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图》新论——“手卷思考模式”之形成与发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手卷论文,山居论文,新论论文,富春论文,模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富春山居图》是元代四大家之一黄公望晚年成熟巨作,笔法墨韵精炼、构图繁简适中,是一件看似一气呵成的水墨长卷。以黄氏晚年的绘画经验与功力而言,少则五日,长则十日,不出一月,必可画完此卷。
然而根据黄氏在画卷上的自题,该图创作绘制的时间,在题跋之前,已经超过三年,在题跋之后,作者也没有顺势画完的意思,反而表达了“长期抗战”的决心。从目前的资料看来,此画前后创作的时日,至少长达四年以上,有人甚至认为超过七年,小小一卷纯水墨的手卷,居然要耗费老画师如此长的时间,实在令人费解。
在此图之前,除了大幅壁画之外,没有任何一张或一卷画的创作时间,需要如此之长。无论再大再长的作品,只要图稿完成,就一定可以按部就班的制作下去,一年半载,必可完成。清代康乾时代的各种御制图卷,都比《富春山居图》长得多复杂得多,其制作的时间,最长也不过三四年而已。《富春山居图》可谓中国艺术史上创作时间最长的一件作品。
黄氏之所以需要如此长的创作时间,来完成该画,问题不在于“外在”创作环境与绘画技术,而在于“内在”美学目标及思考模式的发展与转变。为了解读该画所传达出来的划时代的艺术意义,我们必须将该图放在艺术史承先启后的脉络中,观察其思考模式与绘画语言之间如何互动,找出二者之间的文法关系,从而确认该画的美学观念主旨与文化艺术特色。
我们知道,记录并传达一个文化系统的工具有许多,其中最主要的是图像记号系统与文字记号系统,也就是“图/书”系统。“图/书”系统在形成过程中,塑造了运用此一系统的“思考模式”,而“思考模式”的成长与发展,也塑造了“图/书”系统的特质与成长方向,三者之间,相互影响,关系是不断相互辩证的。
根据现有的资料看来,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卷》,表面上属于图像记号系统的范畴,但其绘画语言的运作,却与文字记号系统的运作,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新关系,值得我们进一步地深入探讨。
黄公望用印
一 中国文字记号系统的语法与思考模式
自马建中《马氏文通》(1898年)、赵元任《中国话的文法》(1968年)出版之后,经过近百年的探索,中国语言学家渐渐一致认为,中国语文的文法结构应以“主题/评论式”为主。我将之修正为“主题/修补评论式”,以突显“补充/修订”式的“思考模式”,在中国文化基因中的重要地位。
例如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创世神话”——“女娲补天”,就反映了中国文化对世界发生与存在的基本认识与态度,那就是没有绝对的开始与结束,没有绝对的完美,一切都需要靠神力或人力加以补充修订。“补”的观念,在中国文化的衣食住行之中处处可见,补注、补续、补成更是中国艺文学术的重要传统之一,不可小觑。
中国文字,以“六书”:“象形、指示、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为主,以“部首、偏旁”为修补,或以“部首、偏旁”为主,以“六书”为修补。二者相辅相成,配合发展。
中国文法,以“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的思考模式为主,发展出复杂的对位、对称、对等、对比等语文组织样式,例如成对的辞组,形成四言、六言、八言、十言、十二言等语文结构模式。不过,在二元对立的思考模式中,不时有一“第三中介”参加修补调和。此一“第三中介”,反映在语言发音上,就是在“四声”——“平、上、去、入”的二元对照之外,加上一“轻声”作为缓冲或修补,形成所谓的“五音”,可与音乐中的“五音”相对照;亦可与绘画中的“五色”或“墨分五色”对照。
在中国文字的发展过程中,“形声字”渐渐成了口语中“决定意义”的重要因素。“妈、吗、马、骂”,发音不准,字义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不过,所有的“发音文字”,都要有“书写文字”为修补,意义才能完整确定;而“声部”也要有“偏旁或部首”为修补,“书写意义”方能完整。反之,“书写文字”在“外型”产生雷同时(例如“多音字”:觉、校、给、看……),也需要“发音变化”的修补,意义才能完整确定。
“第三中介”反映在语言思考模式上,则在两极对立之间,主张“中庸”、“中道”,以为调节修补。反映在文章语句词汇上,则是二加一的“三字结构”,例如姓名,及散文中的各种三字词。反映在诗词上,则为三加二或二加三的“五言”,三加四或四加三的“七言”。
“五七言”的综合变化运用,以“历史、评论、文章”的“散文”的形式出现,不重押韵,内容多以“叙事纪录”为主。
“五七言”的押韵变化运用,以“诗、词、曲”的“韵文”形式出现,内容多以“抒情感兴”为主。
“五七言”的“散”与“韵”,交互运用,是为“辞赋”,可以记事,也可以抒情,叙事言志,兼而有之。
奇数的“五七言”,配合偶数句法的“绝句律诗”,成为中文诗词文章结构的基本样式之一。其中最流行的,是四句一组的“五七言绝句”,八句一组的“五七言律诗”。
如何掌握上述“字词语文法则”的基本“结构”,以便“即兴演出”,是传统文学训练的重要项目之一。
自从公元一世纪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问世以来,文“依类象形”、字“形声相益,孳乳寝多”的奥秘被完全破解。(许慎《说文解字》云:“仓颉之初作书也,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寝多也。”)从此文人可以尽情开发写作的原料与基因,制作新字新词,经过三百多年的努力,终于在5世纪时,沈约(441-513年)撰《四声谱》,提出“四声八病”之说,道出文字、文章创作声调上的奥秘;刘勰撰《文心雕龙》(5世纪),道出文章创作结构上的奥秘。到了6世纪时,萧统推出《文选》,词章家们已彻底明白,杰出文章之创作,不必完全靠“真实事件”,依靠“抑扬的声调”或“巧妙的章法”与“典故的引用”,也可以完成艺术精品。一个从来没有到塞外经验的人,单单依靠丰富的阅读经验,与铿锵的声调押韵,也可以写出动人的《饮马长城窟行》。
六朝文学风格的“大爆发”,与作家醒悟到,伟大的“艺术作品”,不一定要字字“亲身经历”、“实据可考”,方能产生,通过研读或引用“前人作品”,以“后设”及“想象”的方式,藉文生文,倚声押韵,也可无中生有,动人心弦。《古诗十九首》中的“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应当是朴实纪录,真有其事。而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则介乎现实与想象之间,充满了声调韵脚的交响与历史典故对话,句子“肌理”层次丰富,耐人寻味,超越前代。
