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宇:仔细阅读清真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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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巴特说,文即织物。我们中国人最懂得他的意思,因为在中文里,文的本义也就是经纬交错,然后,从天文到人文一路引申下来,比起他在texte(文本)、textile(织物)、texture(纹理)几个同根词之间所玩的文字游戏更自然,更巧,连字都不用换。另一方面,我们却不妨笑他罗兰·巴特对织造技术的理解太粗浅,远不及我们这个东方丝绸之国的子民所能想像的那么复杂而精微。他光想到织,想不到染,而印染可是一道了不起的深加工程序。白居易诗《缭绫》写道:“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可见唐代丝绸工艺已经有多么高超。而且,后文还有两句诗,“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罗兰·巴特要是懂中文,还不知道会据以翻出多少花样来呢:主体的失落(隐),文本之间的关联与派生(映),读者的主动参与和不断误读(转侧看花)与意义最终的不确定性(花不定),整个儿就是一篇“文之悦”!

从前读周清真的词,我也觉得出他的好来,可是心里总有些保留,因为他的好简直令我负疚,特别是有那么多人还把他比作词中之老杜。老杜是何等人物?“穷年忧黎元”,“每饭不忘君”,心里揣的都是国计民生,哪像周邦彦,大厦将倾,他却事不关己,言不及义,一味醇酒妇人而已。他死后五年多就发生了靖康之难,仿佛投向他身后一道长长的阴影:给昏君奸臣帮忙他算不上,可怎么着也是个帮闲吧?随着阅事稍多,算是明点事理了,我终于能够把政治觉悟和社会关怀这些横亘心头的大问题放开,觉得文人只是文人,艺术家只是艺术家,只管把文和艺做好,不必一心想负也负不了天下兴亡的重责。东坡诗《次韵僧潜见赠》云:“多生绮语磨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清真的词,便是这无意的、不知的婉转绮语,最好单从织语成绮的角度去欣赏,这样准会同意,清真词确实是冠冕两宋,独绝千古。大概我先前的看法,拿织物来比方,我要它够结实,能保暖,然后才问好看不好看。这样一来,只有麻和布才能称我意了。现在若要我选择,我会挑绫罗绸缎。因为就织染的工艺而言,这才是绝妙的文章。何况如葛洪《抱朴子》所言:“罽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于蓑衣也。”

最近读到孙虹教授的《清真集校注》,我真是赞叹不置。她花了大力,用了细心,为清真词做了精详的校注,特别令我感激的是,这新的校注引发了我对清真词新的兴趣和新的认识,我想把这些认识写出来,可一时理不顺头绪,于是想到一个取巧的办法,用一首清真词牵个头,慢慢把我纷乱的感想编排进去。下面是这首《月中行》:

蜀丝趁日染干红,微暖口脂融。博山细篆霭房栊,静看打窗虫。

愁多胆怯疑虚幕,声不断、暮景疏钟。团围四壁小屏风,泪尽梦啼中。

这首词历来不算它名作,我见过的选本都不见选,可是我觉得好,而且能够说明清真词的好。现在我就一句一句地说,有必要的地方,一字一字地说。

一部清真词,真个是丝织成,锦绣出。这么说有两重意思,一重是文本如织物,作者填词凭的是染织的手段;一重则是文本里有织物,染织的实物。读词者一定有这样一个印象,即清真词中,触处皆是鸳绫凤锦,恨绮愁罗。不仅女孩子家的衣裳,就连日常百用,也须臾不离此物。哪怕一把扇子,一封书,都用了极考究的料子:“宝扇轻圆浅画缯”(《浣沙溪》)“慢摇纨扇诉花笺”(《鹤冲天》)“砑绫小字夜来封”(《虞美人》)“冷绡缄泪倩谁将”(《琴调相思引》)我想不起还有准的文字如此频密地闪着丝的光泽,响着窸窸窣窣的绸罗的声音。那品类之富,质地之精,花样之美,以及作者眼光之专业,令人叹为观止。

