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文明入侵与宗教生活变迁(1778/1843)_夏威夷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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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8-1779年库克船队对夏威夷群岛(桑威奇群岛)的造访,打破了这个岛屿社会与西方世界之间的隔离状态,此后,殖民势力大规模侵入群岛。强势异文明的冲击,让传统的夏威夷社会面临着全面变迁:观念的嬗变、宗教的更新、宪政的引入、社会生活的变化、经济的转型和文化的变异。1778-1843年的半个多世纪里,夏威夷社会经历了最初的近代化转型。本文试图通过对此时期群岛宗教生活变迁的考察,揭示西方文明的入侵对夏威夷社会结构带来的深刻影响。

一、夏威夷的传统信仰体系与宗教生活

夏威夷的传统信仰体系是一种多神灵崇拜,属自然崇拜的原始宗教信仰。夏威夷传统神灵数量众多,有羽神、木神、花神、飞翔神、节庆神等自然神,也有人神①;主要是男性神,也有一些女神。卡尼(Kane)是最早的神,它是所有男人的祖先,也是阳光、森林和淡水之神,地位一度非常重要②。到了近代,另外两个神上升到夏威夷宗教生活的中心地位:一为库神(Ku),一为罗诺神(Lono)。前者代表世俗权力,国王借这一神灵的力量赢得统治权,并成为库神的保卫者和俗世代表;后者代表自然力,也是被放逐的神,在世俗权力中代表被废黜的国王。③作为主神,库是战神及头人保护神,主管渔业、手工业和政治;罗诺是和平与农业之神,同时也是云神风神和海神,主管和平与丰产。④库和罗诺是对立的,代表人与自然、人与神灵之间的关系。以库神和罗诺神为首,形成两大神族:权力神族(短神)和节庆神族(长神)。与此相适应的是两大主持宗教仪式的祭司团:库祭司团和罗诺祭司团。前者与国王居住在一起,构成世俗集团力量中的一部分,后者则守卫着希基奥神庙。⑤这种对立表现在地理上,就是两个村庄的对立:国王、头人和库祭司团居住在卡阿瓦罗亚,罗诺祭司团则居住于凯阿拉凯夸,并掌握着村庄周围的一大片土地。

夏威夷的宗教生活主要由一套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特定仪式和繁复的禁忌系统组成。无论是权力神族诸神还是节庆神族的神灵都没有具象,不被雕刻成木偶或石偶。对它们的崇拜只限定在神庙仪式和节庆仪式中,由祭司、国王和重要头人主持,仪式期间立起长短不同、形制有别的木头作为象征,仪式结束后就收起或烧毁。平民不可以见神,所以在神庙仪式期间,平民都只能跪伏在神庙外,举手臂祈祷直到仪式结束。⑥节庆巡游仪式期间,对于巡游的神灵队伍,平民则须匍匐于地,直到队伍远去(这从库克造访时岛民匍匐于道路两侧,口呼“罗诺”的情状可以得到验证)。几乎与所有原始宗教仪式一样,夏威夷人对诸神的祭祀中也包含了一整套繁复的献祭仪式,从献供牺牲、顶礼膜拜、祷告,直至饮卡瓦酒、分食祭品等等一应俱全。对库神和对罗诺神的祭祀仪式在某些关键细节上有些差别:罗诺神的祭祀仪式总体是温和的,其中的飨食性献祭环节只需要贡献动物牺牲(猪、海龟等),库神的祭祀则更为血腥,在动物牺牲之外,还要献祭人牲。⑦

玛卡希基新年仪式在夏威夷宗教生活中是较有代表性的,主要是对罗诺神进行纪念和祭祀,并庆贺丰收,同时也是精神和文化的更新时间。在夏威夷语中,玛卡希基一般指“年”,即新年的4个月,从10月末到来年2月初;同时,它也指作为公共庆典高潮在全岛举行罗诺神巡游仪式和庆祝活动的特定的23天。巡游队伍由罗诺的神庙祭司、代表罗诺的十字木架和护持武士组成,他们按顺时针方向环游整个夏威夷岛,途中会在各处的罗诺神庙中短暂停驻,接受信众祭拜。这种巡游包含着罗诺神占领土地的意味。最初并不包含贡品征收,只接受头人们在神庙中向罗诺献祭。罗诺巡游结束后是称作卡利伊的仪式,以表现权力从罗诺神向库神(国王)的转移。“国王从海上来。当他即将抵达神庙面朝大海的一侧时,他看到有很多人和(罗诺)神像在一起。许多持矛的人在神像前跑动,其中一个男人手持数支长矛……当持矛男子看到国王和随从们登陆后,就飞快地跑向他们并向国王的随从投出一支矛,随从用手上的武器挡开了这支矛,它向上弹射了出去。众人为他的技艺爆出一片喝彩。随后第二支长矛又射来,碰到国王的身体,国王身上的种种限制就被解除了。然后,一场大规模的模拟战斗在众人间爆发。”⑧传统上,国王由避矛武士保护,自己只面对射向自己的第二支长矛并被它触碰,完成仪式性的死亡和重生。卡利伊标志着夏威夷历法中一年的转折点,在此之后,罗诺的仪式性显现被以库为中心的神庙仪式取代。这之后群岛就将结束玛卡希基节庆期,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

禁忌系统(Kapu system)是规范夏威夷人宗教生活的特定手段,被视为一种“宗教法体系”,用于界定身份(区别神圣与普通、神明与凡人、男性与女性等等)、建立和维持秩序⑨。主要由两大类组成,即身份禁忌和仪式禁忌。⑩身份禁忌不受时空限制,见于夏威夷社会生活之方方面面,规定社会等级和秩序,主要包括等级身份禁忌和性别身份禁忌。等级身份禁忌主要规定头人与平民之间严格的社会等级:头人生而拥有禁忌,这种禁忌界定了他高于平民的社会地位和专属的权利,并使头人生来就具有了某些神明的特性。平民不得在神圣头人面前站立,更不许触碰他的衣衫。国王和高等头人还拥有低等头人所不具有的身份禁忌,界定了他们之间的区别。(11)此外,神明与凡人之间具有不可混淆和逾越的身份禁忌。作为神明的仆人,祭司们也因为神明们而拥有高于平民的身份禁忌。性别身份禁忌主要规定男女有别,男性地位高于女性。按照夏威夷的宗教观念,男性是神明的子孙,女性则是大地的后代。所以,男性生来具有女性所没有的神明的特质,这界定了他们天然的高等身份:他们与神明为伍,可与神明共享食物,甚至成为神明的代表。因为具有大地后代身份的原因,女性会对所有神明、男人和与神明相关的东西造成污染:神庙及与神明相关的物品,处于禁忌中或者因为地位而固有禁忌的男人,祭物诸如猪、海龟、香蕉和椰子等。即便是祭库神的人牲也只能用男子。(12)即便具有一定神性色彩的女头人也在地位上低于男性头人,受到这一身份禁忌的约束:一方面,她们是头人,等级身份上高于平民;另一方面,她们仍然是污染者,地位上又低于男性头人,不可在禁忌中沾染任何与神明有关的物或男人。