唐代以来,以预设的各种考题,责成考生,临时依题“即兴诗赋”,便是“事不必亲见”、“文不必亲历”的创作练习,从而观察出考生临机应变的综合处事能力。为了能随时应付“即兴诗文”,考生不得不事先备好“诗文模子”,以便临时灵活套用,完成创作。因此《诗格》、《诗式》之类,诗赋即兴创作模子的参考书,在唐代开始广泛地出版流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运用上述中国语言之特色,中文创作,自然发展出一种“起、承、转、合”的内容结构法,使内在的思考模式与具体的文学创作,合而为一。“起”不是“绝对的开始”,“合”也不是“绝对的结束”。“起、承、转、合”使文章与诗篇,首尾相应发展,前后对照成长,成为一复杂的有机体。
虽然“起、承、转、合”的具体理论,要到元代范德机的《木天禁语》,才总结经验,明确提出。但自《诗经》以降,此法不名而行,传之以久,例证不胜枚举。范氏在论诗文作法时,提及“起、承、转、合”,并指出“言语不可明白说尽,含糊则有余味”为其要旨,所谓“含糊”、“余味”,就是等待读者,以“创造性的愿阅读法”,参与修订补充时,所做的反馈。他在《诗法》中,以“兴起”之法论诗论文,为“兴”的理论做了进一步的阐扬:“作诗有四法,起要平直、承宜从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起”为“兴起”,“承”为“修补”;“起、承”连续,产生“节奏”,造成“风格”,必须一“转”,破其“单调”,方才可“合”,最后复归“圆融”。
此一“起、承、转、合”的“结构原则”,适用范围甚广,自《诗经》《楚辞》《文选》开始,到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历代古文,甚至于章回小说、杂剧、传奇……其中都有此一结构模式的灵活运用。作者可以有定见地“起、承、转、合”,也可无定见地“起、承、转、合”,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事先经过精心策划的“起、承、转、合”是“胸有成竹”的表现,务必求得字字前后呼应,相互补充,自然天成,风雨不透。韩愈的“推敲”故事(宋计有功《唐诗纪事》),贾岛的“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题诗后》)则是“有心渐修”的例子。
顺其自然的“起、承、转、合”是“胸无成竹”的表现。是禅家“顿悟”的过程,也正是陆放翁所谓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陆游《剑南诗稿·文章》)
苏东坡主张诗文应“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答谢民师书》),务必做到自然合度,互补互辅,妙手偶得,是“胸无成竹”与“胸有成竹”的综合体,其理论类似禅家从“有心渐修”到随处“顿悟”的经验。(苏轼《苏东坡诗文全集》)
“胸无成竹”的“顿悟式”写法,从魏晋南北朝到唐代,一直备受推崇。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掇笔,俄得七纸,殊可观。”正所谓文章“依马可待”,不假思索修改。到了唐代元稹为杜甫写墓志铭时,还津津乐道:“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唐戎昱《上桂州李大夫》诗云:“烟霞万里阔,宇宙一身孤。倚马才宁有?登龙意岂无?”,卢延让《送友人赴阙》诗云:“正当天下待雍熙,丹诏征来早为迟。倚马才高犹爱艺,同牛心在肯容私”,席豫《唐故朝请大夫吏部郎中上柱国高都公杨府君碑铭序》:“剑南节度使益府长史韦抗奏公为管记,飞书之急,倚马立成”,都乐道此事。李白《与韩荆州书》更是直截了当宣称:“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
写文章要“胸有成竹”,不断修改的观念,也与“胸无成竹”并行展开。杜甫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又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可见“声调韵脚合谐”在诗文中地位,在沈约以后,已经提升到与“义意辞情协恰”一样重要。甚至于,时常有作者为了“声调韵脚”而牺牲或改变“义意辞情”,造成了形式大于内容的“形式主义”或“样式主义”(mannerism)。诗文辞赋的写作,一律要求声调铿锵、抑扬顿挫,务必使诗文的“肌理”更加丰富,让思想感情通过声调韵脚,通过四声及五声的变化,充分展现,此法可名之为“吟读修改法”。“推敲式”的商量法与“二句三年得”的苦吟法,莫不与此一观念有关。
所谓“文章不厌百遍改”,依据《四声谱》的吟读修改法,大盛于宋代,使宋代诗文“肌理”之丰富,超越前代。古文“唐宋八大家”,有六家在宋代,便是例子。宋范仲淹作《严先生祠堂记》,稿成,请李觏指正。李当即指出,“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中,“德”字,在“意义”上欠妥,与“山高水长”不能般配,提议换成“风”字。飘逸深远之感顿出。欧阳修《醉翁亭记》首句“环滁皆山也”,是经过一再修改而成,遂为文字简洁典范。他为韩琦作《相州昼锦堂记》,初稿有句云:“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二稿时,加了两个“而”字,成为“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默读时在“意义”上差别不大,吟诵起来,则能化急促气短为沈郁悠扬,使全文为之生色。欧阳修作《岘山亭记》时,已名满天下,但却不耻下问,虚心向属下章子厚求教。章指出其中“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一投汉水”之句,音节欠佳,气势不畅,应改为“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使音节和谐交响,意象对比鲜明,可以加深读者印象。所谓“大匠不示人以璞”,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句中,“绿”字反复推敲修改,从“到”“吹”“过”“来”“驻”等等,一直改到“绿”字,方为满意。
上述例子,都可以显示宋人完全以文修文,提倡不厌修改的文风,至于文章与实际的情形如何出入,已与“艺术”无涉,可以存而不论,不必胶柱鼓瑟地去对照。宋吕本中云“文字频改,工夫自出。”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唐子西云,“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方敢示人。”
此论,在元、明、清三朝一直流行不衰。清唐彪《读书作文谱》言:“当其甫做就时,疵病亦不能自见,惟过数月,始能知之。若使当时即知,则亦不下笔矣。故当时确能见,当改则改之,不然且置之,俟迟数月,取出一观,妍丑了然于心,改之自易。”何绍基在《与汪菊士论诗》指出:“理不足读不下去,气不盛读不下去,情不真读不下去,词不雅读不下去,起处无用意读不起来,篇终不混茫读不了结。”李沂《秋星阁诗话》亦云:“诗能改,尚矣。但恐不能自知其病,必资师友之助。妆必待镜明者,媸不能自见也。”又云:“能改则瑕可为瑜,瓦砾可为珠玉……昔人谓‘作诗如食胡桃、宣栗,剥三层皮方有佳味’。作而不改,是食有刺宣栗和青皮胡桃也。”薛雪在《一瓢诗话》更主张:“著作脱手,请教友朋,倘有思维不及,失于检点处,即当为其窜改涂抹,使成完璧。”
