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佛教文献词语零札,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土论文,佛教论文,词语论文,文献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13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608(2004)05-0128-07
在中古汉语词汇研究中,汉译佛典以其口语性较强及篇幅浩瀚而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其语料价值也是无容置疑的。但汉译佛典毕竟是翻译作品,其间难免出现受到原典(梵语、巴利语或西域诸语)影响的成分,而当时的译者大多来自印度或西域,汉语水平并不太高,因此译作中也夹杂不少不甚规范的语言形式,故作为汉语史研究的主要材料还不是特别理想。而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的一些中土佛教撰作,一方面受到汉译佛典用语较为口语化的熏染,虽然从文体上尚未摆脱当时的骈俪之风,但用词上已较为通俗。另一方面作者大多是中土文人(僧人),因此有较高的汉语素养,其作品大多是规范的语言材料,并且这些撰作对中土其他文献语言的直接影响也远比汉译佛典为大,其语料价值不可低估。
魏晋南北朝时期,这类中土佛教撰作亦具有一定的数量,如僧人的行记、僧人的传记、佛教经录、寺院志、名僧居士宣扬佛教理论的论著以及两晋南北朝时期盛行的大量“志怪小说”中的“应验记”等。具体而言,就有晋法显《佛国记》,梁僧佑《出三藏记集》、《弘明集》,梁宝唱《名僧传》、《比丘尼传》、《经律异相》,梁慧皎《高僧传》,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隋灌顶《国清百录》、费长房《历代三宝记》等以及刘宋傅亮《光世音应验记》、张演《续观世音应验记》,齐陆杲《系观世音应验记》,刘宋刘义庆《宣验记》,齐王琰《冥祥记》,隋颜之推《集灵记》,侯白《旌异记》等一大批。加之这些中土佛教文献涉及范围甚广,体裁多样,因此使用的词语极其丰富。
可惜的是,目前这一部分中土佛教文献尚未引起充分重视。首先,不少此类文献还未有一个较为可靠的整理本,由于对当时的一些语言现象缺乏认识,所以即使是整理本,存在的问题亦较多。仅举中华本《高僧传》一段为例,其中就有不少断句、标点及理解上存在可商之处。
贫道捉麈尾以来,四十馀年。东西讲说,谬重一时,其馀义统,颇见宗录,唯有此途,白黑无一人得者。贫道积年,乃为之发病。既痾衰末命,加复旦夕西旋,顾惟此道从今永绝不言。檀越机发无绪,独创方外,非意此音,猥来入耳。且欣且慰,实无以况。建明斯义,使法灯有终,始是真实行道,第一功德。虽复国城妻子,施佛及僧,其为福利,无以相过。既幸以诠述想,便宜广宣,使赏音者见也。论明法理,当仁不让,岂得顾惜众心,以夭奇趣耶。若此论已成,遂复中寝,恐檀越方来,或以此为巨障。往言恳然,
非戏论矣。想便写一本,为惠贫道,赍以还西,使处处弘通也。比小可牵,故入山取叙,深企付之。”顒因出论焉。故三宗之旨,传述至今。”(《高僧传》卷八“齐高昌郡释智林”)
