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天地之德与生命--对先秦儒道思想意义世界的一般解读_国学论文

“生命”:天地之德与生命--对先秦儒道思想意义世界的一般解读_国学论文

“生生”:天地之德,人生之的——先秦儒、道思想中的意义世界通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先秦论文,生生论文,之德论文,意义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298(2015)06-0091-09

       DOI:10.14082/j.cnki.1673-1298.2015.06.011

       通观《四书》《易传》及《老子》《庄子》等先秦典籍,我们将会发现:“一体”“感应”与“生生”,是构成儒、道世界观的三大关节。其中,“一体”即“天人一体”,是人的生存论前提。它意味着:天、地、人是一有机生命整体,而人为天地之心;人在天中,在世即在家,故“亲亲、仁民而爱物”;天在人中,人性即天道,尽人性即可合天道,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感应”即世界在人与万物的相互感应中生成,其基本理则是阴阳对生迭运,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

       阴阳对生迭运、感而通之,其能其功即是“生”,“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经·系辞下》);或曰“生生”,“生生之谓易”(《易经·系辞上》)。朱子《易本义》释“生生之谓易”曰:“阴生阳,阳生阴,其变无穷,理与书皆然也。”则其所谓“易”,既可指“理”,说到底是指“道”(即有理之气),亦可指书,即《易经》本身。就道而言,“生生”指天地变化之根本功能,天地万物莫不循之;就书而言,《易经》用以呈现此“生生”之道、德与理,并让人循此道、贵此德、成此理。“生生”既是天地之德,也是人生之的。

       关于“一体”“感应”,笔者另文述之。在此,笔者谨以“生生”为中心,递进而层解之,以呈现中华圣哲广大深远之意义世界。

       一、“生生”:天地之德,人生之的

       《易经》言“生生之谓易”,乃继“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善,成之者性……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而来。“仁”言阴阳造化之心,“用”言阴阳造化之功;它们分别对应着其下的“盛德”与“大业”。朱子释“显诸仁,藏诸用”时说:

       “显诸仁,藏诸用”,二句只是一事。“显诸仁”是可见底,便是“继之者善也”。“藏诸用”是不可见底,便是“成之者性也”。……“显诸仁”,德之所以盛;“藏诸用”,业之所以成。譬如一树,一根生出许多枝叶花实,此是“显诸仁”处。及至结实,一核成一个种子,此是“藏诸用”处。[1]2525

       归根结蒂,“生生”乃“一阴一阳”、阴阳变化的另一种表达。但以“生生”言变化,既体现了中华圣哲视天地万物为有一机生命体之世界观,也意味着阴阳之变本身即蕴含着生命,具有朝向生命展开的内在趋向。《说文》曰:“生,进也。象草木出土上。凡生之属皆从生。”“生”是一个象形字,取象于草木初生、破土而出。从此意象出发,“生”可以被引申出众多含义,如“始”“起”“出”“造”等“由无出有”之义,以及“活”“养”“生育”等义[2]706。但是,作为同一个意义家族,“生之族”无论如何引申,都关联着“草木出土上”的初始意象,以“生命”为主要关注对象。故蒙培元先生说:“这个‘生’字是全部周易的精髓。人们都说,‘易’有三义,即变易、不易、简易。但‘易’之三义不是一般地讲自然界的变化之道,而是以生命为其核心内容的,因此才有《易传》的‘天人合一’之学。阴阳变化错综复杂,但阴阳从本质上说蕴含着生命。所谓‘不易’,正说明生生之道是一切变化中之不变者。所谓‘简易’,正说明乾坤所蕴含的生命意义是最简易明白的。《易传》说:‘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这个‘理’就是‘生理’。‘生’的哲学是中国哲学发展的一条主线……”[3]5-6

