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时间的深渊——利奥塔美学评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美学论文,深渊论文,利奥论文,时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利奥塔的美学是从关于现代与后现代的分析开始的。
在利奥塔看来,后现代就是现代的重写,准确地讲,是现代的自我重写。利奥塔认为,由于现代性是以一种自我超越(不断由一个状态改变为另一状态)的冲动的形式存在的,因此,在现代之中就暗示了后现代。他反对后现代性是一个新的时代观念,认为后现代性是现代性所主张的某些特征的重写。“简而言之,我把后现代定义为对元叙事的怀疑”。〔1〕在根本意义上, 后现代性改写了现代性这一基本主张:把自身的合法性建立在以科学和技术实现人性整体解放的计划基础上。
在利奥塔对现代与后现代的论述中,包涵着两个表面上相矛盾的基本方面。一方面,利奥塔努力把后现代统一于现代的整体之中,另一方面他又反对现代的整体性,主张用后现代的重写消解这个整体性。这个表面的矛盾,在更深的层次上表达了利奥塔深刻的现代感。这种现代感超越了对整体性的现代追求,而深入到不可表现之物的表现之中。他认为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崇高感,唯一一种标志现代性的情感模式。正是通过这种根本性的崇高感,现代与后现代超越了合法性危机设置的二元对立而统一起来。就时代色彩而言,现在是一个宽松的时代,但基于根本性的崇高感,利奥塔仍然感到了抗拒性的必要。因此他说,“让我们向整体性开战,让我们成为不可表现之物的见证人,让我们激活差异并且拯救这个名字的名誉。”〔2 〕对这种崇高感的抗拒性的展望和阐释,使利奥塔的后现代文化叙述转化成为关于后现代的(崇高)美学证明。
一、物质与时间:写作的意义
现代的科学精神包涵着一种寻求第一原因的冲动。这种冲动被展现为一种现实主义原则。但是,如俄底修斯一样,这种寻找只能成为无终结的漂泊。利奥塔认为,科学的现实主义追求忘记了最基本的现实问题:一切根源性寻求都是被某种现实欲望所支配的。问题是,有没有一个给定的或先在的物质等待着我们的科学认识?利奥塔否定了关于物质的实在观念。一是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一再摧毁了人们对物质实在的描述模式,二是心灵与物质差异已经随着科技发展日益缩小,乃至于可以说,从物质到心灵,只存在等级的差异,“一种节奏的差异”〔3〕。 就两者的连续性而言,物质的心灵都是能量的不同转换形式。心灵追问物质,希望把握和规定物质,但是物质不追问,也不期待回答,它忽视人的存在。“物质是思想的失败,是它的无能的聚合,一种愚钝”〔4〕。
虽然物质和心灵之间只有等级差异,但是,因为在两者的连续性关系中存在不可缩减的秩序替换的转化,因此,这差异本身是不可消除的,消除差异的认识活动成为能量转换的无限发展,成为能量活动的时间绵延。所谓对基本物质的认识,可以理解为一个单子(人)对另一个单子(物)的振动的瞬间感觉或呈现。但是,孤立的瞬间本身是不能被感觉或呈现的,而需要参照对上一个瞬间的记忆和对下一个瞬间的预测。这样瞬间本身就是复合性的,就是现在对过去和将来的意识。通过时间的绵延,差异产生了无限思想,它消除了唯一。