此为智林与周顒书信中之一节,可商之处略举如次:一、“贫道积年乃为之发病”当为一句,“积年”乃“多年来”之意,为“发病”之时间状语。二、“不言”乃中古词语,犹“不料”。如:《陈诗》卷三张正见《别韦谅赋得江湖泛别舟》诗:“不言朝夕水,独自限神仙。”故当以“不言檀越机发无绪,独创方外”为句,与下文“非意此音猥来入耳,且欣且慰”相对,“非意”亦“不料”也。三、“既幸以诠述想,便宜广宣”中,“想”当属下,作“既幸以诠述,想便宜广宣”。“想”亦为中古词语,用在句首,乃“愿”、“望”、“请”之义,表示向对方的一种祈使。如:《全晋文》卷二七王献之《杂帖》:“《益部耆旧传》今送,想催驱写取了,慎不可过淹留。”又如所选智林与周顒书信的后面一句“想便写一本,为惠贫道,赍以还西,使处处弘通也。”“想便写一本”即“愿(请)您即刻抄写一本”。故“既幸以诠述,想便宜广宣”句意为:“你既已诠述二谛之意,望即当广为宣传。”四、“恐檀越方来或以此为巨障”当为一句,“方来”者,“将来”也。如《越绝书·外传·记吴王占梦》:“(王孙圣)博学强识,通于方来之事,可占大王梦。”故后不当点断,此句意为:“担心您将来或许因此事(谓“此论已成,遂复中寝”)而成得道的巨大障碍。”
可见,中古佛教文献语言的研究,除了汉语史研究上的意义而外,对于这些佛教文献的进一步整理亦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另外,以往大型语文性辞书编纂时,很少利用佛教文献材料,因而使一些当时口语性较强、比较活跃的词语失收;所收一些词语的义项严重缺失;词语某些义项下的始见例时代滞后,故这一研究也有助于提高语文辞书的编纂质量。
本文即以中古时期中土佛教文献《洛阳伽蓝记》、《弘明集》、《高僧传》为例,诠释其中“簿领”、“好处”、“申展”、“顾惟”、“容恐”、“调风”、“同意”、“席上”、“行解”、“一往”10个词语,兼论中土佛教文献词语的研究在中古汉语词汇史研究及古籍整理、语文性辞书编纂等方面的意义。
【簿领】
暨皇后徙邺,民讼殷繁,前格后诏,自相与夺,法吏疑狱,簿领成山。(《洛阳伽蓝记·景明寺》)
按:“簿领”一词,中古习见,《中古汉语语词例释》已引自《抱朴子》至《周书》六、七例,释为“文书;公文”,并云:“《文选·刘桢〈杂诗〉》:‘沈迷簿领书,回回自昏乱。’李善注:‘簿领,谓文簿而记录之。’此注未确。辞书或释‘簿领’为‘登记的文簿’,亦误。”[1](pp.73-74)释“簿领”为“文书;公文”,甚是。然其中语素“簿”为文书,其意易明,而“领”为文书,其理据何在?该书不采李善之说,然亦未出己见。曾有人认为:“领、岭音同而通,喻文书堆积如山。”[2](p.65)此亦为臆测。从用例来看。“簿领”仅有“文书”义,并不都形容堆积如山。如:《后汉书·南匈奴传》:“当决轻重,口白单于,无文书簿领焉。”《晋书·大秦国》:“大秦国有官曹簿领而文字习胡。”《宋书·二凶传》:“天兴先署佞人府位,不审监上当无此簿领耳。”《陈书·黄法传》:“颇便书疏,闲明簿领。”其中“文书”、“簿领”连言,“书疏”、“簿领”对举。从用例考察,“簿领”原指一般文书,后又特指司法文书。本人认为,关于“簿领”一词之理据,李善之说未必不妥。《文选·刘桢·〈杂诗〉》:“沈迷簿领书”李善注:“簿领,谓文簿而记录之。《史记》曰:‘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司马彪《庄子注》曰:‘领,录也’。”今考此乃司马彪为《庄子·渔父》“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所作注,今本已佚。然《广韵》上声四十“静”韵:“领,录也。”《资治通鉴·梁纪十七·武帝太清二年》:“景又请遣了事舍人出相领解”胡三省注:“领,总录也。解,分判也。领解,言总录景所欲言之事而分判是非也。”据此,愚以为“簿领”之“领”原为动词“记录”义,“簿领”同“簿录”,即如李善注所云“以文簿而记录”,古文献中“簿录”常见。如《北齐书·和士开传》:“俨遣都督冯永洛就台斩之,时年四十八,簿录其家口。”又《杨愔传》:“于是乃以天子之命下诏罪之,罪止一身,家口不问。寻复簿录五家,王晞固谏,乃各没一房,孩幼兄弟皆除名。”又《慕容俨传》:“积年赐物,藏在别库,遣侍婢一人专掌管籥。每入库检阅,必语妻子云:‘此是官物,不得辄用。’至是簿录,并归天府。”正因为“簿领”原为“以文簿记录”之义,故刘桢诗中将“文书”称为“簿领书”,而后来用“簿领”表“文书”,乃“簿领书”之略称耳。