仪式禁忌一般实行于每年特定的节庆仪式和庙宇仪式中,主要包含饮食禁忌和行为禁忌两大类。饮食禁忌是禁忌系统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就是禁止国王和头人与地位卑下的人同桌进食、禁止女子与男子同桌进食、禁止特定的人群食用某些食物等等。在夏威夷乃至整个波利尼西亚,国王和头人们都被认为具有一种神秘的神灵力量,这造就了他们的神圣性,与下等人同桌进食不仅会对国王和头人们造成污染,损伤他们的神圣性,而且酋长和国王身上的神秘力量还会对下等人造成无可挽回的巨大伤害。性别身份禁忌也影响到了饮食:因为男子们在仪式期间与神明一起进食(分食祭品、食用神明喜爱的猪、海龟、鲨鱼、香蕉和椰子等),所以女子就不得与男子同食,即便是女头人也被严禁与男性头人同桌进餐。神明喜爱的美食通常是禁止女子接触的,这也就意味着夏威夷的妇女们无缘品尝猪肉、海龟、鲨鱼、椰子、香蕉或是大蕉,动物肉中她们只被允许食用狗肉和鱼,当然还有白人们引进的绵羊肉和山羊肉。(13)重要的行为禁忌包括禁出行和洁净幽闭(针对国王和酋长,有时也针对平民)、禁出海、禁捕鱼、禁贸易(针对一般岛民)等。夏威夷每年规定了多种传统仪式禁忌,如在罗诺神环岛巡游期间,国王要自我禁闭,不再出行露面。头人们遭受某种“污染”后,要实行洁净幽闭,即自我隔离以实现净化。1793年,当温哥华一行刚刚离开夏威夷,卡梅哈梅哈国王因为“同我们这些与女人同桌进食的人往来而触犯了法规”,受到污染,不得不进行仪式隔离,以期净化。(14)在玛卡希基节庆期间,有很长的一个间歇期被严禁下海。1-2月间有一个长达10天的东方狐鲣仪式期,除特许渔人外,一般渔人被禁止下海。(15)除玛卡希基节庆期之外,还有8个月每月安排四次禁忌,每次禁忌长两三天不等。禁出海和禁贸易的行为禁忌常常是为了保障头人和祭司所拥有的一种神圣权力:用来保证为供奉神明提供充分的食物供品。而这种禁忌所包含的权力非常容易被世俗化地改变成对头人财产权利的保护。(16)

除仪式禁忌主要在宗教活动期间起作用,性别禁忌和身份禁忌也延伸到日常生活中。

二、库克造访与夏威夷传统宗教生活的变异(1778-1819)

1778-1779年库克船队在夏威夷岛的遭遇和之后其他欧洲人对群岛的频繁造访,打破了夏威夷社会的独立发展状态,也使夏威夷的传统宗教生活发生变异。1790年,卡梅哈梅哈取得夏威夷岛的统治权,史称卡梅哈梅哈一世。在英国人的帮助下,他最终在1796年统一了除考爱岛外的整个夏威夷群岛(17),夏威夷王国进入了历史发展的全盛时期。卡梅哈梅哈是一个尊重传统的国王,对夏威夷古老的神灵崇拜充满虔诚。他整序丰富了传统的神系,为所有神灵修复或兴建神庙,夏威夷的传统多神信仰在这个时期实现了最后的繁荣,直到1819年卡梅哈梅哈去世。尽管如此,欧洲文化的入侵已经开始,夏威夷社会文化的悄然变异已经是不可逆转的潮流。因为利益依附和遭受强迫的关系,即便是顽强固守传统文化的卡梅哈梅哈一世,也不能不部分地顺从白人殖民者的意愿,在不触动夏威夷传统社会根基的基础上,半推半就地对夏威夷社会进行一些具有一定近代化特征的消极变革。夏威夷的传统宗教生活也因此发生了相当程度的改变。

首先是信仰体系的变异,集中体现在神系和祭祀团两方面。在卡梅哈梅哈一世统治时期,夏威夷的传统神系开始发生变异。罗诺从具有远古模糊意象的过去神发展成现代神,新的现代人神罗诺—库克更新甚至取代了远古的传说,也就是萨林斯所谓的通过“转喻”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对接,为现存宗教的起源找到了可以理解的现实性验证。罗诺—库克的出现,更将传统宗教中的抽象神信仰演变成具象神信仰,长期只存在于神话叙述中表现在十字架状象征物上的罗诺神,从此有了特定的人形化身和遗骸供神的灵附着,供信仰者膜拜。更为巨大的变化是传统双神体系在王权结构下的归并化:罗诺神曾经是与库神和国王对立的神,大概在1790年时,夏威夷出现了卡梅哈梅哈为了替库克复仇而毒杀了国王卡拉尼奥普的传言,这为卡梅哈梅哈和库克—罗诺之间建立了沟通,卡梅成了受到罗诺神庇护的头人。在卡梅成为国王之后,罗诺神进而被收纳进权力神族,成为长伴国王左右的保护神,其地位甚至高过了包括库神在内的其他的神灵。(18)

作为库克—罗诺的扈从,库克船队的其他白人成员曾与库克一起被看作了来自卡希基的随从神,在库克造访期间,他们享受着作为神明的待遇,接受来自岛民的供品食物,享受夏威夷女人们赠与式的肉体贡献。(19)与库克神化造成的神系变异情况相伴随,该情状一度丰富也混乱了夏威夷人的神灵观念。好在这一将普通欧洲人神明化的时间并没有维持很久。随着到达夏威夷群岛的白人越来越多,夏威夷人已经逐渐从与英国人的第一次接触的盲目中清醒,白人逐渐从神灵的地位跌落,被世俗化。1794年,夏威夷人已经将白人区分为四类: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和西班牙人。可能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因素造成了这种去神明化情况的发生:一是作为神明的欧洲人被“污染”;二是基于平等地位的贸易关系的泛滥。(20)

