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本《楚辞章句》考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章句论文,楚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 本文考察了王逸《楚辞章句》在宋代流传的情况,它的版本源流,版刻款式,文句、篇目、章次的传异,并进行了必要的校理。通过考证可以看出:宋代《章句》流传既广,异本甚多,文句讹误现象十分严重。对今传的明翻宋本《楚辞章句》更需进行全面系统的校勘整理,以便更好地为楚辞研究服务。
关键词 《楚辞章句》 《楚辞考异》 宋本《章句》 明翻宋本《章句》
东汉王逸所著《楚辞章句》,是流传至今的最早最完整的《楚辞》注本,在楚辞学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是,《楚辞章句》历代流传的情况,不少问题今天已不十分清楚。今见之《楚辞章句》,最早的已是明代的翻刻本,不但在版刻款式等方面已非宋本之旧貌,文句篇章亦多讹误,使楚辞学者在引录时颇觉不安。我在研读《楚辞章句》的过程中,对宋本《楚辞章句》做了一些考证工作,现将这方面的情况汇报如下。这对《楚辞章句》的校勘整理,对楚辞学史的研究,或有补焉。
一、《楚辞章句》在宋代的流传
根据宋人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楚辞章句》在宋代流传的一些情况。
《宋文鉴》卷92载北宋徽宗时人黄伯思《新校楚辞序》云:“此书既古,简策迭传,亥豕帝虎,舛午甚多。近世秘书监晁美叔独好此书,乃以春明宋氏、赵郡苏氏本参校失得,其子伯以、叔予又以广平宋氏及唐本与太史公诸书是正。”黄氏自己也用“先唐旧本及西都留监博士杨建勋及洛下诸人所藏及武林吴郡刊本雠校”《楚辞章句》①。又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袁州本,下同)著录王逸注《楚辞》十七卷,云:“其卷后有蒋之翰《跋》,云晁美叔家本也。”知黄氏所言晁美叔家传本《楚辞章句》,晁公武亦见之。
《郡斋读书志》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洪兴祖参校宋本以定《楚辞章句》,更详细地提供了洪氏以前《楚辞章句》流传的情况。《郡斋读书志》蓍录《补注楚辞十七卷》、《考异一卷》云:“《自序》云:以欧阳永叔、苏子瞻、晁文元、宋景文家本参校之,遂为定本。”《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楚辞考异一卷》云:“洪兴祖撰。兴祖少时以柳展如得东坡手校《楚辞》十卷,凡诸本异同,皆两出之。后又得洪玉父而下本十四五家参校,遂成定本,始补王逸《章句》之未备者。书成,又得姚廷辉本,作《考异》,附古本《释文》之后。其末又得欧阳永叔、孙莘老、苏子容本于关子东、叶少协,校正以补《考异》之遗。”知洪兴祖校定《楚辞章句》,参校了二十多个本子②。
洪兴祖引宋代《楚辞章句》传本,基本上不记何家何本,而曰:“一本”、“或本”、“旧本”、“一作”、“或作”云云。但有少数几处提及苏东坡本、鲍钦止本、鲍慎思本、林德祖本,对我们了解《楚辞章句》在宋代流传的情况颇有参考价值。
《楚辞补注·九怀·尊嘉》云:“榜舫兮下流”,《考异》云:“榜舫,一作榜艕,一作榜舡,一作摘艕,一作摘舫。”“补曰”又云:“东坡本作榜舫,《释文》榜作摘。摘,取也。”案从该句正文看,洪兴祖是采用的东坡本,作“榜舫”(《楚辞章句》明翻宋本同);而《考异》云云,则广列宋代异本异文(“补曰”又兼及《楚辞释文》③),这就是前引《直斋书录解题》所说的“凡诸本异同,皆两出之”。又从王逸注“乘舟顺水游海滨也”观之,作“摘”当因形近而误;从《释文》虽误作“摘”但“舫”字无异文观之,作“艕”、“舡”乃宋本异文,唐五代以前本作“舫”也。要之,东坡手校本作“榜舫”是也④。
