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话的分布、内部分区及系属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平话论文,区及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汉语分区研究的一个重要成果,是李荣先生等主编的《中国语言地图集》(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合编1987、1989)将平话单立出来。李荣先生说:“平话的研究刚刚起步。广西有‘官平壮白(粤语)客’五种主要的语言(方言),这个说法相承已久,所以图[B14]画出通常说的平话分布的范围,留待以后核实。平话桂北片与桂南片差别相当大。平话的共同点是古全浊塞音声母今读清塞音、塞擦音时一般不送气,与粤语勾漏片相同。”(李荣1989)《中国语言地图集》将平话单立的新见解,不仅提高了平话在汉语方言里的地位,而且丰富和发展了汉语方言分区的理论,因此,引起了语言学界的广泛注意和热烈讨论。平话究竟有什么特点,平话的历史来源、平话的分布范围、平话的内部分区、平话能否成为独立的大方言,至今仍是语言学界特别是方言学界的热门话题。
我们自2003年1月起至今,对广西的汉语方言开展了一次较全面的区域调查,其中已完成了对广西境内有平话存在的总共为47个方言地点的调查。它们是:桂林市的恭城、桂林市郊(杨焕典等调查)、临桂、灵川、龙胜、平乐、全州、兴安、阳朔、永福等县;来宾市的兴宾区、柳州市的柳城、融水等县;河池市的巴马、都安、罗城、宜州等县;百色市的百色城郊区、平果、田东、田阳等县;贺州市的八步区、富川、昭平、钟山等县;梧州市的苍梧、岑溪、蒙山、藤县等县;贵港市的桂平、平南等县;崇左市的江州区、宁明、扶绥、龙州等县;南宁市的南宁城郊区、宾阳、横县、隆安、马山、武鸣等县;玉林市的福绵区、北流、博白、容县、兴业等县;钦州市合浦县(林亦调查)。此次调查的取点要求是:除了地级市所在地取郊区为代表点外,各县(包括县级市)均取当地平话人口最为集中的乡镇作代表点,并住在这些乡镇,以延请到当地发音人,以求较真实地调查到当地平话的语言体系。
此外,我们还对云南省富宁县平话、湘南的宁远县平话、粤西北的连山县连山话、封开县开建话、封川话进行了相关调查。这些调查有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平话方言的性质。
壹 平话的特征
根据这次调查,我们再次确认古全浊塞音、塞擦音声母今读为不送气清塞音、塞擦音是平话各片各点的共同语音特征。与此同时,确定“炒菜锅、厨房、回家”三个特征词(在平话区内普遍应用,大体一致,在外区方言又是比较少见的常用词),作为划出平话分布范围的语言标志。另外,还要求在这个分布范围里,平话方言地点的自然地理、文化地理应相连或相一致的。
以下选择若干地点平话,还有几个参考地点的方言,以“炒菜锅、厨房、回家”三个特征词,以及古全浊声母“亚定从澄群”等的读音,作一简要比较。“亚定从澄群”今读不送气清音的用“+”号表示,今读送气清音的用“-”号表示。所列地点中,江永点由黄雪贞调查;怀集点由詹伯慧、张日升等调查;江华点由彭新凡调查。其他地点见上文说明。
贰 平话的分区
平话人作为一个民系的特点,就是他们主要是沿着江河两岸居住,如:在广西邕江至左、右江沿岸的多数汉族村庄都是说平话的人。在广西融江沿岸的多数村民也都是讲平话的。也有沿着陆上古官道居住的平话人,如:沿着宾阳县经武鸣至都安的古思恩府官道分布的讲“横塘话”或“宾阳话”的平话人。因此,我们可推知,平话人主要是沿江北上或西溯而播散的。为此,我们认为平话的分区应是依不同的江河流域来划定可能更为妥当。不过,为了跟1987年出版的《中国语言地图集》尽量取得一致,本文对平话的划片分区仍沿袭旧说,即平话首先在第一层次上分出桂北片和桂南片。而后再从桂北片分出作为第二层次的,以江河流域为名的融江小片和漓江小片,从桂南片分出贺江小片和邕江小片。即:
叁 平话系属的讨论