夏威夷女子们在库克造访时对英国船员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献身热情,因为她们认为这是一种“高攀”的方式,在向神明一族讨取“神圣的种子”。普通的夏威夷女子的社会地位是很低下的,在当时的社会状态下,她们几乎没有什么有效途径可以来改变自己的地位。但是夏威夷的传统宗教信仰中有这样一种观念:通过与高等级的头人甚至是神明的交合,普通女子可以获得神明的血缘,借此其后代即可获得更高级别的身份和地位。与她们心目中所谓的神明(英国人)的交合无疑是她们头脑中这一观念的实践。然而,夏威夷宗教中的神明是要受到禁忌规范约束的,神明的神圣性和纯洁性要通过严格的禁忌系统来保证,神明只能与献祭的人或物接触,而绝对不得与低等级的凡人接触、进餐甚至结合,否则就会受到污染,降低其神性甚至导致神性丧失。英国船员与夏威夷女子的共餐和滥交,导致了他们的被污染,也就造成了他们被世俗化。白人与夏威夷人之间频繁发生的贸易性质的物物交换,也去除了欧洲人身上的神性。贸易存在于平等的关系之间,至少是要发生在世俗人之间。世俗人与神明之间只存在献祭关系,不存在物品的回馈,更不能出现交换。所以当夏威夷人一次次同欧洲人实现物品贸易时,欧洲人的神明身份也就丧失了,双方在身份上逐渐趋同。白人逐渐成为夏威夷的货物供应者。唯一的例外仍然是库克,他从未参与过任何贸易交换,也未亲近过任何夏威夷女子,所以,他始终保留了他作为神明的特性,充实进并停留在了夏威夷的神系当中。

夏威夷的祭司团格局也在卡梅哈梅哈统治的近30年中发生了剧烈变迁。与罗诺—库克被权力神族收纳相适应,罗诺祭祀团也逐渐势衰,其权力被库祭祀团分割,其土地被库神祭祀团和酋长侵占。19世纪初的时候,夏威夷社会中已经感受不到祭祀团的分裂,祭祀群体已经成为卡梅哈梅哈王权统治结构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为王权服务。1793年,当温哥华率领英国船队再次到访夏威夷时,就再也没有出现1779年时罗诺祭祀团祭司们迎接安置提供食物的情况,卡梅哈梅哈对英国人封闭了所有的庙宇和宗教圣地,国王直接对温哥华提出要求,英国船队的“所有人,无论任何缘由,均不得擅自进入其献祭圣地,亦不得冒犯其神圣权利”。(21)神权力量对世俗的约制逐渐淡化,世俗王权通过对神权格局的改造和对神权力量的控制,有效地集中和强化了中央集权,宗教神权统治淡化和世俗王权强化,这也是此类部族社会走向近代化的一个显著特征。

其次是宗教生活方式的变异。玛卡希基节庆仪式悄然变化,传统禁忌系统逐渐走向解体。库克被罗诺神化的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打乱了夏威夷人的宇宙时间,改变了玛卡希基节庆仪式的内涵。传统的玛卡希基环岛巡游仪式中,作为巡游主神的罗诺只是一个形式上的存在,它被表示为两根木棍绑就的十字架一样的东西,横木下悬垂了一块树皮布,一半白一半黑,横木棍的两端挂了一串串晒干了的棕榈叶,像是流苏。(22)由罗诺神的大祭司陪同,走在巡游队伍的最前面。在库克死后,他被作为曾真实降临过的神明被夏威夷人记忆:罗诺神从抽象的宗教记忆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形形象的神,对它的印记里有了历史的生动映像。而且,被杀死和遭献祭的库克的一部分遗骸被保留了下来,这些肋骨和胸骨“作为罗诺的一部分,被收藏在岛屿另一侧属于罗诺的一座神庙中”,“与卡拉尼奥普的遗骨在一起,面对着前面那场冲突发生的地点”,“在那里,这些骸骨被赋予宗教性的尊崇”(23)。在此后直到19世纪最初20年,这些骸骨还在每年的玛卡希基节庆仪式中被带上参加环岛巡游:“这些骨骸每年都要在巡游中被带到其他几个(罗诺)神庙中,或者由祭司们奉着环游整个岛屿,去收集人们为支持祭拜罗诺神所奉献的物品。遗骨装在一个藤条编的小篮子里,上面严密地用红色羽毛覆盖。那些日子里,它是土著人最珍贵的所有物。”(24)

卡梅哈梅哈还对玛卡希基仪式作了一些政治性和经济性的创新。他在罗诺的玛卡希基巡游队伍中充入了相当数量的新神:他把人神卡霍阿利伊封为“玛卡希基的巡游神”,另外两个真实的人,罗诺伊卡玛卡希基和奇哈瓦希尼,也成了新神。此外加入了毒神卡拉伊帕霍亚和“司供品之神”卡帕阿拉伊阿。(25)卡梅哈梅哈改变的绝不仅仅是增加玛卡希基神明的数量,他带来的更大变化是让仪式具有了强烈的物化色彩。萨缪尔·M·卡玛考观察到,卡梅哈梅哈一世时期,“玛卡希基的众神有一次环岛去要求和攫取人民的财富。这是新的活动,并且是古人所未见的。”(26)在传统的玛卡希基仪式中,对于神的食物和物品的贡献在罗诺环岛巡游之前完成,之后再由各地汇集到国王手中,然后国王实行再分配,将大部分分发给头人和战士们。环岛巡游过程中不收集财物,更没有贡品征集之说。卡梅哈梅哈统一群岛之后,可能是因为欧洲人的影响,其权力观念和财产观念大增,开始利用玛卡希基巡游仪式进行集权式供品征收,并且取消了这些贡品的再分配,贡品被堆积到国王的仓库里,不再向头人和武士分发。这样,被征集来的贡品就有了现代的“税”的涵义。约翰·帕帕·伊伊就这样理解:这些物品“被作为玛卡希基税上交给头人,而这些税是在每12个月一次的神明环岛巡游中敬献给神的”(27)。“卡梅哈梅哈将自己的神灵体系和纳贡引入到罗诺的巡游,把这一场合转变为一种集权式的征税”(28),使传统的玛卡希基宗教仪式具有了一些现代权力政治和物质经济的特性。玛卡希基仪式的物化色彩还不止于此,卡梅哈梅哈还在所有的神庙外树立起木雕神像,小神庙至少会环立40个木像,大神庙外的神像甚至会达到400个左右。(29)卡梅哈梅哈还对卡利伊仪式进行了部分调整,或许是为了显示国王的绝对力量,他撤掉了传统卡利伊仪式中负责挡开射向国王的第一支长矛的避矛武士(30),自己避挡所有投向他的长矛。考尼在1813-1818年的航海经历中曾在夏威夷岛亲眼目睹这一场景。(31)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库神献祭仪式中血腥的人牲制度也在卡梅哈梅哈统治的末期被改变,在与各国白人不断接触的过程中,“当听说在所有来访者的国家中都严厉禁绝人牲之后,卡梅哈梅哈很快就废弃了这一习俗。”(32)1819年利霍利霍废止禁忌系统之后,玛卡希基节庆仪式也就此终止。