关于鲍钦止本、鲍慎思本、林德祖本,今散附于《补注》的洪氏《考异》存其二三佚文。如宋时《楚辞章句》附有《辨骚》(前引黄伯思所见陈说之本同,今本《楚辞章句》、《楚辞补注》皆附有,说参后),《楚辞补注·楚辞目录》后洪兴祖引:“鲍钦止云:《辨骚》非《楚词》本书,不当录。”又《楚辞补注·七谏》“谬谏”篇目后洪氏引“鲍慎思云:篇目当在‘乱曰’之后”。洪氏对此有辨:“按古本《释文》,《七谏》之后,‘乱曰’别为一篇。《九怀》、《九思》皆同。”又,《九章·悲回风》云:“草苴比而不芳”,洪氏“补曰”:“苴,《释文》七古切,茅藉祭也。鲍钦止本云:七闾、子旅二切。林德祖本云:反贾、士加二切。”案《楚辞释文》音“七古切”,属鱼韵平声,这一音读与六朝而唐的字书音合;鲍氏云“七闾、子旅二切”,则本于《玉篇》;林氏本所谓“反贾、士加二切”,“反”字盖误。朱熹《楚辞集注》“苴”音有“七古、子闾、子吕、仄贾、仄加五反”,疑朱熹所见林德祖本原作“仄贾切”。又林氏所读,字在马、麻二韵⑤,分上、平二调,与“苴”字古属鱼韵平声不同。
又,关于欧阳修、孙莘老、苏子容三本的情况,从《直斋书录解题》的记载可知,是洪兴祖《楚辞考异》刻成之后才得到的,洪氏并用以“校正以补《考异》之遗”。据朱熹《楚辞辨证》上云:“洪本载欧阳公、苏子容、孙莘老本,于‘多艰’、‘夕替’下注:徐铉云:古之字音多与今异,如皂亦音香、乃亦音仍,他皆放此。盖古今失传,不可详究⑥。如艰与替之类,亦应叶,但失其传耳。夫《骚》音于俗音不叶者多,而三家之本独于此字立说,则是它字皆可类推。”朱熹所引所论说明:欧阳修等三家本均对《离骚》的“艰”、“替”叶韵问题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洪兴祖对三家本有引⑦。
从上述情况看,宋代各家所传《楚辞章句》,不但文字上出现了异文,诸家还或定《章句》篇次,或为其注音,对《章句》做了一些研读整理工作。而洪兴祖撰《楚辞补注》和《楚辞考异》,正是对上述诸家工作的集大成。
但仍有洪兴祖未见之本。据洪迈《容斋续笔》,洪兴祖《楚辞补注》刻成之后,一蜀客见之,曰《九歌·东君》“箫钟分瑶簴”句,一本“箫”作“”,训为击,洪兴祖谢而改之。但今见《补注》本未改,《考异》亦单言“箫一作萧”,盖是书已刻,未据蜀客所见改之⑧。
洪兴祖之后,朱熹于光宗绍熙庚戌为黄铢《楚辞协韵》作《再跋〈楚辞叶韵〉》云:“《楚辞叶韵·九章》所谓‘将、寓未详’者,当时黄君盖用古杭本及晁氏本读之”,朱熹则参考黄伯思本、洪兴祖本“寓”皆作“当”,认为二本为是,而杭本未校,舛误最多⑨。案《九章·思美人》“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四句,“将”、“当”为韵。黄铢所见“当”作“寓”,乃“当(當)”形近而误,故失其韵。朱熹指出黄铢所据盖古杭本和晁氏本,二本文字有误。洪兴祖《楚辞考异》云:“一云:羌迅高而难寓”,是洪氏已见作“寓”之本。另据《郡斋读书志》卷5下赵希弁补《附志》,朱熹“作牧于楚之后”开始著《楚辞集注》,对所见宋本《楚辞章句》亦作了文句上的校定。如前引《思美人》句,朱熹本作“迅”作“当”,并云:一作宿、一作寓,“皆非是”。他还参校了洪兴祖未见或洪氏以后的《楚辞章句》传本的一些异文(参后引)。