对于平话尤其是桂南平话与粤语的归属,桂北平话与土话的归属,学术界有不少争议,这些争议的焦点在于:(1)桂南平话与桂北平话是否同为一种方言,(2)平话能否单立为一种汉语方言,(3)勾漏片粤语的系属。
3.1在讨论以上问题时,首先要在以下方面有一个统一的认识。
讨论的概念或说法的含指要统一。例如,对于“桂北平话”这个概念,有的学者是从地理的划属出发,认为“桂北平话”是指柳江县以北的主要使用于桂林市郊区和临桂、灵川、永福、龙胜、融安、融水、罗城、柳江、柳城、富川、钟山、贺县等地区的平话(张均如、梁敏1996)。有的学者则既根据地理的分布,又着眼于平话的内部差异而认为“桂北平话”是指鹿寨以上的灵川、桂林市郊区、临桂及从桂林分出经阳朔、平乐到钟山、富川、贺县等地的平话(杨焕典等1985)。有的学者则只着眼于平话的内部差异和论述的方便,而将“桂北平话”用于专指分布于灵川、龙胜、永福、富川、钟山、贺州以及湖南南部的宁远、蓝山、江永、永州等地的平(土)话(韦树关1999)。为了使得讨论的对象明确,避免讨论存有歧义,我们在此暂时将“桂北平话”统一为上述第一种说法的所指。此外,我们在本文讨论的“粤语”不是一个从地理区域“粤”划分的概念而是指以今广州话为代表的主要分布于港、澳、珠江三角洲地区及两广部分地区(主要为城区)的一种汉语方言。
讨论系属问题要区别一般情况和特殊情况。比如果摄开口一等常用字在南宁市远郊及上游左、右江一带众多平话点均多为[a]。而亭子除“驼、挪、哪、搓”外,多读,临桂五通、永福罗锦等平话点是古全浊塞音、塞擦音声母平声字今读不送气清塞音、塞擦音,而两江古全浊塞音、塞擦音声母平声字今为送气清塞音、塞擦音。这些情况必须区别对待。
在进行A、B两种方言系统异同比较时均要使用在本方言内具有普遍性的语言特征(即是在本方言各小片都一般存在的语言特征)。因为缺乏普遍性的语言特征很可能是异源成分(即来自异方言的),或底层成分,(即被复盖语言留在复盖语言里的),它们当然不能作为A或B方言的代表性特征去比较、论证A、B两种方言的异同或系属。
要充分认识到少数民族语言中的汉语方言口语借词系统,在讨论平话及周边汉语方言系属的重要参照价值,例如从广西全境的壮侗语汉语借词的一致性可使人认识到桂南、桂北平话应同为一种方言。
要重视汉越语在讨论平话及周边汉语方言系属的参照系价值,因为它其实是具有特定时空性质的文学性汉语方言,可帮助我们不仅在音类上,而且也在音值上了解平话、粤语等南方方言的中古面貌,解决这些汉语方言的系属等问题。
以上五点在讨论平话系属的时候非常重要,其主要理由是湘、粤、桂,尤其是“广西的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都比较复杂”(李荣1989),语言接触与关系极为密切,而且能使我们的系属讨论有一个共同的基础。
3.2首先要讨论的是,桂南平话与桂北平话是否同为一种方言?梁金荣(1997)归纳了桂北平话和桂南平话15条相同语音特点,认为这两个平话同属平话系统,主张在分区上划归粤语。詹伯慧等(2002)主要根据湘南土话的“阳声韵大多蜕变为阴声韵”,粤北土话的“少数知澄母字白读音保持为舌头音;阳声韵大多蜕变为鼻化韵和阴声韵”这三个特点在桂北平话东北片都具备,在桂南平话都不具备的理由,而主张把桂南平话归入粤语,对于桂北平话则基本上趋向王福堂(2001)的意见,“……把桂北平话的归属和湘、桂‘土语’的归属合并到一起来考虑”。
根据这次调查,我们认为梁金荣(1997)的“桂南、桂北两片平话的诸多一致性特征表明,两支平话之间有着共同的来源,彼此属于共同的系统”这一结论是可信的。因为他是从桂南片平话和桂北片平话二者在语音特征、词汇特征的较多一致性及它们周边民族的汉语借词读音系统一致性而得出这一结论的(做出这样论证的还可见张均如、梁敏1987、1996等)。以下是梁金荣(1997)指出的桂北平话与桂南平话语音特征的15条共同特点:
(1)古全浊声母今读塞音、塞擦音时都念为不送气清音。
(2)古微母字今读为m。
(3)尖团音不混。
(4)邪母字今读为塞擦音,与从母相混。
(5)日母字今读为后面鼻音。
(6)匣母合口一、二等字多读为零声母。