【好处】
阎罗王敕付司,即有青衣十人,送昙谟最向西北门。屋舍皆黑,似非好处。(《洛阳伽蓝记·崇真寺”)
帝以致书於沙门法献曰:“承远上无常,弟子夜中已自知之。远上此去,甚得好处,诸佳非一,不复增悲也。”(《高僧传》卷八“齐上定林寺释僧远”)
文殊谓度云:“弟子脱舍身没苦,愿见救济。脱在好处,愿为法侣。”度不答。文殊喜曰:“佛法默然,已为许矣。”(同上,卷十“宋京师杯度”)
按:“好处”一词,乃指“美好的处所”,这是一种较为口语化的表述方式,最早见于汉译佛典,如东汉安世高译《漏分布经》:“所行如从,殃亦如行受,或堕好处,或堕恶处。”(1-852)西晋聂道真译《诸菩萨求佛本业经》:“十方天下人,皆使作人中将,得极明凉好处。”(1-453)而相应的文言表述,则用“乐所”、“佳处”等。如《高僧传》卷十“宋京师杯度”:“张奴乃题槐树而歌曰:“濛濛大象内,照曜实显彰。何事迷昏子,纵惑自招殃。乐所少人往,苦道若翻囊。不有松柏操,何用拟风霜……。”《汉语大词典》第四册第289页:“【好处】(一)(-chù)①美好的时候,美好的处所。唐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诗之一:‘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花柳满皇都。’宋范成大《许季韶水乡席上》诗:‘青山绿浦竹间明,仿佛苕溪好处行。’”其中“美好的处所”始见例引宋范成大诗,比北魏扬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晚600多年,比东汉安世高所译佛典则晚了近千年。
【申展】
玄途殊津,人天一统,宗师虽异,三界大同,每规良会,申展曩积。(《弘明集》卷十四释智静《檄魔文》)
按:“申展”一词,中古多见,义位繁多,句中“申展”同义连文,当是“申述”、“申叙”之义。此类用法他如:《三国志·魏志·管宁传》:“臣元年十一月被公车司马令所下州郡,八月甲申诏书征臣,更赐安车、衣被、茵蓐,以礼发遣,光宠并臻,优命屡至,怔营竦息,悼失心图。思自陈闻,申展愚情,而明诏抑割,不令稍修章表,是以郁滞,讫于今日。”“申展愚情”即“申述自己的感激之情”。《魏书·刘休宾传》:“亡父以延兴二年孤背明世,血诚微心,未获申展。如臣等比,并蒙荣爵,为在事孤抑,以人废勋。”唐杜佑《通典》卷一六八“决断”:“夫剑者所以断决,限年十五者,智力足以自居。度此女婿必不复还,其剑,当闻县官,县官或能证察,得见申展。此凡庸何能思虑弘远如是哉?”《尔雅·释诂上》:“展,信(伸)也。”《国语·晋语二》:“侈必展”韦昭注:“展,申也。”“申”有“舒展”、伸张”义,引申之,则有“用言语展开陈述、申明、诉说”义。如:《世说新语·规箴》:“帝尝在灵云台上坐,卫瓘在侧,欲申其怀。”故“申述”、“申叙”、“申诉”等可连文。《宋书·殷琰传》:“柳伦来奔,具相申述。”《晋书·殷浩传》:“浩上疏陈让,并致箋于简文,具自申叙。”《后汉书·王符传》:“今冤民仰希申诉,而令长以神自畜。”“展”与“申”为同义词,发生同步引申。亦有“用言语陈述、申明、诉说”之义。如:《三国志·蜀书·许靖传》注引《魏略》:“道初开通,展叙旧情,以达声问。”《全晋文》卷二三王羲之《杂帖》:“亡嫂居长,情所钟奉,始获奉集,冀遂至诚,展其情愿。”《汉语大词典》第七册第1293页:“【申展】①犹辗转。三国魏阮籍《清思赋》:‘乃申展而缺寐兮,忽一悟而自惊。’②伸展。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恚恨》:‘昨某限以人数排挤,虽获申展,深惭名第奉浼,焉得翻有“首冠蓬山”之谓?’”而漏立“申述”义项。