但是,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一出,特别是朱熹《楚辞集注》一出,《章句》遂乃不显。《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楚辞补注》、《楚辞集注》而未著录《楚辞章句》,当事出有因。明正德戊寅王鏊为高第刊黄省曾藏本《楚辞章句》所作之《序》云:“自考亭之注行世,不复知有是书矣。”此言近是。
二、宋本《楚辞章句》版本源流
今见之《楚辞章句》的最早刻本是明代的翻刻本,但其底本来自北宋。而洪兴祖作《楚辞补注》所用《章句》底本,又与明翻宋本《章句》传本系统有异。这两个问题均需略作讨论,使我们对宋本《楚辞章句》版本源流有一较明晰的了解。
《楚辞章句》在明代刊行,已是明正德之后。正德戊寅高第刊黄省曾藏本(以下省称“黄本”),这是明刻《章句》之最早者,但王鏊《序》未明言此本是否宋本。隆庆辛未豫章夫容馆又刊《楚辞章句》(以下省称“夫容馆本”),我曾见南京图书馆藏本卷首有王世贞《序》,云:“吾友豫章宗人用晦得宋《楚辞》善本,梓而见属为《序》。”此本王《序》后是“楚辞目录”。值得注意的是“目录”有二,行款文字尽同。唯其一末页下半页中部题“熙宁辛亥夔州官舍镂板”,其二末页下半页中部题“隆庆辛未岁豫章夫容馆宋板重雕”。熙宁辛亥乃北宋神宗熙宁四年,王世贞《序》谓此乃“宋《楚辞》善本”,是有根据的。
但是,“夫容馆本”并非直用熙宁刊本翻刻。此本除了避真宗赵恒、仁宗赵祯、神宗赵顼之讳(例略),也避钦宗赵桓之讳。如《离骚》“齐桓闻以该辅”、《天问》“齐桓九会”、《九章·惜往日》“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九辨》“桓公闻而知之”、《七谏·沉江》“齐桓失于专任兮”等,“桓”皆讳作“”。又讳“元”(如《天问》作“稷维子”)、讳“沅”(如《离骚》作“济湘以南征兮”)、讳“完”(如《九章·抽思》作“愿荪美之可”)、讳“玩”(如《九章·思美人》作“吾谁与此芳草”)等。清代学者叶德辉见过明翻宋本,谓“元”诸字“皆钦宗讳‘桓’嫌名,书中于此尤致谨,此当为北宋靖康时刻”(《郋园读书志》卷7)。不过,叶氏盖未见题“熙宁辛亥夔州官舍镂板”之本,故说如此。实则靖康本乃熙宁本之重雕,而这一重雕本又成了“夫容馆本”的底本。
上海图书馆又藏一《楚辞章句》明刻本,馆称“嘉靖仿宋本”(以下省称“仿宋本”)。然此本无序跋,不知是否为嘉靖时仿宋刊本。而此本十七卷题署、半页行数、每行字数、字体、板式、避讳等均与“夫容馆本”同。疑此本即“夫容馆本”,或用靖康翻熙宁本仿刻,惜不可考。
“夫容馆本”乃明翻宋本《楚辞章句》之佳刊本,万历以后多重雕(不赘述)。而万历丙戌冯绍祖又有一刊本,从题署、异字、每行字数来看,盖以“黄本”作底本。但此本刊刻不精,又有据《楚辞补注》改《章句》者多处。我们下面讨论明翻宋本《楚辞章句》诸问题,就不再提及这个本子了⑩。
以上是明翻宋本《楚辞章句》的基本情况。将几个本子相校比,几无异文,则明翻宋本《楚辞章句》当出于同一传本系统,即靖康翻熙宁本(至于版刻款式,几个明翻宋本有些不同,这是明刻改宋本旧式,详后)。但是,将明翻宋本《楚辞章句》与明翻宋本《楚辞补注》的“章句”部分比较,则异文迭出,差别很大,可知洪光祖作《补注》所用宋本《章句》底本属于另一传本系统,《补注》“章句”部分乃是以这一传本为底本的校本。
请举数例以明之:
“夫容馆本”《楚辞章句·离骚》云:“余忍而不能舍也”,王逸注:“……言己知忠言謇謇,刺君之过,……”(下引《章句》皆用“夫容馆本”),《章句》“黄本”、“仿宋本”同。而《补注》本“章句”部分正文无“余”四字,注文“刺”作“谏”。洪氏《考异》云:“一本忍上有余字。”朱熹《集注》无“余”字,并云:“忍上一有余字。”知宋刻有有“余”无“余”二异本(从《文选·离骚》观之,唐以前本无“余”字)。又王逸注文“刺”、“谏”有异,洪氏未见作“刺”之本,故《考异》不涉此异文(《文选》李善注引王逸注文作“谏”,知作“刺”乃宋本异文)。