周邦彦书法

这是《清明上河图》的时代,是《东京梦华录》的时代。所以我讲清真词,得先从生产力讲起。如果要我以一种反映现实、再现生活的观点来对待文学作品,我会承认,政治是生活,经济也是生活;生产关系是现实,生产力也不能说不是现实。生产力达不到那个水平,清真居士的世界就连做梦也梦不到的。不信请看《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写宋江等人去拜会当时清真的“腻友”李师师,只道“东华门外,见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而“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灯下看时,端的好容貌”。施耐庵居然这么潦草地打发了一个锦绣乾坤!难怪逯耀东先生抱怨说,《水浒传》第七回写林冲与陆虞侯去汴京最有名的馆子樊楼吃酒,连菜名都说不出一样来。元末明初的施耐庵看来实在想像不出北宋东京的繁华。俞平伯先生讲词,事先就郑重声明:“古人的生活奢侈浪漫。”他心中的古人当然不是施耐庵,是周清真。

“蜀丝趁日染干红”,这开头七个字,引我绕了个好大的圈子。我的意思无非是说,没有那个时代的生活体验,就没有清真词。就连这“蜀丝”二字,也绝不是凿空写来。不妨看一看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他讲到唐宋的丝绸,总是首推“锦城”成都,则蜀丝之名贵可知也。“蜀丝”“染干红”(即“绀红”,青中含赤也)兼织与染。沈从文说:“就本色彩织加工的撮晕法染缬,由于远比刺绣加工省便,艺术效果又较好,且可以充分发挥创造性图案,更影响到薄质纱罗做成衣着披帛的花样翻新。”清真《醉桃源》曰:“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云雁绫”就属于宋代翻新的花样。俞平伯《清真词释》说,“‘冬衣’二句,花纹颜色并妙”。“青山”是颜色,所染者也;“云雁”是花纹,所织者也。一如这首《月中行》,先织以“蜀丝”,复染以“干红”。清真很喜欢用这个“染”字,如“衣染莺黄”(《意难忘》)“花染娇荑”(《醉落魄》)“天染断红”(《双头莲》)“嫩绿轻黄成染透”(《蝶恋花》)等。即使不用这个字,用别的字也往往是一样的效果,如“梅风地溽,虹雨苔滋”(《过秦楼》)“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渡江云》)“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望江南》)等,应该都属于沈从文说的“撮晕法染缬”吧。

可是光一个“染”字,还不怎么说得透。须知“染”即着色,而要着色,必得先把颜料化开,然后才能渗到本色底子上且洇开去。这就带出一个温度的问题。所以,讲了“蜀丝”“染干红”,不能不讲“趁日”。讲“趁日”,又得结合后面五个字,“微暖口脂融”,一起来讲。对于这十二个字而言,“日”是中心,是原动力。明亮的阳光给我们造成一个恍惚的错觉,仿佛那“蜀丝”“干红”是它所染就,其实不过是说丽日的映衬下,这位女子的衣裳特别鲜艳招眼而已。从身上的衣着,到面上的口脂,从“日”,到“暖”,再到“融”,文心极细,文理极明,真的是词中老杜了。证据是杜甫的这首《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关键词与逻辑次序居然一模一样!

读清真词,大家恐怕还有一个印象:他善写日,不善写月。斯则奇事也。月亮属于诗而太阳属于散文,这个公理居然给周清真颠倒了。周姜并称,姜白石写月的名句很多,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鹧鸪天》)“月冷龙沙,尘清虎落”(《翠楼吟》)都是。而周清真写月的名句,我却实在数不上来。我寻思,这可能与他把“晕染法”错用到月亮上去有关。要知道,月亮是不宜晕染的,所谓“月晕通风信”(《点绛唇》)是也。月亮就应该白而且冷,有摄人的清光才好,可是清真词中却多朦胧淡月,如“川原澄映,烟月冥濛”(《华胥引》)“新月淡笼明”(《蓦山溪》)“浮云护月,未放满朱扉”(《西园竹》)“小曲幽坊月暗”(《拜星月慢》)等。而且像下面这些句子,如“无言对月,皓彩千里人何处”(《南浦》)“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解语花》)“帘烘楼迥月宜人,酒暖香融春有味”(《玉楼春》)都有点犯忌,不是自身的色彩杂了,就是干扰的光线强了,或是周遭的温度高了。一句话,他把月写成日了。

