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楚辞叙事中的祖先情结_淮南子·天文训论文

先秦楚辞神游叙事的恋祖情结,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楚辞论文,先秦论文,情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抒情主人公的神游,是先秦楚辞重要的情节设置,在许多作品中都可以见到。所谓的神游,就是超越时空,出入古今,在时间隧道中穿行,在虚实相兼的空间中漫游。对于先秦楚辞抒情主人公神游的精神寄托,古今楚辞学者所作的论述可谓多矣,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但是,先秦楚辞抒情主人公神游叙事的一个重要的指向往往被忽略,那就是在时间隧道中的逆向穿行,追本溯源,最终把楚族祖先圣地作为精神家园。由对时间隧道的逆向穿行而导致精神依托空间挪移,表现出深沉的恋祖情结。先秦楚辞神游叙事所寄寓的恋祖情结体现在多篇作品中,但是比较隐晦,需要进行深入的挖掘才有可能发现。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出恋祖情结的标识,对相关的物类事象进行历史的还原。

      一 崦嵫、咸池、扶桑、若木:在祖先圣地的休憩、依托

      《离骚》抒情主人公有四次神游。第一次是“济沅湘以南征”、“就重华而陈辞”。第二次是前往昆仑,诗中作了如下叙述: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抒情主人公令羲和弭节,望崦嵫而勿迫,对此,王逸注写道:

      羲和,日御也。弭,按也。按节,徐步也。……欲令日御按节徐行,望日所入之山,且勿附近。①

      崦嵫是先民想象中的日落之山,羲和是神话中驾驭太阳车的驭手。令羲和弭节,就是使太阳车缓行,实际是幻想时间的流逝放慢速度。王逸注道出了这两句诗的意义,是可取的,古今注家皆从其说。但是,问题远非如此简单,其中提到的崦嵫山,对于楚族先民具有特殊意义。崦嵫,或作弇兹,在《山海经》出现两次,首见于《西次四经》:

      崦嵫之山,……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

      关于苕水,郭璞注:“或作若。”②郝懿行写道:

      若、苕字形相近,上文龙首之山“苕水出焉”,《初学记》亦引作若水。③

      崦嵫之山位于遥远的西部,那里是若水的发源地。而对于楚族而言,若水又是祖先圣地。《吕氏春秋·古乐》篇称:“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④颛顼是楚族男性始祖,生自若水,亦即今天雅砻江流域。楚族发祥于若水,相关记载还见于《史记·五帝本纪》、《大戴礼记·帝系》等文献。作为楚族祖先河的若水,传说发源于崦嵫山,那里是楚族的祖先圣地。

      《山海经·大荒西经》还有如下记载:

      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名曰弇兹。大荒之中,有山名日月山,天枢也。吴姖天门,日月所入。……

      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山海经》各个条目的编排,是以所处地域为依据。西海渚中的弇兹之神,是由太阳落地而得名。弇,遮蔽之义。兹,通玆,《说文解字·玄部》:“玆,黑也,从二玄。《春秋传》曰:‘何故使吾水兹?’”⑤兹指黑色,所引《春秋传》之文出自《左传·哀公八年》。弇兹,意谓因遮蔽而黑暗,正是太阳落山时的景象。《大荒西经》在弇兹之神条目后面叙述楚族祖先传说,罗列从颛顼到老童,再从老童到重、黎以及噎的谱系。其中重、黎分掌天地的传说,还见于《国语·楚语下》。弇兹之神所在的西海是日落之处,而传说中的楚族祖先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噎是位时间之神,掌管日月星辰的正常运行,他与弇兹山存在直接的关联,因此,上述两个条目前后相次,被编排在一起。

      综上所述,弇兹,或作崦嵫,既是日落之山,又是神灵名称,那里是若水的发源地,也是楚族的祖先圣地,楚族祖先神就是那里的时间之神。《离骚》抒情主人公的神游令日御羲和和弭节缓行,“望崦嵫而勿迫”,固然是使时间的流逝放缓,同时还隐含另一种意义,那就是日御羲和不能先行于抒情主人公进入楚族的祖先圣地。在此之后,抒情主人公的神游又有如下举措:

      一是“饮余马于咸池”,在咸池为驾车的马饮水。王逸注:“咸池,日浴处也。”洪兴祖对此作了具体辨析:

      《九歌》云:“与女沐兮咸池。”逸云:“咸池,星名。盖天池。”《天文大象赋》云:“天池浮津而淼漫。”注云:“咸池三星,天潢南,鱼鸟之所托也。”⑥

      王逸笼统地指出咸池是星名,但没有给出具体星辰,洪兴祖则援引传世文献,断定咸池在天潢星南。沿着这个线索进行追寻,可以找出咸池所处的空间方位。“甘氏曰:‘咸池三星,在天潢西北。’”⑦甘氏指战国时期星象家甘德,他认为咸池星在天潢星西北。《史记·天官书》:“西宫咸池,曰天五潢。五潢,五帝车舍。”⑧咸池是西方星宿名称,又称为天五潢。咸,周遍之义。潢,谓积水池。五潢,谓五个积水池,与咸池之义相通,指水池遍布。古人把西方咸池星宿视为天宫的水池,五帝的车辆在那里驻留,为的是给驾车的马饮水。《离骚》抒情主人公“饮余马于咸池”,依托的是有关咸池星宿的传说,是以西部地域为空间背景,与楚族的发祥地若水所处方位相吻合。