“吟读修改法”用在短篇诗文上,就已旷日耗时,若用在长篇小说上,那更是工程浩大。曹雪芹的章回小说《红楼梦》(《石头记》),前后不过百八十回,结局与全貌,起首已定,可谓早已“胸有成竹”,可以依次写去,定时完成。况且此作出于才子之手,文思泉涌,更应该在数月之间,便可杀青。然而结果却非如此,曹雪芹之所以辛苦创作,前后耗去近十五年的光阴,仍然无法终篇,就是要与“脂研斋”一起批阅切磋,新意时出,通过不断的修改添补,达到首尾相应发展,互补互辅,前后对照成长,相映相合,成为一出人意外的多层次复杂有机体,这完全又是“胸无成竹”的表现。《红楼梦》可说是“胸有成竹”与“胸无成竹”的双重灵活运用,沉着痛快,顿渐合一,规模之大,空前绝后。
二 中国图像记号系统的语法与思考模式
中国图像记号系统的发展,与中国文字记号系统的成长,有惊人的相似性。二者在内容上可以平行对比,但在发生的时间,却错落不一。中国自春秋战国以来,所发展出的“河图洛书”“左图右史”的观念,一再强调,图书并列,良有以也。此后所发展出来的“书画同源”与“诗画相发”理论,也自有其理路可循。从“后设语言”的角度观之,书法语言是绝对的“后设”,充满了“历史感”;绘画语言可以面对“外在指涉物”,也可以面对“图像后设语言”,可以有“历史感”,也可以无“历史感”。所谓“同源”与“相发”,当建筑在共同的“历史感”上。
早期的“陶文”与“岩画”,自然是“图书合一”的例子。之后彩陶文样与器皿内外环形图式,循环不已,则是“起、承、转、合”观念的先河。因为,从观者看来,谁也无法断定圆圈图案上,何处为“绝对起点”,何处为“绝对终点”,有如以一年四季为形式的“时间”,周而复始,循环无尽。例如彩陶“舞蹈盆”(新石器时代马家窑文化,距今5100-4700年),盆口内之圆形舞蹈图案,盆腹外之圆圈纹样,其图案纹样制作的原则,从新石器时代彩陶的腹部至春秋战国青铜器的腹部,皆十分类似。器皿腹部图案纹样,在器具上环形展开后,无始无终,来回往复,形成一种循环的图像模式,衍生出一种特殊的思考模式,影响后来绘画与文学形式甚巨。如绘画创作上的“手卷”形式,以及随之衍生出来的“手卷思考”美学,就是例子。器物上的环形图样展开,又与文学写作上的“起、承、转、合”美学,若符合节,关系密切。二种美学,都反映了原始环形器物与环形纹样的发展。
在器物圆腹上制作纹样的“起”,非西洋所谓的“绝对开始”(阿尔发,Alpha),因此,“起”之英译不能翻译成“beginning”;而其“合”,亦非西洋的“绝对终结”(奥米加,Omega),不能英译成“end”。因为工匠在制作器物圆腹上的图案时,可以有“起笔”,但却不会有“绝对的起点”,只要制作者愿意,圆腹上任何一点,皆可为起点;同样的,工匠在画完一圈后,可以有“终笔”,但不会有固定的“绝对终点”;因为,终笔与起笔,在器物的圆腹上,最后必定“合而为一”。起点与终点的“模糊”与“含糊”,是器物圆腹环状画作的特质,后来也成为“手卷绘画”与“手卷思考”的一大特色。
此一环状条形图案文样,一旦在绢纸之上,平面展开,即为后代流行的“手卷形式”。如何掌握“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的“平行对照”或“起、承、转、合”,成了后代艺术家的最大挑战。如果图像之间的“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有序配合,或“连续发展”,则为叙事模式。如果图像之间的“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任意拼贴,相互暗示对照,则为抒情模式。
与文字系统的“五音”平行对比,是图像记号系统中的“五色”观念。以“五色”配以“五行”观念,或以五行配五色:“左青龙”为青色,“右白虎”为白色,“南朱雀”为红色,“北玄武”为黑色,而中间为“内圆外方之玉琮”为“黄色”,成为“青、白、红、黑”二元对照之“第三中介色”。
在此我们可以说,图像记号系统中的“墨分五色”观念与文字系统的《四声谱》构想,在“思考模式”上是相互呼应的。
中国墨彩画,从顾恺之到吴道子,一直是以勾线为主,行所谓的“钩斫之法”,师法造化,墨彩并用,为造化传神,传的是“外物之神”,题材则多半以叙事纪录为主,是为画坛主流。
到了王维,以雪景为“媒介”(或“借口”),开始放弃彩色(或以彩色为辅),以纯水墨为手段,开始忽略“外物之神”,而传画家自己的神思感受,题材则多半以抒情表意为主,画法开始一变。王维如何以绘画手段传“自家之神”,除了用“纯水墨”外,他在勾勒物象轮廓线之余,在轮廓线内侧,用水墨“渲淡”一番,一变“钩斫之法”,导致“肌理皴法”的出现,以墨色皴擦,为画面创造了情绪层次,表现画家自己的“心源”感受,画者“内在之神”,得以彰显。“肌理皴法”之运用,通过张璪,传到五代北宋,以成画家必备之“商标”,一人一样,法度分明,一望即知,某家某派。
王维之后的张璪,在理论上,调合二派,总结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口诀,经过荆浩、关仝、李成、范宽,代有发展,以清楚的轮廓线,与清楚的皴法,在“造化/心源”中,求取平衡。而董源、巨然、米芾一派,则开始“用笔草草”,重迭繁复,交错掩映,笔墨厚重,已经达到“近视几不类物象”的程度,“肌理”层次较多,笔墨近于模糊,在求取“造化/心源”平衡时,有向“心源”倾斜的趋势。(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云:“董源善画,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山峭之笔”,又称“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
中国墨彩画的肌理,一开始便直指物象阴阳的本质,与模拟再现自然时间的光影无关,是反映画家内在心源情志的理想媒介。
在时间的处理上,中国绘画与中国语言文字,不讲“时式”(过去式、现在式、未来式)、“时态”(tenseand aspect),而力主“直陈”,十分相近。中国绘画处理“时间”的方式是“内在取神法”:选择事物之中,可以在“本质”上反映时间的“代表物”或“象征物”,在画中仔细描绘。例如画春景,以“杨柳”为象征;夏景,则为“荷塘”;秋景,“红枫”;冬景,“青松”。至于画夜景时,则描写“天上明月”或“屋中蜡烛”,并不把画面图黑。画春日中午的花下狸猫,则描写狸猫正午时的内在生理反应:猫睛缩小成一线,花瓣干燥而垂软。画正午水牛,整个牛背都浸泡在水中;画傍晚水牛,必定已离水上岸。在此,西方的“外在光影法”,并无用武之地。(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
