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君主183号原大臣学者对明清君王的探讨_黄宗羲论文

原君#183;原臣——明清之际士人关于君主、君臣的论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士人论文,君主论文,明清论文,论述论文,君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原君

“君主”、“君臣”是士大夫的“传统论题”。士夫在这一题目下,通常表达的,是他们关于“明君”的想像,对“明良遇合”的期待;也借诸这一题目为时政批评,直接的或隐蔽的当代君主批评。与“明”相对的“闇”,即使不呈现纸上,也呼之欲出。

明清之际士人的君主论,自以黄宗羲《待访录·原君》最称警策。① 关于这一文本,近人已多所论说以至引申。尽管因面世在明清易代之后,“待访”云云不免为清人所诟病,但由行文、辞气看,该篇所期待的读者不像是君主;这一组文字更是诉诸士类的——讨论君臣一伦,探讨对君权实施限制的可能性,却又与西方政治思想史中的“有限君权论”,无论背景还是内在逻辑均有不同。

将黄宗羲该篇中的议论放回到其时的“士论”中,就可以知道它尽管警策,也仍然不足以言“空谷足音”。同时王夫之就说,“公天下而私存,因天下用而用天下。”② “公天下”本是古老的命题。③ 郑玄诠释《礼记·礼运》“天下为公”的“公”:“公犹共也。禅位授圣,不家之。”孔颖达则曰:“天下为公,谓天子位也。为公谓揖让而授圣德,不私传子孙,即废朱均而用舜禹,是也。”沟口雄三在引了上述解释后,说:“读过《礼运》篇就会明白,它的‘天下为公’与皇位并没有关系,这些解释未免牵强附会。”④ 值得注意的却也正是这“附会”,即后世所作的意义延伸——其中就有士大夫在“传子”/“传贤”这一题目上的顽强表达。黄宗羲说:“彼鳃鳃然唯恐后之有天下者不出于其子孙,是乃流俗富翁之见。故尧、舜有子,尚不传之”。⑤ 王夫之以宋仁宗为“念宗社之重而忘私”,而“汉、唐之君,轻宗社而怙其专私”③,即以择贤而立为“公”,以不问贤不肖,唯嫡是立为“私”。对明代历史中的“夺门”一案,傅山由“公—私”评论。他的《书侯朝宗于忠肃公论后》曰:“吾谓南宫既已辱国,岂可复辟?在当时之臣子,自不敢为此论,而古今社稷为重之义则如此。不惟于公之心如此,即当时臣子之心亦皆如此。”④ 但如黄宗羲这样,以“天子”为功能性的存在(犹之官守),以为“古者不传子而传贤,其视天子之位,去留犹夫宰相也”⑤ 的,前此似未见其人。此义也不曾为同时代的其他人所道,尽管那一时期的君主论不缺乏尖锐性。

在尖锐性上堪与黄氏相比的,就有吕留良,所见颇有与黄氏略近者。如曰“古今来人主为天下之心,有公有私”。⑥ “三代以上圣人制产明伦,以及封建、兵刑许多布置,虽纤微久远,无所不尽,都只为天下后世人类区处个妥当,不曾有一事一人,从自己富贵及子孙世业上起一点永远占定、怕人夺取之心”。“自秦汉以后,许多制度,其间亦未尝无爱民泽物之良法,然其经纶之本心,却纯是一个自私自利,惟恐失却此家当”。⑦ “汉唐以来,人君视天下如其庄肆然,视百姓如其佃贾然,不过利之所从出耳。所以不敢破制尽取者,亦惟虑继此之无利耳,原未尝有一念痛痒关切处也。”“自秦并天下以后,以自私自利之心,行自私自利之政,历代因之。”⑧ 钱穆曾推想黄宗羲、吕留良间因交游而相互启发。⑨ 其时言论“场”的形成,想必与此种个人事件有相当的关系。

同时代人与“君主”有关的议论,也仍然有黄、吕所未及者。即如王夫之在其史论中所发挥的相对公私论。王氏说:“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轻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以一人之义,视一时之大义,而一人之义私矣;以一时之义,视古今之通义,而一时之义私矣;……”⑩ 据此王氏说,“君臣者,义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时之人心不属焉,则义徙矣;此一人之义,不可废天下之公也。”(11) 上述将公私相对化的观点,在具体运用中所达到的结论,毋宁说是惊人的。篡弑,罪不容诛,王夫之却说:“以在下之义而言之,则寇贼之扰为小,而篡弑之逆为大;以在上之仁而言之,则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则宁丧天下于庙堂,而不忍使无知赤子窥窃弄兵以相吞也。”(15) 他以“一姓之兴亡”较之于“生民的生死”为“私”,将被指为绝对罪恶的“篡”、“弑”,置于具体的历史情境中较量功罪;在“夷夏”论的框架中,更以存华夏为大公,对“篡”的评价以此为转移,均可视为对绝对君权及“忠”之为绝对道德律令的质疑;在易代之际的语境中,尤可称特识。他说:“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盗逆之所可尸,而抑非一姓之私也。惟为其臣子者、必私其君父,则宗社已亡,而必不忍戴异姓异族以为君。若夫立乎百世以后,持百世以上大公之论,则五帝、三王之大德,天命已改,不能强系之以存。……”(16) 这层意思,似乎非遗民所宜言,王夫之却坦然言之。他还说:“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兴亡之修短有恒数,苟易姓而无原野流血之惨,则轻授他人而民不病。魏之授晋,上虽逆而下固安,无乃不可乎!”(17) 由“天下非一姓之私”而引向“易姓”较民生为轻的结论。他强调“正不正存乎其人”,(18) 强调“治”之为标准,(19) 与他的论篡弑,逻辑贯通。王氏经由史例阐发《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对于流行的“正统论”,无疑是重大校正。

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20) 王夫之论刘裕之篡, 说:“天子者,天所命也,非一有功而可祗承者也。虽然,人相沈溺而无与为功,则天地生物之心,亦困于气数而不遂,则立大功于天下者,为天之所不弃,必矣。”甚至说“于争乱之世而有取焉,舍裕其谁”。(21) 刘裕所立“大功”,有益于民生外,无非抵御夷狄(鲜卑)。吕留良也说,“看微管仲句,一部《春秋》大义,尤有大于君臣之伦,为域中第一事者”。(22) 但吕氏强调此乃“论节义之大小”,倘因此而略君臣之义而论“救时之功”,则是“大乱之道”。由上下文看,其人必不以王夫之论“篡”为然。但对王氏的有关思想,仍不便诠释过度。持有上述议论的王夫之,由孔子的“两取文王、箕子之德”,就体会出了“武(按即武王)未尽善”之意,(23) 对“汤武革命”不无保留。

与“君/臣/民”有关的论述,也有漫长的积累。明初方孝孺《君职》篇即说,“天之立君所以为民,非使其民奉乎君”;君受命于天,“养斯民”乃“君之职”。(24) 明末陈龙正也说过,“人臣,主于利民,国之宝也;主于利国,国之贼也。”(25) 上述关涉“民”的思路,原在儒家传统之内,但如王夫之以如此的方式强调,强调到如此程度,决不寻常。

王夫之由民生的角度论“篡”,黄宗羲则由相近的角度论“忠”(臣道):“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26) 思理不无契合。也是在同一时期,顾炎武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27) 以遗民而当国亡之后,有上述言论,尤为难能。相对公私,不但适用于“天下”与“国”,也适用于一朝代与“百世以上”。君臣相维相系,无与于“百世以上大公之论”——王夫之必也以此眼光审视他本人作为遗民对于故明、故主的一份情怀。由此也可知被笼统地归入“遗民”一族者,“思想境界”彼此相去,有不可以道里计者。

易代过程中的大破坏,使得儒者的民生关怀有了极其具体的背景。李强调土地(即国土、“王土”)乃为“养人”,而非“害人”,说的也是易姓与民生孰为轻重的问题。他由“公/私”论同姓、异性,曰:“古云:‘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未闻曰‘天下惟同姓者居之’也。师旷曰:‘天之立君以为民也’。未闻曰‘天之立君以为其子孙’也。”(28) 李氏论封建、郡县而引他人之疑论:“元人不能一口吞河北,金人南奔得后沦亡者十九年,不受封建之利乎?”李氏的回答是:“此非圣贤之言、天地之心也。河北当时交争涂炭,千里荆榛,比户殆尽,乾坤之惨极矣,乃置之不计,但幸曰‘土地后属他姓者数年’。使杀尽天下之民,而保空土地,亦可乎?”(29) 也可证王夫之的有关言论非空谷足音。

凡此都令人看到,社会思想在复杂的结构中,相互冲突、牴牾的取向间仍可辨较为一致的归趋,彼此互不相谋的论者,未必不互为声援、应和。自然不便据当代社会的信息传输、资源共享想像四百年前的明清之际,那么对于上述“共识”的解释,除了共同(或相通)的政治经验,就应当是同样难以诉诸具体描述的“言论环境”。当其时的确在诸多话题上,发生了被地域分割的士人间不谋而合的那种情况,令我在有关的研究中不能不暗自惊异。我自知无法重构其时的“言论场”,但那个“场”曾经存在过,是无可怀疑的。