       朱子以树木生长喻指阴阳变化的生生之道,实际上是把一气相通的根、干、枝、叶、花、实比作天地万物,而把种子比作“太极”,比作那颗含藏着无穷生气、生意、生机、生理的宇宙大种子、总基因。太极之道依其阴阳对生迭运之内在机制化生万物:“阴阳”言其气,“道”言其行,“德”言其性能,“业”言其功用。“德”外发而形于业,“业”内敛而藏于“德”。天地无心而成化,其心即其理、其道即其德、其德即其业,本无德与业之可名,尤不可歧“心—性”“道—德”“德—业”“功—能”而离析之。《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其为物不贰,其生物不测”。“不贰”即一,心与性一,道与德一,德与业一,终与始一。既如此,《易》为何极赞天地之有“德”有“业”,且业极其大而德尽其盛?盖圣人以人观天,以有分者明本合者而立其名,以有限者仰无限者而叹其大与盛也。

       老子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孰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第51章,河上本)《老子》此章文字,各传世文本略有不同,释之者纷纷。然通观上下文,其主旨显然是赞天地之德,与《易传》之说相通,皆有天地无心而成化之义。

       人们或许会说:万物有生即有死,且一物之生,常意味着另一物之死,故庄子曰:“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庄子·齐物论》)既如此,作《易》者何不谓“死死之谓易”,却单言“生生之谓易”?此自有其说。《易经·系辞上》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知死生之说”,即明死生之理。特定物类、每一物类之特定个体,以至于一切有形有象之物,确实有成有毁、有始有终、有生有死。但就世界总体而言,一物之成毁、始终乃至于生死,不过是一气之聚散变化而已,所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即庄子所谓“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因此,个别物种及其个体有成与毁,但整个世界却在阴阳对生迭运中变化不穷、永无止息:一岁之中有四时之变,冬天既是一个四时之变之终结,也预备着另一个四时之变的到来;一颗树种植入土中,春生、夏长、秋实,至冬季虽枝枯叶落,其生意却未随之而去,而是敛藏于新生果实之中,预备着参与到新的四时之变中……故“生生”乃天地万物之变的大趋势、大方向。《易经》首卦即以“乾,元亨利贞”相示,所明即此变易、简易而不易的生生之理。庄子亦曰:“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庄子·大宗师》)其“生生者”与“杀生者”,即可被理解为阴阳对生迭运之道。《文子·守真》的“生生者不生,化化者不化”亦同此理。明乎此,则知天地以“生”为道、为德、为业,可以无疑矣!

       人之生死同万物之始终、成毁一样,亦为一气之变。然而,若据此便认定人之生与死全无分别,甚而以为人无论如何生、如何死皆无可置喙,则大谬!何哉?人有人的生死之道、德、理与性,行其道、成其德、全其理、尽其性则为人,否则不过一物耳。《大学》以“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明其宗,《中庸》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开其篇,皆欲人生其所以为人之生、尽其所以为人之性。不明于此而以粪土视人,人一出生或埋于林木之下、或置于虎狼之口,所成也只是粪土之用、虎狼之食,怎能以之为生人之道?

       那么,何者为人之所以为人之性?曰:仁义而已。何以知仁义为人之性?曰:人能为仁义,故仁义为人之性能。人亦能为不仁不义,何不谓不仁不义为人之性?曰:因不仁不义非天所赋予人而异于禽兽的生生之理;譬若人会生病,而曰人本病,可乎?[4]449故孟子道性善,必以“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人心之所同然”及“人之所以异禽兽者”为言;而其证成性善之说,则广泛回应了其时各种人性论: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叟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孟子·告子上》)

