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于心理底层的情愫——论李纨评价的一个盲点,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盲点论文,底层论文,情愫论文,深埋论文,评价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摘要 《红楼梦》中的李纨,在金陵十二钗中排行第十一,是个次要人物,但曹雪芹也是用饱和着血和泪的笔触塑造了她。李纨是个血肉丰满的形象,内心深处骚动着人的正常的情感,但一直被评论家所忽视,成为李纨评价的一个盲点。李纨青春丧偶,终身守寡,漫长的孤独寂寞的节妇生溽使她异常痛苦,心理极不平衡,但又无法逃脱厄运,对恶劣环境,只有顺应。于是她用种种方法和手段进行心理机制的自我调控:情的压抑机制,情的替代机制,情的移换机制,情的宣泄机制,情的投入机制,情的升华机制。这就是李纨形象的深层心理情愫。
关键词 红楼梦;李纨;节妇;心理机制;情愫;盲点
《红楼梦》中的李纨,在金陵十二钗中排行第十一,是个次要人物。曹雪芹给予她的笔墨也不多,在有限的篇幅里,似乎对她又下了定评:“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梁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涌读而已。”①再加上书中人物一再对她进行类似的评价,如贾琏的小厮兴儿说:“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凤姐病了,王夫人委托李纨、探春、宝钗代管家事,下人的反应也很能说明问题:“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就连王熙凤,也称李纨为“佛爷”。“槁木死灰”、“菩萨”、“佛爷”似乎是无庸置疑的定论。历来红学家们也是以此为据,对李纨进行研究评论的。李纨是“节妇”形象。②不但是节妇,而且已修炼得“古井无波,杜绝尘垢”,“她秉承着自己父家的家风和适应着贾府的环境,要有意识地做成一个‘标准寡妇’。”③
然而,这皆是李纨形象的表层因素,正如脂砚斋所云,作者用“狡猾”之笔,用“画家烟云模糊”之法,读者不要被作者“瞒弊了去,方是巨眼。”④李纨这一形象也是如此,我们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忽略李纨形象的深层意蕴。其实,李纨内心深处骚动着人的正常情感,这情感被封建的家规礼教层层束缚和禁 锢,几乎被窒息,但它还是以顽强的力量,冲破重重阴碍而偶然发露:而这点,一直为评论家所忽视,成为李纨评价的一个盲点。
李纨丧偶时,只有20岁左右,这对一个封建大家庭的贵族少寻来说,是极其残酷的,她要终身守寡,做封建社会提倡的“节妇。”封建贵族阶级不允许寡妇再嫁。自宋明以后,程朱理学对妇女的束缚日见残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便是戒条,这对一般平民百姓家庭的妇女尚有无形的威胁力,何况是王亲国戚的贾府的寡妇呢!“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这大得很的规矩李纨自然无法超越。她的家是“金陵名宦”,父亲是“国子监祭酒”,是个封建时代的最高学官。这个学官崇尚“女子无才便有德”,给李纨读的主要是子《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宣传封建伦理观念的书。李纨的家庭对她的教育和文化氛围对她的薰陶,使她从小便形成了一套节操观念,在她的潜意识领域,也形成了相当稳固的心理积淀,对行为的选择也有恒定的心理趋向,她无法超越自我,她不可能萌生改嫁的念头,更不会去寻找和追求婚姻之上的异性之爱。然而李纨又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健全的人,又正值青春年少,这种失去丈夫的长长的孤独寂寞的生涯,使她异常痛苦,心理极不平衡,但又无法逃脱这一厄运。对恶劣的环境她只好采取顺应的态度,改变自己心理活动固有的图式来适应环境。她用种种方法和手段进行心理机制的自我调控,企图淡化、虚化痛苦的现实,减弱、驱除心中的苦情。李纨调控心理机制的主要方法有如下几种。