“公私”、“正统”等传统论域外,明清之际的君主论,往往借诸君/臣、君/父一类伦理范畴而展开,于此也呈现为参差的对照。王夫之说:“君臣者,彝伦之大者也。”(30) 对这种说法,黄宗羲即不以为然,他的《孟子师说》关于五伦的“位相”(亦一种“伦序”),有不同于常谈的言说:“人伦有一段不可解处即为至,五伦无不皆然。新安陈氏以为君臣之伦于人伦为尤大,非也。”(31) 前此钱启新曾说过:“孟子‘莫非命也,顺受其正’,譬如亲造子命,喜怒惟亲,而喜不忘,怒不怨,则子之顺受其正。君造臣命,进退惟君,而进以礼,退以义,则臣之顺受其正。”(32) 拟君于父,而以“顺受”为臣道。本文所论的这一时期,颇有论者不以“造命”之说为然,强调君臣、父子各有其道——尽管有关“君/父”的伦序(以及有关的伦理规范“忠/孝”的次序),理解仍不免因人而异;纷纭之议,正示人以其时有关的伦理思考的紧张性。即如明亡之际每见诸士人言论、事迹的“亲在”是否应当与义或赴死的谈论。无论结论如何,都足以证明君臣之义,并不被认为具有绝对性。君臣/父子外,尚有上文已经涉及的君臣/夷夏。嘉靖朝霍韬就说:“盖天下大义,有父子之分焉,有君臣之伦焉,有中国夷狄之等焉。义在君臣,则忘父子;义重夷夏,则略君臣——此孔子《春秋》称量之权也。”(33) 根源于儒家伦理自身矛盾的“双重(或多重)标准”,复杂化了士人在易代过程中的选择,也或多或少地扩充了选择的空间。“忠”作为伦理规范,受制于具体的历史情境与伦理情境。所谓“伦序”,所谓“第一义”、“第二义”,决非不可移易。由我们这样的近人看去,明清之际士人的论“君父”、论“君臣”(见下文),均有助于将君主的伦理地位相对化,尽管有关的思想未必“原创”,正凭借了传统的资源。

由后世看去,当其时对于绝对君权的批判,在多种论述脉络中展开。较为直接的“君主论”外,尚有主张扩大地方权限的“封建/郡县论”;与分权有关的主张,另有宗室论,均以顾炎武的论说最称精辟。尽管顾氏的有关论说,由字面看,未必不归指于尊天子之权。王夫之的下述论说,却为顾氏所未及:“诸侯之于其国,自君其人,自有其土矣。非甚有罪,天子不得而夺之;非大有功,天子不得而进之。不得而夺之,则忘乎畏;不得而进之,则忘乎求。”(34) 因而三代之君臣不同于后世之君臣。对雍正朝曾静、吕留良一案,钱穆评论道:“其时顾亭林、王船山言封建,谓众建势力不致速亡”,而吕留良“则谓封建可削君权”,(35) 有更大的敏感性。其实顾氏主张的落实,必致削君权。顾氏说得很明白:“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36) 与此不无相关,顾氏以为利权不应揽之于人主。清末谭嗣同比较顾、黄、王三氏,说:“乃若区玉检于尘编,拾火齐于瓦砾,以冀万一有当于孔教者,则黄梨洲《明夷待访录》其庶几乎!其次,为王船山之遗书。皆于君民之际有隐恫焉。……若夫与黄、王齐称,而名实相反、得失背驰者,则为顾炎武。顾出于程、朱,程、朱则荀之云甸也,君统而已,岂足骂哉!”(37) 谭氏的议论对于顾炎武,未见得公正。(38)

沟口雄三以清为“分权公治的君主主义”。他所谓“分权”,指经由“土地税的体制”将经济上的权力委让给地主阶层;“公治”则意谓“地主阶层的私人所有在道德上得到了容许与承认”——所谓“公”,“是相对于皇帝,是要承认中坚地主阶层之私”的意义上的“公”(39) ——具体实现在清初全面推行的摊丁入亩。而明清之际士人所表达的分权要求,内容要广泛得多。顾炎武等人经由“郡县/封建论”提出的分权主张并未在清代实现。由体制的其他层面看,由明到清,正可以看作集权强化的过程。鉴于三藩之变,甚至对与“封建”有关的言论都曾予以钳制,使之成为禁忌性话题。

至于黄宗羲的“学校论”,不但以辟雍为“公天下”的象征,且将设想中的学校,作为经由言论对君主权威的制约力量,恰与明初颁布的《学校禁例十二条》牴牾:“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40) 时论以注重座主/门生、举主/门生间的私人关系为“拜爵公门,受恩私室”,王夫之对于上述关系,却由抑制君权的一面评价,说“持名法以绳人者,谓之曰不复知有人主”,此正所以导致“纲断纽绝,而独夫之势成”。(41) 在那个不惟“主上”、且士自身也以“涣群”为说的环境中,王夫之不取士的“涣”、“散”。他不以士夫间以举荐、传道授业而结成的关系为“私”,而以人主与臣争士为“专私”,是非大异于流行见解。这些似互不相关的言论,在本文所设论题上,有了指向的一致。正是互不相谋的论者,分散的议论,看似零碎片段的思想材料,使得那一时期士大夫与“君主”有关的思考呈现出了丰富性。

当我们将上述相关言论搜集起来,由特设的角度分析,自然应当想到,有关的言论材料在明清之际论者的思想中,含义未必有如是之清晰。对上述思想。仍然不宜诠释过度。即如王夫之的不取士的“涣”、“散”。他的理由是,“合天下而有君,天下离,则可以无君”,“失士者亡,失民者溃”。士与民之不同,在士能相亲而民不能(即如士能群集而民只能乌合)。倘“士犹相亲”,天下即有君;“民惟不相亲,……而固不知上之可亲”。(42) 因而士之间结成的亲密关系,对于王朝不惟无害,且是使君权得以成立的条件——与顾氏所谓分权“而天子之权乃益尊”,论说的逻辑一致。不惟此,王氏在另外的场合,尚直接表达过强化君权的吁求。即如以为言之为权宜操之于上而不是相反,主张人主“居重驭轻”,“君德独任”(43) ——他的君主论于此也呈露出了复杂的质地。

但明清之际君主论之尖锐,依然是不争的事实。此种尖锐性是在漫长的时间中磨砺而成的。“言路”对于时主的批评,积蓄了士的批判力量。其他批评君主的文字,见之于士人文集(尤其政论、史论),不胜搜采。二百余年的明代历史中,不难找到勇于批鳞而不惜身命的大量例子。在明亡之后解除了禁忌的环境中,明代人主批评更得以展开。明太祖“以孝治天下”,王夫之却说“开口说个‘至德要道以治天下’,便成差异。先王之孝,岂为治天下故而设哉”(44)!王氏的政论,对有明“祖制”持严厉的批评态度。他由官制说明代的“以天下私一人”,所谓“仁义不立而疑制深”,锋芒直指太祖。(45) 黄宗羲径曰明代“无善治”,且“自高皇帝罢丞相始”。(46) 他的《原君》不惟不为故明人主讳,且明白示人以其思想所凭借的当代经验,如太祖的“废孟子而不立”。钱谦益撰李邦华神道碑,曰:“上英明喜断,疑信参互,为群小所胁持”;同文还有“先帝识路自迷,操刀不割,却国医而待尽,仰毒药以趣亡”云云。(47) 熊开元说崇祯苛察,对臣下“一面用之,即一面疑之,疑之既久,犹复用之,厚其败而后加以显戮,谓操纵在朝廷,无幸脱也”。(48)

这一时期士人关于明代人主的议论,的确有在清人看来肆无忌惮者。黄宗羲《孟子师说》:“苏氏云:‘自汉高祖、光武、唐太宗及宋太祖四君能一天下者,皆以不嗜杀人致之。’此言是也。顾后来元明之开创者,不可称不嗜杀人,而天下为威势所劫,亦就于一,与秦隋无异,未尝不延世久长。盖至此而天道一变矣,遂不得不有逆取顺守之说。此尚论者之所痛心也”。(49) 其门下的万斯同亦拟明初于“暴秦”,将此意发挥得淋漓尽致:“高皇帝以神圣开基,其功烈固卓绝千古矣,乃天下既定之后,其杀戮之惨一何甚也!当时功臣百职鲜得保其首领者,迨‘不为零用’之法行,而士子畏仕途甚于穽坎,盖自暴秦以后,所绝无而仅有者——此非人之所敢谤,亦非人之所能掩也。”。(50) 万氏以史家而坚持“信史”原则,其人以布衣参明史局,虽曰报明,仍不以“为国讳恶”为然。遗民与“故明”的关系的复杂性,由此种场合也可窥见。同一时期江右彭士望也说“秦皇以不读书愚黔首,明太祖以读书愚黔首”。(51) 上述诸人均系后世所认为的著名遗民。由遗民进行的君权批判、明代人主批评,不能不含义复杂。由此也可知所谓“遗民”者,的确非仅“忠”、“节”等抽象概念可以界定。

刘宗周必不会有黄氏《待访录·原君》中的那番议论,却不意味着师弟间全无这一方面的思想联系可供寻绎。清四库馆臣批评恽日初的《刘子节要》,说其中“亦有一时骋辨之词,不及详检而收之者。如曰‘天命一日未绝则为君臣,一日既绝则为独夫。故武王以甲子日兴,若先一日癸亥,便是篡;后一日乙丑,便是失时违天’云云。此语非为臣子者所宜言”。(52) 所摘刘氏语,不惟恽日初,主要由董编定的《刘子全书·学言》以及黄宗羲的《子刘子学言》,均坦然录之——尽管未必就可以指为黄宗羲有关论说的“师门渊源”。至于下文所引刘宗周说上对于臣“畜以奴隶”,黄宗羲则说“以奴婢之道为人臣之道”,自然也非偶合。刘宗周、黄宗羲,万斯同均为浙东人士。总要有某种“文化风土”,才足以酿出《待访录》这样的著作的吧。

对有明一代的政治/君主批评,在其时的历史叙述(包括“遗民史学”)中,也获得了虽有意隐晦却仍不失锋利的表达。潘柽章《国史考异》的高皇帝部分,有“开国功臣末路考”,那无疑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历史记忆,文字间播散着明代国初政治的血腥气。凡此都令人不难感到,有明二百余年间士人的政治经验,易代之际他们的伦理困境与伦理思考,在借诸“君主论”这一传统论题寻求表达。至于有关论说与论者具体经验间的关系,则从来难以付诸论证。(53) 困难在于探究“经验”进入论述的途径与呈现的方式。即如黄宗羲的《原君》、《原臣》之什,在何种意义上与其家族历史、与他本人明亡之际的政治经历联系着。思想与生活之间的生动联系,本来就是最易消磨于时间中的东西。由这一方面考察如《待访录》这样的作品,其中的思想是否“原创”,并非唯一值得关心的方面,还有必要关心其人论说的态度,以至弥漫在文字间的情绪。黄氏《思旧录·林古度》,说林氏先人曾被廷杖,“余赠诗,有‘痛君旧恨犹然积,而我新冤那得平’”,(54) 并不避用“恨”、“冤”一类字面。《思旧录》作于黄氏晚年,可证不能忘情。熊开元为僧后过孝陵不拜,颇遭物议;熊氏的态度,部分地也应当由他崇祯朝所遭厄难来解释。

对于熊氏,魏禧即用了遗民中流行的态度,说其人“以持两端得罪”,其事本与姜甸不同,“而国亡后犹悻悻然不能释其怼怨”。(55) 王弘撰《山志》“吴司业”条,引吴伟业《绥寇纪略·虞渊沉》有关崇祯的记述,以为吴氏对于崇祯的态度胜于王思任:“思任居官不慎罢归,以私怨郑冢宰及于先帝。乱后有与解拙存太史书,讥先帝剥自雄,可谓丧心之语”。(56) 杜炂亦恨时人之“呵尧詈舜”即诋诃崇祯。(57) 不但对于崇祯,即对世宗,杜氏也以为“不必加贬”,说“夫子作《春秋》,定、哀多微词。后世乐毅不谋燕,王猛不忘晋,仆尝掩卷流涕,况三百年祖父长养之宗国……”(58) 所谓“遗民”,对于故国旧君,态度有如许之不同!