《九章·怀沙》云:“易初本迪兮”,王逸注云:“本,常也。迪,道也。”《补注》本“章句”部分无王注六字。案当有此六字。《史记·屈原列传》录“怀沙之赋”,正文作“易初本由”,《正义》曰:“本,常也”,盖用王注;《集解》云:“王逸曰:由,道也”,则直引王注。考“由”古韵幽部,“迪”从由得声,幽部入声,二字音义并同。《说文》无“由”字而有“迪”字,并云:“迪,道也。”《九章·惜往日》云:“使贞臣而无由”,王逸注云:“欲竭忠节靡其道也”,是王逸亦训“由”为“道”。《史记》所采《楚辞》与王逸《章句》所用《楚辞》的传本系统不同(11),故一作“由”,一作“迪”,但音义同。而裴氏《集解》引王注,则或因《史记》作“由”而改。但无论如何,《章句》本有王注,而洪兴祖未见此本也。
《大招》云:“醢豚苦狗,脍苴蒪(《章句》本误作蓴,此据《补注》本校改)只,吴酸蒿蒌,不沾薄只”,王逸注前两句,《补注》本“章句”部分有“醢,肉酱也。苦,以胆和酱也,世所谓胆和者也”;“苴蒪,蘘荷也”。王逸注后两句,《补注》本“章句”部分有“蒿,蘩草也。蒌,香草也。《诗》曰:‘言采其蒌’也。一作芼蒌,注云:芼,菜也。言吴人善为羹,其菜若蒌,味无沾薄,言其调也”;“沾,多汁也。薄,无味也”。以上文句,《章句》本无。案《北堂书钞》卷142引正文“醢豚苦狗脍葅蓴”,又引“注曰:苦狗,所谓胆和者也”。虽字有省异,但可证本有王注。又《玉烛宝典》卷11引正文“醢豚苦狗脍苴蓴”,又引“注云:苴蓴,蘘荷也,言香以蘘荷,备众味也”。《太平御览》卷855引正文“吴酸毛蒌不沾薄”,引注云:“毛,菜也。言吴人善为致美,其菜若蒌。味无沾薄,言有调也。又曰:蒿也,羹不沾薄,繁草也,蒌,香,沾,多汗也,薄,无味也。言吴人工调咸酸,使偷蒿蒌以为,味酸,又不薄,适甘美人也。”这段引文虽文句有乱,但先引《补注》本所谓异本,而“又曰”则系《补注》本“章句”部分之文,且引王逸注释“毛(芼)”、“蒿”、“蒌”、“沾”、“薄”以及通训串讲之辞,而这一切,今见《章句》本无,非是。然而洪兴祖并未考其异,说明他仍未见此本也。
以上数例说明,《章句》各本与《补注》本“章句”部分的差异是很大的。《章句》明翻宋本当出于北宋之一传本系统,而《补注》所用《章句》底本出于另一传本系统。以今测之,前述明翻宋刊《章句》乃北宋靖康翻熙宁本之重雕本,而彼熙宁本刻于四川夔州。又据前引洪迈《容斋续笔》观之,洪兴祖校《章句》,虽用二十多本,但并未见蜀刻本。所以,上述三例中,蜀刻本有与其它传本相同者,洪兴祖能考其异;更有与其它传本不相同者,洪兴祖就未能考校了。明确了这一点,对我们今天全面系统地校勘整理《楚辞章句》,是有帮助的。
三、宋本《楚辞章句》版刻款式
本节讨论宋本《楚辞章句》款式,包括:宋本《章句》卷数、目次、各卷题署、题目款式、班固《序》和刘勰《辨骚》附入《楚辞》等问题,借此探索宋刻之旧貌(12)。
关于《章句》卷数,成于五代时的《旧唐书·经籍志》著录为十六卷,王逸《九思》盖附其末,而未计入卷数。黄伯思《新校楚辞序》记其所见唐本当亦为十六卷,故《九叹》后附《反离骚》和《九思》。而欧阳修等人成于仁宗嘉祐辛丑(1061年)的《新唐书·艺文志》仍著录《章句》十六卷,但此恐直抄《旧唐书》,因为仁宗宝元戊寅(1083年)王尧臣等人所撰《崇文总目》已著录王逸注《楚词》十七卷,欧阳修并为其作《叙释》(见《欧阳文忠公集》卷124),则欧阳氏已知当时有十七卷本《章句》。且今见明翻宋刻《章句》、《补注》各本并十七卷,知最迟在北宋前期,《章句》已成十七卷本,即《九思》被计入卷内。