“唯一”的消除,导致了传统认识论的基础,也就是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基础危机。利奥塔认为,真正的基础危机,不是理性基础的危机,而是任何科学意图的基础危机:它失去了构成它基础的现实对象,即在感性时空中被给定的物质。这宣告了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失败。这一失败使形而上学追求现实化,因而变成意识形态。“发展”就是关于现在时间的意识形态〔5〕。由此可以理解, 时间为什么代替客体或物质成为最基础的现代意识对象。在发展的意识形态中,时间被物化、被本体化了。作为一个结果,发展不是以人为目的的,而是以差异为目的的。更准确地讲,发展不需要一个终点,也不与一个观念(如理性的解放、人的自由)相联系:它按照自己的内在动力学通过积累和扩张而再生产自身。“它本身只有一种宇宙逻辑的机遇而没有另外的必然性。”〔6〕
在基础性的危机中,即在物质向时间无限性的漂移中,写作的现代意义被展现出来。利奥塔是在泛指艺术活动的广义上使用“写作”一词的。因为失去了给定的对象,失去了确定性,写作就失去了现实主义基础,在分析纽曼的绘画时,利奥塔指出,写作(绘画)不模仿物,也不展示物;写作就是出现,就是出现的时间。“时间是绘画本身”〔7 〕。他认为,绘画作为一种写作,不以内容,甚至不以单纯的形式为对象,而是“出现本身的模式”。纽曼的绘画成为艺术哲学的揭示:创作不是由某个人操作的行动,它是某物在未定性中的发生。在这种根本的未定性的意义上,也是在反现实主义的意义上,写作(绘画)变成了一个哲学活动,艺术家被迫承担起哲学家的责任:空间意象的形式规则不是给定的、等待采用的;相反,绘画原则上成为对空间意象的形式规则的探索,正如哲学原则上是探索哲学话语的规则一样〔8〕。
利奥塔认为,写作是瞬间的展现。但他又认为,瞬间本身是“已经”和“未来”的悖论性存在。这与他对现代和后现代的理解一致:后现代必须根据未来的先在来理解〔9〕。因此, 他一方面强调写作根本性的未定性,另一方面又主张写作不是从纯粹的当前瞬间开始的——瞬间也不是直接给定的。“世界绝不停止开始”。〔10〕我们面对的是在时间中已经开始,而且不断开始,即已经被描写的世界。因此,写作就是重写。重写,却又没有一个给定的基础(对象),写作的危机具有某种命运的必然性。利奥塔认为,与神话英雄不一样,艺术在自身的危机中面临的是一种没有目的(没有确定)的命运。在这种未定的命运面前,艺术家没有理性、没有争议、没有沉思,由此被带到某种既是最为深远的过去又是最为深远的未来的场景面前。而重写就是这种体验的记录。但是,重写不提供关于过去的知识,它否定了心理主义对客观化的第一因的寻找。犹如心理分析的自由联想,重写不是一种认识活动,而是一种审美体验,在对当前瞬间的呈现中,它对过去的回逆总是指向未来的。〔11〕
写作,作为非认识的重写,变成了一种虔诚的倾听。利奥塔认为,虔诚是一个时间行为,而不是空间模式;它的器官是耳朵而不是眼睛。在最本质的意义上,绘画是某种声音,一个和弦。倾听来自世界深处的静默,那种被重写艺术激发的“直接”。这种“直接”,敞开而“空无”, 是被“存在的必须”保护和持有的“未可期待的将来的到来”〔12〕。简而言之,倾听是对未定的将来的体验性预感。在这里, 时间再次被赋予本体意义。由于倾听对象和意义的未定性,时间本身反而变成了某种确定物。所以利奥塔说“徘徊在未定性的荒野,写作而不目击时间深渊的到来是不可能的。”〔13〕由于基础性的危机,存在和意指的和谐永远不能实现——我们被意义抛弃了,在这个时候,一个艺术家的责任就是作一个“在”的见证人,回答“在”的命令;绘画变成证据,但它不提供任何解读之物,它只是发生。〔14〕
利奥塔认为写作的虔诚同是一种抗拒。他否定了一种试图在艺术中实现科学主义的形而上学的策略。这种策略借助于科学技术手段,试图在艺术中再现根除了一切联系之后的纯粹物(物质)。他质问道,新技术在根除我们的基础时是否能给予我们一个解放的承诺?在与从一切关系中退缩回来的物的联系中,人又怎样安顿自身呢?〔15〕另一方面,他又主张写作要抗拒后现代文化中的消费主义观念——把艺术作为享乐物。写作不提供物象,甚至不提供意义,它只是“那里”之感,只是出现。“人不能消费出现。”〔16〕因此,利奥塔在对艺术的写作意义的阐释中,不仅对艺术家,而且对接受者同样提出了创造或“出现”的要求。