      咸池还见于《九歌·少司命》,其中有“与女沐兮咸池”的诗句。这里所说的咸池位于何处?洪兴祖作了如下解说:

      《淮南》曰:“日出汤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是谓胐明;至于曲阿,是谓旦明。”⑨

      洪兴祖所引《淮南子》上述文字出自《天文训》。照此说法,咸池位于东方,是太阳初升之际洗浴的地方。可是,这样一来,就与洪兴祖对《离骚》中咸池所作的解释相矛盾,二者无法调和。《淮南子·天文训》把咸池定位在东方,与先秦星象家所作的指认相违,可以说是一种误解。后世楚辞注家往往受此困扰,遂使咸池所处的空间方位变得扑朔迷离,难以给出确切的答案。

      《离骚》抒情主人公此次神游的又一举措是“总余辔于扶桑”,把驾车马的缰绳束结在扶桑树上,拴马驻留之义。王逸注引《淮南子·天文训》关于扶桑的描述,然后写道:

      言我乃往东极之野,饮马于咸池,与日俱浴,以洁己身;结我车辔于扶桑,以留日行,幸得不老,延年寿也。⑩

      王逸依据《淮南子·天文训》的记载,把咸池和扶桑都说成是位于东方。后代多沿袭其说,往往称扶桑是“神话中长在东方日出处的大树”。(11)如前所述,《离骚》抒情主人公“饮余马于咸池”,是以西部空间为背景,既然如此,怎么又会把马辔束结在东方日出之处的扶桑树。因此之故,古代注家多有置疑,反复予以辨析。到了二十世纪,游国恩先生作了如下解说:

      此二语朱氏以屈子瞬息万里为疑,不知此本寓言,设想神游,升天入地,下文望舒先驱,飞廉奔属云云,亦岂真有其事哉。徐文靖辨咸池扶桑,亦病在不明此系幻想之辞耳。(12)

      这里所说的朱氏,指《文选集释》的作者清人朱珔。游先生以神游的幻想浪漫来解释抒情主人公忽而西、忽而东,瞬息万里的举措。可是,综观先秦楚辞有关神游的叙事,均是按照空间方位依次推移,见不到同一段文字而方位错杂的现象,《离骚》不应例外。

      扶桑是东方的太阳树,《淮南子·天文训》的记载可以从今本《山海经·大荒东经》找到依据:

      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对于其中的扶桑,袁珂先生作了如下辨析:

      王念孙云:“《文选·月赋》注引作‘汤谷上有扶木’,郭璞曰:‘扶木,扶桑也。’”珂按:据此,经文扶桑当作扶木;郭注“扶桑,木也”当作“扶木,扶桑也”。(13)

      照此说法,今本《海外东经》提到的扶桑,古本作扶木,今本《大荒东经》确实提到太阳树扶木。当然,不能否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今本《海外东经》记载不误,扶桑确实是传说中位于东极的太阳树。即使如此,还是要进一步追问,屈原作品出现的扶桑,是否指的就是位于东极的太阳树?

      《九歌·东君》是祭祀太阳神的歌诗,开头四句如下:“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这四句诗是以太阳神的口气自道:圆圆的即将升起在东方,照耀着我的栏杆扶桑。抚按驾车的马缓缓前行,天色泛白已经放亮。从这四句诗来看,屈原确实把扶桑视为太阳栖息的场所,太阳神把扶桑称为居所的栏杆。太阳是从东方升起,扶桑树确实位于东方。可以,问题在于屈原想象中的太阳树是位于哪个地域的东方?是东极的东方,还是西极的东方?

      《天问》称“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羲和指日御,神话中太阳车的驭手。若华,指若木的光华。《山海经·大荒北经》有如下记载:

      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为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釐姓,食肉。有山名曰章山。

      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泂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

      对于文中提到的若木,袁珂先生作了如下辨析:

      郭璞云:“生昆仑西,附西极,其华光赤下照地。”《离骚》云:“折若木以拂日。”王逸注云:“若木在昆仑西极,其华照下地。”《淮南子·地形训》云:“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皆郭注所本也。(14)

      若木是神话传说中位于遥远西部的太阳树,树上有十个太阳,放射光芒照亮大地。《天问》所说的若华,指的就是太阳树若木。《大荒北经》排在若木前面的条目,是楚族祖先颛顼的传说,两个条目为何前后相次,紧密相连,对照《山海经》的其他相关记载,可以解开这个谜。《海内经》有如下记载:

      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

      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

      把这两个条目相贯通,自然会得出如下结论:若水发源于若木所在之处,楚族祖先颛顼出生在若水。若木所在之处是楚族发祥的祖宗圣地。既然如此,《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若木和颛顼传说的两个条目前后相次,也就有其必然性、合理性。颛顼生自若水,具体记载还见于《吕氏春秋·古乐》、《史记·楚世家》、《大荒北经·帝系》等早期文献,是先秦时期得到普遍认同的历史事实。

      通过上面的辨析可以看到,先秦时期传说的太阳树扶桑分布在两个地域:一是在东极,二是在西极。《离骚》、《九歌·东君》所说的扶桑位于西极,是西极的太阳树。如果说它是在东方,那是位于西极的东方,是在楚族发祥地若水。屈原秉持的是以楚文化为本位的理念,把太阳的家园设定在位于祖先圣地的扶桑树。扶桑指若木,故《离骚》抒情主人公在把马辔束结于扶桑的同时,又“折若木以拂日”,扶桑即若木,同指太阳树,为避免行文重复,故用不同的名称加以指认。