清人对明人、明遗民之于“主上”的态度,挑剔有过于明人者。俞正燮大不满于年谱所记黄道周于明亡后的举动,说:“石斋先生年谱:崇祯十七年秋九月丙戌朔,同人涓吉,于邺园讲习。牲醑既具,先生盥荐奠已,诸公祖父母、学师长、及诸乡先生、通家懿戚,凡三百八十四人。先生就皋比,讲书问答,鸣鼓起,声磬止。有云:禹、稷做一代宗祖,细于路人;仲尼做树下先生,尊于天地。此处看破,才有克复源头。又云:如要实落三种事,只须牢靠四根心。讲毕,设四十七席,酬酢中,歌小宛沔水,歌下泉鹤鸣,歌车攻吉日,又诵仰戒,及宾之初筵。今按此谱所载演唱威仪,行于得崇祯殉国耗后,君臣之际,太为惨忍,黄忠端必不当有此。且以禹、稷细于路人,亦不似克复人语。此谱伪也。”以为此“恶年谱”当“毁之”。(59) 俞正燮所说恶年谱,应即庄起俦所撰。(60) 庄氏曾偕黄道周出师,“尤多目见之事”,所记黄氏事,必有所据。因有上述记事即指其谱为“伪”,自然是清人的见识。以为该谱所载“演唱威仪,行于得崇祯殉国耗后,君臣之际,太为惨忍”,无论编谱的庄氏,即其他与黄道周同时的士人,也未必作如是观。

尽管不免求之过深,俞氏所表现出的,却正是清人在此题目上的特殊敏感。由黄道周甲申闻变前的书札看,黄氏确有刻骨铭心的创伤记忆,真的不曾做到如姜甸似的无怨怼。惩创之余,黄氏说,“幸邀解网,而雷霆馀音,虩虩愁人,去之经春,犹有厉色”。(61) 崇祯末年他拒绝再仕,说的是“九折之肱,决难叱驭”。(62) 直到弘光朝上疏乞休,还提到崇祯间遭逢“雷霆”,“千摧百折,裹血之痂,月落日生;断筋之骨,风酸雨楚”。(63) 黄宗羲《思旧录·方震孺》,说方氏“出狱谢恩一疏,读之绝痛”。(64) 对于明代政治中的残酷,熊开元、黄道周等人,是用了血肉之躯承受的,清人的责难未免不情。

清初有“遗民倾向”的王源,论有明国初公案(韩林儿瓜步之死),指摘其友人“自托于皋羽、所南”,“顾欲奉一未成事之贼子牧竖为正统,与太祖正君臣之分,而搜取莫须有之说,显然大书,比太祖于刘裕、萧道成”,以为有悖于“大义”。(65) 他的《书唐铸万〈潜书〉后》指摘唐甄《潜书》“盛毁烈皇,暗目为独夫,似与从贼之徒相倡和”。(66) 由万斯同所撰王氏之父王世德(中斋)寿序,可知王氏的态度,与其父未必无关。在这一话题上,毋宁说王源较之遗民更像遗民。被王氏指摘的唐甄,却也批评明人责君以其所不能。《潜书》《格君》篇说崇祯朝之臣“不谅其(按即崇祯)不得已之心,不察其不可转移之故;守《诗》《书》之恒训,为无实之美言。第谓奄人不可用,加赋不可为,直言不可拒。虽有善用言者,将何以用之!此陈于天平无事之时,则为美言;言于危急存亡之日,则为敝屣矣”。(67) 对明代士人师儒自任的“格君心”,并不欣赏。批评明人尤为激烈的,是清末的李慈铭。(68) 凡此,似乎可以作为明清两代士人精神意气不同之例。

周作人说:“明末之腐败极矣,真正非亡不可了,不幸亡于满清,明虽该骂而骂明有似乎亲清,明之遗民皆不愿为,此我对于他们所最觉可怜者也。”(69) 这里的确有遗民心事之隐微曲折处。王夫之就说,“呜呼!国有将亡之机,君有失德之惭,忠臣诤士争之若雠,有呼天吁鬼以将之者。一旦庙社倾,山陵无主,恻恻茕茕,如丧考妣,为吾君者即吾尧舜也,而奚知其他哉?欲更与求前日之讥非,而固不可得矣,弗忍故也。”(70) 所说正是明亡之际的经验。非君无“失德”,“弗忍”再提罢了。明亡之际却确有不能已于言者,不惜触犯普遍的道德感情,冒了被指为“忍”的风险,岂不正可见不容已?

当明清易代,张岱曾用了反话,说:“余遭乱世,见夷狄之有君,较之中华更甚。如女直之芟夷宗党,诛戮功臣,十停去九,而寂不敢动。如吾明建文之稍虐宗藩,而靖难兵起,有檥于夷狄多矣!”(71) 倘与钱穆《国史大纲》关于“清代政制”的记述并读,大有意味,(72) 可为时下大众文化以清帝为明君圣主,作一反证。沟口雄三在上文所引的《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一书中说,“在以往的思想史研究中,清朝被看作是个黑暗的时代,但如果说分权公治的理想被清朝的权力吸收实现了的话,明末黄宗羲激越的君主批判,必然带给清朝某些影响,所以说,今后有必要对清朝思想作出新的评价。”(73) 且不论黄氏的《待访录》直至乾隆年间方刊刻行世,即由“清代政制”看,沟口的判断也根据不足。尽管明代的政治暴虐早已是常识性的话题,却决不足以抹杀这一事实,即,上述有关君主的批判思想,正是在有明一代的言论环境中积累、积蓄起来的。因而明清两代的比较,的确有必要在不同层面上展开。

君—臣

上文已经提到明清之际的君主论与明末士人的政治经验、经历的关系。身为臣子的士人发为“君主论”,往往直接间接地依据了切身的体验。他们的“君”论,在对士人命运追究的意义上,有时也正是“士”论。就本文而言,“君论”与“臣论”,不过同一话题的两个论说角度。“君道”与“臣道”,固可分论,却互以对方为条件,是配套的。臣论,通常即“君臣论”——君臣关系论。作为士人话题的“臣道”与用臣之道,前者包含了士的自我审视,后者则系为君主说法。

由我们所能接触的文献看,明中叶以降,士人对于君主,感受最强烈的,即有刘宗周及其弟子黄宗羲所说的“否”、“隔”。刘宗周曰:“上积疑其臣,而畜以奴隶;下积畏其君,而视同秦、越,则君臣之情离矣,此否之象也”(74);黄宗羲则说,“明之病,在君骄臣谄,上下隔绝”。(75) 这意思,刘、黄之前就经人说过。王鏊《亲政篇》即以“否”、“泰”、“壅隔”为言,曰:“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76) 陆粲也说,汉、唐以下未有君臣“隔越不通如近世之甚者”。(77)

表达这种“否”、“隔”之感,论者往往沿用“堂陛”这一比方。也是上面提到的王鏊,在其《时事疏》中道:“古者君臣一体,如家人父子,唯诺一堂之上。降至后世,堂陛尊严,而君臣之分隔;礼节繁多,而上下之情疏。”(78) 于慎行也说,“本朝承胜国之后,上下之分太严,二祖、仁、宣时犹与侍臣坐论,英庙冲年即位,相接颇希,以后中贵日倨,堂陛日隔,即密勿大臣,无坐对之礼矣。”(79) 到本文所论的这一时期,士人继续说“堂陛”。《日知录》卷二三“人主呼人臣字”条,说晋、南北朝、唐,“其时堂陛之间,未甚阔绝,君臣而有朋友之义,后世所不能及矣。”卷九“刺史守相得召见”条也说两汉“堂陛之间,不甚阔绝”,今日则“堂廉内外之分,益为邈绝”。所谓“堂陛悬绝”,非止譬喻,也正是实况描写。(80)

堂陛之说,或出贾谊。贾谊《治安疏》(《陈政事疏》)曰:“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此所谓“堂陛”,在士人的经验中,即君臣之间的空间/伦理距离:的确既是“空间距离”也是“伦理距离”。顾炎武等人强调的是,堂陛间固然有距离,应是相对之高下,其间不宜有如是之悬绝。

顾炎武说“堂陛”,吕留良说君臣“礼数悬绝,情意隔”。(81) 张履祥将有关的经验概括为“上下无交”。黄宗羲则径言“天子之位过高”,以为合理的距离是“君之去卿,犹卿大夫士之递相去”,说“昔者伊尹、周公之摄政,以宰相而摄天子,亦不殊于大夫之摄卿、士之摄大夫耳”。(82) 下文将要提到的李滋然《明夷待访录纠谬》对此斥责道:“是直视天子之位,参伍于百僚庶司之间,遇有事故,人人皆可跻其位,亦犹今之督抚解任,司道得以护理……”(83) 虽属推演,那逻辑确也在黄氏的论述中。