(7)古溪母字今多读为h。
(8)假、蟹、效、咸、山、江诸摄开口二等见系字未颚化。
(9)止开三支脂之与蟹开四齐韵母有别。
(10)蟹合一灰与止开三支脂帮组字不混。
(11)山开二山删与山合一桓韵母从分。
(12)“伍午”等读,自成音节。
(13)效开三开四韵母读iu。
(14)山开三开四韵母读in。
(15)古全浊上声大都不变去声。
前面所列的詹先生等作为桂北平话应归入湘南、粤北土话,桂南平话应归入粤语而依据的3条语音特点都可以从这三种语言共同受到相邻湘语、官话之影响来解释。据我们的调查,分别从灵川县起越向东、从钟山县起越向北,就越来越感受到相邻的官话、湘语对桂北平话东北片的影响,语言内的层次就越复杂。如,桂北平话片往北的柳城、融水、罗城、临桂五通、阳朔、三江、直至龙胜的平话点均与桂南平话的音韵结韵保持较高的相似和内部一致性。它们均有入声,并依古声母清浊而分阴入、阳入,保持-m、-n、阳声韵和配对整齐的-p、-t、-k塞音尾入声韵(临桂五通平话失去-m、-p)。但灵川、兴安、临桂两江、恭城、永福、钟山、富川麦岭在相邻的官话、湘语的影响下均是声韵调尤其韵母简化,只有一个入声调或入声调消失(龙胜、富川莲山),古浊入多归阳去,入声韵的-p、-t、-k尾全部丢失,咸、深摄-m尾或鼻化或丢失或归入-n或-富川县麦岭点最接近湘南,它的咸、深、山摄各韵多变为阴声韵,而它的这种音变是桂北平话点中最为普遍和突出的,但在临桂两江、灵川平话里这种变化则只表现在少数韵类上。富川麦岭点绝大多数的由阳声韵蜕变的阴声韵韵母多可与湘语尤其是老湘语的弱化阳声韵或鼻化阳声韵形成整齐的一一对应。证明了湘语对桂东北平话东北片的影响,同时,这也充分说明了詹先生等所依据的湘南土话、粤北土话和桂北平话的3条语音特点并不是这三种语言本身演变出来的,而只是属于语言接触影响而形成的特点,它们是不宜作为方言系属的根本性依据。
3.3其次要讨论平话能否单立为一种汉语方言?这一点与“勾漏片”方言系属的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的。“古全浊塞音、塞擦音声母今读不送气清塞音、塞擦音”是桂南、桂北片平话对内一致性,对外差异性的语音特征,而古全浊声母的音值是方言分区中一种重要的历史性语音标准。再从越南汉越语及壮侗语早期借词与作为广西已知较早汉语方言的平话的语音比较看,二者在反映古汉语全浊声母的音值上与平话具有很大的一致性。它们在果蟹效宕摄开口一等字主要元音为[a],和二等字相同(与假江摄二等与果宕摄一等相配)上也反映了与平话,如桂南平话、桂北龙胜平话具有很大的一致性。这就间接证明了平话全浊塞、塞擦音声母的语音特点是早期的,平话与以广州话为代表的粤语在此方面表现出的不同演变方向,表明了平话和粤语并没有经历共同的发展阶段。平话的这一语音特点,不是从粤语分化出来后形成的,而是它独立发展的结果。张振兴(1997)说:“平话内部有桂南平话和桂北平话之分,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古全浊声母今读塞音塞擦音时,一般都是不送气清音。这一点就足以把平话和广西境内的其他汉语方言区别开来。因此,《地图集》把平话单独画为一个方言区是可行的。”上述的比较证明进一步支持了《地图集》把平话单分出来是有理由的。
持反对意见的学者以强调语言特征需具备对内一致性,对外排他性或差异性,才可作为分区的客观依据为理由,提出分布于桂东南及粤西北的勾漏片也有古全浊塞音、塞擦音声母今读不送气清塞音、塞擦音的特点。因此,平话的这一语音特点即使是早期形成的,但从共时看,它也只是一个对内虽有一致性,对外却缺少排他性的特点。他们的逻辑推理三段论是这样的:(1)勾漏片是铁定属于粤语的。(2)这个语音特点于勾漏片存在。(3)所以这个语音特点也为粤语所具有而不为平话所独有(即缺乏排他性)。因而它不能作为支持平话单立的依据。
其实勾漏片的一些语音特点在粤语其他各片中并不具备或不普遍存在,而在平话中普遍存在或有表现。例如:
1、古全浊声母字今读不送气清塞音、塞擦音,在勾漏片一致存在,在粤语的广府、四邑、高阳三片均多不存在,但在乎话的桂北片、桂南片均一致存在。