      《离骚》抒情主人公在离开昆仑之后的第四个举措是“折若木以拂日”,这种举措与“令羲和弭节”相似,都是令时间的流逝速度发生变化。区别在于,羲和弭节是使时间流逝变缓,而折若木以拂日则是令太阳暂停运行,流逝的时间处于凝滞状态,使自己能在那里有更多的时间可供逗留。

      《离骚》抒情主人公在神游昆仑之后,先是“令羲和弭节,望崦嵫而勿迫”,为的是使祖先圣地推迟夜晚的到来。到达祖先圣地之后,饮马于咸池,总辔于扶桑,说驾拴马,中途休息。“折若木以拂日”,则是争取在祖宗圣地能有较长时间的逗留,“聊逍遥以相羊”。逍遥、相羊,都是自由轻松的生存状态,是生命的解脱。《庄子·逍遥游》把无何有之乡的大树作为依托对象,”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进入绝对自由的人生境界。《离骚》抒情主人公在祖先圣地的逍遥相羊,与此有相似之处。他把祖先圣地作为神游的驿站,安顿灵魂的家园。“路曼曼以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深知精神求索之路的漫长,因此,在神游昆仑之后,来到祖先圣地进行短暂的休整歇息,是他历次神游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屈原的恋祖情结,通过这段叙事表现的极其深沉,却又隐晦含蓄,对它的意蕴需要进行深层开掘,才有可能领会其中的寄托。

      二 天津、昆仑、西海:以祖先圣地为目标的神游历程

      《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的路线,有三句诗特别值得注意。一是“指西海以为期”,把西海作为最终目的地。二是“邅吾道夫昆仑”,前往西海要途径昆仑。三是“朝发轫于天津”,此次神游从天津启程。把西海、昆仑、天津的具体方位加以确认,是解读此次神游的关键。

      西海在屈原作品中只出现过一次,在《山海经》中却经常可以看到,多达八次之多,并且与楚族存在密切关联。如前所述,《西次四经》记载的崦嵫之山,若水从那里发源,“而西流注于海”。崦嵫是西极日入之山,发源于那里的若水西流注于海,当然是注入西海,楚族的发祥地就包括西海。前面还提到,《大荒西经》有两个与楚族密切相关的条目前后相次,前一个条目是西海渚中弇兹之神的传说,下一个条目是楚族谱系的传说,昭示出西海属于楚族的祖先圣地。

      楚族祖先传说的流播地域与西海相邻,《山海经·海内经》的如下记载,也展示出这样一幅文化地图:

      西海之内,流沙之中,有国名曰壑市。

      西海之内,流沙之西,有国名曰汜叶。

      流沙之西,有鸟山者,三水出焉。……又有淮山,好水出焉。

      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国,司彘之国。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

      在上述记载中,流沙及流沙之西均在西海之内,那里有壑市、氾叶两个国度。而在流沙之东,则是传说中楚族的发祥地,从昌意到韩流再到颛顼,都是在流沙之东繁衍生息。楚族祖先传说的流播地区域,与西海所在地相邻。西海在西,传说的楚族发祥地则在西海之东,两处接壤。由此可见,《山海经》把楚族祖先传说的地域置于西海的周边,在《大荒西经》和《海内经》是一致的。

      西海是楚族发祥地,《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指西海以为期”,把祖先圣地作神游的目的地。为了到达西海,决定取道昆仑,经过昆仑山前往西海。

      《山海经》多次提到昆仑,但是,对于昆仑所处的具体方位,《山经》与《海经》、《荒经》所作的标示差异很大,因此成为悬而未决的学案。《离骚》是屈原所作,是楚文化的精华,因此,对于昆仑所处空间方位的考证,还须置于楚文化背景之下,到屈原的作品中去寻找内证。

      《九章》是《离骚》的姊妹篇,绝大多数篇目是屈原被贬谪、流放期间所作。其中《悲回风》在叙述抒情主人公神游经历时写道:“冯昆仑以瞰雾兮,隐

山以清江。”王逸注:“隐,伏也。山,江所出也。”洪兴祖补注写道:

      

,汶,并与岷同。《书》曰:“岷山导江。”岷山,在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15)

      洪兴祖认为

山指的是岷山,所引《尚书》出自《禹贡》。他的说法得到普遍认可,当代学者往往据此解读:

      “

山”即“岷山”,在今四川。清江:指岷江。《尚书》有“岷山导江”之说,是古人以为长江发源于岷山,故此以“岷山”与“清江”连举。“以清江”即“与清江”,古人“以”“与”多通用。二句谓凭依昆仑,俯视云雾中隐见岷山与长江。(16)

      《悲回风》的这两句诗把昆仑和岷山对举,登上昆仑可以见到隐伏的岷山及大江。由此看来,在屈原及楚人观念中,传说的昆仑就在岷山一带,否则,诗人不会产生登昆仑而俯视岷山的想象。

      蒙文通先生通过对《山海经》相关记载的考辨,也得出了昆仑就是岷山的结论:

      考《海内西经》说:“河水出(昆仑)东北隅以行其北。”这说明昆仑当在黄河之南。又考《大荒北经》说:“若木生昆仑西”(据《水经若水注》引),《海内经》说:“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若木,若水出焉。”这说明了昆仑不仅是在黄河之南,而且是在若水上源之东。若水即今雅砻江,雅砻江上源之东,黄河之南的大山——昆仑,当然就舍岷山莫属了。(17)

      蒙先生所作的考证论据充分,推理严密,给出的结论是准确的。这段论述援引《山海经》的材料,全是取自《海经》和《荒经》,没有涉及《山经》。《山海经》有两个空间定位系统,一是《山经》系统,另一个是《海经》、《荒经》系统。后者对昆仑所处方位的记载,与《九歌·悲回风》的叙述是一致的,二者可以相互印证,反映的是楚文化对昆仑山所作的空间定位。楚人观念中的昆仑山指的是岷山,位于楚族发祥地雅砻江上游的东部。楚族的迁徙就是由雅砻江上游东行,越过岷山,然后沿江或北上而进入江汉流域。昆仑山与楚族祖先圣地相距不远,关联密切,因此,屈原作品反复提到这座神山。《离骚》抒情主人公第二次神游,就把昆仑山作为目的地。第二次神游之后,是从昆仑山返回,路过祖先圣地,在那里作短暂的驻留。经过一番休憩之后,开始第三次神游,从那里直奔天宫。而第四次神游是以祖先圣地为归宿,也要取道昆仑山,与第二次神游后期的路线是一致的。

      《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的目的地是西海,即楚族发祥地。取道昆仑,中途路过岷山。此次神游的起点,则是“朝发轫于天津。”王逸注:“天津,东极箕斗之间,汉津也。”洪兴祖写道:

      《尔雅》:“析木谓之津,箕斗之间,汉津也。”注云:“箕,龙尾。斗,南斗,天汉之津梁。”疏云:“天河在箕、斗二星之间,隔河须津梁以渡,故谓此次为析木之津。”《天文大象赋》云:“天津横河以摛光。”注云:“天津九星,在虚危北,横河中,津梁所渡。”(18)

      王逸以为天津指东极箕斗之间,洪兴祖引《尔雅》及其注疏支撑王逸的说法;另一方面,又援引《天文大象赋》的注解,把天津说成在虚、危星宿的北部,属于北部星空。这样一来,就与王逸的注相矛盾,洪兴祖无法自圆其说。朱熹集注,同样列举两种相异的说法,未能确切地加以认定。(19)现当代楚辞学者,通常取王逸的说法:“又结合《离骚》文义看,此处‘天津’的解释应取《尔雅》及王逸说。又,旧注或以为指楚地之汉水(朱冀、朱骏声说),大误。”(20)按照这种说法,《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是从析木之津对应的东极启程。可是,这又与《离骚》对第四次神游所作的叙事相矛盾。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先有灵氛之占,后有巫咸告吉。巫咸夕降之际,“九疑缤其并迎”,九疑是楚地名称,抒情主人公是在楚地接受巫成的神谕,怎么会从东极启程呢?显然,这是不合逻辑的。况且,第一次神游是从郢都南济沅、湘,就重华而陈词;第二次神游,“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于县圃”,是从南楚之地启程;第三次神游,是在楚族祖先圣地逍遥相羊之后,从那里前往天宫。前三次神游的出发地点,或是楚国领土之内,或是楚族祖先圣地,由此推断,第四次神游的起点,不可能是与楚文化毫无关联的东极,而应是其他地域。

      洪兴祖所引《天文大象赋》称天津九星在虚危北,古代星象家多持此说:

      石氏曰:“天津九星,在须女北河中。”(西北星,入斗二度,去斗四十九度,在黄道内四十九度少。)《黄帝占》曰:“天津者一名天潢,……天津有潢四星,在危之北,居汉。”郝萌曰:“天潢者,天津也,一名天汉。”(21)

      《离骚》中的天津,指的是天潢星,姜亮夫先生赞同此说:

      是天津指说有二,洪、朱引之详矣。《汉书·天文志》作天潢。《史记·天官书》一曰天汉,一曰天江,见《晋书·天文志》。(22)

      《离骚》中的天津,指的是位于西北的天潢星,又称天汉。由此推断,与它相对应的地域,应是楚国西北的汉水流域。天汉之名的由来,实是取自汉水,朱冀称:“天津,借天上之汉津,指楚地之汉水也。”(23)这个判断是正确的。《离骚》抒情主人公的第四次神游,确实是从天潢星所对应的地区汉水流域启程,路经昆仑,前往楚族祖先圣地西海。

      西海是楚族的发祥地,了解这一历史事实,《离骚》正文最后一部分的解读也就有了坚实的支撑。这部分的文字如下: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抒情主人公设定的神游目的地是西海,于是大队人马出行前往。先是急速奔驰,后来又从容不迫,优游舒缓,歌舞娱乐。及至到达旧乡上方的高空,无论是驾车的仆夫还是牵引车的马匹,都悲感交集,怀恋而不肯前行,对于“忽临睨夫旧乡”,王逸注:

      睨,视也。旧乡,楚国也。言己虽升昆仑,过不周,渡西海,舞《九韶》,升天庭,据光曜,不足以解忧,犹顾视楚国,愁且思也。(24)