黄宗羲试图重新审查君主在王朝政治结构中的位置,证明君的地位乃是历史地形成的,原其初,不过等级阶梯中之一级,并不拥有绝对的尊崇。(84) 上引《置相》篇也说:“孟子曰:‘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盖自外而言之,天子之去公,犹公、侯、伯、子、男之递相去;自内而言之,君之去卿,犹卿、大夫、士之递相去。非独至于天子遂截然无等级也。”(85) 王夫之也说:“古之天子虽极尊也,而与公侯卿大夫士受秩于天者均。故车服礼秩有所增加,而无所殊异。……故贵士大夫以自贵,尊士大夫以自尊,统士大夫而上有同于天子……”(86) 顾炎武阐发井田制的“代耕”之意,也说天子犹之公、侯、伯、子、男,不过“一位”而已,其曰:“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是故知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知禄以代耕之义,则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87) 吕留良则说,三代“君臣之尊卑虽定,而其递降相去只一间耳”;三代以后,“尊君卑臣,相去悬绝”。(88) 论井田制之“代耕”,所见与顾氏略同。(89) 上述诸儒所关心的,是君臣间的相对位置,合理的空间以及伦理距离;至于“曳大木”这一譬喻,(90) 将君臣描述得俨若共一事的同僚,包含其中的关于君臣关系的想像,却为黄氏所独有。

顾炎武的下述言说,借诸“学术方式”,较之于抽象地说堂陛,似乎更具有说服力。他在《日知录》中,考察有关语词的语源及语义衍变,意图证明某些为后世人君所专者,并非自古已然,从来如是。如“上下通称”条,说古者“人臣亦得称‘殿’也”,“人臣亦得称‘法驾’也”,“人臣亦得称‘行在’也”;还说“汉有以郡守之尊,称为‘本朝’者”,“亦有以县令而称‘朝’”;“屋名为‘宫’,冢名为‘陵’,则人臣称‘陵’,古多有之”;情况类似的,尚有“卤簿”、“宗室”、“闇谅”、“垂拱”等。(91) 《书西嶽华山庙碑后》一文说“”(敕)字至南北朝以下,方“惟朝廷专之,而臣下不敢用”。(92) 上述用语的专有、特化,在今人的想像中,岂不正是君权扩张、强化的历史?这未必不也是顾氏的用意。由今人看来,该书同卷“君”、“对人称臣”、“人臣称人君”、“人臣称万岁”诸条,所梳理的,也正是君主专制形成的历史——由“通称”到专称,由“上下得同”到“施于极尊”,对于诸“名”的占有,岂不正是那一历史的表征?

经了上述整理之后,似乎令人可以相信,在一段时间里,互不相谋的士夫,集中地表达了“抑尊”的要求。(93) 至于臣的权力要求,在关涉“相权”的言说中,得到了集中的表达。旨在讨论对于人主权力无限度扩张的抑制,洪武的废宰相,被作为故明政治批评的重要题目。《待访录》有《置相》一篇,直指所谓的“祖宗法”。王夫之也曾“原相”,论相不可轻,相权不可无,(94) 更何况无相!他说,“天下可无相也,则亦可无君也。相轻于鸿毛,则君不能重于泰山也”。(95) 虽然前此正有对“权相”(如张居正、申时行等)的激烈抨击。(96) 其时与师道有关的论述,也包含了抑制君道独尊的动机。(97) 师儒”的角色意识,解释了愈挫愈奋、被某些清人所艳称的明代士人的意气。这种意气体现于与崇祯激辩的明末大儒刘宗周、黄道周,年谱的有关记述,无不生动。宋人说君主“与士大夫治天下”(98);这一种自信,似乎到了明亡前后才得以恢复,尽管不过见之于若干人的论述,尚不足以想像为该时期士人普遍的精神状态。

所谓“绝对君权”更像是一种修辞;即使无相,也仍然有制衡——首先即臣对于君权的制约。有明一代的政治中,言路(监察机构)不过对这种制衡做了较富于戏剧性的展示而已。(99) 事实是,下文将要谈到的以“家相”自我指称的官僚,并未放弃过限制君主权力的努力;他们关于“臣”的伦理义务的论述,也证明了这一点。有明一代士大夫的政治主动性,既经由其政治实践(包括“建言”)、也经由有关君臣的论说得以显示。只不过受制于历史条件,彼时的士人不可能提供足以体现他们的权力要求的制度设计而已。他们论述的旨趣,如你将要看到的,不能不更在政治伦理方面,在臣的“自主性”,臣对于君主实施制约的可能性及其伦理依据。

还应当说,上文所引的言论并不意味着其时的士人关于君臣关系,有了全然不同的想像。人主固然“家天下”,臣民也久已以天下为君王的家;其中被许为“忠臣”者,对于主上的那份“家业”,甚至较之君主更其在意——这也才是忠臣本色。海瑞就说过:“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内外臣工,其官守,其言责,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也。”(100) 刘宗周章奏中引张载语:“然大君者,天之宗子,辅臣者,宗子之家相。”(101) 孙承宗一再恳请人主以“身视国”、以“家视国”。(102) 鹿善继为朝廷司库,因辽饷而乞皇上发帑金,强调“此事于臣为职掌,于皇上为家事”。(103) 余英时以为张载《西铭》将君臣关系纳入宗法系统,“深层用意是通过宗法化以消减君主的绝对权威,缩短君臣之间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104) 这层意思,上述人物未必理会。他们的动机,更在以此语言策略打动人主;至于以国事为皇上家事,其人未必不真的作如是观。自居于人主的家相、家臣,上述诸人似乎都很坦然。

黄宗羲严格区分“事父”与“事君”,以臣与子并称为非,(105) 与其批评“家天下”一致。时人却并不即有这种见识。《明史》吴麟徵传,记崇祯五年吴氏请罢内遣,有“君之于臣,犹父之于子,未有信仆从,舍其子,求家之理者”。(106) 即王夫之也有“王者之于万姓,视犹一父之子”云云。(107) 待之如“家人”,从来是君主之于臣工的最高礼遇。其时固然有论者以为君臣、父子各有其道,认为子道通于臣道(或许反过来,以臣道为通于子道),作为伦理意识却更具有普遍性。

拟君为父,拟臣为子,奄宦自然拟于奴婢仆从。上述吴麟徵的不满,在君主“舍其子”而“信仆从”。问题的严重性却更在君之视臣、以至臣之自视,均更下一等,即君之视臣犹仆隶,臣之自视若奴婢。甚至叶向高这样的重臣,在奏疏中尚以臣为君的家仆。吕留良说秦之后,“君臣师友之谊不可复见,渐且出宦官宫妾之下”。(108) 钱谦益也说人主“慢士”,以“厮养妇寺”待士。(109) 而在其时士人的有关修辞中,却正习于以妾妇自比。屈大均拟君臣于日月,比隐居不仕为女子之不嫁,“犹月之未尝受日之光以为光,而以阴道自处”,引《洛神赋》之“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110) 倘若仅由此类文字看,词情不免于卑下,精神意气的确不能比之于宋人。你由此才更容易理解黄宗羲如下怨忿的表达,即人主“以奴婢之道为人臣之道”,“一世之人心学术为奴婢之归”。(111) 或许在黄氏看来,再没有什么较之于士大夫精神意气的斫丧更沉痛的事实了。

君固不可以奴婢视臣,臣亦不可事君以“妾妇之道”,如奴婢之于主子。臣道的沦丧,士人精神的蜕变(由“师傅”到“仆妾”),固然由君主造成,臣的不自重(自居于“仆妾”、“奴婢”、“厮养妇寺”),未必不也是其自身命运的原因。王夫之论暴政下臣道之失,对于臣的不自尊重更持论严厉。他说:“身为士大夫,俄加诸膝,俄坠诸渊,习与诃斥,历于桎梏,鸯衣以受隶校之凌践……”(112) 所描述的,正是有明一代习见的事实。他以为此种事实“为士大夫亦有以致之矣”:正是臣对于“非礼”的“顺承”,鼓励了“人君之辱士大夫”。他甚至主张士大夫以死保全尊严,于此而以高攀龙的自沉为例。(113) 臣的、士的尊严问题,在王夫之的有关论说中,获得了极其严重的意味。“臣之于君,可贵、可贱、可生、可杀,而不可辱。……至于辱,则君自处于非礼,君不可以为君;臣不知愧而顺承之,臣不可以为臣也。”“后世之诏狱廷杖而尚被章服以立人之朝者,抑有愧焉者乎?使诏狱廷杖而有能自裁者,人君之辱士大夫,尚可惩也。”(114) “君子有必去以全身,非但全其生之谓也,全其不辱之身也。”(115) 明末钱谦益的策论分析“士之积轻”,也以为“上之轻士”与士之“自轻”互为因果,以“士无漫受上之轻”为对策,与王夫之颇有论旨之合。(116)

明清之际关于臣道的讨论,于此有了士文化检讨的意味。王夫之《诗广传》因男女而论君臣,不厌其重复,亦遗民、亡国之臣的君臣论,君道、臣道论,其中包含了对易代之际士人行为、姿态的省思(以及王氏的自我省察)。这也是持久地纠缠着王夫之的论题。他在自己的史论中,一再联系具体历史情境说士人的“去—就”,在此大关节目上,强调士的尊严原则,将决定去否的底线,设定为士人尊严的保有(即不自取其辱);也正是在这种场合,他说:“况乎君臣义合,非有不可离之去就哉!”(117) 这里也有对原始儒学命题的重申。吕留良也说“君臣以义合;合则为君臣,不合则可去,与朋友之伦同道,非父子兄弟比也。不合亦不必到嫌隙疾恶,但志不同、道不行便可去”;他将士人自主性的丧失(即“有进退而无去就”),归结为“封建废为郡县”的制度性后果。(118) 傅山以为“‘仕’之一字,绝不可轻言”;“仕不惟非其时不得轻出,即其时亦不得轻出。”说“仕本凭一‘志’字,志不得行”,不可苟出;“君臣僚友”,不得其人即不能行志,在此情形下不可轻出。(119) “君求士,士不求君”,师“有来学,无往教”,均关涉士的尊严。魏禧的思路微有不同,他论《易》“屯”之一卦:“语曰:乱世君择臣,臣亦择君,时之变、道之权也。……是必于‘屯’而后可。”(120) “屯”乃臣择君的条件;“君择臣”则无条件。