在色彩上,“墨分五色”的观念,在唐朝中期逐渐兴起,这是绘画开始要摆脱“外在指涉物”控制的起点,不反映自然色彩的水墨画,开始发展茁壮,到了晚唐五代及北宋初年,可说是已经大获全胜。五代以来,晚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9世纪)所提倡的“运墨而五色具”观念,在画家手中,有了进一步复杂的运用。这一个时期大画家的创作,几乎全是以水墨为主。墨的“浓、淡、干、湿”加上“第三中介色”:绢纸的白,或飞白燥墨,形成“五色”,在绘画上,几乎可以不依靠彩色,完整表达任何感情与思想了。“浓、淡、干、湿”,不单可以表现“近者浓”“远者淡”“硬者干”“润者湿”的外物情状,同时也可以表现画者内心的各种复杂情思,如畅快的浓情、闲远的意蕴、刚烈的性格、温润的怀抱……成为探索内在感情的重要媒介。
在形状上,元代以前的绘画制作,始于画家以清楚的墨线起稿,勾勒物形,终于墨与色的层次渲染,形与状的阴阳明暗。笔墨的运用,以“浓、淡、干、湿”的明确对照或互补为主,笔笔交代清楚,墨色层次井然,轮廓分明,深浅合度,可谓成竹在胸,毫不含糊,“叙事纪录”的意味极浓,“外在指涉物”的地位,依旧重要无比。
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唐玄宗观大同殿嘉陵江山水壁画云:“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玄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张怀瓘云:“吴生之画,下笔有神,是张僧繇后身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顾陆张吴用笔》条云:“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张既号书颠,吴宜为画圣。神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笔直尺,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当有口诀,人莫得知。数仞之画,或自臂起,或从足先,巨状诡怪,肤脉连结,过于僧繇矣。”卷九云:吴道子画“蜀道山水,始创山水之体,自为一家”;又云其“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亦非懦夫所能作也。”《太平广记》卷二百一十二《吴道玄》条云:吴道子师法张僧繇,“千变万状,纵横过之”;于长安、洛阳两京佛寺道观,作壁画四十余间,同一题材,所画“人相诡状,无一同者”;画永寿寺中门内神,日有数百长安市民往观,竞相施舍钱帛,看道子最后画圆光,风落电转,一笔画出月圆,“喧呼之声,惊动坊邑,或谓之神也”。开元间唐玄宗巡幸洛阳,“裴(旻)剑舞一曲,张(旭)书一壁,吴画一壁,都邑人士一日之中获睹三绝。”玄宗思嘉陵江山水,命道子往,观摩写生。道子归长安,面圣云:“臣无粉本,并记在心。”玄宗命吴生画大同殿壁,“嘉陵江三百里山水,一日而毕”。李思训画大同殿壁,数月始成。
上述画家的绘画速度,无论快慢,都是谋定稿本而后运墨,成竹在胸而后下笔,所画的也大多是尺寸巨大的壁画,王宰、李思训、吴道子都可谓“胸有成竹”式的画家之最佳代表。而所谓的“成竹”,也就是对“外在指涉物”的完全掌握。
苏东坡虽然在他的《书吴道子画后》极力颂扬吴道子的写实功夫,但对吴的艺术美学方向,并不苟同。《书吴道子画后》云:“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盖一二见而已。”从此中国绘画,开始强调“新意”、“妙理”,也就是“想象力”的重要。苏东坡在论《王维吴道子画》一诗中,便明白指出,王右丞能“得之于象外”(也就是脱离“外在指涉物”的控制),吴道子不脱“画工”: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
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
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 ……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可惜,支持苏东坡的人,在当时并不多。于是他只好更进一步,明白又嘲讽地指出:“论画求形似,见与儿童邻”,强调“江山如画”,贬低“形似”(叙事)与“江山”(造化)在艺术上的地位,贬低“外在指涉物”在绘画中的重要性。这种“典范转移”(Paradigm shifting),在北宋时期,开始缓慢进行。(Thomas Kuhn(1922-1996)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New York: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2,pp.24-29)起先,只有狂怪如米元章者,才有胆量抵抗“师造化”及“格物”的潮流,不求表面形似的精工,不画重山峻岭式的大画,公开提倡即兴抒情,画“信笔”式的“三尺小图”,并自豪自夸自己的画作,“无一笔关仝、李成俗气。”(邓椿《画继》记,米元章尝曰:“李伯时(公麟)病右手后,余始作画。以李常师吴生终不能去其气,余乃取顾高古,不使一笔入吴生。”又言:“生平作画,不过三尺,褾出不为椅所蔽,人行过肩汗不着。”)然而米氏的画风与主张,要完全忽视“外在指涉物”,太过激进,也没有受到南宋至元初画家的热心支持。
即使在南宋末年“禅画”流行时,苏、米的艺术理论,也未见伸张。从笔墨形式表面上看,“禅画”反映顿悟式的“即兴随意”,但实际上,大部分禅家作品,都“法式森严”,是反复练习的结果,其看似出人“意料之外”笔墨效果,可说全在“意料之中”,充满了“机械式的重复”。例如当时流行的“简笔达摩”(或罗汉),充满了习惯性的快速运笔,毫无含蓄之意,墨法刻意雄肆,韵味全无,笔法失之野霸,品味不高。像梁楷与玉涧以疾缓适中之笔墨,所画的《泼墨仙人图》及《山市晴峦图》,可谓含蓄“顿悟”之作,在当时可谓凤毛麟角,难得一见。所以,南宋末年的“流行禅画”,在当时所获评价不高,并非完全无因。而这一类的画,在性喜笔墨野霸的日本,流传保存较多,亦可谓得其所哉。
墨彩的运用,一直要到元代,才在赵孟頫与黄公望的手中,出现了革命性的变化。尤其是黄公望的创新画法,放弃以浓墨勾轮廓线,以淡墨起稿或不起稿,可以随画随修正,随兴之所之,即兴挥洒;在绘画的过程中,笔墨可前后对照,左右补充,上下呼应,可加可改可救,由淡入浓,层层积渐,浓淡穿插,浑厚华滋,创造出无比丰富的“肌理皴法”。画家用“墨分五色”的原则,“直接”表现“事物本质(生命力)”的发展规律,不追求其表面无穷无尽的形色与季节早晚的变化,直接表现生命随机应变的生长动力与质感层次,使绘画由外型的纪录,转化到生命复杂内在“肌理”的探索与表现。
黄公望在他的《山水诀》中,要求画家要记住“春夏秋冬景色”的“内在特质”,他接着写道:“春则万物发生,夏则树木繁冗,秋则万象肃杀,冬则烟云黯淡,天色模糊。能画此者,为上矣。”此论指出四季在“精神”上的特点,画家要画万物“发生”,以得春天之神;画树木“繁冗”,以得夏天之神;画秋天“肃杀”、冬天“黯淡”,以得秋冬之神,充分达到以有形暗示无形,以局部暗示整体的效果。可谓“内在取神法”的具体施行。
上述“五色运墨法”与“内在取神法”二大画法,在五代董源(900-962年)、巨然二家手中,发展得最为灵动。他们继承王维、张璪,以水晕墨染之法,写江南四季山水,以模糊浑成的多层次“肌理”,达到“远观则景物粲然,近视几不类物象”的视觉效果,创造了“平淡天真”的境界,使中国的山水画,成了传达表现感情思想的最佳工具。