一、情的压抑机制。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由于社会环境和道德规范等条件的阻碍,情的需求得不到满足,情的给予没有了对象,主体为了顺应环境,便会进行情的自我压抑。要么不承认情的存在,要么把情排除在意识形态之外,这就是压抑机制。压抑是可以减轻痛苦的,但不能消灭痛苦,只不过是把情压到人的心灵深处,使之进入潜意识领域。
异性之间的爱情,是一种“基于性的差别和吸引而发生的情感”,这种情感“最先总是由于外貌的吸引”开始的。⑤与异性接触,就有可能被对方的外貌吸引,从而萌生爱情。所以,李纨首先就是在人际关系上,实行与男的隔离,她“不管事”,“一概无见无闻”,完全没有了与异性接触的机会,当然就会根绝对异性的情爱。用隔离法,既能排除来自男性的诱因,又避免了由于与异性接触而产生对已故丈夫的联想,达到压抑自身情的目的。
其次,是根绝自身的美色。在服饰上,李纨穿着十分素净。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这一章里,描写雪景中的众美女都穿着“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衣服的青色实际上就是黑色,黑色是最深沉的冷色,是女尼常穿的色调。李纨就是这样用黑色的衣裳严严实实地包裹自己,以此根除情的诱因。李纨不但在服饰上追求素净、深沉和老气,而且不施脂粉。脸上的脂粉是色中之最,是与别人接触时最先吸引人的地方,为了防止粉白脂红的美色勾起异性的欲火,也防止这美色激活自己心灵深处的情爱,所以李纨用根除自身美色的方法,来斩断一切情丝。
再次,李纨在住所的选择上,追求清新、古朴的田舍风光。她奉元妃之命搬入大观园,大观园中画栋雕梁的豪华住所不下三四十处,她偏偏选中外面是“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里面数楹茅屋”的稻香村。这说明,李纨是想在住所上,也根绝一切华丽浓艳,返朴归真,回归自然,追求一种似有若无的虚无境界。以虚无的景压抑心中的情,到达“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的心物和谐的平衡状态。
李纨对情的压抑,与宗教的禁欲主义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宗教的禁性欲、禁物欲、素食斋戒、苦行主义、忍让顺从,追求精神的解脱和来生幸福等教规教义,在无形之中像一条绳,索把李纨的灵魂紧紧地束缚着。
二、情的替代机制。
李纨是封建社会的贵族妇女,“既嫁从夫”的律条规范着她,她终身都是丈夫的附属品,失去了丈夫,就等于失去了生活的支住,失去了主心骨,也失去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然而,她还有儿子贾兰,“夫死从子”和道德律条又规范着她,把她附属到儿子身上,儿子又变成她生活的中心,她唯一的安慰与希望,养子和管教儿子又变成她生活中最有意义和价值的事。于是,丈夫死后,她把对丈夫的爱全部转移到儿子贾兰身上。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替代机制,即原来所依靠的所钟爱的对象在现实生活中消失了,情失去了附丽的对象,为了减轻心理的痛若,便把情转移到另一个可以接受的对象身上,这个对象成为前一对象的替身。虽然在《红楼梦》中直接写李纨对儿子的关怀与爱的笔墨并不多,但贾兰几乎是李纨的影子这个事实是不容置疑的。如有一次,贾母、贾政带领大家一起猜灯谜,发现贾兰没有来,便询问,李纨马上代为回答:“他说方才老爷并没有去叫他,他不肯来,”可见,贾兰的一言一行都铭记在李纨心中,与李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纨的心耳神意,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贾兰。在元宵节合家团圆围坐时,贾兰就紧挨着母亲坐着,可见这母子俩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尤其是在贾兰生病的时候,李纨更是百事不管,专心照料儿子。儿子冲淡了李纨丧夫的悲痛之情,又使她对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充满着希望,未来美丽的憧憬使她陶醉。
三、情的移换机制。