王夫之讨论士的“进退出处”,反复强调君臣关系的因应、相互性,也即某种相对性、条件性(非绝对道德律令)。有此君方有此臣,“臣服者,必有所服也;归命者,必有所归也;有君而后有臣,犹有父而后有子也。唐亡以来,天下之无君久矣”。(121) 因而他反对片面地责臣以“忠”,说:“欧阳永叔伤五代无死节之臣,而不念所事之何君也,亦过矣。”(122) 论及刘知远,则说:“若夫君臣之义,固有不必深求以责知远者。当日之君臣,非君臣也。”(123) 针对其时等同君父、将家族伦理与政治伦理混为一谈的成见,曰:“不幸而与其人为昆弟,或不幸而与其人为夫妇,尽其所可尽,无望知焉,无望报焉,其所不可尽者,以义断之也。乃与其人为君臣,去之可矣……”(124) 王夫之在一个更“传统”的框架(进退出处)内强调了臣的“自主性”、于限定的条件下选择的权利——更与他本人易代之际的经验相关,是对选择的正当性的事后的确认。考虑到“‘进退之道’自孟子以下便少有人问津,至宋代才再度成为儒家中一个重要论题”,(125) 这一论题在本文所论的时期被赋予的严重性,还应向宋代以降“士大夫政治”的发展、士的自我想像、自我角色意识寻求解释。

君臣关系的因应、相互性,却决不可理解为交换。王夫之尤以非“贾”、非“货利”(交易关系)为君臣关系的原则——也被作为了士自守而不辱的条件。基于此,他对世俗艳称的解衣推食式的“好贤”亦不谓然,说倘若君之于臣“施之以礼,责之以德;施之以秩,责之以道;施之以职,责之以功;施之以禄,责之以言;则是窃天之荣宠而以贸人之才”。(126) 他另在《读四书大全说》中说“自有文字来,无有言施忠于君、施孝于父者”。(127) 这层意思,似未见于他人的论说,虽则黄宗羲也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为君臣之正道,初非有心于报施也”(见下文)。我在其他场合也谈到论者对渗入其时伦理关系的“市道”的警戒。王氏敏感于人伦关系中的“货贿”、“交为饵”即利益交换。(128) 将其所描述的君臣关系由交易(“贸”)的一面识别,不消说需要特殊犀利的洞察力。

顺理成章地,《庄子》被广泛引用的所谓“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遭遇了质疑。黄氏《原君》即批评“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他由子道与臣道根据之不同,说到“君臣伦理”对于士人无普遍的制约性:“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者也。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其《破邪论·赋税》更引《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先王之时,民养于上。其后民自为养。……民待养于上,故谓之‘王臣’。民不为上所养,则不得系之以王。”(129) 王夫之也说:“如曰溥天率土,义不可逃也,汤、武且有惭德矣。项羽不弑怀王,汉高岂终北面?”(130) 陈确则以为“君臣之分,固义无所逃,然亦必食其禄而后忠其事,亦所以云报耳”(131) ——不仕者即无此义务。倘若想到明初“寰中士夫不为君用”之律,上引论说无不可以读作依据经典对于士“不臣”的权利的重申。

黄宗羲、王夫之所着眼的,已不止于“臣道”,而包括了意义更广泛的士的生存之道,当明清易代之际,自有其特殊的严重性。至于王夫之所设情境的政治性,也因其时士人生存境遇的政治性。他的史论对士的选择、姿态的描述、分析,几于穷尽了“士—政治”的诸种情境,也包含了他本人这一时期最重要的生存体验与思考。他将“自靖”、“自尽”,作为自己一再标举的原则。“自靖”、“自尽”,联系于“为人/为己”,以士人自我道德的完成为目标,以此区别于仅由自外而加诸的道德律令。在君臣关系中,强调士人道德的自我完善,确也包含了对士的某种自主性的提示、重申。王夫之及黄宗羲有关臣道的议论,目标首在士的人格、精神的修复,士的某种独立地位的恢复或营造。这一任务的紧迫性是不待说的。但王、黄之间思想的差异仍显而易见。王氏说必要时的“去”,仍无妨于其以“仕”为士人的伦理义务。他认为君臣关系乃根于“天性中之分谊”,“君子之仕也,非但道之行也,义也”;“君臣之义,上下之礼,性也,非但不可逃也……”(132) 既非不可逃,那么君臣一伦,赖何维系?王氏说,君臣“名与义相维,利与害相因,情自相依于不容已”。(133) ——甚至不止于伦理义务,更是性分所有,因而应当是士人自觉的道德要求。除“必不可仕之时”,其他“皆可仕”,而“必不可仕而以保身为尚者,其唯无天子之世”。(134) 其所谓“无天子”,非指无名义上、名分上的天子,而是无事实上的天子——这是需要说明的。王夫之反复阐说“去”的条件、必要性,也正因其以为“仕”的必要性无需论说,“仕”相对于“处”、“退”、“去”是第一义的。这由他有关隐逸的评价尺度与评价态度也可知。王夫之之子王敔《薑斋公行述》,记王氏永历朝为瞿式耜疏荐,曰:“此非严光、魏野时也。违母远出,以君为命,死生以之尔。”(135) 就任行人司行人介子。刘宗周更于此把截,务使那作臣子的,即令到了危机关头,也无从借口圣人之言而逃避责任。“‘危邦不入’,夫子就当时如此说,今人自说不得此二语。君臣之谊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况祖宗数百年培养之士,可托言明哲之说乎?”(136)

前此王艮曾反复讨论“仕”的条件,强调士的独立地位、自主选择、个人意志,以体现“尊道”与“尊身”之“一”(137) ,强调与“王者”关系中的被动性(为彼所求),强调不可以道徇人、以道从人;其所设“去”的条件(王者不主动来“取法”、“致敬尽礼”、“言听计从”),与王夫之仍微有不同。“思想史”着眼于思想之为积累,我的关注却更在“思想”与“情境”间的关系,言论中的经验内容。即如王夫之对臣的、士的自主选择的一再阐说,以易代之际的政治实践作为经验背景,在一个士大夫的伦理处境极其严峻的时期,包含了复杂的历史内容及论者本人的心理内容,令人可以感知亡国之际士大夫所承担的道义责任的沉重。当然,以明清之际的大儒,与前此富于异端思想的思想家比较,“历史情境”只是参照之一种,且是较为方便取用的一种。实则同处明清之际,士人的思路也尽有差异,何尝能作一概之论!

士人于君臣论中所表达的道德自信,从来赖有儒学作为支撑。《礼记·儒行》:“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而尚宽,强毅以与人,博学以知服,近文章,砥厉廉隅,虽分国如锱铢,不臣不仕,其规为有如此者。”李顒说儒之为儒,即引上述“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138) 不臣之士的存在,岂非对于君权的绝对性的否证?“不臣”作为一种士的存在方式,当易代之际其正面意义尤为凸显。遗民即公然不臣新朝之民。不臣新朝者未必即自居为故国之臣;且由上文可知,不臣新朝者未必不批评故明之君。在那段刚刚成为过去的历史的延展处,士人探讨着自己在王朝政治格局中以及伦理纲维中的位置,在这一种思考中,也表现出了不为“遗民”身份所限囿的思考能力与思想冲动。黄宗羲不惜与时论相左,以为纵使“辅君而兴”、“从君而亡”,亦未见得不背于臣道。这里尤其意味深长的,无疑是“从君而亡”。他否定了“君亡与亡”的无条件性:“君为己死而为己亡,吾从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暱者之事也……”(139)

士人理想中的君臣关系,原在师友之间。“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140) 崇祯朝不过“小臣”的熊开元(熊氏其时任行人司副),坦然以“教”君为职任,抱怨说“好教臣而不好臣教,是人主之通病”。(141) 他以欲教君而获罪,大吃了苦头,写于事后、记述得罪经过的《罪状本末》,开篇仍显然大书“开元尝三复大人格君心之说”。(142) 崇祯十四年刘宗周致书章正宸,激励其人格君心,曰:“今天下之乱,固必有所自本矣,则君心是也”。(143) 王夫之也说,“匡维世教以救君之失,存人理于天下者,非士大夫之责乎”(144)?陆世仪思想言论较为平实,却也每有奇想。 比如主张以帝王从祀孔子,曰:“圣人之道,固天下万世至尊至贵之道,然亦必俟时君世主尊之信之而后行,……愚意自尧、舜、禹、汤、文、武而下,如汉之高帝及孝武、孝明,宋之理宗,皆不可不祀于圣庙前殿,凡丁祭则先展拜于前殿,而后入而成礼于孔子。盖道重,则尊信吾道者亦重。此固报本推崇之道,亦化导时君世主之一机也。”“鲁哀、卫灵、卫孝、齐景,以及梁惠、齐宣、滕文、鲁缪,皆能尊信孔孟,但未充耳,似亦皆当议祀。”(145) 多少像是异义可怪之论。