可是清真写日真是写得好。“暖日明霞光烂”(《拜星月慢》)“任日炙画栏暖”(《凤来朝》)“灰暖香融销永昼,日照钗梁光欲溜”(《渔家傲》)“而今丽日明如洗,南陌暖雕鞍”(《少年游》)周清真的日总是“暖”,正如姜白石的月总是“冷”,所以都是名句。清真最擅写日暖春融的境界,相比之下,白石词境未免太清寒了。何以致此,我想有三个原因。第一,是各自的情感类型。对于意中人,清真只是动情,白石却是伤心,故下笔有春温秋肃之异;第二,是不同的家国气运。北宋格局虽不大,毕竟非南宋的残山剩水可比,敏感的词心当然冷暖自知;第三,我竟要说是地球气候了。北宋时天气比南宋普遍要暖和些,自隋唐以来较为温暖的气候,大约在周邦彦的晚年开始转冷,经过八九十年的苦寒,才又在姜夔的晚年回暖。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根据竺可桢先生的《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推出来的。

我是不是又走得太远了?在一篇以宣称“作者死了”的罗兰·巴特开头的文章里,说来说去,作者的体温,作者时代的气温,居然还像化石一样残留在文本中,岂非不妥?可我想,这有什么不妥呢?“文即织物”与“文变染乎世情”,谁规定了我只能执其一端?

讲了这么多话,清真十二个字只讲了十个,还少两个字,“口脂”。可是这两个字委实不好讲,甚至不敢讲。为什么?只为此二字简直惊心动魄,令人不敢逼视。待我回过神,定下心,才稍能述之。

《清真集》吴则虞校本此处作“面脂”,是有众多版本依据的;孙虹新校独依毛晋、郑文焯校本作“口脂”,极是极是。以声为训的刘熙《释名》曰:“脂,砥也,著面柔滑如砥石也。”“唇脂,以丹作之,像唇赤也。”敷面的柔脂化了就油了,脸上总不大好看。而口红微融,则美艳不可方物,且逗出一点儿欲望的气息。《红楼梦》里写贾宝玉偷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是其意淫人骨处。卞之琳先生的名篇《淘气》,中有两行曰:“白蝴蝶最懂色香味,寻访你午睡的口脂”,也属于少有的绮语。刘熙载《艺概》说:“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终日不知意萦何处矣。”话有点道学气,却也在理。士大夫任重而道远,当然不能一天到晚意萦于、意淫于“微暖口脂融”。但是,他说清真词不“贞”,“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也,那么,究竟是这个人立身欠谨重呢,还是他的文章真放荡?作者死了,照罗兰·巴特的理论,主体已经隐入织就的文本肌理中而自我融化了。而且这织物的后面,本来就无所谓“旨”。所以,清真立身谨重与否,竟不用去管它。孙虹教授与其师薛瑞生先生合撰《清真事迹新证》,证出词人少壮时候“纯性情中人”而“晚节多瑕”,因此她认为刘熙载“周旨荡”的评语是探骊得珠之言。我却认为,在清真的场合,知其人对论其文竟没有多少帮助。如果不计他为了吃饭而献神宗的《汴都赋》与献蔡京的《生日》诗,那么他的政治人格与文学品格分明是打作两截的,他的文学跟政治是不相干的。

清真好就好在放荡为文。我曾经说,南朝文学的“放荡”,乃是将欲界的情色、自然界的物色与文字的声色合一,将形式上的肉感与内容上的肉欲合一。清真不正是南朝这一派文学的传人么?他笔下的情色书写可真不少,我大致把它们归结为三重境界,而一重比一重摇荡性灵。第一重境界,如“腻颈凝酥白,轻衫淡粉红”(《南柯子》)“小唇秀靥今在否”(《琐窗寒》)“轻软舞时腰”(《南乡子》)“烧蜜炬,引莲娃,酒香薰脸霞”(《醉桃源》)等,如北宋画院的工笔,是南朝宫体的嫡系。第二重境界,如这句“微暖口脂融”,以及“午妆粉指印窗眼”(《秋蕊香》)“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诉衷情》)细节精准而鲜活。妇人妆罢偶尔以指尖将剩粉按在窗眼的纸上,而怕酸的女孩子咬了一口的青杏还留着口红印子,真得有法医取证的眼光,否则断乎不及见此。不过,这一重境界虽然生动多矣,也还属于画工。要论化工,“微暖口脂融”还不算,要待到这几个字出来:“博山细篆霭房栊,静看打窗虫。”