到了北宋米元章(1051-1107年)父子,对此派加以特别提倡,并在其中参入“墨戏”及“信笔”的即兴观念,继承而发展之。时至元朝,高房山(1248-1310年)、赵子昂(1254-1322年)、黄公望(1269-1354年)、吴仲圭(1280-1354年)、倪云林(1301-1374年)、方方壶(1302-1393年)、王叔明(1308-1385年)等大师出,把“信笔墨戏”,也就是笔墨交响修补、层次重迭浑成的复杂“肌理皴法”,发扬光大。其中,尤以赵孟頫的《水村图》,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富春山居图》,最为成功,是中国绘画“心源/肌理”发展的里程碑,造成了中国墨彩画的“典范”(paradigm)转移,由“荆、关、李、范”顺利变成了“荆、关、董、巨”。
赵孟頫的手卷绘画,泰半轮廓分明,但也有类似《水村图》的创作,如《枯木竹石图》等,信笔的成分较多,笔墨积渐,交错修改,强烈表达“中得心源”的自我感受。不单如此,赵氏在“造化/心源”之外,还强调“古意”(或历史感),在“自然/造化”之外,在画中加入了历史感,他的《水村图》呼应了董源、巨然与赵大年;他的《枯木竹石图》,呼应了苏东坡。
黄公望50岁时的前期绘画,我未之得见,想必多半是墨线轮廓分明之作,如《丹崖玉树图》、《富春大岭图》中的笔墨类似。(图一)而他作于至正元年(1341年)73岁时的《天池石壁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以及76岁时的《溪山雨意图卷》,则是笔墨交响修补、层次重迭浑成最好的例子,画风从一清见底的“清汤”,转变为材料稠密的“浓汤”。到了他81岁作雪景《剡溪访戴图》时,重复多层的用笔方式,已达炉火纯青,简练而干净,绝无丝毫火气,成为后世明清绘画的典范。(图二)
黄公望同时也接受了赵孟頫“绘画语言要有历史感”的主张,有意识地在自己的山水画中,引用董源的“矾头皴”、“披麻皴”,做为山石造型的基础,使他的山水画,不但反映了“造化/自然”,同时也为一脉相承的“墨彩画统”,做了“承先启后”的工作。
图一 黄公望《富春大岭图》
图二 黄公望《剡溪访戴图》
图三 富春江春景接近青绿山水。
图四 富春江雪景冬日实景,最接近水墨画。
图五 富春江山头实景,近看上有大小巨石,可与黄公望在山头运用董源矾头皴的画法,相互对照。
图六 富春江山头,远观之实景,山体陵线平顺光滑,看不出峥嵘的矾头皴现象。
黄公望的“矾头皴”,在《丹崖玉树图》里,比较“样式化”(mannerism),装饰性较重;但到了《天池石壁图》中,则开始随机变化,十分生猛灵动,有意与实景结合。后来他以浙江富春江为背景,画《富春山居图》时,终于发展出一种重新面对实景的方法,在“造化”与“心源”之间,找到了平衡之道。春日富春山景,适合用青绿山水描绘。(图三)冬日富春山景,则适合用纯水墨描绘。(图四)
黄公望一方面掌握了造化山水起伏的外型,经营位置;二方面把自己内心的感受,藉笔墨的节奏,以披麻皴表现出来;三方面,他引用董源的皴法,使山水画中充满了绘画史的对绘,体现了深厚的历史感,打动了千万明清的画家与艺术爱好者。
中国绘画史自黄公望始,把董源、巨然的“矾头皴”,提升成为一种特殊的“心象”。原本圆型成堆的石头,变成了大小不一方形峥嵘巨石,突兀地盘据在山头,完全脱离了董源成法的控制,成了画家个性的写照。我亲游富春诸山,发现远观山形时,峰峦外貌,起伏圆缓;待爬上山头近看,方知外型圆缓的山头上,常有方型尖角巨石多处。(图五)游人远望山头时,巨石为树叶遮蔽,不复见其头角峥嵘之态。(图六)黄公望在《富春山居图》中,把远观与近景合而为一,不单表达了远望时的富春山色,同时也表现了画家自己对山石近距离的体会,突出了象征自己个性的巨石。
《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79岁时,为好友无用师和尚绘制的,始画于至正七年(1347年),于至正十年(1350年)82岁时尚未完成,前后共历三年以上,应该是墨彩画史上,来来回回,绘制最久的手卷之一。照理说,此图成于他绘画技巧与风格都无比成熟的时候,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就可完成,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在经过三年补订后,在题跋时,仍不肯顺势完成,还要再继续拖延补订下去,实在是中国绘画史上一大怪事。一件不长的手卷画轴,不能一气呵成,而要拖拖拉拉,来回修订多年,又如何可称得上是杰作神品。
然而,从艺术史的角度看来,《富春山居图》不但是黄公望的代表作,同时也是中国第一卷“来回修订补充式”的墨笔山水手卷。其构图随笔之动势,即兴转换发生;墨色随浓淡层次,来回修补呼应,是“信笔墨戏”的最佳典范之一,也是活用“绘画成语”或“绘画典故”的重要代表之一;全卷成了中国山水画新典范的滥觞。(图七)
黄公望晚年的画,多半在“胸有成竹”与“胸无成竹”之间,顿渐互补,不断发生,不停修订,时间长达数年。甚至画卷未完,就先行尾跋,在卷尾题字完成后,又回过头来继续补成画卷,《溪山雨意图卷》是如此,《富春山居图》更是如此。(黄公望76岁自题《溪山雨意图卷》云:“此是仆数年前寓平江光孝时,陆明本将纸二幅,用大陀石研郭忠厚墨,一时信手作之,此纸未毕,已为好事者取去,今复为世长所得。至正四年十月,来溪上足其意,时年七十有六,是岁十一月哉生明识”;82岁自题《富春山居图卷》云:“至正七年(1347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渐填札,阅三四载末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1350年)歜节前一日,大痴道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全画笔墨变化多端,“肌理”错杂丰富,天机趣味盈然,既与实景交流,又与古人(董巨)对话,绘画语言的使用,既未太过,也未不足,是结构“起、承、转、合”,笔墨即兴交响的杰作。总的说来,此卷笔法墨法,皆能守中庸之道,真堪学者楷模,最易传世久远。(图八)
继《富春山居图》之后,元代的吴镇、倪瓒、方方壶、王叔明等画家各有继承发展。明代的董其昌更是将之发扬光大,开启王铎、张风、祁豸佳、傅山、萧云从、程穆倩、戴本孝、郑旼、髡残、梅清、龚贤、石涛、八大、四王、吴恽等诸家无限变化法门。此一不断修补呼应的笔法墨法与章法,又经过陆日为、方士庶、方熏、沈宗骞、潘恭寿、潘思牧、张崟、顾鹤庆、明俭、戴熙、虚谷、胡远、任熊等画家,传到20世纪黄宾虹(1864-1955年)、余承尧(1898-1993年)与张大千(1899-1983年)等画家的身上,又在其中适当地加入了浓重的彩色因素,开出了灿烂的新型花朵。(图九)
图七 《富春山居图》的水波与水岸、山头树石、山坡皴法,所使用的笔法墨法,多图有来回填加,反复修订的痕迹。
图八 《富春山居图》的水岸松林及杂树,其笔法墨法,与对岸的山体坡石,在节奏及明暗上,连绵一气,呼应对照,此为实景所无。
图九 王蒙《青卞隐居图》局部,充满了由淡至浓的加迭,黄氏“修订式笔墨”,在王蒙手中,极尽变化之能事。
三 文字与图像的比较与汇通