       孟子引《诗》与孔子之言,以明人性本天道而来,乃天然本有之善。此善性即人所同具之四心可见。至于人之为不善,非其性能(“才”)不具、不足,乃因其不反身内求、舍而失之。“性无善无不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诸说,既无视人异于禽兽之善良潜能,又以人性为一现成有形之物,遂不明“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之精义。故朱子解《中庸》首章,括其主旨曰:“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教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中庸章句》)所谓“备”,既是具足(人类天生具此性能),也是成就(其性能又有待人去成就、去实现,并非现成有形之物)。今人论人性善恶,持性恶之说者少,持性善之说者更少。论者多受科技思维影响,以人性为对象化的现成有形之物,更不明天人相继之理,遂群趋“无善无恶”“可善可恶”“有善有恶”之说。告子、荀子之谬,正在于此。其高者,亦止谓“性善为道德教育必要的人性假定”。果真如此,则人已为假人矣!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槖蘥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老子》第5章,王弼本)“天地不仁”四句话,连同“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等,曾被不少人视作道家反对儒家仁义之道的证据,并进而把儒、道思想对立起来。其实,“槖蘥”之喻,正所以明《易》之阴阳对生迭运的生生之道。“天地不仁”之“仁”,系指有心之爱;而天地无心,故以“不仁”说之;“天地不仁”,实即天地无心而成化之意。圣人爱人而有心,但其心皆合乎生生之理、非有所偏私,故曰“圣人不仁”。而老子的“尊道”“贵德”之说,即涵摄尊仁贵义之意;或者说,“尊道”“贵德”本身即是大仁大义:“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老子》第38章,帛书本)“无为”是无强制性、压迫感之作为;“无以为”是无偏私目的和动机之作为。故老子所谓“不仁”,正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之大仁。否则,其“三宝”以“慈”居首,乃不可思议之事。“慈”者何也?爱也,仁也,乃长辈对于晚辈的仁爱之情。其以“慈”立仁爱,正欲彰显大仁所具有的并包兼载品格。庄子所谓“有亲,非仁也”(《庄子·大宗师》),以及“至仁无亲”(《庄子·天运》),亦当如是观。其所谓“亲”,即有心而偏私之爱。

       总之,对于儒、道两来说,“生生”既是天地运化之根本趋向,也是人生在世的意义之源:阴阳对生迭运、生生不穷,即是天地造化之根本功能;人继天地之化而成其所以为人之理,即是人生的价值方向。人的仁爱之性、仁爱之情,既是人类高于世界其他存在物之根本特性,也是天地生生之德的集中体现。“生生”乃一切价值得以确立之根基;去此根、堕此基,将天倒地悬,价值大厦亦因之崩塌!

       二、“生生”:当然本于自然,自然成就于当然

       《易传》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又曰“生生之谓易”。“生生”有因其生(或应其生)而生之之义。若置于“自然—当然”的思想框架中,则“生”者自然也,“生生”者当然也。以“生生”为天地之德、人生之的,本身即已蕴含着“自然—当然”一体而内在之关联。

       “自然”作为哲学范畴,乃老子首创,且为道家之核心范畴、最高价值。“自然”由“自”与“然”合成。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鼻也。象鼻形。……今俗以作始生子为鼻子是。……今义‘从’也、‘己’也、‘自然’也,皆引伸之义。”“自”本指鼻子。因人于胎中鼻先成形,故“自”亦有“始”义;而“己”等义,乃其引申义。“然”,《说文解字》注曰:“烧也。通叚为语词,训为如此。”故《老子》中“自然”一词共出现5次,皆不外乎“自己如此”、“本来如此”之义。所谓“法自然”,即“在方法方,在圆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王弼《老子注》),亦即因其本然而然之、因其本是而是之。即此而言,“法自然”与“生生”皆有自、当不二之义。故刘咸炘曰:“道家虽主自然,实以自然贯乎当然,为以天贯人。天亦当然也,人亦自然也。”[4]1079

       所谓自、当不二,意味着自然与当然一体相联、密不可分:自然是当然的出发点与根基,不自然必不当然;当然是自然的完成与实现,无当然则无以成其自然。简书《性自命出》为战国儒家类文献,其中说: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知情[者能]出之,知义者能入之。[5]136

       对于中华圣哲来说,“道”并不是外在于人生的静态法则,而是展开于人生、渐显渐著的动态过程:“其始近情,其终近义。”“情”为人依其天赋性能感物而动时的当下显现,属自然之事。“义”者宜也,即情发而得其宜,属当然之事。故道含情、义两端,即是合自然与当然为一体:从自然的角度来看,当然即自然之成;从当然的角度来看,自然即当然之始。引而申之,此种关系亦可及于天人之间:天者,人之始也;人者,天之成也。《中庸》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即含此义:天命之性即天或自然,率性、修道即人或当然;率性、修道,是在应天、顺天中起人为而成其为当然的。其理与《易传》“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同。