【顾惟】
原夫梵呗之起,亦兆自陈思。始著《太子颂》及《睒颂》等,因为之制声。吐纳抑扬,并法神授。今之皇皇顾惟,盖其风烈也。(《高僧传》卷十三,“经师论”)
按:“顾”有“思念”义,《汉书·陈馀传》:“顾其势初定”颜师古注:“顾,思念也。”“惟”亦有“思念”义,“顾惟”同义连文,用于句首乃“想来、推想”之义。故上例“顾惟”当属下,作“今之皇皇,顾惟盖其风烈也。”意谓:如今梵呗之皇皇大观,想来大概就是陈思王曹植的遗风。日本《国译一切经·高僧传》译作:“。”[3](p.312)理解是正确的。“顾惟”均用於句首,《高僧传》一书即不乏用例。如卷八“齐高昌郡释智林”:“既疴衰末命,加复旦夕西旋,顾惟此道从今永绝。”卷十四“序录”:“君白:一日以所撰《高僧传》相简,意存箴艾,而来告累纸,更加拂拭。顾惟道藉人弘,理由教显。而弘道释教,莫尚高僧。”中古以降其他文献中亦常见。见于传世文献者,如《后汉书·陈蕃传》:“若受爵不让,掩面就之,使皇天震怒,灾流下民,于臣之身,亦何所寄?顾惟陛下哀臣朽老,戒之在得。”《三国志·蜀书·法正传》:“正虽获不忠之谤,然心自谓不负圣德,顾惟分义,实窃痛心。”《晋书·刘颂传》:“顾惟万载之事,理在两端。天下大器,一安难倾,一倾难正。”《晋书·刘元海载记》:“夫帝王岂有常哉,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顾惟德所授耳。”《南史·徐羡之传》:“又昔蒙眷顾,不容自绝,音翰信命,时相往来。或言少意多,旨深文浅,辞色之间,往往难测。臣顾惟心无邪悖,故不稍以自嫌,慺慺丹实,具如此启。”《梁书·王僧孺传》:“顾惟不肖,文质无所底,盖困于衣食,迫于饥寒,依隐易农,所志不过锺庾。”见于汉译佛典者,如失译附后汉录《分别功德经》:“舍罗时上座,君头未得神通,闻行筹请自鄙未得神通,顾惟形影在众座首,由老野狐在紫金山,进退惟虑。”(25-43)同上:“世尊光相明日月,世尊德者乃隆二仪,世尊心者仁过慈母。顾惟形影无以供之,今正是时,福田良美可以植根。”(25-45)北凉法盛译《佛说菩萨投身诒饿虎起塔因缘经》:“于时仙师,咒愿太子因为说法,太子心喜志乐无为,不欲还国。顾惟宫室生地狱想,妻子眷属生杻械想。”(3-426)北凉昙无谶译《佛所行赞》:“解脱甚深妙,何由能得宣,舍离勤方便,安住于默然,顾惟本誓愿,复生说法心,观察诸众生,烦恼孰增微。”(4-28)唐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疏》:“是以菩萨搜秘于龙宫,大贤阐物于东夏。顾惟正法之代,尚匿清辉,幸哉像季之时,偶斯玄化。况逢圣主,得在灵山,竭思幽宗,岂无庆跃。”(35-503)唐窥基《成唯识论述记》:“白虹飞祲,素豪销影,线华奥旨舛凤讹风,贝叶灵篇乖鱼谬日。顾惟法宝斯文行堕,诞兹融识秀迹传灯。”(43-1830)宋志磐撰《佛祖统纪》:“诏曰:禁锢以来天下多辇佛像赴京,顾惟像教世许尊瞻,忽从毁甚乖归敬,应诸郡有铜像处,依旧存留,但不许铸造新像。”(49-2035)
而胡适《白话文学史》第十章“佛教的翻译文学(下)”云:“当时和尚造的梵呗,据《僧传》所记,有《皇皇顾惟》,有《共议》,有《敬谒》一契。支昙龠所作六言梵呗,名“大慈哀愍”。又有《面如满月》,源出关右,而流于晋阳,是一种西凉梵呗。”[4](p.148)胡氏因不明“顾惟”的意思,竟将《高僧传》中之“皇皇”、“顾惟”分别从上下句中割裂出来,合在一处并加上书名号,作为梵呗之名,其误甚矣!