根绝自身一切美色的李纨,她的心并没有修成一口古井,而是涌动着情的波澜。她刻意用深沉的冷色包裹自己,用朴素的居室禁锢自己,但她无法拒绝大自然的美色的诱惑。妙玉栊翠庵的红梅,就使动了心,罚宝玉去讨了一枝插于瓶中。这是一枝“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的梅花,连见多识广的贾母也赞叹:、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红楼梦》中写李纨对梅花的钟爱不止一处,在怡红院群芳开夜宴的宴会上,李纨抽得的签是一枝老梅,她脱口而出地称赞:“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
李纨不但喜欢梅花,也喜欢杏花。她选中的稻香村,院子里便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杏花那色的热烈和形的奔放,是李纨被禁锢的情的曲折表达的物化形态。李纨本身不戴花,但她热心为别人预备花。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早上,李纨就把一大盘各式各样折枝菊花送给贾母诸人插头。自身虽不能戴花,但看看别人头上的美丽的鲜花,也是欣赏了自然的美色,也会产生美感和愉悦感。可见,李纨并不排斥大自然的美色,而是主动把情投射到大自然的美色中去,使情与大自然契合,成为心物同构”的关系。她的情有了附丽,有了皈依,她的痛苦也就减轻了,淡化了。这就是心理学上的移情,把主观的情移入或灌输到大自然的美色中去,使情与物紧密结合,融为一体,使内部心理活动向外部形式转化,这是情的具象化。情的移换是一种自我心理调控的有效的心理机制。
四、情的宣泄机制。
这种机制是再现李纨丧夫的不幸经历,借此来强烈地抒发被压抑的情感,把苦情排解出去,宣泄出去,以达到心理的安宁。
李纨尽管用种种手段来压抑自己心中的苦情,但情有时还会冲破重重栅门突然奔涌。如贾宝玉被父亲毒打,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救助,王夫人见宝玉被打成重伤,放声大哭:“苦命的儿吓!”忽又联想到贾珠,“王失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珠已死多年,李纨表面看去已成槁木死灰,情早已淡薄熄灭,但夫妻恩爱之情仍蕴积于心底,一旦遭到刺激,便会向外宣泄。
在日常生活中,李纨有时也会触景生情,对过去夫妻美满生活追忆与伤怀。如第39回,写平儿为凤姐不能参加螃蟹宴进园来请假,李纨见平儿说完话就要走,众人留也留不住,她就偏要平儿坐下喝酒吃螃蟹,不许回去。她还爱抚地触摸平儿,当摸到平儿身上的钥匙时,发了一通感慨:“有个唐僧妈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接着,议论了老太太的鸳鸯,王夫人的彩霞,贾宝玉的袭人,这些人都是主子的得力的“膀子”,再联想到自己的不幸:“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联想至此,竟然“滴下泪来”。对“膀臂”的伤情,其实,就是对贾珠思念之情的再次宣泄。众人安慰要纨:“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众人用的是甜柠檬心理机制,狐狸吃不到甜葡萄,只好吃酸柠檬,便硬说柠檬是甜的。众人用抬高现状的价值的甜柠檬机制,来维护李纨的自尊心,李纨果然释怀。
五、情的投入机制。
李纨在处理人际关系时,主动与男性隔离,但又主动接触女,积极入世,这是一种参与意识,用交往、谈心,甚至戏谑斗嘴,来充实自己的生活,分散对痛苦的注意力和感受力,达到冲淡生活中的寂寞,舒泄心中的郁闷,以求心理平衡。
主动与妯娌交往。贾珍之妻尤氏,与李纨是同辈妯娌。尤氏性情温和,李纨很喜欢与她交往。贾母八十大寿,尤氏过来帮忙,就住在稻午村。平时尤氏到荣府,必定去看望李纨,妯娌俩谈一会主才走。在抄检大观园这后,惜春为入画之事抢白尤氏一顿,尤氏受了委屈,无处发泄,民就到李纫处倾诉。李纨对尤氏特别体贴,知她常为荣府这事奔忙,而荣府人多事杂,往往招待不周,常常饿着肚子。所以,尤氏一到稻香村,要纨就张罗着弄东西给尤氏吃。如第75回写尤氏到了稻香村,李纨便问道:你过一了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包括了。”接着命丫头:“瞧有佬新鲜点心拣了来。”还吩咐丫头倒水给尤工洗脸。李纨待人热情主动,诚奶亲切,一副热心肠,册是槁林死灰!