       与儒者论自然、当然关系相似,庄子亦曰:“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庄子·齐物论》)。“然”即“自然”,“可”即“当然”。其言盖曰:物皆有其自然之性,因而皆有其当然之则。这也是当然本于自然、不离自然之义。《庄子·秋水篇》于此义申之尤详:

       [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天”者,自然之性能;“人”者,外且异于“天”之人为。故牛马四足属于“天”,络马首、穿牛鼻属于“人”。“命”者,自然之分际。《庄子·人间世》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为大戒。”《庄子》书中对很多概念的使用比较灵活。这里的“命”“义”分别相当于上文所说“天”“命”。“天”“命”皆属自然,但两者对言,前者较倾向于积极的“性能”义,后者较倾向于消极的“限定”义;然性能中有制限,制限中亦有性能。“德”者,应于“天”与“命”之德能。穿络牛马非皆不当为,关键在于不逆天、不灭命而用之;名、利非皆不当得,要在不以德殉名。故其所强调的,仍是以人顺成天、以当然成就自然。这与儒家的“裁成”“辅相”之道也是一致的:“天地交,泰。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易经·泰卦》)“裁成”“辅相”实即孟子的“顺杞柳之性以为桮棬”(《孟子·告子上》)之义。

       自表面观之,荀子倡导的“性伪合”与老庄及先秦儒家主流颇相似:“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荀子·礼论》)其实,“性伪合”只是性与伪的结合。在荀子这里,性与伪从而自然与当然、天与人,始终处于相互外在甚至于对立(至少荀子本人是倾向于强调这种对立的)之中。而老庄及先秦儒家主流的自、当不二之论,恰恰建立在天人一体、物我感应的基础之上。故荀子的“人定胜天”之论,固可引申出现代中国人那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斗争哲学、主体性哲学,却很少有蕴含于“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易经·系辞上》)、“与天地参”、“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之中,而为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所发挥,那样一种充满高度认同和生命担当的“继天立极”意识。

       三、“生生”:修其天爵,学以为己

       自、当不二的“生生”之道,凸显的正是内在价值之实现——惟其自、当不二,故为内在价值。孔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里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仁义是自然而当然的。惟其自然、为天然本有之性能,故其得失只与拥有之者是否求之、守之有关,而与外在环境和条件无涉,遂成为内在价值。孟子对此体会至深、发明至详,且兼及内在与外在价值的清晰分疏:“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尽心上》)仁义礼智作为价值,求之者之所求即在求者身内,即求即得;如同目而能明、开目即明,故为内在价值。富贵长寿作为价值,虽为常人所欲,然其所求在求者身外,求之有其道,得之有其缘,求而不必得。如“欲穷千里目”须“更上一层楼”;虽登层楼高山,若雾霾遮蔽,亦难目穷千里,故为外在价值。至于“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人或视之为宿命论;其实,其“命”、其“天”皆指限制其价值实现之外部条件,以表明富贵与长寿可求而不可必得、属于相对价值。孟子必以仁义礼智为人之“良知”“良能”,“良能”即指“性能”,并非无关于内在价值实现的“才能”或“能力”。

       儒者的义利之辨,即是内、外价值之辨。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义”,即内在价值;“利”,即外在价值。君子与小人的根本区别,就在于追求何种价值。孔子复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为己之学追求和实现的是内在价值,为人之学追求和实现的是外在价值。这并非意味着义与利势如水火、势不两立。“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大学》);“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循此本末之理,则内在价值是本,外在价值是末。有本方有末,本立而道生。故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天爵”者,内在价值也;“人爵”者,外在价值也。“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从之”既有随之而来之义,亦有听之任之之义。孟子之言内含三重重要义蕴:其一,修德本身即是目的,德即福、福即德,不能外德而求福,故修德虽无外在价值之来,亦当听之;其二,正常状态下,修其天爵则人爵从之,利乃从义而行之自然结果,行义而不利乃非常之事;其三,人爵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得人爵而弃天爵,乃取败之道。《易经》本为言吉凶、利害、得失之书。孔子作传,以明其“德义”为旨归:以德为福、从义得利,故以“利者,义之和也”(《易经·乾卦》)为言。“和”者,“相应”也(《说文解字》);利与义相应则吉,与义相悖则凶。故“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里仁》)。《大学》深明其道,故曰“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且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相戒。