二、崇高与先锋
崇高在利奥塔的美学中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概念,而是一个核心范畴,具有基础作用。可以说,利奥塔美学的基本特点就是他把他的美学体系建立在崇高观念之上。利奥塔在哲学本体论上否定整体性,否定唯一观念,但在这一点上,他却是坚持整体性和唯一观念的。或者可以说,崇高观念是利奥塔反对形而上学整体观的基础点和主要武器。在西方美学史上,先有古罗马的朗吉努斯,后有英国的柏克和德国的康德对崇高作过专题论述。利奥塔接受了柏克关于崇高不是一种升华的事物,而是一种扩张的事物的观点,认为这一观点提供了把艺术从经典的模仿原则下解放出来的可能;另一方面,他又吸收了康德关于崇高是主体心灵的特殊感受力的作用的观点。根据康德,这种特殊感受力是在想象力在数量上无能把握对象时产生作用的,它激发了一种类似道德的牺牲意识的理性感悟——情操,即崇高感。简而言之,想象力的无能激发了理性的觉悟(超越),这就是崇高。但是,利奥塔的崇高观念并不是柏克和康德思想的拼合。他在接受这两人的思想的同时,就作了重要改造:他认为,崇高是对未定性的见证,是“某种将要发生的感情”。〔17〕
利奥塔把崇高定义为“某物将要发生的感情”,不仅否定了把崇高实在化,即把崇高视作对某物的形式感受的观念,而且也否定了柏克、康德把崇高自我化、道德化的观念。某物将要发生,但某物并没有发生,它在根本上是未定的,是“不可表现之物”。利奥塔赞成康德关于崇高的论述:既不涉及概念,又不涉及形式,作为一种心灵的情操,它以心灵自由的名义宣告了美学的终结,即美的终结,但是,他认为,崇高的无限感并不深入到对道德命令,或实践理性意识的预感中。真正的热爱艺术的人,将不在他与艺术品的接触中获得单纯的审美的愉悦或某种伦理价值。根据利奥塔,崇高艺术价值在于,它只是呈现“有不可表现之物存在”这一事实,而不是去屈从于模特模仿自然,或者再现某种被设定的失去了的“绝对”。“崇高不是一种乡愿。”〔18〕
坚持崇高的未定性,无疑坚持了基本的现代情怀。因此,利奥塔把崇高作为表现现代特征的基本情感模式。但是,站在后现代社会文化的基础上,利奥塔又放弃了经典现代主义的自大狂的虚妄信念——这使他把未定性坚持到底。在这个意义上,利奥塔具有在后现代时代的现代主义者的深刻的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意识非常明显地表现在他对风景的美学意义的揭示中。他认为,风景并不构成一个历史或地理的场景,它们不构成任何物,几乎不形成一个整体。人们对风景的感觉,不涉及正常意义上的想象,而是一种中断意识(叙述)的失落感。“要对一片风景有所感受,你不得不丧失你的方位感。”〔19〕利奥塔认为,正是这种失落感,形成了对风景的崇高情操。而这种崇高情操的具体内容却是:不仅孤独,而且心灵被解除了力量;孤独,但不是与自己相守,而是被抛弃在自己之后——自我被抛弃了,承担着一种“内在的孤寂”。
这种现代悲剧性的崇高情操,要由先锋来承担。“正是在这种崇高的美学中,现代艺术(包括文学)才发现了自己的动力,先锋派的逻辑才找到了自己的原理。”〔20〕利奥塔认为,一个先锋画家的首要责任来自于他的绘画活动本身的要求:绘画是什么?这一追问使他的作品被置于这一基本危险之前:在可见之物中有不可见性。因此,不是描述可见之物,而描述不可见之物,成为先锋的真正使命。这一使命,使这一任务成为先锋持续不断的工作:解除心灵与时间的预定关系。“崇高感是这种解除的名字。”〔21〕承担见证“有未定性存在”这一事实,先锋实际上承担了利奥塔指出的19世纪以来现代艺术最根本的危险——因为未定性是不可表现的,也是不可见证的。先锋的使命是必然失败的使命,而它的崇高意义就在这种失败的必然性中。在对浪漫主义,亦即现代性的描绘中,先锋表达了感性和理性的稳定联系的失败。而这一联系正是浪漫主义的理想所在。但是,这一失败开辟了摆脱浪漫主义的怀乡情绪的道路。因为先锋就此放弃了把不可表现之物作为已经消逝在遥远之地的开端或结果来寻找和再现的企图。