以文字记录现实的“叙事文学”,在公元前1世纪的司马迁《史记》之中,已达高峰,成为后世“史学”与“文学”的双料楷模。
许慎在1世纪完成的《说文解字》,开启了中国文字的“基因库”,让文学家掌握的创造生产文字的原理与钥匙,以文字创造文字的环境,渐渐成熟,为“抒情文学”的创造,提供了充足的养分。沈约在6世纪左右提出《四声谱》,让中国抒情文学的创作,在文字“肌理”(形、音、义)上,有了更为复杂醇厚的变化,使“抒情、叙事”完全成熟的六朝文学创作,迈向隋唐高峰。
如何以当代文字与古代文字对话,如何用事用典,如何讲究音律声调,成了唐朝文学创作的必要条件,当时各种类似《诗格》、《诗式》等诗文作法参考书的出现与流行,就是此一风气的指标。笔法顿挫,肌理精严的抒情律诗绝句,在此时问世,也是例证。
由春秋战国到明末清初,两千二百多年之间,中国图像语言从“叙事纪录”开始,慢慢发展到“抒情表意”,与文字语言,平行而不并时(diachronic),相辅相成。
图像语言的“叙事纪录”,开始最早,在内容上,以“人物画”为主,以“山水走兽花鸟”为辅;在形式上,从器物的圆腹、建筑的墙壁,发展到帛绢,屏风、手卷、册页、立轴。
图像语言的“抒情表意”,始于魏晋隋唐,盛于五代两宋,在内容上,以“山水人物”为主,以“走兽花鸟”为辅;明代以后,“走兽花鸟”,也成为重要的“抒情表意”工具。在形式上,则从手卷、屏风,发展到立轴、册页、扇面。
中国绘画图像记号系统,在王维以前,强调师造化,传“外物之神”,到了王维,发明渲淡式皴法,开始重视“心源”,“外物”或“造化”成了表达“作者之神”或“造里入神”的媒介。接下来张璪提出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主张,成为概括晋唐艺术美学的总结性名言。其要点在指出画家的绘画语言应该百分之五十尊重“自然”(也就是北宋的“格物”),百分之五十尊重“自我”(也就是北宋的“至知”:客观的知、主观的知、历史的知),取得一定的平衡。而墨彩画的绘画语言,大约在唐末五代时期,完全成熟,墨彩美学也顺理成章的,迈入了北宋新阶段。
苏东坡在北宋中期,提出轻造化格物,重心源至知的见解,高举“江山如画”的理论大旗,提倡“论画求形似,见与儿童邻”的美学主张,贬低“造化格物”的地位,开发“艺术自主”的可能。
北宋时期,因印刷术的发达,各种画谱开始出现。例如刘蒙与史正志都撰有《菊谱》问世。他们在书中提到,在他们之前,牡丹、芍药、海棠、竹笋,都已有谱。不过,真正图文并茂的传世之作,还要属南宋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谱》,于1261年由金华双桂堂刊行,将梅花从含苞到凋谢的过程,以“格物致知”的方法,细分成一百个阶段,充分掌握了梅花的整个生态。画家有此书在手,可以省略“真实事件”及“亲身经历”的步骤,直接通过研读“前人作品”的“知”,以“后设语言”、“引用典故”及“想象发挥”的方式,“藉画生画”,也可产生佳妙的艺术创作。从此艺术渐渐自“外师造化”的牢笼,解放了出来。
从13到17世纪,经过四百年间,王概等人编纂的《芥子园画谱》(1680年),终于告成并出版。至此,中国山水、花鸟、人物等图像绘画语言的综合大字典,正式完成。画家从此可以完全离开“外在自然”,以“图像字典”中的记号为基础,发挥无限的创意与想象力,创作自己理想的艺术品。中国墨彩画的语言,至此已经完全向“心源/至知”倾斜,“自然”已变成绘画次要的参照物。
“叙事纪录”的绘画,要尊重自然事物的外在基本结构:那就是远者淡,近者浓,坚者枯白干涩,润者湿软柔滑。画家以笔墨做“应物象形”式的描写,必须笔法轮廓清楚,墨法层次分明,以传“外物之神”。
“抒情表意”的绘画,重在如何以笔墨,表达、表现或表演画家的“内在之神”或“内在情思”,笔墨内容越丰富,艺术效果越佳,“心源/至知”传达得越深刻。自从张彦远指出“墨分五色”之后,画家在墨色“浓、淡、干、湿”之外,可用纸之“白色”,为“第三中介色”,或以极枯、极燥、极焦之“飞白”,为“第三中介色”,发展出一种复杂的“笔墨图像肌理”(形、色、义),此一“笔墨图像肌理”,便是画家情思,表达、表现或表演的最佳舞台。
“抒情表意”绘画在脱离了“外物外型”的限制后,不但要表达画家的一时一地感性感受,也要表达画家超越时空的知性感受,北宋人提出的“格物致知”,不但要致“知性之知”,也要进一步致“感性之知”、“历史之知”。因此,创造新的绘画语言(或皴法),并运用此一绘画语言与古人对话,成了元代画家的焦点课题。“格物致感”、“用事用典”,自然也成了元代绘画的首要任务。赵孟頫适时地提出绘画必须要有“古意”或“古人意趣”,也就是提醒画家作画时,要有“历史感”,落实到具体的绘画语言上,就是引用“绘画成语或典故”,并与古人从事精神对话。(赵孟頫评宋画云:“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变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台北,华正书局影印,页217。)
赵孟頫的抒情绘画语言,开风气之先,启动了与二米、郭熙、董源、巨然、王维与唐人绘画的对话的机制,并因故创新,铸造自家的绘画语言,笔墨含蓄有味,肌理浑厚丰富。黄公望紧随在后,也指出古人作画,“胸次宽阔,布景自然,合古人意趣,画法尽矣。”于是他专注于发扬王维、董巨传统,努力使“荆浩、关仝、李成、范宽”的典范系统,转变成“荆、关、董、巨”。(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页227-287)
黄公望(1269-1354年)学识渊博,工书法,通音律,能诗文,50岁左右开始画画,锺嗣成赞他:“学问不在人下,天下之事,无所不知,薄技小艺亦不弃”。他50岁才开始学画,曾得赵孟頫指授,自称“松雪斋中小学生”。陶宗仪则认为他“画山水宗董、巨”。在画法上,他继承了赵孟頫,除了重视“绘画历史感”外,也重视实地写生,常随笔以水墨摹写风景名胜,十分出色。(顾嗣立《元诗选小序》记黄公望云:“尝终日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诧,不顾。”)其代表作为《富春山居图》,邹之麟跋云:“笔端变化鼓舞,右军之兰亭也,圣而神矣!”黄公望著有《山水诀》,继承苏东坡的诗画理论,以文学论画,慧眼独具。
他在《山水诀》中认为:“作山水者,必以董为师法,如吟诗之学杜也。”唐代诗人中以杜甫之作,最重“律法”,他自称:“晚节渐于诗律细”(《见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就是要达到:“首尾相应发展,相互修补,前后对照成长,成为一出人意料之外的多层次复杂有机体”。而董源的山水笔墨与“皴法肌理”,也有此一特质。
在绘画上,要达到复杂深厚的“皴法肌理”效果,首先必须在画法上,以淡墨起手,保持可修可补的空间。因为只有用淡墨起稿,方可渐渐得前后修补呼应之妙。他指出:“画石之法,先从淡墨起,可改可救,渐用浓墨者为上。”又认为:“作画用墨最难。但先用淡墨,积至可观处,然后用焦墨、浓墨分出畦径远近,故在生纸上,有许多滋润处。李成惜墨如金也。”因此,他在“援笔写”《富春山居图》时,要“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渐填札,阅三四载末得完备”,务必取得“许多滋润处”,完成复杂深厚的皴法肌理。(图十)