也如论“君”而追究至于“君”的设置的原始目的,黄宗羲由“目的”论“臣”之设,说其人之仕,“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以谓臣为君而设者也。”(146) 以“为天下”、“为万民”与“为君”作对立观,“为……非为……”去取明确;“非为”尤其断然。“为”是他人也说的,而如此断然决然的“非为”,更是黄氏声口,决不同于在为民、为君间态度暧昧游移不定者。韩愈《原道》:“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财货以事其上者也。”张居正则说:“臣闻君者主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147) 黄宗羲对三者关系的理解,显然不止于此。吕留良于此所见与黄氏也有同然。他说:“天生民而立之君臣,君臣皆为生民也。”谓三代以后“不知君臣之所由来,从天降下民起义”。也正因“天为生民而作君,君为生民而求臣”,故“君臣之分虽严,其情实亲近”。(148) 黄道周也说,“传曰:为百姓立君。为百姓,非以为君也。故百姓存则与存,百姓亡则与亡,存百姓者所以自存也”。(149) 强调“民”之为目的,也就同时肯定了“臣”在君、民间的积极功能。(150)

“君/臣/民”,固然不能认为是新的论述角度,但当着将有关的论说置于士大夫易代之际的政治实践的背景上考量,仍不能不令人心动。我已分析过金声、熊开元在明亡之际的抵抗中,于国(即君)/民之间的权衡。(151) 尽管士人在此危急时刻所处的伦理困境,他们在此困境中的思考,并未最终成为酝酿新思想的酵母,那种思考因联系于生动的个人经验,而保有着使后人感到震撼的力量。

至于有明一代士人所体验的君臣关系,其严峻性却远非“堂陛”所能形容。换句话说,考虑到载之于文献的大量血淋淋的事实,“堂陛”一类批评是太过温和了。明初解缙有“或朝赏而暮戮,或忽罪而忽赦,施不测之辱”,“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奸朋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云云。(152) 明中叶以降日益激化的君臣冲突,构成了明清之际士人的君主论的更为直接的背景。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引何良俊语,曰“威权日盛则谤议日积,谤议日积则祸患日深。故自世宗以来,宰相未有能保全身名而去者”。(153) 崇祯三年刘宗周的奏疏,有“陛下自即位以来,励精振刷,不免以重典绳下,逆党有诛,封疆失事有诛,已足为天下创矣;犹未也,有因而及一切诖误者,方且重者以杖死,轻者以谪去,又其轻者以降级待罪,纷纷狼藉,朝署中半染赭衣”(154) 云云。弘光朝刘氏的章奏,还说先帝尚刑名,“杀机一动,杀运日开,遂至怨毒满天下而不可救”。(155) 近人孟森也说崇祯“茫无主宰,而好作聪明,果于诛杀”。(156) “果于诛杀”正得诸遗传——太祖、成祖、世宗等,无不“果于诛杀”。除却史家所乐道的仁、宣之世,有明一代施之于士大夫的暴虐,由太祖到崇祯,确也像是完成了一种政治性格。

正如“明良论”所提示的那样,“君臣”一伦在从仕的士人,往往是他们的伦理经验中最深刻的部分;在“君臣”这一题目上,汇集了士夫最为深切的命运之感。即使不诉诸如此直接的表达,你由这一时期士人有关君主、君臣的言说中,也不难分辨至为沉痛的“命运”主题。刘宗周的弟子张履祥于明亡后说:“《大诰》虽以君臣同游为第一条,其实终三百年未之有也。毋论三代君臣腹心手足之义,即汉、唐以来君臣相与之义,难以仿佛。……三百年中,大概是一《否》卦,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157) 上文注引张履祥说“上下无交”,接下来他说的是,“吾人生于此际,譬诸草木生于秋冬,命可知矣。设有幸以待阳春之和,命也;不幸终于严霜凛雪之惨,亦命也。……”张氏并不因自居遗民而讳言上述话题;或许应当说,正因出诸遗民,上述言说更令人感受到蕴含其中的创伤体验。遗民之于“故明”敝政,确也更可能有切肤之痛。

即使如此,见诸文献的有明一代君臣,也非一味对抗。即“果于诛杀”的崇祯,在清初文人笔下,也有另一种神情。钱谦益所撰成基命神道碑,记成氏“一夕草四谕,漏下三鼓,犹在直。上从午门望内阁,灯火荧荧然,屏营叹息,不能成寝也”。(158) “上从午门望内阁”云云,无疑出诸想像,类小说家言。钱氏耽于此种意境,当写上述文字时,很可能被自己的文字所感动,至于是否实有其事,未必关心。但写在明亡之后,回想故国旧君,不胜其缱绻,这份感情应当是真实的。且臣固有其自律、自我抑制,并不总要等人主压制。张居正枋国,王世贞即有“臣道太盛,坤维不宁”之说。(159) 《明史》刘宗周传说刘氏事君,“不以面从为敬”;却又说其人“入朝,虽处暗室,不敢南向”。也要如此,才是刘宗周。(160)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见诸文献,尚有明代人主对臣下明察秋毫的事例。丁元荐《西山日记》卷上《英断》记世宗洞察臣下之欺隐:“嘉靖中,一督抚以首功捷报朝廷,手批曰:‘这贼想已饱欲而去,知道了。’此圣天子明见万里,其人胆落,数月不敢视事。”(161) 李清《三垣笔记上·崇祯》:“上每阅章疏,必召皇太子同观,且语之曰:‘凡阅科道疏,须观其立意,或荐剡市恩,或救解任德,此立意处。或铺张题面,娓娓纸上者,借耳,无为所欺也。”(162) 《三垣笔记附识上·崇祯》:“上聪明天纵,初即位时,视诸臣每有不足之意。一日,召对诸臣,无一语当圣意,上曰:‘此就是召对了么?’”(163) 凡此,也由一个方面解释了“对抗”的形成。

明亡之际及其后的追究中,“有君无臣”是流行一时的说法。吴麟徵于明亡前夕说“国之所由亡”,以为“亡于君之手十一,亡于臣之手十九”。(164) 孙奇逢作于甲申的《野哭诗》,中有“至尊挺英资,卓哉有为主”,“无如臣道微,有鼓而无舞”等句。(165) 傅山甚至由神宗“御书”,也看出了“有君无臣”的徵象:“有君无臣,岂笔墨间亦有然者耶?”(166) 在身为明末名臣的刘宗周看来,“有君无臣”尚不止于明末。他说:“本朝有君无臣,可为千古明良之慨。洪武坏于汪、胡。永乐坏于杨、蹇,终洪熙、宣德之世。天顺坏于李贤。成化坏于万、刘。惟弘治君臣相得,君子满朝,号为极治;然平台议政,启沃无闻,识者犹有多恩少断、坐失良时之诮。若正德之有李东阳、杨廷和,益无论矣。嘉靖继统,赫然将大有为,不幸以议礼之役,君骄臣谄,始坏于张、桂,终坏于严、夏。隆庆间,徐阶称反正。万历初,江陵用事,复坏申时行;王锡爵、赵志皋、沈一贯、方从哲相继接脉,酿成五十年高拱之祸……”(117) 金声亦以为“有君无臣”,其解释却有别致之处。金氏说:“主上圣明而治效不臻,繇群臣莫及,鲜当上意”,所以如此,则因“皇上视天下实其天下,而群臣之视天下,以为皇上之天下,而与群臣无与焉。如此,则虽卿相大僚之事吾皇上,亦第如佣工之人,计日受直……”(168) ——亦正面评价皇上的“家天下”;但说臣下“如佣工之人,计日受直”,却未知出于何种观察。

清初王源也说:“人才靡弱不振,至宋已极,而明殆有甚焉”。(169) 李塨的态度尤有夸张,说:“明之末也,朝庙无一可倚之臣,天下无复办事之官。坐大司马堂批点《左传》,敌兵临城,赋诗进讲,其习尚至于将相方面,觉建功奏绩,俱属琐屑,日夜喘息著书,曰此传世业也。以致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毒。呜呼!谁实为此!无怪颜先生垂涕泣而道也。”(170) 每当危急时刻,士大夫总不免有“才难”之叹。“渡江天马南来,谁人曾是经纶手?”明君难遇,在士人,更是一种宿命的悲哀,因而对此种议论不必都当真;其中的愤激之言,或也出之于士的反省要求。至于因了故国之思而不忍苛责人主,亦遗民、遗臣心事,也不免复杂化了有关言说的意味。

有君无臣,本应是君主的口吻。《明史》记崇祯临终,“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171) 李清《南渡录》卷一记甲申五月,福王以监国发大行皇帝丧谕天下。谕曰:“……不期以礼使臣,而臣以不忠报;以仁养民,而民以不义报,彝伦攸斁,报施反常,自有生民以来,未有甚于今日者也。……”(172) 士大夫在此一话题上,与君主所见,竟并无二致!

明末有君无臣,清初明史馆中人于此也所见略同。即如说崇祯“临朝浩叹,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偾事。”(173) 另如说“庄烈帝在位仅十七年,辅相至五十余人。其克保令名者,数人而已,……国步方艰,人才亦与俱尽,其所由来者渐矣”(同书卷二五一)。尤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有君无臣”之说,竟然为清帝所援据。《三垣笔记上·崇祯(补遗)》记顺治“尝登上陵,失声而泣,呼曰:‘大哥大哥,我与若皆有君无臣。’”(174) 王弘撰《山志》“北游集”条记顺治语,曰“明代亡国,罪由臣工,而崇祯帝非失道之君也”。(175)