夏威夷传统禁忌系统的解体过程,从库克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了。1778-1779年库克在夏威夷造访期间,夏威夷平民就不断对传统禁忌系统制造破坏。这一年的玛卡希基仪式期间,作为神灵的移动神殿的英国船被施了不能被女子污染的禁忌,但夏威夷平民女子们进入了神殿(船)、与具有神圣属性的水手睡觉、与他们同桌共餐并吃了禁止触碰的禁忌食物。(33)所以这些女子们至少违背了四个禁忌:出海禁忌、食物禁忌(给神灵保留的食物)、与男子(水手“丈夫”)共食禁忌、与头人及神灵共食禁忌。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夏威夷女子们的这些破坏禁忌的行为在其后欧洲人的连续造访中一直不断地出现(1788、1793、1798、1809-1810),直到1819年禁忌系统被解除。夏威夷的平民男子们也触犯玛卡希基仪式期间的出海禁忌和贸易禁忌,在库克环游夏威夷岛的整个过程中都出海与英国人贸易。1779年1月25日,一些男子驾独木舟载了猪和蔬菜等东西前去与英国人做生意,中间遭到一个头人的干预和驱赶,英国人开枪赶走了那个头人,随后贸易就顺利完成了。(34)库克之后的年月里,对于同样事情也留下了丰富的记载,如温哥华就在他1801年的航海日记中记载说,有夏威夷岛民冒着死亡的危险触犯东方狐鲣的禁忌出海。(35)

国王和头人们也在不断对传统禁忌系统作出改变与破坏。随着与欧洲人贸易行为的经常化,国王和头人们会根据贸易的实际需要,随意中止、触犯传统禁忌,甚至会对传统禁忌时间做出改变,并且逐渐具体化出一些新的经济禁忌。传统禁忌中对于物品的控制除了包含有献祭的神圣性目的外,还包含有对财产的保护意味,这也是一种对国王和头人们权力和地位的维护方式。随着铁制工具和武器的逐渐流入,国王和头人们意识到平民对这些物品的拥有会危及到他们的权力和地位,因此调整禁忌权力,颁布新的禁忌规定以维护头人们的特权,禁忌不再是维护社会正常生活秩序的保证,而是变成了国王和头人们用以维护私利的工具。他们独占或垄断与欧洲人的贸易,首先对欧洲人认为最值钱和需要量最大的物品施以禁忌。卡梅哈梅哈就制定了新的贸易禁忌,他规定猪只能用来交换头人需要的那些货物,如枪支弹药、轮船的装置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铁器这些平民需要的东西因为头人们已经需求饱和而被排除出了贸易的范畴。1795年之后,卡梅哈梅哈经常对欧洲船队的商贸活动时间和方式发布禁令,以确保先行获利。他还在1812年后规定夏威夷岛不得进行贸易,所有与欧洲人的贸易由国王的代理人负责在瓦胡岛或毛伊岛进行。(36)1804-1828年檀香木贸易最盛的时代,以禁忌形式对檀香木贸易的垄断更成为国王和头人们的特权。为了更有效地保持特权,国王和头人们还会打破传统的禁忌规定。如当某个仪式禁忌恰好与重要交易利益相冲突时,头人们会抛却原则,中止或触犯传统禁忌。1794年玛卡希基节庆仪式期间,卡梅哈梅哈触犯仪式禁忌,登上英国船只陪同他们一起前往凯阿拉凯夸,尽管其行为是在受到温哥华的胁迫下做出,但其自身对贸易利益的考虑还是最重要的,因为温哥华的胁迫手段是跟国王的头号对手毛伊岛的大头人卡赫基利进行贸易。(37)

其他形式的触犯禁忌行为也在王室和头人身上时常发生。1793年,卡梅哈梅哈国王和因为与夏威夷平民女人共食而受到污染的英国人交往,触犯禁忌,不得不在其后进行仪式隔离,以求净化。1809-1810年,一个名叫阿奇巴尔德·坎贝尔的航海者还亲眼看到卡梅哈梅哈的王后卡阿胡马努在一次庙宇仪式期间破坏饮食禁忌,吃了禁止女子食用的猪肉和鲨鱼肉。(38)

夏威夷人对传统禁忌系统的破坏到1819年发展到了高峰,这一年5月15日(卡梅哈梅哈一世去世第七天)的下午,岛上现存唯一高级禁忌女头人卡奥普奥拉尼,在征得所有头人同意的情况下,吃了女性禁食的椰子并与男性头人同桌共餐,并且在整个哀悼仪式期间始终如此。(39)11月的第一个星期,玛卡希基节庆禁忌期间,利霍利霍国王在一场宴席上宣布废除饮食禁忌,公开与女头人同桌进食。宴席结束时他又下令说应该要毁弃所有的神庙和偶像。此后利霍利霍又剥夺了祭司宣布禁忌和提供牺牲的权利。(40)当时主政的亲白人的卡阿胡马努这样宣布:“就我和我的人而言,我们想从禁忌中解放。我们认为,丈夫与妻子必须在一个炉灶中烹煮食物,在同一个食具里吃饭。我们也要吃猪肉、香蕉和椰子,要像白人那样生活。”(41)以此为标志,夏威夷传统宗教信仰体系初步崩溃,“整个禁忌系统崩溃的同时传统宗教也垮掉了”(42)。四年后,皈依了基督教的卡阿胡马努又进一步烧毁神庙偶像,在夏威夷禁绝祭司主义(43)。夏威夷的传统宗教禁忌系统彻底瓦解。