“艺术不模仿自然,它创造另一个世界”。〔22〕利奥塔对艺术的规定是在先锋的意义上做出的。这一规定不仅确定了先锋表现不可表现之物的危机命运,而且否定了先锋同公众联系的可能。“另一个世界”,就是一个未定的时空,先锋正是在这种未定的时空中工作的。这就预定了先锋绘画对“美的美学”的逃避,预定了它的作品不需要一种共享的“共同感”。“先锋因此斩断了他们与公众的联系”〔23〕,放弃了过去作品所扮演的向接受整体认同的角色。正如写作不是为了知识一样,先锋是不以理解和接受为目的的。它只专注于艺术品所展现的“发生”的追问。基于他的崇高原理,先锋必然是孤独的,他与媚俗无关,而沉浸于未定性的无名。无疑,在对先锋的阐释中,利奥塔体验到了现代自我深刻的悲剧命运,但是,他把这种命运当作了希望,其悲剧性自然更为深刻和沉重。
三、科技与信息:非人
利奥塔的思想是在他所称为“后工业社会和后现代文化”的今日世界的背景下展开的。由于科学技术,尤其是电子—信息技术的巨大发展与商品交换的全球市场的建立和扩张,一种在开端和结果上都不再属于人的控制范围的新文化正在兴起。这种新文化对人类产生了普遍化和分解的多重作用,它通过技术系统的发展证明了:技术和与之相关的文化被置于追逐它们自身的发展的必然性下,而这种必然性所涉及的是发生在人类所栖居的宇宙领域内的复合化过程中。这个复合化过程在宇宙层次上依据它内部动力学运动,人类被这个过程所推动而不能有丝毫力量把握它。〔24〕这个特殊的世界背景逼迫人在宇宙层次上来思考自身的生存问题。思考的基点是:当太阳死亡(毁灭)后,人的存在和思想是否可能?对于利奥塔来说,唯一值得重视的问题是:在正在到来的新世纪中,生活和思想面临着什么危机?
科学研究表明,太阳已经存在了45亿年了;再过35亿年,它将毁灭。随着太阳毁灭的将是地球、人和人的思想的毁灭。这表明,太阳、地球和人不过是能量聚集的一个暂时状态、宇宙秩序的一个瞬间,或在宇宙遥远角落的物质表面的一个微笑。利奥塔认为,人的死亡是人的心灵生活的一部分,而太阳的死亡则是作为心灵生活的死亡的死亡,也就是心灵的最后死亡——随着太阳的死亡,承载心灵的身体死亡了,心灵也就死亡了;不再有感受死亡的心灵,也就不再有对死亡的感受,“死亡”就不存在,一切都归入了宇宙能量的无限运动和转换。〔25〕这就是利奥塔的宇宙级思维。这一思维关于太阳的死亡提出的问题是:没有身体,思想是否是可能的?利奥塔认为,以电子和信息化为中心的新技术完成了对记忆的程序化和控制,也就是把不同的时间(的事物)综合在一个时间平面上处理为待用的信息。这种程序化和控制,是不依靠地球生命(人体)条件的。根据这一事实,即非人体的记忆,可以得出“无人体的思想是可能”的结论。〔26〕
新技术带来的无人体的思想,即机械的思想,首要的问题是文化(思想)的非地域性。非地域性文化,即一种电报式文化:信息的写作(发送)和使用(接收)都通过远距离传递、转换,而摆脱了信息的时间、地点限制。非地域性解除了人同历史和环境的确定关系,“原初的”接受,即康德所谓“审美的”体验的反应模式过时了。〔27〕因为人不再与客体保持“这里”与“现在”的联系——这种联系是审美体验的基础。直接的反应被延迟了,被阻止在信息传递的无限转换过程中。在这种传递过程中,增加了未定性、不可预见性和信息的自由生长。这是人的存在的非锚定的状态。作为一个结果,随着人与世界的(审美)体验关系的结束,人的主体性的无限性结束了——他本身也被非地域化、非历史化,因而被整合入信息无限复合的整体运动中,成为一个转换器。人,作为主体经历了非人化。利奥塔认为,这是一个在研究的辩证法中的否定的时刻,在这个时刻,世界系统化和非系统化循环的无限性被具体化了,而作为世界主体的人类个体却无论自愿与否,都成为了这种无限性的仆人。“人类不是从中获得,而是变成了工具”。〔28〕个体,乃至人类整体,作为微小的单子,被新技术复合化了,并且被迫把自身发展的需要屈从于大单子宇宙信息综合发展的需要。人的目的被抵押在对无限信息的搜寻中。