在易代之际的言论环境中,针对上述流行说法,也正有异议。同一刘宗周,当崇祯朝奏对时,就有“天下原未尝乏才,自足以供一代之用”云云。(176) 黄道周也以为其时并非无人,甚至列出了他以为“卓荦骏伟”、可当一面的人物名单。(177) 王夫之也不苟同时论,说:“前代之亡,皆以国无人而致败。惟本晁不然。数十年间,虽如杨、左、高、赵、二周、黄、魏、袁、李诸公,为奄党所摧折,而踵起者若刘念台、黄石斋、李懋明、范质公、倪鸿宝、文湛持、史道邻、姜居之、高愁斋诸先生,皆大僚也,使得行其志,当不仅如赵惟重、李伯纪之在建炎。而抑有如陈大樽、夏缓公、吴幼洪、杨机部,使参密勿,应可颉颃陆敬舆之于贞元。”(178) 同篇还将明亡之际的人才状况与明中叶比较,说“俾其谏行言听,必可支天浴日”,“仅以一死谢君父,将谁责而可哉”(179)!批评的锋芒直至君主。王氏说:“惜天下之不治者,曰有君无臣。诚有不世出之君矣,岂患无臣哉!”(180) 陆世仪说其时非天下无材,而是朝廷无长养人才之法,“器使之道”废。(181) 以明代人才为“靡弱不振”的王源,也说:“明季有君无臣之说,源窃以为不然”。(182) 唐甄的议论更有其一贯的痛快,他强调“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匡君治国之才,何世蔑有;世无知者,其才安施!……世无君矣,岂有臣乎!”(183) 还说:“世之腐儒,拘于君臣之分,溺于忠孝之论,厚责其臣而薄责其君。彼乌知天下之治,非臣能治之也;天下之乱,非臣能乱之也。”“治乱在君,于臣何有!”(184) 士人一向好说明良遇合之难。张国维序《皇明经世文编》说有明一代,“求其说行于君而功见于世,如三杨之于宣宗、于忠肃之于景帝、李文达之于英宗、刘忠宣之于孝宗、永嘉之于世宗、江陵之于神宗,寥寥寡俦,不可慨见。故得君行道,古人以为难”。其实即三杨之于宣宗式的“遇合”,也不过君臣间的“吁咈都俞”而已,尚谈不上“得君行道”——明人对君的期待与自我期许已远在宋人之下。(185) 唐甄则不但认为君应独任天下治乱兴亡之责,且径说:“奚必得君行道,乃为不废所学乎!”(186) 通常论兴亡,责任不在君即在臣,非曰“有君无臣”即曰“有臣无君”。唐甄的说法较之泛泛的“有君无臣”论固然高明,却也不免将问题化简了。

对“无臣”之说的质疑,也写在同一时期的明末名臣传状中,尽管撰写者未见得都有驳论的自觉。如钱谦益所写李邦华神道碑,说李氏在明末朝廷,“在用与不用之间”,“卒不获竟其用”。(187) 所撰路振飞神道碑,慨叹着路氏“有力无时,有时无命”,“终天而已矣,终古而已矣”(188)!关于孙承宗的政治军事才能,钱谦益、鹿善继都极口称道。张履祥记明末名臣祁彪佳,以其人为“数十年来所未有”。(189) 南明小朝廷也未尝无人。全祖望所撰张煌言神道碑,即说“世人但知夸公(按即张氏)之忠诚,而予更服公之经略。故涉历山海之间,且耕且屯,而民乐输赋;招抚江北三十馀城,而市不易肆;小住缑城,而陂塘之利,传之无穷”,以为不逊于诸葛孔明。(190)

明清之际是个思想言论活跃的时期,涉及上述话题,议论也不无歧异。同一王夫之,以为臣不妨“去”的,对他所谓的“诋讦”“讽刺”却颇致不满。(191) 王源不以为然于“有君无臣”,却无妨于指唐甄的“谓亡国之罪在君不在臣”为“悖谬”。(192) 阎若璩大不以为然于黄宗羲的《原臣》,以为“其《原臣》云:‘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亦似可商。‘食土之毛’,此语何解?婺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或曰:此主人君言,然人君独不曰‘此吾之赤子’耶?何至视如路人耶?”(193) ——清初士风,固有承自明代者,却也正在这一时期,透露了风气转换的消息。明清两代士人精神意气之不同,由清初言论,确也可窥见端倪。

注释:

① 本文所论的这一时期,吴应箕有《原君》《原相》篇(《楼山堂集》卷19),方以智则有《帝学》、《相道》(《曼寓草》卷3)等, 均不足以与黄宗羲的《原君》较量轻重。

② 《黄书·宰制第三》,《船山全书》第12册,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508页。

③ 钱穆说:“大凡一种学术思想之特起,于其前一时期中,无不可寻得其先存之迹象。而即其特提与重视,已足为别辟一新局面之朕兆矣。”(《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二章,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5页)明末清初士人的君主论,未始不可作如是观。

④ 《中国的思想》中译本第七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

⑤ 《明夷待访录·奄宦(下)》,《黄宗羲全集》第1册, 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6页。

⑥ 《宋论》卷四,《船山全书》第11册,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116页、 第117页。

⑦ 《霜红龛集》卷17,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10—511页。南宫,英宗。

⑧ 《明夷待访录·置相》,《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8页。

⑨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34,《续修四库全书》经部四书类。

⑩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29。

(11)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27、34。

(12) 关于吕留良政论,钱穆说:“余观其说,颇似梨洲《明夷待访录》所论。《待访录》成于康熙壬寅、癸卯间,而癸卯梨洲至语溪,馆于晚村家。盖当时交游议论之所及,必有至于是者。故梨洲著之于《待访录》,而晚村则见之《四书讲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二章,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4页)

(13) 《读通鉴论》卷14,《船山全书》第10册,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535页。

(14) 《读通鉴论》卷14,《船山全书》第10册,第536页。

(15) 《读通鉴论》卷17,《船山全书》第10册,第669页。

(16) 《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一》,《船山全书》第10册,第1175页。

(17) 《读通鉴论》卷11,《船山全书》第10册,第416页。

(18) 《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一》,《船山全书》第10册,第1176页。

(19) “帝王之兴,以治相继”,《读通鉴论》卷22,《船山全书》第10册,第851页。

(20) 《论语·宪问》

(21) 《读通鉴论》卷14,《船山全书》第10册,第526页。王氏的刘裕论尚见于同书卷15。

(22)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17。

(23) 《周易内传》卷3上,《船山全书》第1册,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307页。

(24) 《逊志斋集》卷3,四部丛刊初编集部。

(25) 《几亭全书》卷13《学言详记·政事上》,转引自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中译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82页。

(26) 《明夷待访录·原臣》,《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5页。

(27) 《日知录》卷13“正始”条。沟口雄三说:“这里的天—天下的概念被看作是相对于君·国的上位概念,这恐怕是中国独有的思想。将天与道的活动解释为公(公平、公正)也受到老庄思想的影响。”《中国的思想》中译本,第49页。

(28) 《平书订》卷2,颜李遗书。

(29) 《平书订》卷2。

(30) 《读通鉴论》卷27,《船山全书》第10册,第1046页。

(31) 《孟子师说》卷4,《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89页。

(32) 《黾记》,《明儒学案》卷59,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445页。

(33) 《第三箚》,《明经世文编》卷185,中华书局1962年版。

(34) 《诗广传》卷3,《船山全书》第3册,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396页。

(35)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83页。

(36) 《郡县论一》,《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页。

(37) 《仁学》,《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38—339页。

(38) 萧公权说:“封建尾大不掉之弊,前人言之已详。郡县过度集权之弊,则至南宋始为叶水心等所指陈。”(《中国政治思想史》,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5年版,第624页)萧氏同书还说, 顾氏“反对集权之深意又可于其提倡宗法与封驳二制见之”(第627页),可见并非偶发之论。萧氏以为顾氏有关言论, “实大体呼应梨洲,互相发明”(第629页),所见与谭嗣同大异。 萧氏又以为王夫之论郡县/封建,立论“不专对一时一代之得失而着眼于政治进化之客观事实”(同书第642页),见识非顾炎武、黄宗羲所能及。

(39) 参看《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中译本第479、483页。

(40) 《明夷待访录·学校》。

(41) 《宋论》卷1,《船山全书》第11册,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27页。

(42) 《诗广传》卷3,《船山全书》第3册,第408页。

(43) 参看《读通鉴论》,《船山全书》第10册,第418、951、952页。

(44) 《搔首问》,《船山全书》第12册,第642页。

(45) 《黄书·任官第五》。

(46) 《明夷待访录·置相》。

(47) 《牧斋有学集》卷34,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205页、第1207页。

(48) 《鱼山剩稿》卷2《上方禹修阁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1—212页。

(49) 《孟子师说》卷1,《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51页。

(50) 《读洪武实录》,《石园文集》卷5,四明丛书。

(51) 《读书简要说序》,《树庐文钞》卷6,道光甲申刊本。

(52)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儒家类存目。

(53) 萧公权说,“就大体言,明代儒学仅为转变时期之前夕思想,不足以预于转变潮流之本身”,却又说“吾人应注意,此前夕之思想实从长期痛苦之中锻炼而成,并非得之容易”(《中国政治思想史》第529页)。

(54) 《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355页。

(55) 《敬亭山房记》,《魏叔子文集》卷16,《宁都三魏文集》,道光二十五年刊本。

(56) 王弘撰《山志》二集卷3,中华书局1999版,第228页。按郑冢宰即郑三俊。另,周作人《风雨谈·关于王谑庵》引《越缦堂日记》中指摘王思任的一段文字:“王山史《砥斋集》世不多见,仅见于朝邑李时斋《关中文钞》,其文颇有佳者。……其《甲申之变论》词意激烈,末一段云:顺治初,山阴王思任寄书龙门解允樾,其词悖慢,追咎神宗,追咎熹宗,不已也,终之曰,继之以崇祯克剥自雄。”(岳麓书社1978年版。按王山史即王弘撰)以下即“呜呼”,感慨之至。

(57) 《邓子哀词》,《变雅堂遗集》文集卷8,光绪二十年黄冈沈氏刊本。

(58) 《与奚苏岭表弟》,《变雅堂遗集》文集卷4。

(59) 《癸巳存稿》补遗《黄石斋年谱当毁论》,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485—486页。

(60) 该谱见《黄漳浦集》,道光戊子刻本。

(61) 《与何元子书》,《黄漳浦集》卷18。

(62) 《答王忠端公书》,《黄漳浦集》卷17。

(63) 《奉祀会稽乞休疏》,《黄漳浦集》卷4。

(64) 《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345页。

(65) 《与友人论韩林儿书》,《居业堂文集》卷6,道光辛卯刊本。

(66) 《居业堂文集》卷20。

(67) 《潜书》下篇(上),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20页。

(68) 参看其《越缦堂日记·孟学斋日记》。

(69) 《关于王谑庵》。

(70) 《诗广传》卷1,《船山全书》第3册,第321页。

(71) 《四书遇·论语·夷狄章》,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0页。

(72) 钱氏说:“清代政制,沿明代不设宰相,以大学士理国政,以便君主独裁。……君尊臣卑,一切较明代尤远甚。”(《国史大纲》第八编第四十三章《清代政制》,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833页)清人之艳羡明人,确有复杂的原因。