李纨主动与性格善良的尤氏交往,这是性格上的认同,与有名的辣子王熙凤性格是相对的,她也不回避,主动与之接触,希图从矛盾和斗嘴中得到生活的乐趣。凤姐是个铜臭薰心的财迷,这是贾府上上下下一致公认的,但没人敢当面揭穿。李纨就借开玩笑之机,把凤姐揭得体无完肤。李纨带领姐妹们找凤姐入诗社,凤姐一眼便看穿她们的意图:“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李纨也并不示弱,趁机取笑凤姐是:“无赖泥腿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给平和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从这斗嘴中,我们看出李纨有清晰的是非观念,有非凡的洞察力,对凤姐的本质能一语破的,别人不敢说的话,她敢说出来。李纨借戏谑凤姐之机,舒尽胸中块垒。
慈爱地关怀弟妹。李纨常以长嫂的身份,对弟妹们尽到关心教导的职责。特别是对宝玉真是关怀备至。在第49回,误传宝玉和湘云要吃生鹿肉,“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李纨肩负着教育弟妹的责任,指出吃生肉的严重后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当宝玉解释不是生吃,而是烧熟吃时,李纨才松了一口气,但嘱咐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话虽不多,但长嫂慈爱之情溢于言表。这也是李纨进入角色的需要,是参与意识的表现。
李纨的言谈机锋,虽比不上王熙凤,但也是够爽利的,只不过很少表露罢了。与林黛玉斗嘴便是一例。黛玉与宝玉私下定情之后,心情处于暂时的开朗时期,不再与宝玉斗嘴怄气,平时与人接触也一改过去的孤傲,随和多了,喜欢开玩笑。第42回写她们在一起议论如何把大观园画下来,黛玉讥笑刘姥姥是“母蝗虫”,引得大家大笑,史湘云还笑到跌倒了。黛玉反赖李纨说:“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黛玉用猪八戒倒打一耙的手法刺激李纨,李纨也一扫平时宽厚的姿态,针锋相对地反唇相讥:“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在与众姐妹的调笑中,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心情愉悦多了。
友善地对待丫头。李纨与丫头打交道,没有大奶奶的架子,特别是对那些美丽聪明又能干的丫头。李纨对平儿特别好,一见平儿就拉着不放:“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又交待嬷嬷,去告诉凤姐,“就说我留下平儿了。”“李纨揽着她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对平儿的苦命深表同情。当平儿遭贾琏凤姐毒打之后,委屈得寻死觅活,哭成泪人,李纨当即把平儿拉入大观园抚慰一番。李纨命运不好,可平儿更不幸,李纨对平儿的同情’是一种悲剧命运的认同感。但李纨与平儿比较,又产生一种优越感,觉得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悲惨更不幸的人,自己的悲就得到少许缓解,对不幸者产生怜悯之心。李纨对袭人也特别关切,但凡诗社的社日,都有人做东道,有好吃的东西,只要袭人不在场,李纨便令人送去。如芦雪庵联诗时,“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为什么李纨对这些大丫头特别友善呢?李纨与丫头,一个是位高的主子,一个是位卑的奴仆,位高的主子不摆架子,肯对位卑的奴仆给予一点点关怀,奴仆自然感激涕零,加倍对主子奉献她们的殷勤和爱。李纨龟袭的心田正需要爱的雨露的滋润,不管这爱来自主子还是奴仆。所以,李纨对丫头也是以心换心,以情换情。
六、情的升华机制。
李纨虽然用了种种方法,来压抑、疏导、转移、宣泄自己的情感,但这些情感,但这些情感毕竟还是在世俗社会中回荡,李纨的心境还没有彻底平静。终于,李纨找到了一个超凡脱俗的方法,即跻身于诗的国度,与众姐妹在精神上进行更高层次的追求与交流,使情升华到一个纯结、高雅的境界。
探春偶然诗兴发作,倡议成立诗社,把众人邀来商量,李纨立即响应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然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她起诗社的念头竟在探春之先,可见她早有这个愿望,只不过自己的诗才少些,才没有成为发起人。而从李纨对诗社的热心支持和积极参与来看,她确是诗社中第一个人。平时“不管事”的要纨,这时一反常态,竟然自荐作“掌坛”,自号“稻香老农”,多么积极主动!这是角色的认知与角色的期待,在心理上能产生正面效应。接着,李纨就以掌坛的身份发布诗社的纲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眷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人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必往我那里去。”李纨对自己的职责也作了明确的规定:评诗。这个纲领是够全面周密的,诗社的宗旨、组织机构、活动计划、成员人选、赏罚规章、时间地点等均已全部确定。这时的李纨,不但语气利索,而且言简意赅,有条不紊,一向不善言辞的李纨,竟能口若悬河,可说是潜知潜能在特定的诗的国度里的激发吧!