【容恐】
然什死年月,诸记不同,或云弘始七年(公元四○五年),或云八年(公元四○六年),或云十一年(公元四○九年)。寻七与十一,字或讹误,而译经录传中,犹有一年者,容恐雷同三家,无以正焉。(《高僧传》卷二“晋长安鸠摩罗什”)
按:此句大正藏本原作“犹有一年者,恐雷同三家,无以正焉。”而日本石山寺本作“容恐雷同三家”,宋、元、明三本、金陵本“者”下均有“容”字。愚意作“容恐”是,“容恐”乃同义复词,为“或许、恐怕”之义。如《宋书·谢庄、王景文传》:“陛下蒙犯尘露,晨往宵归。容恐不逞之徒,妄生矫诈,臣是以伏须神笔,乃敢开门耳。”“容”有“或许”、“恐怕”义。如《后汉书·李固传》:“自数年以来,灾怪屡见,比无雨润,而沈阴郁泱。宫省之内,容有阴谋。”《世说新语·方正》:“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敏、卢挺。’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容或”亦为同义复词。如《后汉书·朱浮传》:“臣恐自今以往,将有所失,求之密迩,容或未尽,而四方之学,无所劝乐。”《水经注·河水五》:“虽千古茫昧,理世玄远,遗文逸句,容或可寻。”《魏书·献文六王·咸阳王传》:“今欲断诸北语,一从正音。年三十以上,习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以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应仍旧。”同上《崔光传》:“七庙上灵,容或未许;亿兆下心,实用悚慄。”《南史·梁宗室下·萧修传》:“及修在职,夜必再巡,而不欲人知。或问其故,曰:‘夜中警逴,实有其劳,主上慈爱,闻之容或赐止。违诏则不可,奉诏则废事。且胡质之清,尚畏人知,此职司之常,何足自显?’”“容或”亦可作“恐或”,如:《高僧传》卷十三“经师论”:“其后居士支谦,亦传梵呗三契,皆湮没而不存。世有共议一章,恐或谦之馀则也。唯康僧会所造《泥洹》梵呗,于今尚传。”故“容恐”乃同义复词,为“或许”义。
【调风】
至交趾,乃附舶循海而行,经一岛下,贤以手指山曰:“可止于此。”舶主曰:“客行惜日,调风难遇,不可停也。”行二百馀里,忽风转吹,舶还向岛下,众人方悟其神,咸师事之,听其进止。后遇便风,同侣皆发,贤曰:“不可动。”舶主乃止,既而有先发者,一时覆败。(《高僧传》卷二“晋京师道场寺佛驮跋陀罗”)
按:《汉语大词典》第十一册第303页:“【调风】①条风。八风之一。南朝梁慧皎《高僧传·译经中·佛驮跋陀罗》:‘舶主曰:“客行惜日,调风难遇,不可停也。’”《左传·隐公五年》‘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唐孔颖达疏:‘《易纬通卦验》云:立春调风至。’参见‘条风①’”。又《汉语大词典》第一册第1483页:“【条风】①东北风。一名融风,主立春四十五日。《山海经·南山经》:‘〔令邱之山〕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郭璞注:‘东北风为条风。’……②东风。一名明庶风,主春分四十五日。《淮南子·地形训》:‘东方曰条风。’高诱注:‘震气所生也,一曰明庶风。’”