有趣的是,传统禁忌系统的瓦解并不意味着禁忌观念从夏威夷人头脑中消除,即便是最早促成了废除禁忌系统的卡阿胡马努,也在1824年重新恢复了禁忌的统治地位,只不过禁忌的内容和形式已经是加尔文主义的清规戒律。1831年平定了保王党第二次武装叛乱后,卡阿胡马努还模仿传统的玛卡希基巡游仪式,按顺时针方向作了一次环岛巡游,宣布基督教的禁忌,一边巡游,一边修建新的基督教堂。(44)这也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对于全新的异文化内容的接受与实践,往往需要在与本文化逻辑的结构对接中实现,也可说是一种旧瓶装新酒。

三、基督教化与传统宗教信仰的废弃(1819-1843)

如果说卡梅哈梅哈时期宗教生活的变异还只是意味着传统在悄然走向没落的话,那传统宗教信仰体系的彻底废弃则是群岛基督教化的直接结果。其实就在卡梅哈梅哈一世统治的最后几年,其传统神灵崇拜和禁忌系统的可信性已经遭遇一部分夏威夷人的怀疑。1816年“神圣战争”结束后,塔希提(即夏威夷宗教中神之故乡卡希基,其宗教信仰体系与夏威夷和泛波利尼西亚绝大多数岛国类似)废弃了当地的禁忌系统。消息传到夏威夷,更加重了人们对本地神灵的疑虑。(45)1819年夏威夷传统禁忌体系的废弃,打破了传统的枷锁,也使具有强烈宗教情怀的夏威夷人出现了信仰的空白,急需新的信仰体系来填补,为开启一场新的宗教革命提供了难得的良机。欧美基督教传教团恰在此时来到夏威夷进行传教(46),不能不说是一种因缘际会的巧合。

最先踏上夏威夷领土的传教士是来自法国的天主教神甫。1819年下半年,一位天主教神甫乘坐法国船Uranie号来到卡瓦伊哈伊,受到监国卡拉尼奥库和白人顾问约翰·扬的接待。这位可敬的牧师在粗略听说了卡拉尼奥库的身份和禀性之后,不由分说就为监国施洗,接受他人天主教。可怜的卡拉尼奥库直到圣水喷洒到了身上并看清楚十字架的时候,才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样的传教方式其结果可想而知,直到1827年之前,夏威夷皈依天主教的岛民寥寥无几。(47)

传教局面的打开应当归功于美国的新教传教团。(48)1820年3月31日,来自美国的第一批新教(加尔文教)传教团来到夏威夷岛。时值利霍利霍(卡梅哈梅哈二世)统治之初,年纪尚轻,正由其母卡阿胡马努协同理政,大权实际掌握在卡阿胡马努手中。传教团面临两个方面的困难:赢得夏威夷人的信任和突破法国天主教势力的阻挠。幸运的是,传教团得到了几个人的帮助,从而克服了困难,顺利打开了传教局面。

第一个人是约翰·扬,他是较早来到夏威夷定居的英国人,卡梅哈梅哈一世统治时期扬就已成为国王的顾问,最为卡梅器重和喜爱,参与政治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国王。此时扬依然是利霍利霍国王的顾问。1820年4月4日,当传教团觐见了利霍利霍国王和大酋长们,请求在卡伊卢阿和火奴鲁鲁传教时,国王和酋长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利霍利霍由于听信了在夏威夷的法国人约翰·里夫斯所说的“法国的宗教才是真正的宗教”,对美国传教团深怀疑虑。这时,扬站出来说服国王和头人们:“这些卡胡纳(kahunas)崇拜的神与我们国家的神是一个,也就是温哥华曾对卡梅哈梅哈说过的那个神。‘等我回到大不列颠,我会让乔治国王给你们派几个卡胡纳来’,就同意他们在夏威夷待上一年吧,如果届时你们发现他们做了什么错事,就送他们走。”(49)

第二个人是传教团成员之一的乔治·P·考穆阿利利。他是考爱岛大酋长的儿子,幼年时被送往美国接受教育,曾在美国海军服役,参加过1812年战争并英勇负伤。在组建传教团的时候,他和另外三个在美国接受教育的夏威夷人一起被编了进来。果然,考穆阿利利在传教团在夏威夷尤其是考爱岛的传教活动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在他的引领下,传教团在考爱岛受到了大酋长的热情接待,并在考爱岛的瓦伊米建立了他们在夏威夷的第一个传教站。(50)

第三个人是卡梅哈梅哈一世之妻、利霍利霍之母卡奥普奥拉尼,正是她率先废除了禁忌。尽管新教传教得到了国王的允许,但传教士们在当地还是暂时遭到了岛民尤其是法国人的不礼貌对待。于是传教团成员又去拜访了卡奥普奥拉尼,老王后热情接待了传教士们,并对他们的传教行为表示了支持,自此打开了新教在岛上传教的局面。卡奥普奥拉尼也因此成为夏威夷基督教之母。(51)从此,从夏威夷岛到考爱岛的大多数地方,传教士们都被视为朋友,受到友好接待。1821年8月,第一处基督教礼拜堂在火奴鲁鲁建立起来。(52)1822年4月11日,伦敦传教会牧师威廉·埃利斯带了几个塔希提基督徒从塔希提岛来到夏威夷的瓦胡岛,做了卡奥普奥拉尼的教师。(53)1823年9月16日,卡奥普奥拉尼去世,她在死前一个小时接受了施洗从而正式成为基督新教徒。“最高禁忌女酋长成为了夏威夷第一个皈依者”(54),她的丧葬礼也依照基督教仪式进行:如取消人牲殉葬、不可痛哭等。在卡奥普奥拉尼首先皈依之后,更多的酋长加入了基督教会。到这个时间,许多夏威夷平民都已经皈依了基督教,甚至很多八九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开始阅读圣经。(55)

