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境遇与文化视角——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话语习惯偏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境遇论文,知识分子论文,中国论文,视角论文,话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龙应台随笔集《人在欧洲》,曾谈及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如果把三个瑞士或德国的知识分子放在一起,聊天的话题绝不会仅限于本国问题,起承转合大多涉猎甚广。从大洋彼岸的美国到欧洲心脏德国,海阔天空信马游缰,话题大多十分广泛,“德国问题虽然比较重要,但也只是许多问题之一……”去年,笔者参加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与“老外”接触,对方视野的开阔确实让人浮想联翩。所持所论,一般超越本国文化背景。学术争鸣,见解得失可以存疑,然而兴趣的广泛,知识的渊博,视角的开放……实在令人茅塞顿开。“人在欧洲”,但却心仪祖国,此为龙应台行笔为文的特点。脚踏中西,激扬文字,颇有当年林语堂先生的风范。数年的留学、游历以及养儿育女的居家生活,龙应台的思想行为早已“欧化”,自喻为一只混进鸽群的“白色乌鸦”。用她自己的话说:对第三世界的认同感远不如对第一世界的认同来得强烈。然而,第一世界却并不承认她的归属。
文化的境遇大多和生存的境遇同呼吸共命运。当一只被乌鸦和鸽子相互驱逐的“异类”,突然捎来欧洲人文学者的话题,大陆知识分子的封闭短视以及表叙上的梗塞失语,确实让人感慨万千,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胸怀全球,放眼世界”,中国的知识分子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经历或豪言壮语。然而,以简单的意识形态话语代替文化视角下的前瞻后顾,其苦头大家实在没有少吃。以致“清谈误国,实干兴邦”成了矫往过正的改革语录。在西方学者以及龙应台的眼中,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对本土问题狂热的关注”。龙应台认为这大致有三个来源:在儒家思想传统中,士农工商中的“士”,把整个天下问题都扛在了肩上;或许国家长期处于动乱,人民自然关心这些问题的解决,从而“以天下为己任”的观念很深;执政者有意透过教育的过程,灌输读书、救国的观念——读书是为了报国,并非为获取知识或自己的快乐。由此“大部分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本土问题上,不知不觉中阻碍了对国际事务的拓展”。作者以生于斯、长于斯的台湾为例,舆论对国际事务的关注比较于欧洲报纸便显得十分可怜,且缺乏一种独立的观点。中西交融,五方杂陈,“不了解别人,就不了解自己”,浪迹天涯的龙应台对此似乎比平常人更为细腻和敏感。问题虽然简单浅白,题旨却发人深思。
中西比较,龙应台以“旁观者”身份阐述的感悟,启人心智处甚多。大陆知识分子对自身的生存境遇实在谈得太多,面对风云变幻的世界却往往知之甚少,尤其缺乏一种宏观的休悟把握。时下,“全球经济一体化”已成气候,经济交往中“按国际惯例接轨”的呼声甚高。“复关”谈判,中方步履艰难,双方在市场准入问题上的反复较量,其实质即对“惯例”、“条款”的解释不一。但双方各自的原则和“入关”前提却是非常清楚的。经济已经开始先行,文化的“入关”问题却依旧散漫于知识分子先天失调、后天准备不足的无序中。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中国人文学者现有的知识水准而言,视野上确实很成问题。境遇和话语;现实与理想,大多表现为前者的世俗消融了后者的张扬。话语的大而无当,实在如隔山买牛,距离太远,感觉上终不如萝卜白菜来得亲切自然。士志于道,纵论天下,品评时弊,臧否人物,传统的中国士人对此并不陌生。只要不“海客谈瀛州”,奢言“怪力乱兽”,古时读书人对人情世像一以惯之的关注,是有其深厚的传统的。从汉朝“独尊儒术”以来,中国即以“士”治天下。“修齐治平”一般为读书人入仕的初衷。在此文化氛围下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向来自视甚高,建功立业、济世救民的使命感尤其突出。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个人命运与江山社稷紧密相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人文精神至今仍然是中国知识分子引以自豪的传统美德。但是,能够以开放的胸襟,平等地学习和对待世界不同地域的文化,则始终是士大夫阶层难以自我消弭的一个误区。中国的科学文化在近代的落后,某种程度上讲,首先在于对世界缺乏准确的了解。“鸦片战争”尽管让执政者取消了闭关锁国的“海禁”政策,黯弱的智识却仍然不长进,一错再错,开放和学习几十年依旧停留在“体用”之争,谈何世界性的眼光。全民族两千多年“天朝”老大的习惯思维始终沉疴难愈,终至积重难返,渐渐失去体制内自我更新的可能。