其次,黄公望认为要在“山水中用笔法,谓之筋骨相连”,让书法的“筋骨”,为“肌理”的基本结构。然后在筋骨之间,补充以笔墨血肉,他指出:“用描处糊突其法,谓之有墨;水笔不动描法,谓之有笔。”后来王原祁画山水要“毛”的理论,源头就在《山水诀》的“糊突其法”中。黄公望强调,肌理的创造为“画家紧要处”,山水画中的重要意像如“山石树林皆用此”,肌理的观念,应该贯穿全画。(图十一)
创造丰富肌理的第三条件是要有“古意”,也就是用绘画语言与古人对话,所谓“合古人意趣,画法尽矣”。对话的方式之一,就是引用“绘画成语”,也就是古人的“商标皴法”。他观察描写道:“董源坡脚下多有碎石,乃画建康山势。董石谓之麻皮皴,坡脚先向笔划边皴起,然后用淡墨破其深凹处,着色不离乎此。石着色要重。董源小山石谓之矾头。山中有云气,此皆金陵山景。皴法要渗软,下有沙地,用淡墨扫,屈曲为之,再用淡墨破。”
因此,黄公望在总结了董源的“披麻皴”与“矾头皴”后写道:“山水之法,在乎随机应变,先记皴法,不杂布置,远近相映,大概与写字一般,以熟为妙。”观其画论整体的意思是说,山水画家,首先应以“淡墨”起笔,可改可救,可修可补,可以“远近相映”,前后照耀;其次应以书法结构山石树林的“筋骨”,用“糊突”之墨,丰富肌理;最后应熟记古人名家皴法,以便对话或引用,而对话与引用的最高指导原则,就是画面简单开合,“不杂布置”,在关键点上又能“随机应变”。(图十二)
是的,“随机应变”是“胸无成竹”的具体表现;而“先记皴法”则是“胸有成竹”的作法实践。二者合而为一,有如“顿渐”融为一体,黄公望在《富春山居图》中,可说是彻底实践了他自己所有的理论。他引用董源的“矾头皴”,并将之夸大的从山腰推至山头,把圆型石头堆变为尖方大石群,既显示他与董源对话用心,又反映他在富春山上亲见的实感,一举两得,堪称妙绝。
四 图像手卷思考与叙事抒情
中国长卷绘画,始于春秋战国铜器腹部的圆形带状图案,纪录人物故事、征战狩猎等内容,后来的画像砖及墓室壁画,大多以平面展开类似的题材,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依主题副题的轻重次序,左右上下依次排列,偶有前景背景之分,但皆追随文字叙述的次序为主,有如插图,十分质朴。
绢帛长卷绘画出现后,到了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卷》与《洛神赋图卷》,在笔法与造型上,有了较灵活生动的进展。《女史箴》、《洛神赋》均以书法题字,做类似漫画的区隔,依文字主题次序,绘制主题图像。当时的石窟壁画,如《佛本生经故事》,画像砖如《竹林七贤图》,则以山树草石为区隔,绘制单幅或连续故事图,或“异时同图”,或“同时同图”,均不脱“叙事纪录”的范围。这种画法,一直传到北宋乔仲常,仍然活跃。他的东坡《后赤壁赋图》,仍是以题字为区隔的“异时同图”法。(《后赤壁赋图》拖尾有赵德麟、武圣可、赵岩等数段题跋,从跋中可知此图为乔仲常所作,其中赵德麟跋于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据此推知此图大略作于同时或稍前。)
到了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画面开始采用图像与意象平行对照法,表达主题,绘画开始进入了“抒情表意”的范畴。唐代玄宗命李思训、吴道子,画嘉陵山水于大同殿璧。李用青绿工笔,吴以水墨写意,“数月之功,一日之迹,皆极其妙”,可见当时的壁画,已有顿渐之分。不过此时的山水画,仍然是以“叙事纪录”为主,例如现存的《明皇幸蜀图》、《江帆楼阁图》便是例子。唐人喜画屏风障子,内容亦不出此一范围。(李白有《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王维有《观友人云母障子》。)
到了五代赵干的《江行初雪图》,可谓“叙事纪录”与“抒情表意”,渐渐达到了平衡。董源《夏山图卷》、北宋无款《辋川图卷》、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南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卷》、赵黻《江山万里图卷》、夏圭《溪山清远图卷》,都是以山水景观、人物活动为主,类似抒情游记。到了赵孟頫的《吴兴清远图卷》,依旧有很大的纪实因素在其中。
绘画手卷的特色之一,就是可以“空间次序”与“时间次序”同时配合发展,完成“叙事过程。”宋代山水画在“时间次序”的处理上,早已超越了“异时同图”、“同时同图”,进入了“分图分季”的阶段。当时流行的四屏四季山水图,可为代表。北宋徽宗传有《四季山水图》四屏,南宋刘松年《四季山水图》四件,都是有名的经典之作。
图十 富春江上杂树生岸,颇能呼应黄公望画树的先淡后浓的笔法墨法。
图十一 《富春山居图》写江上空旷处之浅岸荒树,笔墨于淡中加浓,不断多次修订。
图十二 《富春山居图》卷尾的独峰,正好呼应了黄公望故居附近的独立山峰,大约“一峰道人”的雅号,就是从此峰而来,黄公望不画杂树,只写山骨,笔法不断修订,务必把独峰向上耸立的气势,藉下冲的线条,呈现出来。
此一“分图分季”的山水时间处理法,在北宋张择端的手里,有了新的发展。他运用了诗赋的时间处理手法,画出了《清明上河图卷》:在一日的时间上,由清晨早行发展至正午时刻,在一年的时间上,则由开始的春日晨曦,发展到过虹桥的秋日午时。此法与杜甫的“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愈苏”,若符合节,都是由一日的时间次序,发展到一年的时间次序。而以“晨、昏、春、秋”刻画时间次序,在辞赋写作之中,也是习套之一,经常使用。
至于“空间次序”,在《清明上河图卷》里,则突破了定点透视,采取沿河俯瞰的散点透视手法,随着时间的改变,改变空间;随着空间的变换,改变时间;而个别局部的小景,又以完美的透视法展现,把赵干在《江行初雪图卷》里所开启的时空推移法,发挥到尽善尽美的地步。
在宋代绘画的基础上,元代画家终于创作出合“春夏秋冬”于一卷的山水画。
此时“叙事纪录”与“抒情表意”的综合山水手卷,已发展到极致,不得不朝纯“抒情表意”的山水手卷迈进,画家开始略实景的纪录而重情志的出抒发,弃外型的描摹而重笔墨肌理的创造,轻实境的反映而重历史对话之安排。
以图像“叙事纪录”的要件是“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相互配合,叙事于焉完成。以图像“抒情言志”的要件,则是化“图绘”与“墨象”为“图绘意象”,并使画中的意象与意象,在对比对照之间,产生“象外之意”,间接暗示画家的内在情志。画家也可让自创“图绘墨象”,与引用的古代名家“图绘墨象”(或通过重新诠释的历代名家之“图绘墨象”)在画中并列,使今古对照,产生深厚的承先启后感。