“静看打窗虫”,这五个字岂止惊心动魄,用顾随先生说词的形容那就是:“值得读者身死气绝。”试看前三句,何等隆重其事:“蜀丝趁日染干红”,盛装以待也;“微暖口脂融”,严妆以待也;“博山细篆霭房栊”,焚香以待也;可是,结果只落了个“静看打窗虫”!这闺中的女子该有多么无聊,无奈,无望,才会怔怔地盯着这窗纸上的小虫?而在这枉自拍打着翅膀的小虫身上,她难道不已然照见了自己的命运?宇宙一下子空虚起来了,只剩下这一个女子,一个虫子。于是,作者死了,他像莎士比亚一样消泯了自我,将生命转入笔下的人和物。于是,读者死了,“身为之死,气为之绝”也。

这是第三重境界,是化境。与这句“静看打窗虫”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一句“身如秋后蝇”,语出那首《醉桃源》:“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泪零。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俞平伯《清真词释》赞曰:“善言女子之怀,当无如清真矣。”废名的小文《蝇》说得更好:“看他拿蝇子来比女子,而且把这个蝇子写得多么有个性,写得很美好。看起来文学里没有可回避的字句,只看你会写不会写,看你的人品是高还是下。若敢于将女子与苍蝇同日而语之,天下物事盖无有不可以入诗者矣。”“因了这个好比喻的原故,把女儿的个性都表现出来了,看起来那么闹哄哄似的,实在闺中之情写得寂寞不过,同时路上这匹马儿也写得好,写得安静不过,在寂寞的闺中矣。”

废名说“看你的人品是高还是下”,他显然认为清真的人品是高的。其实俞平伯说他“善言女子之怀”,就可以见出他人品的高来。能留意到女子的指纹和唇印,能想像得到她“静看打窗虫”,揣摩得出她“身如秋后蝇”,这该有多少体贴,多少珍重!一般泥做的浊物对于女性,能够有这样的了解和同情么?关于这个人品与文品的问题,废名和俞平伯的老师周作人讲得最到位:“文人里边我最佩服这行谨重而言放荡的,即非圣人,亦君子矣。其次是言行皆谨重或言行皆放荡的,虽属凡夫,却还是狂狷一流。再其次是言谨重而行放荡的,远出谢灵运沈休文之下矣。”(见《苦竹杂记·文章的放荡》)如此,则罗兰·巴特也许算得上圣洁的君子,因为他做起论来喜欢用性的隐喻,爱雨怜云,抵死缠绵。清真呢,《宋史·文苑传》说他“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所推重”,果然是个狂狷之士,用今天的话说,是个另类。

上阕四句,精彩毕现。转入下阕,就如《红楼梦》到了后四十回,失色多矣。但末两句也还饱满,差劲的是这过片两句:“愁多胆怯疑虚幕,声不断、暮景疏钟。”这是telling,说明;不是showing,演示。因为“愁多”,因为“胆怯”,故“疑虚幕”之微动,都给说白了。而本来不必多说,因为“愁”自然“多”,因为“胆”当然“怯”,不然哪来末句“泪尽梦啼中”?所以这里他词费了。历来论者不以此词为名作,想必就是这一点不尽如人意。但我想为清真做一辩护,即古人所谓“不以一眚掩大德”也。瓦雷里在《波德莱尔的位置》一文中有段话,恰好道出了我此刻的意思:“在《入定》那首商籁体——集中最可爱的诸诗之一——的十四句诗中,我总感到惊异,算算有五六句确实有弱点。但这首诗的最初几句和最后几句却有着那样大的魔力,竟使中间一段不觉得拙劣,而且容易被当作虚无而不存在。必需一位极伟大的诗人,才能有这一类的奇迹。”

一首《月中行》,从日暖香融写起,中间带过暮景,收束以午夜梦回之凄凉。“团围四壁小屏风,泪尽梦啼中。”“团围四壁”,正见其密匝也,照应前文的打窗虫,暗示了这女子宿命的格局。姜夔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白居易诗云:“梦啼妆泪红阑干”,此词就是以这样一个虽不新警、却也工稳的惯例结束。