新技术建立的世界是一个可栖居的世界,它用都市化的环境结束了过去家居的传统记忆、时间节奏的乡土风格和完美的和谐。都市生活,“不需要写作、童年和痛苦”,没有田园诗,也没有悲剧。甚至没有记忆。技术是一个游戏,是一个无关于真实、正义或美的游戏;它只对有效性负责。在电子——信息技术对世界全面整合的时代,不仅交流变成了语言游戏,而且语言游戏变成了在任何给定时刻的完全的信息游戏。在这个技术的都市世界中,控制不是人间性的或历史性的,而是计算机化的。它把人类带到了远离大地的太空,而人类生存的大地却被压缩为宇宙的零点。〔29〕伴随着这个“零点”的漂浮,人类并没有从新技术的侵入中获得知识、感受力、忍耐力和自由的增长。设备的增强并不意味着精神的解放。真正成功的是形而上学在物理学中,或在今天的技术——科学的操作中的实现。“我们醒来,发现我们并不幸福。”〔30〕
当信息由人脑记忆转换为机械自动存储、自动检阅、转换和复合之后,信息就成为某种“可给的”待用品而被中立化了。所谓中立化,即信息成为非人性的机械产品。信息要被转换为信息(信息化),就是有用(价值)的。”〔31〕中立化,意味着信息的商品化。这导致了知识意义的改变。因此,知识为了销售而生产,为了生产而投入消费。在这两种情况下,知识的目的转化为商品交换,而停止了它过去的自为存在,失去了它的“使用价值”。〔32〕利奥塔认为,在第一次技术革命时期,随着工业被允许扩张入文化领域,知识的生产、交换和消费模式就产生了。新技术革命使这种商品经济模式成为普遍的文化活动模式。在这种模式操纵下,服从于资本的形而上学,“一种时间的技术学”,技术革新以一种性恶论为基础,进入了无限发展的疯狂角逐中。这种性恶论的核心是一种“不再有物发生”的绝望,把心灵转向了对信息或信息复合的崇拜,一种新的拜物教。欲望控制了时间,不是时间的精神,而是市场的精神被奉扬和表现。文化(知识)的商业化扩展到了整个人类。“今天公共的空间被转化为一个文化商品市场,在其中,‘新’变成剩余价值的新资源。”〔33〕
利奥塔认为,今天,人类主体的体验(个体的和集体的)和围绕这个体验的光辉,正在被消解为实利的算计、需要的满足和在这个过程中的自我肯定。“这很清楚,人性的享受被迫为这个单子(人)自我扩张的欲望所牺牲。”〔34〕在技术与市场的双重夹击下,艺术的命运如何呢?利奥塔赞成阿多尔诺的观点,即技术是艺术的一个基本特征,而且进一步指出,生命本身就是技术性的,因为它通过收集和处理信息以维持生存。他认为,工业并不意味着艺术的结束,而是意味着艺术的变异。在这种变异中,利奥塔看到了技术对艺术的非人性影响。就摄影而言,它对风景的机械复制消除了审美体验的必要性;结果是,与绘画相比,摄影不是美的,而是“太美了”。然而,这个“太美”指向了画面和人之外的另外事物——一个无限。这个无限不是某种情操的未定性,而是科学、技术和资本主义的无限性的实现。“工业美的冷酷就在于它把技术——科学和经济理性的无限性包涵在自身中”。〔35〕换言之,工业美实现的不是人性的,而是这种概念的无限性——资本的贪欲。这种贪欲把艺术创作变成了艺术工业,并且带入了艺术市场。艺术家在市场诱惑下,完全按照市场预测服从于求新的原则。利奥塔在好莱坞的成功中看到,艺术工业是一个预测形而上学的完成。“崇高不是存在于艺术中,而存在于对艺术的预测中”。〔36〕这是一种在崇高之后的状态,一种被意志抛弃的状态,也就是非人的状态。
四、抗拒:超越非人?