(73) 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中译本第447页。

(74) 《学言》上,《刘子全书》卷10,道光甲申刻本。

(75) 《明文海评语汇辑》,《黄宗羲全集》第1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页。

(76) 《明经世文编》卷120。

(77) 《法祖宗复旧制以端治本疏》,《明经世文编》卷289。

(78) 《明经世文编》卷120。

(79) 《谷山笔麈》卷10《谨礼》,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9页。

(80) 参看王鏊论视朝,钱穆《国史大纲》,第673页。

(81)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6。

(82) 《明夷待访录·置相》。

(83) 《明夷待访录纠谬》,宣统元年排印本。

(84) 参看《明夷待访录·原君》。

(85) 按黄氏所引《孟子》语见《万章》。

(86) 《读通鉴论》卷8,《船山全书》第10册,第313页。

(87) 《日知录》卷7“周室班爵禄”条。

(88)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6。

(89) 钱穆说,“同时顾亭林《日知录》议论,与黄、吕颇相似,卷七周室班爵禄一条,亦阐述代耕之义,与晚村全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二章,第84页)参看吕留良《四书讲义》卷39。

(90) 《原臣》。

(91) 《日知录》卷24。

(92) 《顾亭林诗文集》,第245页。

(93) 清初唐甄论“抑尊”, 也在此种言论氛围中(参看《潜书》上篇《抑尊》)缩小等级差别的要求,在唐氏该书中时有表达。

(94) 参看《读通鉴论》卷26、28。

(95) 《读通鉴论》卷28,《船山全书》第10册,第1103页。

(96) 参看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中译本第372—373页。

(97) 参看拙作《师道与师门》,《励耘学刊》文学卷,学苑出版社,2005年第1辑。

(98) 参看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三联书店2004年版。

(99) 美国汉学家孔飞力在其著作中,曾论述常规权力与专制权力间的互动(参看《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中译本第九章,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拙著《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上编第四章有关明代“言路”的分析,也涉及了臣施之于君的制约。君主所拥有的,确非无限制的权力。

(100) 《治安疏》,《海瑞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19页。

(101) 《明史》卷255本传。

(102) 参看其《廷对策》,《高阳诗文集》卷14,崇祯元年序刊本。

(103) 《请发帑疏》,《认真草》卷10,畿辅丛书。

(104) 《朱熹的历史世界》上篇《绪说》,第156页。

(105) 《原臣》。

(106) 《明史》卷266。

(107) 《黄书·大正》,《船山全书》第12册,第528页。

(108)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6。

(109) 《策·第五问》,《牧斋初学集》卷八九《制科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55—1856页。

(110) 《无题百咏序》,《翁山文外》卷2,宣统庚戌上海国学扶轮社刊本。

(111) 《明夷待访录·奄宦上》,《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45页。

(112) 《读通鉴论》卷2,《船山全书》第10册,第106页。

(113) 《读通鉴论》卷22,《船山全书》第10册,第842页。

(114) 《读通鉴论》卷2,《船山全书》第10册,第107页。

(115) 《读通鉴论》卷17,《船山全书》第10册,第642页。

(116) 其他相关言论,可参看钱谦益《策·第五问》及黄道周《本治论》等。

(117) 《读通鉴论》卷12,《船山全书》第10册,第456页。

(118)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37。

(119) 《霜红龛集》卷25《仕训》,第680页。

(120) 《论屯卦》,《魏叔子文集》卷22。

(121) 《宋论》卷1,《船山全书》第11册,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31页。

(122) 《读通鉴论》卷10,《船山全书》第10册,第409页。

(123) 《读通鉴论》卷30,《船山全书》第10册,第1144页。

(124) 《诗广传》卷1,《船山全书》第3册,第324—325页。

(125) 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上篇《绪说》,第162页。

(126) 《诗广传》卷3,《船山全书》第3册,第398页。

(127) 《读四书大全说》卷2,《船山全书》第6册,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499页。

(128) 参看《诗广传》卷1。

(129) 《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203页。

(130) 《读通鉴论》卷27,《船山全书》第10册,第1073页。

(131) 《寄吴裒仲书》,《陈确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2页。

(132) 《读通鉴论》卷15,《船山全书》第10册,第559、560页。

(133) 《读通鉴论》卷27,《船山全书》第10册,第1046页。

(134) 《读通鉴论》卷12,《船山全书》第10册,第440页。

(135) 《船山全书》第16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71页。

(136) 《刘子全书》卷13《会录》。

(137) 包括“见险知止”,不致身“辱”、“危”,参看其《明哲保身论》。

(138) 《关中书院会约·儒行》,《二曲集》卷13,光绪三年信述堂刊本。

(139) 《原臣》。

(140) 《原臣》。

(141) 《与冯渐卿徵君》,《鱼山剩稿》卷2,第248页。

(142) 《鱼山剩稿》卷4,第331页。

(143) 《刘子全书》卷20。

(144) 《读通鉴论》卷27,《船山全书》第10册,第1048页。

(145) 《思辨录辑要》卷21,正谊堂全书。

(146) 《原臣》。

(147) 《陈六事疏》,《明经世文编》卷324。

(148) 《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6。

(149)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论》,《黄漳浦集》卷12。

(150) 万历朝的吕坤就说过:“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而剥天下以自奉哉!”(《呻吟语》卷5《治道》,《吕新吾先生遗集》,吕慎高重刊)陈龙正也说过类似的话:“天为民而立君,士为民而事君。”(《几亭外书》卷1)可知亦属常谈。由上引文字也可证,黄氏的有关议论并非空谷足音。

(151) 参看拙作《由〈鱼山剩稿〉看明清之际士人的伦理困境》,《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附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52) 《大庖西封事》,《明经世文编》卷11。

(153) 《春明梦余录》卷23,古香斋鉴赏袖珍本。

(154) 《敬陈祈天永命之要以回觊运以巩皇图疏》,《刘子全书》卷15。

(155) 《再陈谢悃疏》,《刘子全书》卷18。

(156) 《明本兵梁廷栋请斩袁崇焕原疏附跋》,《明清史论著集刊》上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页。

(157) 《备忘三》,《杨园先生全集》卷41,道光庚子刊本。

(158) 《牧斋有学集》卷34,第1201页。

(159) 《明史·文苑三》。

(160) 费孝通《论绅士》一文说:“中国的官僚并不是分享政权的,他们和政权本来是处于敌对的地位。事奉他,就在软禁他,逃避他,并不改变其敌对的地位。这是美国社会学家孙末楠所谓敌对的合作。”(《皇权与绅权》,上海观察社1948年版,第8页)这种说法似有简化之嫌。君臣利益的一致性,毕竟还是一个基本事实。

(161) 《西山日记》卷上《英断》,康熙己巳先醒斋刊本。

(162) 李清《三垣笔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6页。

(163) 李清《三垣笔记》,第154页。

(164) 《壬戌会试策·第四问》,《吴忠节公遗集》卷1,乾坤正气集。

(165) 《孙夏峰先生年谱》卷上,《夏峰先生集》,畿辅丛书。

(166) 《书神宗御书后》,《霜红龛集》卷17,第512页。

(167) 《癸亥夏日二则》,《刘子全书》卷25。

(168) 《为邑令君序》,壬午,《金忠节公文集》卷6,道光丁亥嘉鱼官署刊本。

(169) 《平书·取士》,《平书订》卷6。

(170) 《恕谷后集·与方灵皋书》,畿辅丛书。

(171) 《明史》卷24。

(172) 李清《南渡录》,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

(173) 《明史》卷24。

(174) 《三垣笔记》,第90页。按此“上”即崇祯。

(175) 王弘撰《山志》初集卷1,第13页。

(176) 《子刘子行状》卷上,《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222页。

(177) 《明史》本传。

(178) 《搔首问》,《船山全书》第12册,第628页。王夫之所开列的名单中,杨为杨涟,左为左光斗,高为高攀龙,赵为赵南星,二周为周顺昌、周宗建,黄为黄尊素,魏为魏大中,袁为袁化中,李为李应曃,天启奄祸中被难诸臣。刘念台,刘宗周;黄石斋,黄道周;李懋明,李邦华;范质公,范景文;倪鸿宝,倪元璐;文湛持,文震孟;史道邻,史可法;姜居之,姜曰广;高愁斋,高弘图;均明末名臣。陈大樽,陈子龙;夏缓公,应系夏瑗公之误,即夏允彝;吴幼洪,吴适;杨机部,杨廷麟,亦明末名臣、知名之士。赵惟重,赵鼎;李伯纪,李纲,为宋代名臣。陆敬舆,陆贽,唐名臣。

(179) 《船山全书》第12册,第645页。

(180) 《读通鉴论》卷8,《船山全书》第10册,第300页。

(181) 《思辨录辑要》卷12。

(182) 《复陆紫宸书》,《居业堂文集》卷6。

(183) 《潜书》上篇《鲜君》,第67页。

(184) 《潜书》下篇《远谏》,第127页。

(185) 参看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

(186) 《潜书》上篇《鲜君》,第67页。

(187) 《牧斋有学集》卷34,第1213页。

(188) 《牧斋有学集》卷34,第1223页。

(189) 《言行见闻录(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1。

(190) 《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鄞张公神道碑铭》,《鲒樉亭集》卷9,四部丛刊初编集部。

(191) 《读通鉴论》卷27,《船山全书》,第1048页。

(192) 《书唐铸万〈潜书〉后》。

(193) 《潜邱箚记》卷五《与戴唐器》,光绪戊子同文书局刊本。

标签:;  ;  ;  ;  ;  ;  ;  ;  ;  ;  

原始君主183号原大臣学者对明清君王的探讨_黄宗羲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