      王逸把诗中的旧乡释为楚国,由此而来,绝大多数楚辞注家也就相沿成习,这种说法一直延续到当下。中国大陆二十世纪几部重要的文学史教材,都把《离骚》中的旧乡说成是楚国,把抒情主人公的徘徊不前说成是怀恋楚国,不肯离开,以此作为屈原爱国情怀的佐证。(25)上述说法在学界已成定论,基本无人置疑。可是,仔细推敲作品原文,这种结论明显存在无法圆通之处。

      第一,作品抒情主人公此次神游设定的目的地是西海,他取道昆仑,路过不周山之后左转西行,显然是向西海趋近。既然如此,在不周山和西海之间的高空向下审视,根本无法见到楚国大地,因为两处之间的距离实在遥远,远非人的视野所及。即使是出于想象和虚构,也不会如此离谱,不具有合理性。

      第二,《离骚》乱辞写道:“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王逸注:“言众人无有知己,已复何为思故乡念楚国也。”(26)王逸注是正确的。这里的故都,指楚国首都。按照传统说法,抒情主人公在高空俯视到楚国而不忍离去,可是,乱辞却称“又何怀乎故都”,两者相互矛盾,在情感和逻辑上都无法圆通。

      基于以上两方面原因可以作出认定,《离骚》正文最末一段提到的旧乡,指的不是楚国疆域,而是指此次神游的目的地——西海。如前所述,西海是楚族的发祥地,传说颛顼就在那里出生。西海是孕育楚族的摇篮,屈原把那里称为旧乡,可谓名副其实,恰如其分。抒情主人公神游太空,来到西海的上方,当他俯视到自己祖先出生之地,就悲伤怀恋而不忍离去。言外之意,抒情主人公要在这里驻留,守护楚族发祥的圣地。正因为如此,乱辞称:“又何怀乎故都”,他认为自己决定在楚族发祥地驻守,就没有必要再怀念当下楚国的首都,这两方面是统一的。由此可以断言,《离骚》正文结尾及乱辞,所表现的不是屈原的爱国情怀,而是他的恋祖情结,即对楚族发祥地西海的眷恋,也是对祖先的崇敬和守护。这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屡受挫折之后所作的选择,以此作为心灵的安慰和精神的寄托。

      三 《离骚》神游恋祖情结叙事的复制和再造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抒情主人公神游所流露的恋祖情结具有典范性,在先秦楚辞其他作品中反复出现。在叙事方式上,有的复制《离骚》,有的则是改铸再造,使得神游的恋祖情结成为先秦楚辞作品一条重要的线索。

      (一)《九章·思美人》的“指嶓冢之西隅”

      屈原作品的抒情主人公把楚族发祥地作为自己的归宿,这种恋祖情结在《九章·思美人》中也可以见到。作品有如下一段:

      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指嶓冢之西隅兮,与纁黄以为期。

      这段文字前四句叙述自己政治上所遭受的挫折,以车覆马颠作比喻。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另一条与以往不同的人生之路。于是,改车更驾,令造父为车御,驶向自己向往的地方。造父是传说中的善驭者,具体记载见于《荀子》的《正论》、《儒效》、《王霸》及《史记·周本纪》。相传周穆王西游,就由造父担当车的驭手,见于《穆天子传》。那么,《思美人》的抒情主人公令造父驾车,究竟驰往何处呢?文中作了明确的回答:“指嶓冢之西隅兮,与纁黄以为期。”嶓冢,山名,见于《尚书·禹贡》,在今甘肃天水、礼县之间,古人认为那里是汉水发源地。王逸注:“纁黄,盖黄昏时也。”(27)抒情主人公与造父约定,黄昏时分到达嶓冢之西隅,那么,他为什么要把那里作为出行的目的地呢?诗中没有明言。当代学者或称:“嶓冢山在秦国腹地,此乃身在汉北,引泝汉水而遥指嶓冢,并以黄昏为期,盖有终必报秦之意。”(28)这是以向秦国复仇来解释前往嶓冢之西隅的原因。可是,以《思美人》作品本身考察,找不到意在报秦的蛛丝马迹,因此,上述解说无法得到支撑。

      《思美人》抒情主人公想要前往的目的地是“嶓冢之西隈”,隈,这里指水流弯曲处,亦即水边。《左传·僖公二十五年》:“秦人过析,隈入而系舆人。”杨伯峻先生注:“隈,水曲也。”(29)《列子·黄帝篇》:“因复指河曲之淫隈”,《释文》称隈为“水曲也”。(30)《淮南子·览冥训》:“渔者不争隈”,高诱注:“隈,曲深处,鱼所聚也。”(31)隈指水曲,这是先秦两汉典籍经常可以见到的用法。“嶓冢之西隈”,指嶓冢之山以西的水流弯曲处,亦即指水畔。从嶓冢山向西延伸,首先遇到的最大湖泊就是扎陵湖、鄂陵湖,它们与嶓冢山的直线距离约六百公里。由此推断,“嶓冢之西隈”,指的应是楚族发祥地西海,它位于嶓冢山的西部。

      《山海经》出自楚人之手,其中《西次一经》提到嶓冢之山:“嶓冢之山,汉水出焉,而东南流注沔。”对于嶓冢之山,郭璞注:“今在武都氐道县南。”(32)郭璞所说的地域,正是甘肃天水之南,是嶓冢山所在地。