基督新教能够得以在夏威夷迅速传播,有两位女性贡献最大,她们都是卡梅哈梅哈一世的妻子,同时也是掌有实权的大头人:卡奥普奥拉尼最早推动了新教的传教事业;伊丽莎白·卡阿胡马努则继而使得传教事业在夏威夷繁荣,将基督教信仰与王国统治相结合。卡阿胡马努于1825年入教,12月20日,她向民众发表演说,推广基督教,4年后又成为瓦胡岛上卡瓦伊阿奥教堂的第一个皈依者,此后一心为广布福音而努力,用她的影响力和示范性带动了更多的头人人教。她喜欢虔敬者,相信只有通过《圣经》教习才能够保证其王国统治的长久,故从1830年起卡阿胡马努开始用统治权力强制推行基督教。后来,她又颁布禁令,膜拜别的假神和神偶、咒人死亡、取人灵魂、唱巫术歌曲及跳各种舞蹈均要遭严惩,甚至处死。卡阿胡马努还促成了夏威夷传统宗教信仰体系的彻底崩溃:她下令烧毁所有旧神像,并禁绝了祭司主义,为基督教在夏威夷的传播彻底扫清了道路。(56)1832年6月5日,卡阿胡马努去世,此时,群岛上的新教信徒已达577人。(57)

还有一个人必须要提到,那就是卡拉尼莫库。这位监国大酋长没有被最初到来的天主教神甫感化,却很快成了新教的信徒。正是在他的强烈请求下,传教团的鲁美思先生被派往夏威夷岛的卡瓦伊黑,专门向他和他的家人传播福音。他还不遗余力地在夏威夷推广基督教,1825年12月10日,卡拉尼莫库向夏威夷人发表演说,要包括头人、平民在内的所有人都皈依基督教,崇信耶和华。(58)基督新教在夏威夷迅速而顺利的传播,无疑也与他的努力密不可分。

从1823年到1832年,美国又先后向夏威夷派来了四批传教团(1823年4月27日、1828年3月30日、1831年6月7日、1832年5月17日)。这些传教士与英国伦敦传教会的传教士们一起,将新教传教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与此同时,曾在1819年遭遇最初挫折的法国天主教传教团,终于在1827年找到了振兴的良机,这当然首先要归功于新教在群岛传教的成功,岛民对耶和华的逐渐认同给天主教也带来了信仰的市场。在约翰·里夫斯的推动下,1827年7月9日,第二批3位法国天主教教士乘坐法国船到达。传教力量的增强,使得天主教的传教取得了一定突破,仅在第一年就有了124个信徒。两年下来,信徒达到了数百人。(59)

然而在接下来的10年间,天主教传教在夏威夷群岛遭遇重创:卡阿胡马努在1829年禁绝天主教,宣布信天主教为叛国。卡阿胡马努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始终相信应该统一夏威夷的宗教,在她看来,天主教太像夏威夷传统宗教了,对它的信仰还会导致叛乱。因此,她要求天主教徒改宗新教,拒绝者将被拘捕入狱或者强迫劳役。法国天主教传教士也被迫逃离夏威夷。卡阿胡马努去世后,受迫害的天主教徒一度被释放。但从1833年底开始,卡梅哈梅哈一世之女、大酋长伊丽莎白·基纳乌成为首席顾问和瓦胡岛的统治者后,继承了卡阿胡马努的政策,又对天主教进行迫害,并持续了六七年,直到1839年。1836年9月,英国天主教神甫阿瑟纽斯·R·沃尔什来到夏威夷,他违背禁令在岛上传教,并与新教进行辩论。由此导致了1837年5月20日发生了对天主教传教士的驱逐和烧毁英国国旗事件,事件中基纳乌勇敢地与英法舰艇船长和天主教徒的威胁对抗,并最终取得胜利。(60)1839年3月4日,基纳乌去世,形势又一次发生了改观。

1839年7月9日,一艘法国军舰从塔希提来到火奴鲁鲁,以法王的名义要求夏威夷统治者停止迫害天主教徒。法国人以发动战争相要挟,提出了四个条件:开放天主教传教并给予天主教与新教同等地位;拨土地给法国人建立天主教堂;即刻释放狱中一切天主教徒;向法国舰长交付两万美元作为履约保证。夏威夷统治者答应了这些要求,并根据法国人提出的条件与之签订了协议,所有被关押的天主教徒得到释放,天主教传教之门终于被彻底打开了。1840年5月13日,鲁寇泽主教率领一批神职人员来到夏威夷传教。随后的7个月中,有2 523人皈依天主教。但这时新教已经在群岛确立了其绝对的统治地位,新教信徒已经占据夏威夷基督信徒的大部分。(61)

尽管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宗教纷争暂时得以平息,群岛也确立了信仰自由,但两大教派之间的冲突并没有真正停止。宗教信仰争端引发了学校与教堂中的争吵,并进入夏威夷家庭,甚至出现了破坏天主教教堂和学校的行为。

伴随着传教活动,基督教传教士也把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观念同时带给了夏威夷人,改造着这个传统社会的方方面面:

首先,传教士将西方式的教育引入了夏威夷。他们勤奋地学习研究当地语言,将只有口语的夏威夷语言变成可书写的文字,再把它们教授给夏威夷人。(62)他们同时在夏威夷各处组建学校,亲任教师,或者从其母国引入教师并培养当地教师,推广英语,教授西方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知识,并组织翻译圣经。(63)1822年,第一所教授可读写的夏威夷语的学校开办。(64)

其次,传教士们将基督教世界的一夫一妻观念和家庭生活观念传播给夏威夷人,改造了夏威夷人的婚姻、家庭观念,导致了一场婚姻生活的变革。1830年,卡阿胡马努颁布法律,推行基督教信仰的同时宣布全岛实行一夫一妻制。当地婚俗也很快发生改变,1822年8月11日,群岛上的第一场基督教式婚礼举办,此后那些皈依了基督教的酋长也纷纷举行基督教式的婚礼。(65)

再次,传教士们开始干政和参政。白人从卡梅哈梅哈一世时代就开始参与夏威夷的政治,英国人约翰·扬和法国人约翰·里夫斯是典型的代表。随着传教士在夏威夷的活动日益深入,他们与国王和头人们的密切关系给他们参与夏威夷政治提供了非常便利的条件。卡梅哈梅哈三世开始起用传教士参与政务,先是聘请他们做咨议,后来就干脆直接任命某些人出任政府官员。1838年7月3日,来自美国的威廉·理查德斯牧师受邀出任夏威夷政府官员,他做过卡梅哈梅哈三世的导师,为他提供政治经济和政府管理的建议;做过使节代表夏威夷出使列强,力保群岛的独立;最后又出任教育大臣和土地授予委员会主席,直至弃世。其中最重要的影响,应该要算是他对卡梅哈梅哈三世的政治启蒙。