《词典》释《高僧传》中之“调风”为“条风”,不确。理由如次:一、据文意,文中的“调风”必指顺风,此据后文“行二百馀里,忽风转吹,舶还向岛下”一句可知。二、船返回小岛,“后遇便风”之“便风”当与“调风”同一风向。三、“条风”乃指东北风或东风。而从《高僧传》后文“顷之,至青州东莱郡”可推,当时佛驮跋陀罗等乃乘船从交趾(广东一带)沿海岸向西北行,直至青州东莱(今山东),故文中“调风”绝对不可能是“条风”,从船行方向来看,如是东北风或东风则成了逆风。
那么,“调风”何以即指“顺风”呢?“调”本身即有“顺”义,《庄子·天道》:“所以均调天下”成玄英疏:“调,顺也。”佛教文献中所谓“调风”乃指“和顺之风”。如:东魏昙鸾《赞阿弥陀佛偈》:“其土广大无崖际,众宝罗网遍覆上。金缕珠玑奇异珍,不可名宝为挍饰。周匝四面垂宝铃,调风吹动出妙法。和雅德香常流布,闻者尘劳习不起。此风触身受快乐,如比丘得灭尽定。风吹散花满佛土,随色次第不杂乱。华质柔软烈芬芳,足履其上下四指。随举足时还如故,用讫地开没无遗。随其时节华六返,不可议报故顶礼。”(15-1978)唐道宣《广弘明集》:“泽漏无底化行靡外,沧河镜渌碧海调风。停瑞气于二辰,泛祥烟于五节。鳞羽被解罗之泽,黎元沐仁寿之慈(16-2103)。今云“风调雨顺”即为明证。又《高僧传》卷十三“晋并州竺慧达”:“以像于西晋将末,建兴元年癸酉之岁,浮在吴松江沪渎口。渔人疑为海神,延巫祝以迎之,于是风涛俱盛,骇惧而还。时有奉黄老者,谓是天师之神,复共往接,飘浪如初。后有奉佛居士吴县民朱应,闻而叹曰:‘将非大觉之垂应乎?’乃洁斋共东云寺帛尼及信者数人,到沪渎口。稽首尽虔,歌呗至德,即风潮调静。遥见二人浮江而至,乃是石像,背有铭志,一名惟卫,二名迦叶,即接还安置通玄寺。”“风潮调静”即“风潮和顺静谧”之义。
【同意】
(慧)远以贤之被摈,过由门人,若悬记五舶,止说在同意,亦于律无犯。……贤以元嘉六年(公元四二九年)卒,春秋七十有一矣。”(《高僧传》卷二“晋京师道场寺佛驮跋陀罗”)
至天监十一年(公元五一二年)六月十日便觉不悆。……至二十日见佛像作两行来,通合掌良久,侍疾者但闻异香,竟不测其意,通乃密向同意慧弥说之。……至二十一日索香汤洗浴竟,仍作礼还卧,叉手当胸,正中时卒,春秋七十。”(同上,卷八“梁上定林寺释法通”)
释普恒,姓郭,蜀郡成都人也。……止治下安乐寺。独处一房,不立眷属,习靖业禅,善入出住。与蜀韬律师为同意。”(《高僧传》卷十一“宋蜀安乐寺释普恒”)
按:僧人称同修佛法者为“同意”。其中可以是弟子门人,如例一“止说在同意”,即“仅对自己的弟子说过”之意。此句前文有:“后语弟子云:‘我昨见本乡有五舶俱发。’既而弟子传告外人,关中旧僧,咸以为显异惑众。……时旧僧僧略、道恒等谓贤曰:‘佛尚不听说己所得法,先言五舶将至,虚而无实,又门徒诳惑,互起异同,既于律有违,理不同止,宜可时去,勿得停留。’”可为参证。“同意”亦可指年相若、道相似的僧人,如例二“通乃密向同意慧弥说之”。据《高僧传》卷十二“梁上定林寺释慧弥”:“释慧弥,姓杨氏,弘农华阴人,汉太尉震之后裔也。……后闻江东有法之盛,乃观化京师,止于锺山定林寺,习业如先。……以梁天监十七年(公元五一八年)闰八月十五日终于山舍,春秋七十有九。葬于寺南,立碑颂德。”法通卒于公元五一二年,时年七十。慧弥卒于公元五一八年,时年七十九。则慧弥长法通三岁,两人年相若而道相似,亦称“同意”。