      《山海经》出自楚人之手,在楚人观念中,作为本族发祥地的西海确实在嶓冢之山的西部,并且两地的距离不是很遥远。《西次一经》各条目按照从东向西的顺序依次排列,首先出现的是钱来之山,排在第十五位的是嶓冢之山。排在第十九位,也是该系列最后的是騩山:

      騩山,是錞于西海。无草木,多玉。淒水出焉,西流注于海。其中多采石、黄金,多丹粟。

      袁珂先生称:“錞盖蹲字假音也。”(33)錞,谓依附。騩山依附于西海,嶓冢之山与西海之间不过相隔四座山,因此,嶓冢之西隈指西海是可以成立的。《思美人》的抒情主人公在想象中神游楚族发祥地西海,那里是祖宗圣地。而在现实生活中,屈原当时正处于贬谪期间,并未离开汉北,所以诗中感慨“惜吾不及古人”,所谓的古人,指的就是楚族生活在西海的祖先。

      刘永济先生在《笺屈余义》中认为《思美人》是杂取屈赋各篇辞意而成者,并且把该篇的有些句子与屈原的其他作品相对照,其中写道:

      “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昏以为期”,即《离骚》“道昆仑”、“至西极”,与《抽思》“曰黄昏以为期也。”(34)

      把《思美人》说成是杂取屈原其他作品拼凑而成,这个结论固然无法成立。但是,认为《思美人》所说的“指嶓冢之西隈”,与《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的意境有相同之处,则是可取的。这两段文字都是把楚族发祥地西海作为抒情主人公的精神家园,表现的是恋祖情结。虽然具体叙事有繁简之分,意义指向却是一致的,二者可以对读互证。

      (二)《远游》的“忽临睨夫旧乡”

      《远游》是《离骚》的姊妹篇,以抒情主人公的神游贯穿作品的始终。其中有如下段落:

      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凤凰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欲度世而忘归兮,意恣睢以担挢。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自乐。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像兮,长太息而掩涕。

      诗中提到的蓐收、西皇,均是传说中的西方神灵,以上段落叙述抒情主人公在西方的神游。对于“欲度世以忘归”,王逸注:“遂济于世,追先祖也。”洪兴祖称:“度世,谓仙去也。”(35)王逸把度世注为追先祖,洪兴祖则认为指的是出世成仙。那么,哪种说法正确呢?这从作品中可以找到内证。诗中称“思旧故以想像”,思旧与想像对举,带有明显的追念先祖的意味。旧故,可以指先祖。而想像的像字,在屈原作品中则有固定含义。《招魂》有“像设君室”之语,朱熹称:“像,盖楚俗,人死则设其形貌于室而祠之也。”(36)对此,姜亮夫先生作了如下辨析:

      又按朱熹《集注》谓“像盖楚俗人死则设其形貌于室而祠也。”说较叔师显豁,当从之。则像设乃设像之倒言。楚人居室遗制,今已无可考,而近来出土楚墓则莫不有画图。汉人亦多传楚宫室画像之俗,则设形貌而祠之事,必非仅于臆断(魏了翁《鹤山渠阳经外杂抄》卷一,亦主朱熹设形貌于室以事之,乃楚俗之说。)(37)

      像指已故先人遗像,在室中供奉。《远游》抒情主人公“思故旧以想像”,怀念已故先人而想到他们的遗像,显然,这是神游祖先圣地时的所思所想,王逸把诗中的度世解为追念先祖是有道理的。

      《远游》上述段落与《离骚》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的叙事极其相似,甚至所用词语都多有相同或相似,可以说是《离骚》第四次神游恋祖情结所作叙事的复制和再版。对于《离骚》中出现的旧乡,王逸称:“旧乡,楚国也。”(38)而对于《远游》中提到的,“忽临睨夫旧乡”,王逸则释为“观见楚国之堂殿也”。(39)王逸已经隐约感觉到这段文字追念先祖的情感寄托,但是,他未能把神游西方与楚族发祥于若水的历史事实相贯通,因此,抒情主人公的恋祖情结未能得到明确地揭示,可谓失之交臂。

      (三)《悲回风》的“折若椒以自处”、“折若木以蔽光”

      《九歌·悲回风》作于屈原被流放期间,除开头一段用以说明创作缘起之外,其余各段均是以神游为线索,可以把它视为一首神游诗。

      《悲回风》首段末尾几句对创作缘起作了如下交待: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朱熹称:“佳人,原自谓也。”(40)朱熹的解释是正确的,佳人指抒情主人公本身。“更统世而自贶”,更,指经历。统世,指相承接的世系,贶,通况,相比较。抒情主人公自称佳人,又以经历过相承世系者自况,意谓自己经历过古往今来的世道沧桑。他认为自己志向高远,喜欢像浮云那样自由徜徉,因此,他要传达自己高远志向遇到的困惑,通过写诗加以表现。《悲回风》后半部分还写道:“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王逸注写道:

      黄棘,棘刺也。枉,曲也。言己愿借神光电景,飞注往来,施黄棘之刺,以为马策。言其利用急疾也。(41)

      王逸注大意得之。抒情主人公要以光速在时间隧道中往来穿行,这与王逸注大体一致。这与开头所说的“更统世而自贶”相应,就是要通过神游出入古今。《悲回风》主体部分确实是神游古今。其中首段神游叙事有如下诗句: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曾欷歔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