然而,尚有一个重要问题未解决,即活动经费。于是,李纨想出了一个绝招,带领诗翁们去请凤姐“入社”,并送上“监社御史”的头衔。众所周知,在大观园这个女儿国里,凤姐是最粗俗的一个,文化水平最低,字也不认识多少,与诗更是无缘,连香菱也不如,怎么有资格入诗社?这其中的奥妙是不言而喻的,凤姐最有钱,又最会攒钱,她入了诗社,活动经费就不成问题了。然而,凤姐是铁公鸡,又滑得像泥鳅,本想打马虎眼溜掉。但李纨抓住不放,单刀直入地问凤姐:“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机关算尽的凤姐终于败在李纨手下:“……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纵观《红楼梦》,凤姐当堂缴械投降,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从李纨对诗社纲领计划考虑周全,组织工作井然有序,开展活动态度坚执来看,成立诗社的确是李纨长期以来的一桩心愿,并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李纨是有管理才干和活动能力的,只因她是寡妇,才被剥夺了管家的权利。但李纨不甘寂寞,要与命运抗争。在诗的国度里,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进入角色,有了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她以主人翁的态度和责任感对待诗社的一切活动。惜春要告假画大观园,李纨为之焦急:“社还没起,就有滑脱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于是召集大家集体商议对策。每到社日,李纨总是当作一件大事,郑重地通知每位诗翁:“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偏偏宝玉为祭金钏迟到了,耽误了诗社的活动,李纨比谁都气愤:“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后来由“监社御史”王熙凤出面,罚宝玉把各人房间扫一遍才算了事。即使是下大雪,李纨的兴致也不减,风雨不改,派人下通知,“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第二天一早,李纨便派人到芦雪庵来“笼地坑”,以便“拥炉作诗”。她来了,马上出题限韵。偏偏湘云和宝玉在野地里烧鹿肉吃,还引来了一群脂粉香娃。李纨便催促:“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她比谁都焦急,责任心比谁都强,简直把诗社的活动当作头等大事,克尽职守,是名副其实的“掌坛”。待大家联句联完之后,她又给予公正的评价:湘云荣登榜首,宝玉名落孙山。罚宝玉也罚得风趣高雅,罚他去向妙玉讨梅花,不像凤姐,只会罚扫地这样俗而简单的粗活。
其实,李纨对诗的情感并不是偶然的,既有最高学官父亲为主的家学渊源和文化传统为基础,又有自身在浓郁的文化氛围的薰陶下所形成的艺术气质和文化素养。在这样的主客观条件下,再加上情的升华的心理期待,所以,对诗社的活动,李纨确是全身心地投入。没有李纨,诗社可能根本办不起来。有了诗社,李纨的生活变得充实、丰富、品位高雅,心情也豁然开朗。诗社的诗翁们也在影响着李纨,李纨产生了“从众心理”,被诗翁们高层次的审美需要强烈地吸引,削弱了低层次的需要,心理结构也产生了变化,骤然上升到自我实现的最高层次,达到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超越自我、忘却自我、没有自我”的“高峰体验”境界。⑥在诗的国度里,李纨在人世间的不幸与悲哀,烦难与孤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李纨再不是“标准寡妇”,更不是“槁木死灰”,她的生命充溢着青春的活力,喷涌着灼热的丰盈的情感,性格也变得自信而开朗。有了诗社,李纨重新确立了人生的坐标,调整了人生的价值取向,自我实现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她的生命再也不是灰色的、暗淡的,而是多彩的、闪光的。
总之,从传统的视角来评论李纨,只能得出李纨是封建淑女、标准节妇这样的结论,这是对李纨形象的表层把握。而转换到文艺心理学的全新角度观照李纨,便地发现李纨是个血肉丰满的闪光的形象,她有深沉灼热的情愫,有情被压抑的苦涩与无奈,有青春心态被扭曲变异的悲哀。她是被封建制度扼杀的悲剧人物,曹雪芹也是用血和泪的笔触塑造她的。这就是对李纨形象深层因素的质的把握,对李纨的评价也就更公允,更准确,更具科学性。
本文于1994年3月10日收到。
注释:
① 本文所有《红楼梦》引文,均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本,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
②⑤ 何其芳:《论“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93、71~72页。
③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43页。
④ 脂观斋甲戌本第一回眉批。
⑥ 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