       以内、外价值为本、末关系,亦为老、庄思想之要旨。老子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老子》第52章)“知”者,识也。其所识非仅认识问题,更为价值问题,故以“没身不殆”作结。母者,本也;子者,末也。有其本,始能有其末;欲守其末,复修其本,故“没身不殆”。

       庄子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庄子·齐物论》)“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置于“道,行之而成”前,语显唐突。其《寓言》篇有一段条理分明且相近的文字:“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古来注之者多有主张将《齐物论》之“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扩展为“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且移于“不然于不然”与“物固有所然”之间者。其说可从。本此,庄子“然”、“可”合一之说的完整面貌应为: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道,行之而成”,表明了“道”(价值)的内在性与过程性,与儒同。“物,谓之而然”,物通过分析与命名被确定于人的意识之中。刘咸炘的《庄子释滞》,多有至论。他以“可”为“本身之善”“绝对而有定”,而非“相对之价值”“相对而无定”,即为至论。[4]1103-1104用如今的价值论述语来说,就是所谓“本体价值”与“工具价值”。但他又说“‘然’也者,事实之词也,即自然也;‘可’也者,意义价值之词也,即当然也”[5]454却有易于混淆之处。若修正为“‘然’也者,事实之词也,即物自身所本有者;‘可’也者,意义价值之词也,即成物之所本有、是物之所本是”,方无语病。

       譬而喻之,鸟生而有飞翔之性,为“然”;鸟而尽其飞翔之性,即是“可”。鱼生而有游潜之性,为“然”;鱼而尽其游潜之性,即是“可”……其“可”本于其“然”,亦所以成就其“然”。此即所谓“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反之,必使鸟为鱼之游、鱼为鸟之飞,则“不可”。故庄子又说:“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庄子·骈拇》)“至正”即最公正的价值尺度,即物得而尽其性命之情者,亦即可其自身所本有者。这一尺度,也是评判事物价值之根本尺度。依此内在价值尺度进行评价,即是“以道观之”:“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庄子·秋水》)物自足其性、自成其性,何所贵贱于其间哉!此即“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外此以观,则皆为相对而无定之价值:“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庄子·秋水》)今人常以“相对主义”标定庄子,实不知庄子所主张之价值,乃内在而绝对之价值;其所竭力反对的,则是以相对无定者为绝对价值。

       总之,无论儒家还是道家,其主流思想皆以为:内在价值是本,绝对而有定;外在价值是末,相对而无定;内在价值能否实现,取决于人的自主选择;外在价值能否实现,尚受制于各种机缘和情势。当然,两家立说,同中亦有异:儒重在发内在、绝对价值之本,道重在破反末为本、以相对为绝对、以外在代内在之偏蔽。大同而小异。

       四、“生生”:成己成物,中和位育

       在字面上,“生生”一词,既有“生命生成”“生命成其为生命”“生命不断生成”之义,亦有“让生命生成”“让生命成其为生命”“让生命不断生成”之意。前者是成己,后者是成物。“生生”以一阴一阳、同字叠用这一最常见、也最中国化的表达方式,呈现了中国人和而不同、并生共育之价值追求。