      这里“折若木以蔽光”,与《离骚》的“折若木以拂日”含义相同。若木既指太阳树,又是楚族祖先圣地的标志。对于诗中提到的若椒,通常释为两种散发芳香的植物:

      若:杜若,一种香草。一名杜蘅、杜莲,山姜,味辛香。椒:花椒,落叶灌木,所结的子即为花椒,是一种香物。(42)

      这种解释固然可以讲得通,但是,无法与若木名称相协调。所谓若木,指生长在若水的树木。依此类推,若椒应指产于若水的花椒。若木,若椒,在诗中均是地域空间的标志,指的是楚族祖先圣地若水流域。那里的太阳树称为若木,那里的花椒称为若椒。如果不把若椒视为地理标志,那么,后面的“折若木以蔽光”就无法理解、落不到实处。由地名领起的称谓,在屈原作品中还可以见到,如《九歌国殇》中的吴戈、秦弓,就是属于此类。

      《悲回风》的主体部分是以神游为线索。但是,具体的时空调遣与《离骚》有所不同。《离骚》抒情主人公的第二次神游目的地是昆仑,从昆仑下山之后,在楚族祖先圣地休息逍遥,然后又从那里出发,前往天宫。第四次神游是取道昆仑,最终到达楚族圣地西海的上空。这两次神游都是先到达或经过昆仑,然后进入若木所在的楚族祖先圣地。《悲回风》神游的空间顺序与《离骚》相反,抒情主人公先是神游楚族祖先圣地,“折若椒以自处”,“折若木以蔽光”,后来又“冯昆仑以瞰雪,隐山以清江”。他的神游是以楚族祖先圣地发軔,然后向东推移到岷山,最终再向东神游,“浮江淮而入海”,“望大河之洲渚”。《悲回风》抒情主人公神游的时空脉络很清晰,如果不把提到若椒、若木的首段神游锁定在楚族祖先圣地,后面神游地域的设置就找不出所遵循的规则。

      《悲回风》抒情主人公神游首先进入楚族祖先圣地,这种设置本身就体现出屈原的恋祖情况。了解这种地域设置,其中那些表现恋祖情结的诗句才有可能得到正确的解读。“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这两句可以与《离骚》的“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对读,能相互印证,指的是在楚族祖先圣地自由徜徉,并且尽量延长逗留的时间,表现的是对这块圣地的依托、留恋。王逸释飘风为群小邪恶的象征,实属误读。《悲回风》叙述此次神游还写道:“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朱熹称:“仿佛,谓形似也。盖指君而言。”(43)朱熹是以屈原的忠君为依据进行解说,认为所思对象是国君。存,指思念。“存仿佛而不见”,意谓自己思念的对象无法真切见到,抒情主人公神游楚族祖先圣地,思念的是楚族祖先,当然只能是恍惚迷离,无法真切见到。

      《悲回风》叙述抒情主人公在楚族祖先圣地神游,还有如下诗句: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愁郁郁之无怏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这段诗的第三四句,前人所解歧义甚多。闻,谓传播。省,指省视、看望。想,谓想法,意念。抒情主人公无法真切见到楚族发祥地的祖先,于是登石峦远望,希望能与已故先人进行沟通。但是,所入空间却是没有如影相随,没有声音的回响,意谓无法与对方沟通,传播自己省视、看望的想法根本不可能。无法与已故先人沟通、抒情主人公陷入痛苦之中,同样是恋祖情结的体现。当然,抒情主人公的恋祖情结并没有就此消释,而是变得愈加强烈。“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他还要凌波乘风,追寻彭咸的居所作为自己的寄托,继续进行神游。彭咸是古代先贤,也是楚族祖先,对彭咸的追寻,同样是恋祖情结提供的驱动力。

      与《离骚》、《思美人》、《远游》相比,《悲回风》抒情主人公在楚族祖先圣地的神游最为深入,持续的时间也最长。正因为如此,该篇对恋祖情结所作的艺术显现也最为充分。这种显现带有明显的流放生活的烙印,形成沉郁哀伤的作品风格。

      四 结语

      《离骚》正文以“帝高阳之苗裔兮”开头,抒情主人公首先追溯自己的谱系血统,把颛顼称为始祖。正文结尾出现的是不忍离开旧乡的场面,而所谓的旧乡,指的是楚族发祥地。《离骚》正文首尾相扣,分别表现对楚族祖先的景仰、对祖先圣地的留恋。中间又穿插在祖宗圣地的逍遥相羊,与首尾的叙事相呼应。恋祖情结是贯穿《离骚》的一条重要线索,可是,从古至今的解读,却没有聚焦于这条线索,只是对《离骚》首句的阐释涉及到祖先崇拜,而其他与恋祖相关的叙事则被忽略。至于《思美人》、《远游》、《悲回风》神游所表现的恋祖情结,同样被绝大多数楚辞研究者所忽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的是所持理念的因素,有的则是所使用的研究方法不够妥当。

      把屈原定性为忠君爱国诗人,这个历程从贾谊、司马迁就已经开始。到了王逸为楚辞作注,把这种看法渗透在楚辞注解的各个方面,并且得到古今注家的普遍认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屈原的爱国情怀又被进一步放大,把他说成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诗人的恋祖情结则被淡化,乃至被忽略。对屈原所作的伟大爱国诗人的定性成为主流话语,从而诗人的恋祖情结被遮蔽埋没,很少作为研究的对象。