关于宋本《楚辞章句》目次,因有《楚辞释文》而使问题较为复杂。据《楚辞补注·楚辞目录》各目下洪氏《考异》,《释文》目次是:《离骚》第一、《九辨》第二、《九歌》第三、《天问》第四、《九章》第五、《远游》第六、《卜居》第七、《渔父》第八、《招隐士》第九、《招魂》第十、《九怀》第十一、《七谏》第十二、《九叹》第十三、《哀时命》第十四、《惜誓》第十五、《大招》第十六、《九思》第十七。洪兴祖云:“《九章》第四、《九辩》第八,而王逸《九章》注云‘皆解于《九辩》中’,知《释文》篇第盖旧本也,后人始以作者先后次叙之尔。”(13)洪氏所谓的“后人始以作者先后次叙之”,朱熹《楚辞辩证》说是仁宗天圣间陈说之所为。但据黄伯思《新校楚辞序》,其所见唐本《章句》(为十六卷本),《九叹》在第十六,故其后附晚于刘向的扬雄《反离骚》和晚于扬雄的王逸《九思》,则以作者先后为目次之本,最迟唐时已有,与《释文》旧目次本并行。而北宋以降,以作者先后为目次之本流传,王逸《章句》目次旧貌独赖《释文》而存。
《楚辞补注·楚辞目录》下题“汉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刘向集”,下行题“后汉校书郎臣王逸章句”,而《章句》明翻宋刊各本目录下无题署。案洪兴祖《考异》云“一本云:校书郎中”,则宋本《章句》必有题署。又,《补注》本卷一至卷十六下均题“校书郎臣王逸上”;而《章句》“黄本”均题“汉刘向子政编集”、“王逸叔师章句”,“夫容馆本”和“仿宋本”均题“汉刘向编集”、“王逸章句”。案“校书郎臣王逸上”之语,符合王逸向安帝、邓后上《章句》事迹(14),《章句》各本题署非其旧貌。又,《补注》本卷十七《九思》下题“汉侍中南郡王逸叔师作”;而《章句》“黄本”题“后汉校书郎南群王逸叔师章句”,“夫容馆本”和“仿宋本”题“汉王逸章句”。案《九思》注非王逸作(15),王逸《章句·离骚后叙》明言作“十六卷《章句》”,则《章句》明翻宋刻各本题署有误。
关于各卷题目款式,《补注》本“楚辞卷第一”下行上部题“离骚经章句第一”,同行下部题“离骚”;“楚辞卷第二”下行上部题“九歌章句第二”,同行下部题“离骚”,至卷七(《渔父》)下题同;“楚辞卷第八”下行上部题“九辩章句第八”,同行下部题“楚辞”,至卷十七(《九思》)下题同。而《章句》明翻宋刊各本均无下题。这里主要有两个问题需要讨论:第一,为什么《九歌》至《渔父》下题“离骚”,其余下题“楚辞”?案据晁补之《离骚新序》中(《鸡肋集》卷36),晁氏重编《楚辞》十六卷,定屈赋首篇为《离骚经》,次《远游》、《九章》、《九歌》、《天问》、《卜居》、《渔父》、《大招》,为《重编楚辞》上八卷;又以《九辩》、《招魂》、《惜誓》、《七谏》、《哀时命》、《招隐》、《九怀》、《九叹》为下九卷。晁氏曰:“八卷皆屈原遭忧所作,故首篇曰《离骚经》,后篇皆曰‘离骚’,余皆曰‘楚辞’。”晁氏的意见是那个时代文人们对《楚辞》的普遍认识,他们认为《离骚》是“经”,其它屈赋是“传”,故系以“离骚”之题;其它人的拟作,则归于“楚辞”总名之下了(16)。朱熹《楚辞集注》的《九歌》至《渔父》亦皆下题“离骚”。第二,关于各卷下题,乃古式,小题在上,大题在下。如《毛诗》“周南关雎诂训传第一”在上,“毛诗国风”在下,陆德明《释文》专门讨论过这一古式(17)。清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余录》也讨论过这一古书题目旧式,并指出:“宋元以来刻本,皆移大题于上,而古式遂亡。”(18)由此观之,明翻宋本《楚辞补注》犹存宋以前《章句》各卷题目之古式,而明翻诸《章句》本刊削在下之大题,非是。
