与理性无法调节,在他的词作中有不少流露出人生漫漫、自我渺少,大自然浩渺永恒中交织的矛盾。他有时感到官场蹭蹬、惆怅难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于忙,事前皆前定。”(满庭芳)“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水调歌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捻衰髯。”(江神子)“白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蝶恋花)有时疏放洒脱,“三十三年,飘流江海,万里烟浪之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异趣。”(水调歌头)“夜饮东坡醒复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十拍子)有时苦苦地寻求自我的乐土。“浮名,浮名,虚名势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蝶恋花)有时希冀尊禅循入空门,“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发何碍。”(点绛唇·己已重九和苏坚)有时又笑傲佛门,”这个秃奴,修行忒煞。”(踏莎行)有时对自我生存位置在“人生如大磨,一身如一蚁”的浩淼与渺小之间又无所适从,“犹把虚名玷缙绅,不如归去,二倾良田无觅处,归去来兮,待有良田是几时。”(减字木兰花)“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千秋岁)从这里可以看到东坡的心理思索的流程,他试图摆脱一切“物役”,获得自由,也试图如禅宗“未有无心境,尝无无境心;境忘心自灭;心灭境无侵”,超越时空得到愉悦。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念奴娇·赤壁怀古》最为集中地表现了词人的心理流程。两首词一虚一实,一空间一往古,一执着一无奈,一旷达一豪放,相映成趣。明月貌实实虚,词人以月贯穿全篇,问月赏月,却不是领略风光陶然自得,分明是对大自然的永恒“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对自我位置“起舞弄清影,何以在人间”的寻求。他在溶溶月色中寻求着我,思考着今世,最终“但愿人常久,千里共婵娟”,不仅对自身而且对所有人的人生给予美好的祝愿,这是一个人生的思辨过程,最终完成了自我人格的追求和使命感,亦不厌弃人生,不自我屈辱。“孔子释礼为仁,把这种外在的礼仪改造为文化——心理结构,要使之成为人的族类自觉即自我意识,使人意识到他的个体的位置、价值和意义,就存在于与他人的一般交往之中,即现实世间生活之中。在这种日常现实世间生活的人群关系之中,便可以达到社会理想的实现、个体人格的完成,心灵的满足或慰安。”⑨中国古代诗歌多集中于人与社会(道德与功业),人与自然(死亡与永恒),人与人(爱情和仇恨)。中国哲学所注重的是社会,不是宇宙;是人伦日用,不是地狱天堂;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来世,孔子有个学生问死的意义,孔子回答道:“未知生,焉知死?”⑩东坡虽然“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深吾心矣。”(11)但从词作来看,他注重的不是宇宙,不是来世,也不是物我两忘,而注重的是个体与社会。人是个体的存在,是不可重复的,每个人不管自觉或不自觉都处在社会的群体中,人生就是寻求个性与社会性统一的过程,如何自适、寻求自我的位置,是伴随着曲折复杂的矛盾过程。这是以现实小我为重心,由人与环境的交往,历史的与审美的、物质与精神的相互撞击,并时而倾斜时而平衡的一个心理思辨系统,这是长期内化的人生思索的辐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分明表达出大生命与小生命之关系:即小生命明大生命而行之传之,每一小生命即得其大生命之哲理。东坡这两首词亦可看出在时空与历史的思辨中,情感与理性合理的调节,大我与小我得到回答,社会与个体身心均衡,宦海与拯救自我得到了实现。他的词不是禅,不是道,是思辨的过程。

注释:

①⑦[魏]刘劭《人物志·九微》四库丛刊本

②④杨海明《唐宋词风格论》

③袁行沛《中国诗歌艺术研究》26页

⑤[清]纪昀《鹤林诗稿序》

⑥黑格尔《美学》第一卷111页

⑧侯外庐、邱汉生、张屺之主编《宋明理学史》72页

⑨李泽厚《重新评价孔子》

⑩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11页

(11)《宋史》10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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