      在现实生活中,屈原的确没有离开楚国,这是历史事实。可是,先秦楚辞作为浪漫之作,抒情主人公的神游却是上天入地,远离楚国,并且把自己的最终归宿锁定在祖先圣地,以恋祖情结取代先前的忠君爱国情怀。文如其人是中国自古以来根深蒂固的理念,人们往往根据作家的立身行事去解读他的作品,而忽视二者之间的差异。从这种理念出发,既然屈原是爱国诗人,最终没有离开祖国,那么,先秦楚辞抒情主人公对自己归属的设定,就只能是楚国故都,而不应该是其他的地方。根据这种逻辑推理,本来是祖先圣地的旧乡,却被说成是当时的楚国。把诗人在现实中的立身行事与作品的叙事抒情混为一谈,是屈原恋祖情结被遮蔽的另一个原因。

      屈原是一位学者型文人,他博闻多识,学问渊博,因此,他的作品知识含量非常丰富,是可供深入开掘的精神富矿。作品的许多物象带有地标的性质,有的还有历史背景,需要从历史和地理两个维度加以解读。可是,由于以往楚辞学者观照视角的单一,往往忽略其中的历史背景,致使恋祖情结被遮蔽。即以“折若木以拂日”为例,王逸、洪兴祖均指出了若木所在的地理方位,洪兴祖还援引《山海经》有关若木的记载,认定它位于若水的源头。可是,他们没有把若水与楚族的发祥地相勾连,没有把那里是抒情主人公祖先圣地的属性指明,当然无从触及屈原的恋祖情结。对比之下,郦道元作为古代的地理学家,倒是颇具历史眼光,他在解释若水条目时不但罗列《山海经》有关若木、若水的记载,而且还写道:

      黄帝长子昌意,德劣不足绍承大位,降居斯水,为诸侯焉,娶蜀山氏女,生颛顼于若水之野。(44)

      所述传说谱系取自《史记·五帝本纪》、《大戴礼记·帝系》等文献。郦道元把若水、若木与楚族的发祥相勾连,揭示出若木、若水所在之处是楚族祖先圣地。但是,绝大多数楚辞学者未能走到这一步,致使“折若木以拂日”所蕴含的恋祖情结被忽略。

      先秦楚辞是楚文化的精品,《山海经》出自楚人之手,二者在许多地方可以对读。尽管古今学者在解读《离骚》时往往援引《山海经》为证,但是,《山海经》中西海与楚族祖先传说的关联,却是罕有提及,可谓失之交臂。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就在于只关注《山海经》个别条目与《离骚》名物的直接对应,而未能从总体上把握《山海经》的叙事脉络、相关条目前后之间的联系。这样一来,势必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先秦楚辞神游叙事恋祖情结这片精神森林,始终游离于视野之外,未能成为审视对象。

      ①[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页。

      ②[晋]郭璞注,[清]毕沅校:《山海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4页。

      ③[晋]郭璞注,[清]郝懿行笺疏:《山海经笺疏》,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诸子集成补编》第10册,第458—459页。

      ④[秦]吕不韦著,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88页。

      ⑤[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页。

      ⑥[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27页。

      ⑦[唐]瞿昙悉达编:《唐开元占经》,北京:中国书店1989年影印本,第503页。

      ⑧[汉]司马迁撰:《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304页。

      ⑨[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73页。

      ⑩[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27页。

      (11)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著:《屈原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89页。

      (12)游国恩主编:《离骚纂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5页。

      (13)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308页。

      (14)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498—499页。

      (15)[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160页。

      (16)汤炳正、李大明、李诚、熊良智注:《楚辞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76页。

      (17)蒙文通:《巴蜀史论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1—162页。

      (18)[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44页。

      (19)[宋]朱熹注:《楚辞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4—25页。

      (20)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著:《屈原集校注》,第168页。

      (21)[唐]瞿昙悉达编:《唐开元占经》,第461页。

      (22)姜亮夫著:《楚辞通故》第1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3页。

      (23)游国恩主编:《离骚纂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65页。

      (24)[唐]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47页。

      (25)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主编:《中国文学史》(修订本)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7页;刘大杰著:《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5页;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上),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7页;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1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34页。

      (26)[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47页。

      (27)[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148页。

      (28)汤炳正、李大明、李诚、熊良智注:《楚辞补注》,第157页。

      (2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35页。

      (30)张湛注:《列子注》,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诸子集成)第3册,第18页。

      (31)刘文典撰:《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06页。

      (32)[晋]郭璞注,[清]毕沅校:《山海经》,第20页。

      (33)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37页。

      (34)刘永济撰:《屈赋馀义》,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屈赋通笺屈赋余义》合刊本,第237页。

      (35)[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171页。

      (36)[宋]朱熹注:《楚辞集注》,第137页。

      (37)姜亮夫著:《楚辞通故》(三),第350页。

      (38)[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第47页。

      (39)[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第172页。

      (40)[宋]朱熹注:《楚辞集注》,第100页。

      (41)[汉]王逸注,[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161页。

      (42)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著:《屈原集校注》,第629页。

      (43)[宋]朱熹注:《诗经集注》,第101页。

      (44)[北魏]郦道元著,[清]王先谦校:《合校水经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11页。

标签:;  ;  ;  ;  ;  ;  ;  

先秦楚辞叙事中的祖先情结_淮南子·天文训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