此外,《补注》本卷一后附班固二《序》,而明翻宋刊《章句》,“夫容馆本”和“仿宋本”书前只存一《序》(“昔在孝武”),而“黄本”二《序》并无。案依旧本古式,班固二《序》应在《楚辞》之中。东汉章帝时班固所见《楚辞》是刘向在前人基础上增辑的十三卷本(《释文》:《九叹》第十三)(19),班氏作《离骚》注,又作二《序》。依古书旧式,此二《序》当皆附于此本《楚辞》之末,即《九叹》之后。其后王逸所见乃十六卷本《楚辞》,《哀时命》、《惜誓》、《大招》三篇已增辑入《楚辞》,但班固二《序》仍在《九叹》之后。王逸作《章句》,仍保留旧本之貌,班固《序》的位置未动。最迟到唐代,有人以作者先后次序调整《章句》目次(参前),《九叹》移至第十六,而班《序》盖随之而动,但仍在《九叹》之末(另一《序》据洪氏《考异》,旧在《天问》之后)。这一款式至宋时依旧,故黄伯思编《校定楚辞》,将“班固《离骚》序、论”“编于王序(指王逸《离骚后叙》右方”,洪兴祖则“附于第一通之末”。
最后略说《辨骚》编入《楚辞》的问题。前引鲍钦止云:“《辨骚》非《楚辞》本书,不当录”,则宋时《章句》中必有《辨骚》。又黄伯思《序》云:“陈说之本以刘勰《辨骚》在王《序》之前,论世不伦,故绪而正之”,则北宋前期所传《章句》之中已有《辨骚》。《楚辞补注》是《离骚》之后附《辨骚》;《章句》“黄本”于“楚辞目录”后附《辨骚》,“夫容馆本”和“仿宋本”在卷首(“目录”之前)载《辨骚》。虽诸本中《辨骚》的位置有异,但皆合宋本旧式。
以上论宋本《楚辞章句》款式,可以看出,《补注》本基本上符合《章句》旧式。据《郡斋读书志》,洪兴祖作《补注》,本有一《自序》,惜已亡,不然,我们也许能更多地了解一些宋本《楚辞章句》版刻方面的情况。
四、宋本《楚辞章句》文句篇章的传异与校勘
《楚辞章句》流传既久,宋刻亦多,故异文异句难以胜计,篇名章次亦有传异。所以,对其文句进行校勘,对篇名章次进行董理,是一项十分必要和重要的工作。
下面举例讨论宋本《楚辞章句》文句、篇名、章次的传异问题,并进行必要的校理。
关于《章句》宋刻异文,略举数例:《离骚》“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句,洪氏《考异》云:“草一作艸、一作卉,犹一作独。”朱熹《集注》云一无“览”字,此又一异本(20)。《九歌·湘夫人》“擗蕙櫋兮既张”句,洪氏《考异》云:“擗一从木、一作擘”,“櫋一作槾”。王注“擗,也”,《考异》云:“一作析。”朱熹《集注》又云:“擗一作辟”,此又一异本。案小徐《说文系传》卷11引作“擘”;《太平御览》卷994引正文作“擗”“惠”,引注文作“擗,折(原误作所,依下引改)也,以折蕙覆櫋屋上也”。此北宋初之异文。“擗”、“檘”、“擘”、“辟”,音同之异字;“”则汉人习用字(21),作“析”盖后人所改,而“折”又“析”字之误。又如《七谏·谬谏》“菎蕗杂于黀蒸兮”句,《考异》云:菎蕗“一作箟簬。黀一作菆、一作靡、一作樷、一作、一作、一作藂。一云:菎蔬杂于黀。”《考异》列《章句》一句之异文异本,以此为最。依洪兴祖“补曰”,“黀”、“菆”并音邹,“蒸”、“”并音烝,“樷”、“”、“藂”并与“叢”同。则诸多异文,音近之别字;而“靡”盖形近而误。《哀时命》有“箟簬杂于黀蒸兮”之句,《考异》云:箟簬,“一作菎蕗。黀,一作菆、一作叢、一作靡。”二句重现,异文互出,可互参(22)。
宋本《章句》句子之有无,亦有异本。如《七谏·怨世》“独冤抑而无极兮,伤精神而寿夭,皇天既不纯命兮,余生终无所依”四句,洪氏《考异》云:“一本”无此四句。案“夭”古韵宵部,“依”古韵脂部,四句失其韵;且此处上四句“滞”、“败”同泰部为韵,下四句“逝”、“世”亦泰部为韵,中间插入此四句,遂使韵律扞隔不通,然则一本无此四句为是,当据删。
宋本《章句》句序亦有异本。如《九思·伤时》“陟丹山兮炎野,屯余车兮黄支,就祝融兮稽疑,嘉已行兮无为“四句,文义通畅。但《考异》云一本第二、三句互乙。案此两句位乙后,于义不通,且原句次“支”、“为”支歌旁转为韵,而一本“疑”(古韵之部)与“为”则失韵,然则一本句序当有误。