宋代“抒情言志”绘画的先声是米元章、米元晖父子以“信笔”画的“米点山水”手卷。二米在墨色即兴变化上,在情感志趣抒发上,化繁为简,对照强烈,在山水手卷的表现法上,有重大的突破。(米元章云:“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因信笔为之,多烟云掩映树木,不取工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卷》,则在笔法线条上,在肌理皴法上,在典故引用上,细而腻之,深而广之,是新型笔墨法的开山之作。黄公望以自家的“糊突”笔墨,也就是“修补式”笔墨,重新诠释董源的披麻皴与矾头皴,及二米的米点皴,以不断修补重迭积染的点线方式,创造了自家独特的图象肌理系统。从此,以笔墨“格物致知”的时代即将取代以造型“格物致知”时代,抒发情志的的山水画,开始大盛。画家不但要再画中安排意象之间的对比对照,同时也要安排笔墨阴阳干湿浓淡的对比对照。如此一来,抒情山水便从专注“意象对照”的南宋团扇小景,发展到元代的笔墨多层次对照的山水画。黄公望81岁作的《剡溪访戴图》(至正九年,1349年,云南省博物馆藏),就是例子。(图十三)
笔墨因黄公望而有了新的定义,那就是有呼应修补的干湿墨色、有深厚沉郁的肌理皴法、有承先启后的历史对话,可称之为“即兴修补历史对话法”。此后元代的吴镇、倪瓒、王蒙、方方壶,明代的沈石田、文征明、陈白阳、徐青藤、董其昌、吴文中、陈老莲、蓝瑛、张风等等画家,都能承继此一传统,各有发扬。其中以董其昌变奏与影响为最大。
董其昌将赵孟頫以书法入画的手法与“古意”入画的观念,与黄公望的“即兴修补历史对话”的笔墨,深化扩展,形成了“笔墨历史论”,并将之系统化的追溯到王维,再与王守仁的“心学”结合,确立了“南北分宗”的绘画史观,大胆指出“以境界奇怪而论,画决不如山水,而以笔墨精妙而言,山水绝不如画”。
因为“自然/造化”中的山水花鸟,充满了“境界奇怪”的结构,常常怪到令人匪夷所思,超乎人类的想象;不过山水花鸟的造型,没有受过绘画史的熏陶,千年不变,而名家所画的山水花鸟,不单反映“自然/造化”的不变,同时也反映了艺术史上画法的精妙变迁,更值得赏家玩味。
笔墨既然比现实的山水还要“精妙”,那山水的绘制,便可从笔墨自身的规律中求取。因此“因山水生笔墨”的画法告退,“因笔墨生笔墨”的画法诞生,画中山水树石的形状与运动,要笔笔呼应,树之笔墨配合石之笔墨,配合山之笔墨,配合云之笔墨,配合水之笔墨,浓淡干湿,阴阳明暗,远近大小,高低浅深,粗细方圆,顿挫疾缓,相辅相成,自成规律,与真山水的关系,常在似与不似,若有若无之间。
董其昌的立论预示了不久之后,王概(1645-1710年)的《芥子园画传》(1697年)绘画字典与文法规则的诞生,也就等于“绘画图像的综合碑帖”的诞生。从此画家只要《芥子园画传》在手,便可以不依靠自然,就画出或创作出自家独特的“绘画语言”或“肌理皴法”。明清之际,山水风格的“大爆发”,可与六朝文学风格“大爆发”遥遥呼应。
董其昌之后,清代的王铎、傅山、程邃、髡残、程正揆、查士标、戴本孝、梅清、渐江、石涛、八大、龚半千、邹喆、法若真、罗牧、高简、吴历、四王、恽寿平、华新罗、方士庶、高凤瀚、黄鼎、黄慎、张宗苍、董邦达、陆日为、颠道人、李士倬、小四王、奚铁生、方熏、沈宗骞、钱维城……,一直到曾衍东、张崟、戴熙、胡远、虚谷、任熊,以及20世纪的齐白石、黄宾虹、张大千、傅抱石等画家,无不在此一笔墨系统中,承先启后,代有创新,至今不衰。
我们可以程正揆(1604-1676)《江山卧游图卷》的创作为例,说明赵、黄、董,此一“笔墨历史论”的生命力。清周亮工在他的《读画录》中记载道:程正揆绘《卧游图》500卷,风格、画法多种,受黄公望、倪瓒和沈周影响,随意结构,纯任自然。他亲见300余卷,大者过丈,小者尺余,皆“造化入神”,系统表现画家心中映现的山水韵意。程氏在王概《芥子园画传》之前,就已得自我创造山水之秘,并可自由变化达五百卷之多,可见此一理论与实践的强大诠释力与再生力。如此创作,当可成为明清之际山水风格“大爆发”的最佳脚注。
程正揆之后,大画家如石涛、王原祁、吴历、龚贤……任熊、黄宾虹、张大千等,都有长卷名作传世,多彩多姿,神龙变化,都可与《富春山居图卷》前后辉映,照耀千古。
从沈约的“四声八病”理论,到绝句律诗的全盛时期,中国文字艺术,通过“起、承、转、合”结构的灵活运用,发展出前后对照,互补互订的文脉肌理,在唐诗宋词与唐宋古文中,发展出成熟的叙事与抒情技法,与古今不断对话,又在其后的各个时代,产生了不同的变化与发展,到了曹雪芹的《红楼梦》,可谓已臻极致。
中国墨彩艺术,从王维始创的水墨渲淡皴法,到张彦远总结的“墨分五色”法,通过“起、承、转、合”构图法的灵活运用,在元代赵孟頫、高克恭、钱选、黄公望等墨彩大师的手中,发展出前后上下对照又互补互订的肌理皴法,确定了笔墨浓淡干湿在叙事抒情上的各种功能,可以自由无碍的与古今对话。(黄公望题与倪云林合作的《江山胜览图》云:“余昔于春日,往来于广陵淮海间,览江山之胜,恍然会心。遂与倪云林合参,先后凡十年,乃克成此卷,虽质之古人,亦差不愧。是图始于至正八年(1348年)三月,竟于十七年(1357年)仲秋十日也。大痴道人。”黄公望卒于1354年86岁,见《吴中人物志》。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清]郏抡逵《虞山画志》云:“黄公望字子久,……为元季四大家之冠。年九十,貌如童颜。”《历代名人年谱》亦谓其九十岁卒)
尤其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卷》,其笔墨皴法的肌理表现与历史对话,使水墨画达到完全独立自主的地步,不但为“抒情山水”在意象并列对照法之外,开启了笔墨肌理呼应法,同时还使意象笔墨之间相辅相成,灵动变化,深刻有味。在此之前的长卷名作,多半都有稿本大样,《富卷》可能是第一卷,没有稿本,“信笔”即兴的名作。(明姜绍书《韵石斋笔谈》云:“取象于笔墨之外,脱衔勒而抒性灵,为文人建画苑之帜,吾于子久无间然矣。”)
全卷在笔墨前后呼应上,可以说反映了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新诗改罢自长吟”的细密;在布局结构上,则以米芾“信笔戏墨”的态度,反映了苏东坡“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的文风。而全画在立意上,可谓达到了他自己要求的“胸次宽阔,布景自然,合古人意趣”,臻至欧阳修所谓的“古画画意不画形”、“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的境界。(欧阳修《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如见诗如见画。”又云:“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黄公望80岁时题倪云林《江山胜览图卷》云:“余生平嗜懒成痴,寄心于山水,然未得画家三昧,为游戏而已。今为好事者征画甚迫,此偾偿之不胜为累也。余友云林,亦能绘事,伸此纸索画,久滞箧中,余每遇闲窗兴至,辄为点染,迄今十有年余,以成长卷,为江山胜览,颇有佳趣,惟云林能赏其处为知己。嗟夫,若此百世之后,有能具只眼者,以为何如耶。”)
在中国墨彩画“抒情山水”的传统中,《富卷》可谓上承王维、董源、巨然、二米与赵孟頫的艺术探索,下开方方壶、王蒙、倪瓒、沈周、文璧、陈淳、徐渭、吴彬与董其昌的笔墨道路,承先启后,是一件转折点式的伟大抒情山水杰作,值得大家继续关注研究。
图十三 《剡溪访戴图》写雪夜访戴故事,笔墨极简约,然其中亦有改动修订之处,使画面简而不薄,约而能厚,产生非常含蓄的多层次对照,对明清绘画的品味,影响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