最后,新教传教士引入了西方的政治法律观念。理查德斯以西方的宪政实践为蓝本,向国王传授治国之道,传达宪政思想,对国王和头人们进行了一场近代政治启蒙。在他和其他一些白人的推动下,1840年,夏威夷正式推行宪政。威廉·理查德斯起草了第一部宪法,仿照英国在夏威夷建立起了君主立宪制。(66)

从1837年到1843年,夏威夷经历了其基督教传播史上的所谓“大觉醒”时代,仅这6年中,就有约2.7万名夏威夷人皈依基督教,而当时群岛总人口不过只有13万人。(67)到1843年时,夏威夷群岛已经基本基督教化。分别以1819年利霍利霍初步废除禁忌和卡阿胡马努烧毁神庙偶像、禁绝祭司主义并在1830年以法律手段推行基督教信仰为标志,夏威夷的传统多神信仰体系和宗教生活形式已经被彻底摈弃,基督教成为群岛的新信仰,当地的宗教生活也继而转为基督教式。

四、宗教生活变迁对夏威夷社会的结构性破坏

在1778-1843年短短60余年的时间里,夏威夷的宗教生活就基本完成了从传统信仰体系向基督教信仰的转变,这当然是在外部强力的压迫下完成的。宗教生活的短时间整体变异,对于夏威夷这样一个具有古式社会色彩的群岛国家来说,必定会对其社会结构产生致命的破坏。

在夏威夷社会中,人权与物权合一,宗教、政治、经济、文化没有清晰的分界,其传统宗教信仰在社会结构中具有核心价值作用,在事实上规范着该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对传统宗教生活的背弃直接导致了整个传统社会结构的解体。可以说,在外来基督教文化的迅猛攻势下,夏威夷人在宗教领域最先完成了对其传统社会的解构,推动夏威夷全面进入近代化转型。首先,传统多神信仰体系的解体,剥离了国王和酋长权力与自然神力量之间的联系,使国王和酋长身上的神性色彩消失,削弱了世俗统治权,并进而导致传统王国统治结构的危机。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西方的宪政体系才得以引入。其次,加尔文教派经济观念的引入,冲垮了夏威夷社会传统的生产观念与财产观念。私有观念产生,对金钱和物质的贪欲被激发出来,资本主义的物质观念和经济观念开始渗透进来,进而影响到了群岛土地的私有化进程,生产也向商业种植、木材贸易等方向转化。国家开始负债。群岛经济逐渐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的殖民经济体系当中。再次,夏威夷原有的社会分层结梅发生改变。原有的在传统信仰体系基础上构建起来的社会等级对立逐渐向以贫富分化为主要内容的对立形式转变,身份的高低标识更多呈现在物化的基础上。此外,在原有国王与酋长和平民的社会分层基础上,又加入了一个更高级的分层:外国人。而从社会风气来说,禁忌系统的瓦解最大限度地放宽了人的行为法度。原有的男女地位的严重不平等在饮食禁忌解除后得到了很大纠正,给予女性更多的尊重慢慢成为一种风气。社会礼仪也在传教士们的教导下逐渐向现代转化。然而同时,奢侈、滥饮、嫉妒、谋杀等负面的行为电迅速蔓延开来,败坏了原本纯朴和平的社会风气。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也被破坏。最后,夏威夷的传统文化也在基督教生活之下发生变异。教会教育的推行不仅改变了夏威夷人的文字、纪年和命名方式,也改变了夏威夷的文化史叙事,其传统的文化精神随着多神信仰体系的崩溃而逐渐消退。对西方先进文化的盲目崇拜更加速了夏威夷人与传统文化割裂的步伐,自觉地接受文化的殖民化。

在夏威夷传统社会结构被逐步破坏之后,新的社会结构却不能很快确立起来。具有近代意义的社会新结构还需要在对新的宗教信仰、政治架构、经济体系和文化观念的逐步理解与接受的过程中,通过对其艰难的适应和整合实现再造,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一方面,传统在被破坏的同时依然还要支撑过渡期的社会价值存在,黏合各种革新或变异,同时造成阻力,核心价值观念的更替从来不是短时间可以完成的;另一方面,外力推动下的变革从来不是全方位的,其对社会结构的整体改组只能由表及里,从一个或几个领域逐步向更大的范围扩展,这都增加了过程的漫长性和艰难性。在夏威夷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岛屿世界中,其自我的社会发展更新进程是极为缓慢的,只有依托于外力的强制,其近代化转型才能够在短时间内快速发生和实现。这是夏威夷宗教生活变迁中的现实,也是其整体层面的近代化社会转型的历史必然。在整个的波利尼西亚世界乃至所有的部族社会的近代化转型过程中,这一特征具有深刻的普遍意义。与近代化在欧洲的自然而循序渐进的发生不同,资本向外部市场扩张的主动性和强迫性,带给非欧世界以急功近利的近代化,既造成了部族社会的病态发展,又催生了殖民主义,使这些地区在自卑和盲目中迷失自我。这也许就是我们研究夏威夷社会这个个案的普遍性意义所在。

注释:

①Marshall Sahlins,How "Natives" Think:About Captain Cook,For Example,Chicago & London,1995,pp.215-216.

②Paul D' Arcy(ed.),The Pacific World:Lands,Peoples and History of the Pacific,1500 to 1900,Vol.3,Peoples of the Pacific,the History of Oceania to 1870,Hampshire & Burlington,2008,p.169; 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Englewood Cliffs,1961,p.11.

③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Honolulu:Kamehameha Schools Press,1992,pp.179-181,201.

④Hough Cobbe (ed.),Cook's Voyages and Peoples of the Pacific,London,I979,p.110.

⑤Marshall Sahlins,How "Natives" Think:About Captain Cook,For Example,pp.180-188.

⑥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201-203.

⑦John Robson,The Captain Cook Encyclopdia,London,2004,p.138; TrevorLummis.Pacific Paradises:the Discovery of Tahiti and Hawaii,Thrupp,Stroud & Gloucestershire,2005,p.104.