2、古端母浊化为[d]或[l],在勾漏片的玉林点、连山点等存在,粤话一般不存在,但在贺江沿岸平话点均连片存在,如富川麦岭点、富川莲山点、钟山点、贺县点。
3、“古无轻唇音”这古汉语早期特点在勾漏片存在,如封开南丰点,在粤语却一般不存在。但在广西的平乐、蒙山平话点存在。
4、阴入和阳入各再分出,形成4个入声调,这在封开南丰、玉林等方言点存在,在粤语则一般阴入再分,阳入不分,只有三个x声调。而在桂南片平话普遍是阴入、阳入各再分。
5、古精母读同端母[t],这个特点在勾漏片较普遍存在,在粤语仅个别点存在,但在广西的富川、钟山、贺县等地平话存在。
过去,平话少为人知,人们自然根据勾漏片方言与粤语相近的一些特点而将其归属粤语,因为这样总比将之归入其他已卸的差异更大的周边方言要好。现在,根据以上5点,尤其是第1点,再结合上述一些学者所强调的分区依据必须是共时表现出对内一致性,对外排他性特点的观点看,为何不把勾漏片从粤语划出并把它划入具有相同对内一致性特点的平话中去呢?其实有的学者已看到了这一点,但他们担心如此会极大改变现有粤语的格局或不可能为粤语区的人们心理所接受。这也许是一些学者将勾漏片看成铁定属于粤语的不便于说出的理由。但是,根据我们对勾漏片方言区的调查,那里的老百姓心理普遍上并不认为他们所说的是白话(即粤语)而是将之称为“地佬话”、“开建话”、“封川话”,也有称之为“土白话”的(有一个“土”字将他们所说的话与白话相区别)。另外有的学者把勾漏片存在第1点的语音特点解释为受平话影响的结果,但平话真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来使近百年来一直作为强势方言的粤语里有如此大的一片区域,尤其是远离平话的其核心区(如封开一带)都一致具有这个特点,并转而影响到封开、怀集的标话(属壮侗语族侗水语支)的汉语老借词也有了这个特征吗?对此,我们认为,对于勾漏片存在这第1点语音特点的较合理的解释应是由于勾漏片方言和平话同是来源于在汉代岭南确立的权威汉语方言——广信话(理由见李连进2005),而不是来源于由大量集中涌入广东的南宋移民带来的粤语。今粤语很少具有比《切韵》早的语音现象,它被南宋大儒朱熹称为“声音尚好”的“广中”语(《朱子语录·卷一百十八》,[宋]黎靖德编,中华书局)也证实了粤语的这一性质。而由于地处较为僻远等原因,今勾漏片(除了一些县城城区及邻近的一些乡镇)并未被粤语所复盖,因而它应和历史以来与其同属一个行政大区,共处西江——贺江文化流域且语言特点诸多一致的平话同为一种方言。
关于湘南土话、粤北土话的系属,据调查与比较,我们赞成王福堂(2001)把平话、湘南土话、粤北土话归为同一种方言的观点,他指出,平话主要的语音特点是古全浊声母清化后塞音塞擦音不送气,一些土话在此分区标准上的不同表现只是壮侗族语言和其他汉语方言影响的结果。我们认为,还应把勾漏片方言也归入其中并把它们与相邻的粤语、湘语的分界清楚地画出。至于归并后这种方言该起何种名称,我们认为,第一、要尽可能使用现成的字眼来做这一方言名目的专名和通名部分(李荣1989)。第二要兼顾考虑起名的人文地理、历史因素。为之,我们认为将这种方言称为“平话”似为较好,因为在南宁市郊区、邕宁、桂北的临桂、阳朔、龙胜、湖南的宁远、道县、通道等地群众至少于百余年以前就自称这同为一个系统的方言为平话。
综上,根据在这两年半的对五十余个县的调查中,我们亲身感受到,平话实际上是广西及毗连地区广大农村里通行的仍有很强生命力的交际语言,如,今属于桂南平话并作为宾阳县境内通行语的宾阳话的操说人口就达七十余万。联系此,不能说,大广大农村里通行而不在都市里通行的语言就是萎缩的语言,若照此推理,客家方言、晋语、徽语不也成了萎缩的语言,从而不能成为大方言了?从历史和现实看,平话是广西较早的方言,也是目前广西最大的方言,今天它在广西的使用人口至少达700万以上。
所以,我们认为,桂北、桂南平话不能人为分开;平话与湘南土话、粤北土话、勾漏片方言同是一种方言;平话应成为独立的大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