但是,“泪尽梦啼中”这五个字尚有可说,我也想借说这五个字,来说一说清真词的一大特点,以及孙虹教授新校注的一大贡献。这五个字看似平常,却有来头,前人失注,孙注乃点明出自梁邵陵王萧纶的《代秋胡妇闺怨诗》:“荡子从游宦,思妾守房栊。尘镜朝朝掩,寒衾夜夜空。若非新有悦,何事久西东。知人相忆否,泪尽梦啼中。”清真全然挪用了萧纶的成句。不仅如此,窃以为“思妾守房栊”亦清真“博山细篆霭房栊”所自出也,“房栊”二字,孙注可注而未注,真失之交臂矣。由于清真此词对思妾的身份、对荡子行不归的事实均无一语道及,萧纶这首《代秋胡妇闺怨诗》正好构成一个前/潜文本,以遥远的背景形式为周词所借重。

但据孙注,此词化用前人诗句的还有好几处。“打窗虫”见李商隐《水斋》:“开户暗虫犹打窗”;“愁多胆怯疑虚幕”见北宋苏舜钦《爱爱歌》:“帐虚胆怯梦易破”;“声不断、暮景疏钟”见晚唐周繇《登甘露寺》:“日暮疏钟起。”这么多字有这么些来历,足以使这首《月中行》成为一个样本,证明清真既“多用唐人诗句栝入律”,又兼采汉魏六朝人以及当代人的诗。孙虹的注释工作最重要的贡献就在这里。她不但将清真栝唐诗的五十多处搜罗穷尽,而且新注出移用六朝诗而旧注失察的多处(前言里提到七个显例),并时人之诗多处。这样一来,“博涉百家之书”的清真赖以取资的府库,比历代论者曾经以为的要大得多了。

对于宋人的爱用典,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里面完全是负面的看法——相信那是钱先生的违心之论,因为他自己的诗走的就是襞积故实的宋诗路数——而孙虹此书的前言则给予全面的积极评价,这一点深获我心。她说,魏晋以后,诗文中“羌无故实”已然是没有文化品位的表现。在中华文明造极的两宋,以才学与文字为诗应该说是“理性的自觉”。“词为艳科,内容多写男欢女爱,没有故实化解文饰,自然有‘词语尘下’‘专主情致’‘少典重’之弊,这显然与文坛尚雅的风习相左。因此深为有识见的词论家所诟病。有故实如苏、黄者,虽能高雅典重,又往往用经史中生硬字面,非本色当行的词作。”“有故实本身是一种文化的积淀,浓郁的书卷气使邦彦词有丽字妍句而无尘下语,情致婉娈而能典重高雅。”周清真的词为什么高出柳永、秦观和苏轼?她讲得最好。

绮语是怎样织成的?细读清真可知矣。他使出拆天借海的本领、弥云缝月的手段,将残丝碎锦一一罗织进自己的作品,且能灭尽针线迹而终归于浑成。谁敢想像,元稹《会真诗三十韵》的“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戏赠五十韵》的“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怎么就让慧眼、灵心,兼一副好记性的周清真挑了出来,配成一阕《意难忘》中佳偶天成的“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孙虹说自己为查找清真词的出处,曾用了《全唐诗》的光盘检索,则清真当日填词,亦应具备google式的搜索引擎才成。考虑到他不惟讲究平仄,甚且严守四声,难度之大,远非艾略特的《荒原》所可企及。我举一个亲历之事以证其难。有一回我念小学的外甥女求助于我一道语文题,请说出几个四字成语,要求第一字第一声,第二字第二声,第三第四类推,给出的范例是“酸甜苦辣”。可怜我绞尽脑汁,才想出“灯红酒绿”“飞檐走壁”“飞禽走兽”三个来,其实等于两个半。因此,“泪尽梦啼中”这五个字看上去很不起眼,可是要将这类前格律化时代的诗句织入那个特定的上下文中,而且全然合乎词调的音乐规定性,我只好借瓦雷里的话再说一遍:“必需一位极伟大的诗人,才能有这一类的奇迹。”

清真《还京乐》曰:“浮香秀色相料理”,正好拿来形容他那“丰容宛转”的词品。他对文字的温存劲儿,他在语言中染织语言的苦心孤诣,他守定艳词的一方欲望空间(libidinal space)而排拒历史、道德、真理之类话语的文学享乐主义姿态,令我肃然起敬。在他那里,我们绝对找不到罗兰·巴特所说的意识形态痴愚的红晕,有的只是少女的娇靥上销魂的酡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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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宇:仔细阅读清真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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