《汉语大词典》第三册第121页:“【同意】①同心,一心。《孙子·计》:‘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②谓意义相同;意旨相同。……③犹赞成。……”而未立“同信佛教者”一义。
【席上】
壹弟子道宝,姓张,亦吴人。聪慧素成,尤善席上。张彭祖、王秀琰皆见推重,并著莫逆之交焉。(《高僧传》卷五“晋吴虎丘东山寺竺道壹”)
上虞徐山,先有昙隆道人。少善席上,晚忽苦节过人,亦为谢灵运所重。(同上,卷七“宋下定林寺释僧镜”)
时庄严寺复有玄趣、僧达,并以学解见称。趣博通众经,并精内外,而尤善席上,风轨可欣。
(同上,卷八“齐京师庄严寺释道慧”)
按:“席上”乃佛教文献习语,专指“讲经说法”,实乃“讲席上(谈吐)”之略称。当时设法会讲经说法,称为“讲席”。如《高僧传》卷四“晋始宁山竺法义”:“於是栖志法门,从深受学。游刃众典,尤善《法华》。後辞深出京,复大开讲席,王导、孔敷并承风敬友。”又卷五“晋京师瓦官寺竺僧敷”:“竺僧敷,未详氏族。学通众经,尤善《放光》及《道行波若》。西晋末乱,移居江左,止京师瓦官寺,盛开讲席,建邺旧僧莫不推服。”卷八“齐京师谢寺释慧次”:“大明中出都,止于谢寺。迄宋季齐初,归德稍广,每讲席一铺,辄道俗奔赴。”“讲席”亦称“法席”、“律席”等。卷三“宋京师祗洹寺求那跋摩”:“俄而於寺开讲《法华》及《十地》,法席之日,轩盖盈衢,观瞩往还,肩随踵接。”卷十一“宋京师长乐寺释慧询”:“宋永初中,还止广陵,大开律席。”卷十一“齐京师多宝寺释法颖”:“后辞任,还多宝寺。常习定闲房,亦时开律席。”故高僧在讲席上的谈吐、风采可称“席上谈吐”、“席上之风”。如卷六“晋庐山释慧远”:“初远善属文章,辞气清雅,席上谈吐,精义简要。加以容仪端整,风彩洒落,故图像于寺,遐迩式瞻。”卷八“梁剡法华台释昙斐”:“斐神情爽发,志用清玄,故于《小品》、《净名》尤成独步。加又谈吐蕴藉,辞辩高华,席上之风,见重当代。”因此“席上”即代讲席上之讲经说法,所谓“尤善席上”即尤其擅长讲经说法。
【行解】
时河内又有竺慧超者,亦行解兼著,与高士雁门周续之友善,注《胜鬘经》焉。(《高僧传》卷四“晋东莞竺僧度”)
时心竞之徒,苦相雠校,(昙)斌既辞惬理诣,终莫能屈。陈郡袁粲令望当时,而嘉斌行解,尝令中书舍人巢尚介意欲试之,斌不为屈,粲乃躬自往候。(同上,卷七“宋京师庄严寺释昙斌”)
释智顺,本姓徐,琅琊临沂人。……司空徐孝嗣亦崇其行解,奉以师敬。(同上,卷八“梁山阴云门山寺释智顺”)
释慧忍,姓蒉,建康人。少出家,住北多宝寺。无馀行解,止是爱好音声。(同上,卷十三“齐北多宝寺释法忍”)