历史在推陈出新,思想更需要吐故纳新。“五四”前后,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文化的认同,已渐渐超越“体用”上肤浅的争执,科学民主的概念已深入人心,并渐渐改变中国学者的思维方式。由此,催生出一批具有世界眼光且受过西方现代文明相当训练的专家学人。中国近现代科学文化的基础因此奠基,并发展壮大。其间,强烈的忧患意识与世界意识始终交织一起。然而,囿于传统文化难于消解的强势,开启民智的文化启蒙运动却进展迟缓。世界与中国,仍然相隔一层纸。比如,中国从日本学的东西不少,但始终不学日本的“脱亚入欧”。事实上也很难学,等到瓜分豆剖,再想“脱亚入欧”,却已经来不及。几乎晚了半个世纪,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全盘西化”的口号。然而国势颓败,内忧外患积贫积弱,政权在风雨中飘摇,民族在危机中呻吟喘息。话语的愿望与境遇的尴尬,实在让人辛酸。“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中华文化何时才能够与世界先进文化(其实是西方文化)进行平等的对话和交流,可以说在20世纪已成为中国人文学者毕生追求的一个历史宏愿。比如哲学大师冯友兰,临终时耿耿于心的未竟之业即中华文明在21世纪的发扬光大,并对此前途充满信心。
老先生的展望鼓舞人。汤因比、池田大作等国外著名学者有关中华文明的对话亦一致乐观。尤其是中国改革开放16年,“经济特快”每年大多提前进站,形势确实看好。好事面前反躬自省,文化环境的日益恶化,生存境遇的捉襟见肘,警觉者无论如何也不敢随便恭维。文化的滑坡、流失、塌方……诸多险象时时令人揪心。去年,参加中国人民大学举办的“21世纪世界华人文化国际研讨会”,夜晚与中文系青年教师进行小范围座谈,话题之外有人问及教师收入。对方红着脸憋出几字:“斯文扫地,令人齿寒……”说话者为北大“当代文学”博士学位获得者,正值青壮之年,两年不见如今却“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熬白了头”。此情此境,实在让人不胜惊愕。如此生存境遇,谈何走向世界?按鲁迅先生话讲,中国向来不乏舍身“硬干”的拼命三郎。然而,中关村、清华园中年教师英年早逝的报道却令人不胜唏嘘。恕我直言,高校近年学术水准的下降、人文精神的失落、文化价值的贬值,社会恐怕有目共睹。举析一例:去年北京某名牌大学中文系两位应届毕业生到报社实习,送上一个选题,“北京书刊市场的走向”。谈及采访提纲,笔者建议最好到琉璃厂几家书店跑跑。两位学生睁大眼睛:“琉璃厂在哪儿?……”他们不知道、没去过。名牌大学中文系四年级学生不知道琉璃厂“文化一条街”,对我实在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好奇心使我委托他们做一个调查:结果是,全班40多个学生,除了北京的几个学生知道和去过,外地学生中只有两位女生曾经光顾过琉璃厂书店。斯文扫地,可见一斑!
马克思曾言:“存在决定意识。”教师如此,学生如此,社会的文化氛围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此的文化生存境遇,谈何“走向世界”、弘扬民族精神。文化的地位取决于人的地位,文化的关怀首先是人的关怀。如此看来,中国人文学者话题的狭窄实在是不得已。“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夫子两千多年前那句感慨确实有感而发。张贤亮不种“绿化树”去搞“西部影视城”;魏明伦不写剧本开办贸易公司……“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文化环境质量下降,污染严重,“水土流失”的现象实在触目惊心。从事严肃的文化工作,以此诚实的劳动换取体面的生活,在市场经济大行其道的今天委实困难重重。住房困难、鸡蛋涨价、青菜短斤缺两、单位人事纠纷……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人文学者聊天的话题要想拓宽一点,生存的境遇必须改善一点。帕斯卡尔曾把人比喻为能思想的芦苇,人的全部尊严即在于思想。放弃思想很容易,自然也就放弃了人类的尊严;放弃世界很容易,自然也就被世界所放弃。国家、民族、个人要改变生存的境遇,不能不把眼光放远一点,话题宽泛一点,忧患意识更多一点。笃信善学,守死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