⑧A.Fornander,Fornander Collection of Hawaiian Antiquities and Folklore.Honolulu.1920.Vol.6.part 1.pp.42-45.

⑨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11.

⑩弗雷泽把禁忌分为四大类:行为禁忌、人禁忌、物禁忌和名字禁忌(J·G·弗雷泽:《金枝》上册,徐育新等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第220页)。拉尔夫·库肯道尔则将夏威夷的禁忌类型分为永久性禁忌和短期禁忌两类(Ralph S.Kuykendall,The Hawaiian Kingdom,Vol.1,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68,pp.8-9)。本文并没有采用这种分类,而是根据夏威夷宗教生活的实际状况,以宗教生活中的人为中心,归纳为身份禁忌和仪式禁忌两大类。

(11)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11.

(12)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马歇尔·萨林斯:《历史之岛》,刘永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96页。

(13)TrevorLummis,Pacific Paradises:the Discovery of Tahiti and Hawaii,pp.108-109.

(14)G.Vancouver,A Voyage of Discovery in the North Pacific Ocean,Vol.3,London:Stockdale,1801,p.275.

(15)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第295页。

(16)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第294页。

(17)考爱岛在1810年畏于卡梅哈梅哈的强大而主动归附,卡梅哈梅哈最终完成群岛统一。

(18)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第263-265页。该传言还给卡梅哈梅哈带来了实际的利益:他得到了英国人的大力支持,从而保证了数十年统治的稳固。卡梅哈梅哈取消库神献祭仪式中的人牲制度时,库神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此后就更趋衰落。

(19)关于此问题的更详细论述可参见王华:《跨越文化的边界:对赠礼交换的双向度理解——以库克船长为例》,《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

(20)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第305、307-308页。

(21)G.Vancouver,A Voyage of Discovery in the North Pacific Ocean,Vol.3,p.222.

(22)Marshall Sahlins,How "Natives" Think:About Captain Cook,For Example,pp.89-90.

(23)Marshall Sahlins,How "Natives" Think:About Captain Cook,For Example,pp.109,96.

(24)William Ellis,Polynesian Researches,New York,1833,Vol.4,pp.104-105.

(25)Samuel M.Kamakau,Ka Po'e Kahiko :The People of Old,Translated by Mary Kawena Pukui,Honolulu,1964,pp.19-20.

(26)Samuel M.Kamakau,Ka Po'e Kahiko:The People of Old,p.19.

(27)Patrick V.Kirch and Marshall Sahlins,Anahulu:The Anthropology of History in the Kingdom of Hawaii,Chicago,1992,Vol.1,pp.50-51.

(28)Marshall Sahlins,How "Natives" Think:About Captain Cook,For Example,p.219.

(29)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203.

(30)Marshall Sahlins,How“Natives”Think:About Captain Cook,For Example,p.207;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第275页。

(31)P.Corney,Voyages in the Northern Pacific:Narrative of Several Trading Voyages from 1813 to 1818,Honolulu,1896,pp.101-102;J·G·弗雷泽:《金枝》,上册,第273页。

(32)Trevor Lummis,Pacific Paradises:the Discovery of Tahiti and Hawaii,p.104.

(33)J.C.Beaglehole(ed.),The Journals of Captain James Cook on His Voyages of Discovery,Vol.3,The Voyage of the Resolution and Discovery,1776-1780,Sydney,1967,pp.1171,1181;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第297-298页。

(34)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第297-300页。

(35)G.Vancouver,A Voyage of Discovery in the North Pacific Ocean,Vol.3,pp.183-184.

(36)Marshall Sahlins,Islands of History,Chicago & London,1985,p.183;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第292-293页。

(37)G.Vancouver,A Voyage of Discovery in the North Pacific Ocean,Vol.5,pp.7-12.

(38)Trevor Lummis,Pacific Paradises:the Discovery of Tahiti and Hawaii,p.109.

(39)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224.

(40)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41; 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225.

(41)马歇尔·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第318页。

(42)William R.Castle.Jr.,Hawaii:Past and Present.New York.1917.p.38.

(43)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322.

(44)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321-322.

(45)William R.Castle.Jr.,Hawaii:Past and Present.p.38; 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41

(46)欧洲人向夏威夷介绍基督教的努力从1793年温哥华来访时开始,当时温哥华向卡梅哈梅哈一世推荐基督教信仰,但由于卡梅哈梅哈对传统宗教的虔诚而未成功。

(47)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325-326.

(48)Alfons L.Korn.The Victorian Visitors.Honolulu.1958.p.28.

(49)Juri Mykkanen,Inventing Politics,A New Political Anthropology of the Hawaiian Kingdom,Honolulu,2003,p.41; 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246-247.

(50)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p.44-45.

(51)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247-248.

(52)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45.

(53)Juri Mykkanen,Inventing Politics,A New Political Anthropology of the Hawaiian Kingdom,p.42; 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261-262.

(54)Juri Mykkanen,Inventing Politics,A New Political Anthropology of the Hawaiian Kingdom,p.47.

(55)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46; 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249-251.

(56)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298-299,321-322,307-308.

(57)Belle Marvel Brain,The Transformation of Hawaii:How American Missionaries Gave A Christian Nation to the World,New York,Chicaco,Toronto:Fleming H.Revell Company,1898,p.89,

(58)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321-322.

(59)Trevor Lummis,Pacific Paradises:the Discovery of Tahiti and Hawaii,p.172; 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327-328.

(60)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328-330.

(61)Tremor Lummis,Pacific Paradises:the Discovery of Tahiti and Hawaii,p.172; 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331-332.

(62)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nt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45.

(63)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248-249.

(64)Belle Marvel Brain,The Transformation of Hawaii:How American Missionaries Gave A Christian Nation to the World,p.84.

(65)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46; 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298-299,340.

(66)Sylvester K.Stevens,American Expansion in Hawaii,1842-1898,Harrisburg,1945,p.5; Stuart Banner,Possessing the Pacific,Cambridge & London,2007,pp.138-139; Ralph S.Kuykendall and A.Grove Day,Hawaii:A History,from Polynesian Kingdom to American State,p.53; Samuel M.Kamakau,Ruling Chiefs of Hawaii,pp.343-345.

(67)Belle Marvel Brain,The Transformation of Hawaii:How American Missionaries Gave A Christian Nation to the World,p.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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