按:以上数例中之“行解”,乃佛教常语。“行”指修行、戒行;“解”指领解、悟解。“行解”乃“修行、悟解”之并称,佛教界认为:一个僧人之“行解”,犹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只有严格修行、切实遵循戒律,认真学习、深入领悟教理,方能获佛果达圣道。所谓“行解兼著”者,即在修行实践与悟解佛理方面都异常突出。在佛教文献中,“行解”亦称“解行”。如:隋吉藏撰《法华经玄论》:“又慈忍为“行”,空慧为“解”,解行双备、说必利人,谓解行法师。自有行而无解、有解而无行、无解无行、有解有行,前三始为弟子,后一方是法师也。”(34-361)而《汉语大词典》三册第915页:“【行解】①消解、发散。……②佛教语,谓心所取之境相。明马愈《马氏日抄·憨皮袋》:‘即此皮袋,非此皮袋,不属圣凡,不立行解。’”义项不全。
【一往】
王羲之时在会稽,素闻遁名,未之信,谓人曰:“一往之气,何足言。”后遁既还剡,经由于郡,王故诣遁,观其风力。既至,王谓遁曰:“《逍遥篇》可得闻乎?”遁乃作数千言,标揭新理,才藻惊绝。王遂披衿解带,流连不能已。仍请住灵嘉寺,意存相近。(《高僧传》卷四“晋剡沃洲山支遁”)
释昙辩一往无奇,弥久弥胜。……释道首怯于一往,长道可观。(同上,卷十三“齐北多宝寺释慧忍”附)
按:以上句中三例“一往”均为“一时(暂时)”、“一下子”之义,如“一往无奇”即“一时看不出奇特处”,与后“弥久弥胜”相对。“怯于一往”即“拘谨于一时”,与“长道可观”相对。同样的用法亦见于同时代其他文献。如梁沈约所撰《宋书·谢庄传》:“废帝在东宫,衔之。至是遣人诘责庄曰:“卿昔作殷贵妃诔,颇知有东宫不?”将诛之。或说帝曰:“死是人之所同,政复一往之苦,不足为深困。庄少长富贵,今且系之尚方,使知天下苦剧,然后杀之未晚也。”其中“死是人之所同,政复一往之苦,不足为深困”,即谓:人人都同有一死,被杀死只是一时(一下子)的痛苦,还算不上对谢庄的最大折磨。故后文云“庄少长富贵,今且系之尚方,使知天下苦剧,然后杀之未晚也。”《南史·宗越传》:“越等武人粗强,识不及远。咸一往意气,皆无复二心。”此谓:宗越等皆粗鲁强梁之武夫,没有远见卓识。都因为一时意气,然并无背逆之心。其意甚明。然《唐五代语言词典》【一往】条下引此例,却误释“一往”为“以往,过去”。寻“一往”之“一时”、“一下子”义,恐源于“一往”之“一次前往”、“径直前往”义。如:《后汉书·袁绍传》:“今举军而袭其后,可一往而定。兵以几动,斯其时也。”《南齐书·垣崇祖传》:“谓一往可克,当以蚁附攻之。”所谓“一往而定”、“一往可克”均为“一次前往即可取胜”之意,皆形容其需时之短也。若理解为“一时即可取胜”、“一下子即可取胜”亦无不可,此乃词义引申之枢机。故《世说新语·尤悔》:“庾公欲起周子南,子南执辞愈固。庾每诣周,庾从南门入,周从后门出。庾尝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对终日。”例中“一往奄至”,有释为“径直突然而至”,有释为“一下突然而至”,两者皆通,原因盖在于此。《汉语大词典》第一册第47页【一往】条下虽立“一时”义项,但所引例句为:宋苏轼《沉香山子赋》:“幸置此于几席,养幽芳于帨帉。无一往之发烈,有无穷之氤氲。”清王夫之《薑斋诗话》卷下:“经生家析《鹿鸣》、《嘉鱼》为群,《柏舟》、《小弁》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诗。”两例时代均太晚。
收稿日期:2004-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