       《中庸》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诚”为《中庸》及儒学之重要范畴,字书及先儒解为“实”“信”“真”“敬”等,不一而足。其实,“诚”之要义在“如其所是”“是其所是”。故终如其始、行如其言、言如其心、心如其性,皆谓之“诚”。归根结蒂,如其所是、是其所是,只是如其性之所是、是其性之所是。终始不贰、皆如其性,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诚”是本身价值、内在价值之实现,是成己之所本是、成己之所当是,故曰:“诚者,自成也。”本诚而行之,即为“道”,与“率性之谓道”同旨;此道自导而自行之,故曰:“而道,自道也。”己与物一体联动,尽己之性即是尽物之性;如血脉与官体,自成即互成,故曰:“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仁”以尽己,亦以及物;知周万物,亦以成己。仁、知一理,内、外一原,皆性中自有之德,故曰:“性之德也。”逆而言之,则为得其性也。物我两尽、内外相协,随所施措,无不得其宜。正因为成己、成物建立于内在价值之实现上,故成己、成物乃一体两面之事:成己自能成物,成物亦所以成己。①物我两尽、内外相协,则能生而又生、生生不息。故《中庸》继“时措之宜”而言“至诚无息”。

       《中庸》又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者,天所赋性,理之浑含在中,全粹中正,万里咸备,故为“天下之大本”。“和”者,性发为情,各得其宜,故为“天下之达道”。“致中和”即内尽其性、外极其宜。极于中,而天心合;极于和,而物情顺。[6]53“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当然不是说:桀纣出,天地为之错位;尧舜生,江山为之改色。它意味着:致中蹈和,则人心合天心,人进入了自己生命的内在节奏,也进入到了整个世界变化的节奏之中,而与万物共生并育、翩翩起舞,亦即孔子“成于乐”(《论语·泰伯》)之境。中和位育的别种表达之一,即是与天地合德:“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易经·乾卦》)“合”即人与世界运化节奏的和谐与一致。中和位育还可表达为“与天地参”:“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大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所不同的是,“与天地参”进一步表达了人若能自尽其性,其意义已经超越了特定物类的限制,而成为宇宙大生命的能动承担者与实现者。

       五、“生生”:素位而行,乐天知命

       将“自然”推进一步,即是“已然”。“君子素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中庸》)“素位”者,当下已然之位也。当下已然之位,固非赋性之初。可是,作为已然,它与赋性之初一样,无论人们是否自觉其所以如是之故,皆无法推倒重来,而只能由此出发,顺之而生。②人生随时随处皆有其已然之位,已然之位皆有其当然之事;即其已然而立其当然、成就其当然,此即“素位而行”③。如此,则成己、成物皆有实地,非空空而为、泛泛而行。

       “素位而行”既非消极顺应、不思进取,亦非慕外忽内、不安其位,而是在认同中承担、在承担中开拓。其与“志于道,据于德”(《论语·述而》)辞异而理同。道者,应然之理;德者,已然之位。志于道,人生即向可能性展开,故能据而不拘;据于德,则可能性、理想性以已然为根据地,故能志而不虚。孔子“知天命”(《论语·为政》)、“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论语·尧曰》)的“知命”之说,所论亦在“素位而行”。所谓“命”,既是命运(运会至此,即为已然之位),也是使命(为其位之所当为)。“知命”是在承担命运中履行使命,又在履行使命中尽其性命。正是在承担与开拓的交互引发中,君子始步入生命与世界的内在节奏之中,故曰“君子无入而不自得”。“自得”,即得其性而定其心。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孟子·离娄下》)其“自得”即自求而自得其性,“安”即随遇安、心无不定。今人常以求知识之法解之,理虽相通,却瞠乎浅矣!

       “素位而行”的反面,是“愿乎其外”:不修当下已有之位,慕己所未有,为其不当为,“若富贵而无忧勤之心,贫贱而无贞固之守,患难而无冰渊之戒,夷狄而无羞恶之志,小有补救,贪生持禄,则逐流丧己,小人而无忌惮矣”[7]1268。“小人行险以侥幸”——“行险”者,不安其位而盲动、躁动;“侥幸”者,不从其义而以侥幸得利为志也。“君子居易以俟命”——“居易”即“素位而行”,“俟命”即“不愿乎其外”。孟子的“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天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虽从本源处讲起,亦含“素位而行”之义:“夭寿不贰”,即“不愿乎其外”;“修身以俟之”,即素位而行。人能如此,即可从容淡定地挺立于生命之途、命运之途。