宋本《章句》更有异句错出、参差不同者。如《九辨》“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桉而学诵,性愚陋而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四句,《章句》明翻宋本“桉”作“按”,《集注》同。洪氏《考异》云:“压”一作“厌”,“桉”一作“按”,一作“压塞”,《释文》作“厌”,“乎”一作“兮”、一作“于”。异文已多,暂不一一校理。而《考异》又云:“一本云:然中路而迷惑兮,悲蹭蹬而无归,性愚陋以褊浅兮,自压桉而学诗,兰荪杂于萧艾兮,信未达其从容。”不但多出两句,句序也不同,又有异文。案此六句韵字,“归”古韵脂部,“诗”古韵之部,先秦无脂之为韵之例;“容”古韵东部,又与“归”、“诗”失韵,然则一本六句当有乱,故朱熹《集注》斥之“俗本误也”。
宋代《章句》传本不少篇名、章次亦有传异。如《九歌》十一篇,洪氏《考异》云:“一本《东皇太一》至《国殇》上有‘祠’字。”案《文选·出自蓟北门行》李善注引“《楚辞·祠国殇》”,则唐代已有此本。《礼魂》一本又作《祀魂》,案繁体字“禮”古本作“礼”(见《说文·示部》),与“祀”形近易混(23)。又如《九章·惜诵》,《考异》云一作《惜论》。然《九章》各篇命名,或因内容,或用首句数字。《惜诵》之“诵”是“讼”之借字,《惜诵》是痛惜诉讼之义(24),且首句为“惜诵以致愍”,各本无异文,然则作“论(論)”盖与“诵(誦)”形近而误。又如《七谏·哀命》,一作《哀时命》。但《七谏》各篇均二字为目,则“哀时命”有误。另外《九怀》、《九叹》、《九思》篇目亦有异文,且有章次前后不同者,兹不繁列,而由此又知宋刻异本之多。董而理之,以俟来日。
下面谈谈《九辨》分章的问题。《楚辞补注》本分十章,《章句》本分十一章,而洪氏所见“旧本”分九章。朱熹《集注》亦分九章,自注改“旧本”第八、九两章重分,前七章与旧本同。案《文选》采《九辨》五章(昭明太子称为“五首”),终于“冯郁郁其何极”句,《楚辞章句》本、“旧本”、《集注》同,而《补注》本下至“信未达乎从容”句方为第五章。以《文选》例之,《补注》本分章恐有差。六章以下,各本分合情况复杂,兹不赘述。又依王逸《九辨序》反复申说“九”义(25),则汉本《章句》的《九辨》必为九章,宋代分十章、十一章之本,皆不合其旧貌。
以上略论宋本《楚辞章句》文句、篇章的传异与校勘。概括起来,校勘包括四个方面:一是对洪兴祖《考异》所列异本异文进行校比,二是用明翻宋本《章句》《补注》(“章句”部分)互校,三是用明翻宋本《章句》《补注》(“章句”部分)校后代刻本,四是用宋以前古注类书等所引《章句》校明翻宋本。这几个方面在校勘时又互相联系,目的不仅在于尽可能地还《章句》宋本文句之旧,还可以纠正包括宋本在内的历代《章句》文句的传误。从校勘学意义上讲,后一点尤为重要。
历代对《楚辞章句》的校勘,除南宋洪兴祖、朱熹而外,清代学者如王念孙《读书杂志》、孙诒让《札 》,近现代学者刘师培《楚辞考异》、闻一多先生《楚辞校补》、刘永济先生《屈赋通笺》、姜亮夫先生《屈原赋校注》、汤炳正先生《楚辞类稿》等,都有很多创获。我也用明以来《章句》《补注》十余种主要刻本进行对校,并参验古注类书等对《章句》正文注文作了校勘,有一些新的收获。本文前面所举的一些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我另撰《〈楚辞章句〉校证举例》一文,对其文句的误、脱、衍、倒等问题分类举证,文待刊。我希望能通过汇集前辈学者的校勘成果,并附以我的校勘收获,使《楚辞章句》这部楚辞学史上的经典著作得到比较全面系统的校勘和整理,以便更好地为楚辞研究服务。
注释:
①又见黄氏《东观余论》。