“现代有时间和空间,后现代甚至不再有时间和空间”。〔37〕利奥塔在后工业社会和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看到了一个非常彻底的非人现实,一个“现实被毁弃”的现实。但是,他并不绝望。“尽管如此,后现代状态不等于幻灭,正如它不等于对非合法化的盲目肯定一样。 ”〔38〕利奥塔坚持抗拒的必要性,他说,你必须抗拒, 只要你必须思想和写作。他在时间的未定性中看到了抗拒的力量,并且把它提炼为崇高情操。当代艺术先锋被认为是实现抗拒或崇高情操的主体,先锋的意义在于,他拒绝了对技术化现实和非人化的大众认同,而在时间和空间条件下——未定性中工作。抗拒技术和抗拒媚俗,是先锋的双重任务,这使他无选择地两面作战。但是,这双重任务是归于一体的,即对整体性(确定性)或一切给定性(事物)宣战。利奥塔认为,正是整体性或整体性的怀乡寻求导致了人类后现代的非人状态。他没有希望先锋的最后胜利——先锋是没有胜利的,而且没有胜利的先锋才能实现利奥塔赋予的重任——作未定性的见证人。先锋不是传统所冀求的救世主,他没有责任重建一个一再被科学、技术和财富摧毁的假定性的现实。“必须弄清楚,我们的任务并非是要提供实在,而是要创造出对不可表现之物的可以想象的暗指。”〔39〕
这是利奥塔美学的意义:他在碎裂的沉沦现实面前,放弃了对世界的审美主义怀乡,而坚持在时间的涌流中通过对未定性的探寻而抗拒后工业社会和后现代文化的非人力量——这是一种对命运的抗拒。因此可以把利奥塔美学称为一种先锋的崇高美学。它是在无承诺的后现代状态中对人的一次承诺,抗拒非人命运的承诺。在今日世界掺杂着虚妄的怀乡恋曲和“怎么都行”的无奈呻吟的喧哗中,利奥塔的崇高美学表达了人类信心的深刻的谨慎和坚强的执着。在这个因为信息充斥而失去交流和理解的文化语境中,利奥塔的美学表达了理解的真诚愿望,并且切实地进行了一次进入人类几乎遗忘的心灵深处的理解——它的尚未被或者反抗着被非人化的未定性的理解。对比已被技术和市场非人化的确定事物,这未定性也许就是人类和它的心灵的希望所在。虽然,出于他的谨慎,利奥塔甚至没有考虑或同意自己去追问这希望“将发生什么?”。利奥塔在为技术和市场的确定性征用的美学,也是为穷途未远的美学探索一条新的路径。是也?当然,利奥塔并非此行的唯一人,比如,在他之前有阿多尔诺。绝望与信心,美学是怎样可以穿越陈见的重重蔽障而深入到人类心灵苦难深处的伟大呢?在奥秘未经揭示之前,我已经相信了美学的意义。
无疑,利奥塔的美学冒着深刻的危险,而且他一直在付出代价。抗拒是否将超越非人之境,未定性是否将是人类心灵之家?当利奥塔为了捍卫未定性而坚持先锋,从而割断与世界和大众的脐连的时候,他正在引导着先锋走向背离人类自身的道路。这是用艺术的非人原则来抗拒技术与市场的非人原则。以非人抗拒非人,正如阿多尔诺在《美学理论》中主张以物化抗拒物化,这是否是人类心灵必须付出的代价?在迦南的旷野上,人类的先贤曾仰天呼告:主啊,你为什么抛弃我?更进一步的危险是,这是否形成真正的对抗,也就是,艺术向未定性的先锋探索,是否能坚持它的崇高情操,而不归于资本主义形而上学的“求新原则”?当前世界先锋艺术的普遍困境正表现了先锋操作向非体验的“求新原则”皈依。1994年法国文化界对先锋艺术的抨击风暴应当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警示:先锋可能变成无能和贪婪的代名词。这里有一个基本问题应当追问:未定性本身是不是确定的?或者说,未定性是不是就是意义(崇高情操)?我认为,先锋应当避免一种新的形而上学,就利奥塔美学而言,即未定性的形而上学(把未定性本体化)。就此而言,先锋的崇高的美学,必须坚持体验的意义才能保证它对技术和市场的非人力量的抗拒和超越。然而,体验本身的确不是保险的,因为它可能把自我带入意识形态的确定性神话。这正如利奥塔所说:“自由并不保险。”〔40〕美学也许不应当承担保险的工作。
注释:
〔1〕〔2〕〔9〕〔20〕〔32〕〔38〕〔39 〕利奥塔:《后现代状态》,英文版,1984年,导论、82页、81页、77页、5页、导论、81 页。
〔3〕〔4〕〔5〕〔6〕〔7〕〔10〕〔8〕〔11〕〔12〕〔13〕〔14〕〔15〕〔16〕〔17〕〔18〕〔19〕〔21〕〔22〕〔23〕〔24〕〔25〕〔26〕〔27〕〔28〕〔29〕〔30〕〔31〕〔33〕〔34〕〔35〕〔36〕〔37〕利奥塔:《非人》,英文版,1991年,42页、38页、6页、7页、78页、121页、82页、31页、77页、74页、88页、142页、80页、 84 页、127页、187页、107页、97页、121页、64页、10页、62页、50页、54页、199页、197页、50页、76页、67页、44页、106页、116页、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