       如此从容淡定、心安理得,即为人生至乐。故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今人解之,或有以“万物皆备于我”为主观唯心主义者,荒谬莫甚!其文末一句是说:力行恕道,是求仁得仁最切近的入手处。由此可知,整段话在讲尽性成德之事。“反身而诚”的前提是:“万物皆备于我”,其结果是“乐莫大焉”。“万物”即万事,非指与人的道德性命无关之事④。进而言之,即万事之理皆备于我、皆具足于我之性分,又是靠我自己去探求、去实现的。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在我者也。”故“成”有具足、成就之义。“反身”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反省,而是反身内求。“诚”,所思、所言、所行皆如其性,皆在道上。“反身而诚”乃学成德立、性尽德全之时。有许多功夫在,非始学之可比。“乐”,理得而心安、心广而体胖;是人尽其性时所拥有的一种恒常遍在、自足无待的生命状态,亦即宋儒标揭之“孔颜乐处”之“乐”也。诚身之乐非口耳之娱,亦非审美愉悦——后两者皆依对象之有无而起灭。尽性诚身之乐则遍在常有,无处不安,无在不乐。《易经·系辞上》曰:“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不忧”即是安,即是乐。《易经·乾卦》曰:“不成乎名,遁世而无闷”;《论语·学而》曰:“人不知而不愠”。“无闷”“不愠”即是安乐;君子尽性,本不求人知,何“闷”与“愠”之有?即便欲人知之,亦在与人为善、尽物之性,何事乎名?

       《庄子》亦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庄子·人间世》)亲子之爱乃人情自然之固结,故不可解除亦不该解除。⑤君臣上下,乃天下必有之事,逃而无可逃。“不择事”“不择地”,即因其自然与已然而承担之;“安之”随所遇而安,而行其所当为。如此,则能摆脱各种暂时的、对象化情惯情感之干扰,而获得自足无待之精神自由。至德有至乐,至乐无可乐。故《庄子·至乐》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素位而行之,随遇而安之;人生有此乐,死亦何所惧?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人或以夫子甚至儒者不关心生死之事。实则生死事大,何可率尔为说?若能素位而行、乐天知命,全而受者全而归,生而尽其性,死而得其正,则生固欣然,死亦安然。人间至乐,莫过于此。故夫子又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先进》)周敦颐《太极图说》以“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终其篇,而张载《西铭》以“生吾顺事,没吾宁焉”要其归,可谓深得儒、道思想正脉。

       总之,“生生”以最具中华文化特色的表达方式,凝聚了中华圣哲广大深邃的意义世界:天人不二,故“生生”既是天地之德,也是人生之的;唯其天人不二,故自然与当然亦为一体——当然本于自然,自然成就于当然;唯其自当不二,故内在而绝对之价值立焉,反身内求,学以为己;唯其价值内在,故成己、成物一体相联,成己即能成物、成物亦所以成己,致中蹈和,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自然之推,即是已然,素位而行,乐天知命。生人之道,尽于此矣!

       赞曰:

       一体感应而生生,老庄孔孟道相承。

       天人不二自当一,求与所求皆在己。

       成己成物一线牵,致中蹈和天地参。

       素位而行反身诚,乐天知命得永终。

       敢问中华道安在?收拾此心会群经。

       注释:

       ①若建立于外在价值之上,则成己、成物常二;非惟常二,且常相悖反:馒头只有一个,我食之则人不得而食矣;处长只有一个,我居之则人不得而居矣。

       ②今日之科学,关于人类起源有诸多假说。然而,即便彻底确认了人来源于猿猴,那也无法解决人生之价值和意义问题,人类仍然要从当下之人位而非遥远之猿位起行。

       ③王夫之在《礼记章句·中庸》中曰:“‘行’者,为其所当为。”

       ④若泛指外在于人之万物,则万里以外、千里海底之鱼鳖虾蟹皆备于我,于理通乎?

       ⑤《说文解字》曰:“解,判也。从刀判牛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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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天地之德与生命--对先秦儒道思想意义世界的一般解读_国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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