②洪兴祖校《楚辞章句》,还利用了《章句》六朝“古本”和“唐本”,参拙文《洪兴祖生平事迹及著述考》(《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洪兴祖〈楚辞考异〉所引〈楚辞章句〉六朝“古本”孝》(《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2期)。又,《考异》始单独成书,后被散附于《补注》之中。说亦参上述两篇文章。
③《楚辞释文》,据余嘉锡先生考证为五代南唐人王勉撰(见《〈楚辞释文〉考》,又参《四库提要辩证》)。另据《直斋书录解题》,洪兴祖从林德祖处得到《楚辞释文》。
④陈振孙说洪兴祖“得东坡手校《楚辞》十卷”。但依《章句》旧本篇次,《九怀》第十一;依调整后的篇次,又移至第十五。而洪氏《考异》引了东坡手校本《九怀》中文,然则今见之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的《直斋书录解题》,“十”字恐有误。
⑤《集韵·马韵》:苴,展贾切。《广韵·麻韵》:苴,鉏加切。
⑥参大徐本《说文·言部》“诉”字后徐铉语。
⑦今本《楚辞补注》无朱熹所录之引文,盖为后人刻《补注》时刊削,另参拙文《洪兴祖生平事迹及著述考》。
⑧参拙文《洪兴祖生平事迹及著述考》。
⑨《朱子大全》卷82。
⑩清人翻刻“夫容馆本”,以《湖北丛书》本为优。本文仅讨论明翻宋本《章句》,故不及该本。
(11)略参汤炳正先生《屈赋新探·释“温蠖”——兼论先秦汉初屈赋传本中两个不同的体系》。
(12)不过要指出:宋人刻《章句》,已改唐写之旧。如据黄伯思《新校楚辞序》,其所见先唐旧本《章句》,“王逸诸《序》并载于书末,犹古文《尚书》、汉本《法言》及《史记·自序》、《汉书·叙传》之体,骈列于卷尾,不冠于篇首也”。而宋以后刻本,分解王《序》而冠于各篇之首,已非唐写之旧。
(13)刘永济先生《屈赋通笺》、汤炳正先生《屈赋新探·〈楚辞〉成书之探索》均进一步考证了这一问题,可参。
(14)参拙文《王逸生平事迹考略》,载齐鲁书社版《楚辞研究》,1988年1月出版。
(15)洪兴祖《补注·九思》有论,又参顾炎武《日知录》卷27、俞樾《俞楼杂纂》卷24等。
(16)《补注·楚辞目录》“九歌”下,洪氏《考异》云:“一本《九歌》至《九思》皆有‘传’字。”则又有宋本并汉人拟作亦视为《离骚经》之“传”了。
(17)《释文》引马融、卢植、郑玄注三《礼》、班固《汉书》、陈寿《三国志》并大题在下来证明这一古式,可参。
(18)卢文弨《钟山札记》卷3亦有论,可参。
(19)参汤炳正先生《屈赋新探·〈楚辞〉成书之探索》。
(20)钱呆之《离骚集传》同。
(21)如:《荡阴令张君表颂》、《孔耽神祠碑》等并作“”。
(22)朱季海先生《楚辞解故》有论,可参。
(23)如:晋《天郊享神歌》“礼皇神”句,《晋书·乐志》作“礼”,《乐府诗集》作“祀”;明道本《国语·鲁语上》韦注“以礼庙”,公序本“礼”作“祀”。
(24)参汤炳正先生《楚辞类稿·〈惜诵〉释名》。
(25)王逸云:“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故天有九星,以正机衡;地有九州,以成万邦;人有九窍,以通精明。……至于汉兴,刘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词,故号为《楚词》,亦采其九以立义焉。”(洪氏《考异》:“采一作承。”)王氏所论,或有未安;但《九辨》必为九章,则无疑矣。故王褒、刘向承“九”立义而作《九怀》、《九叹》,王逸自作《九思》,亦九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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