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沌”三性——庄子“浑沌”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浑沌论文,庄子论文,三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庄子》中的“浑沌”与《山海经》中的“浑沌” 庄子“浑沌”说见于《庄子·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浑沌)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①《山海经·西山经》说:“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黄。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汤谷。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沌)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毕沅认为‘帝江’即‘帝鸿’,也即‘黄帝’)也。”②对此,杨儒宾先生认为:“先秦的浑沌主题主要见于《庄子》与《山海经》,两书相关材料的年代先后固难言也。”他对《山海经》中的“浑沌”作如下规定:“(一)浑沌状如黄囊,呈圆形或椭圆状。(二)它(浑沌)没有面目。(三)它(浑沌)六足四翼,赤如丹火。(四)它(浑沌)识歌舞,亦即知韵律。(五)它(浑沌)朦胧一片,但有个住处,我们知道它位居‘天山’,亦即居于宇宙中央之宇宙山。”又对庄子“浑沌”说作这样的解说:“中央帝浑浑沌沌,面目全无。北海之帝与南海之帝则动作敏捷,心思伶俐,他们要帮助一窍不通的浑沌,结果反而害死了它。儵与忽在此显然象征了理智与意志,理智与意志过度发达,浑沌必然枯竭而死。道家对‘浑沌’的向往是极清楚的,它渴望一种回归到原始和谐的朴素社会与朴素心境,所以一再歌咏道:纯白的心境、纯白的社会、纯白的历史源头,这些心性论、政治论与历史论的论述彼此是可以相互诠释的,道家有反文明的倾向,这样的文献证据是不少的。”③从以上所引的两段评说文字来看,第一段文字除(四)之外,是对《山海经》中的“浑沌”作形状评述,第二段文字则是评说者站在现在的立场上对《庄子》中的“浑沌”作意义解说。在这里,评说者对《山海经》中“浑沌”的形状评述大致不错。但是,庄子“浑沌”说的意义恐怕不止如评说者所说的那些。庄子借寓言说“浑沌”,“言筌”在于“得鱼”,其中必有更为丰富的隐情与内涵。 鉴于庄子借寓言说“浑沌”,这“浑沌”必有《山海经》中的“浑沌”所没有的含义,二者不能等同。为《山海经》是从形状上说“浑沌”(这里的“浑沌”是状词或形容词),《庄子》是从意义上说“浑沌”(这里的“浑沌”是名词)。由此可见,庄子“浑沌”说中的“浑沌”从形状到意义都与《山海经》中的“浑沌”相异。在某种意义上,庄子“浑沌”说是对《山海经》“浑沌”说的发展和补充。 具体来说,从庄子“浑沌”说中,我们可以拈出“南、北、中央”和“时相与遇”这样的时空字眼,还可拈出“儵、忽、浑沌”这样的拟人化字眼,④更可以拈出“待之甚善”和“谋报”这样的伦理、认知字眼。其中,“中央”则是关键字眼。也正是有“中央”这一关键字眼,并辅以上述其他字眼,才有可能揭示出“浑沌”三特性,即如本文标题:“浑沌”三性。 二、“浑沌”特性一: “浑沌即吾”,以隐喻“去主体性” (一)“浑沌即吾” 如上所述,“中央”是庄子“浑沌”说中的关键字眼。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中央”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起源于很早的古礼制,⑤就将“中央”配以五行中的“土”、五色中的“黄”、五音中的“宫”、五味中的“甘”、五方中的“中”,及天干的“戊己”,乃至配以数字中的“五”(《礼记·月令》)。与此相关,河图及洛书中的“数”——五与十也必配“中央”,就是殷周之际的数字卦,其数“五”也必配置于中央。⑥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体自身又是一个绝对不可或缺的实体和概念的统一体。当人们在认知天地万物、世界宇宙时,总是将人体自身纳入其中,参与践履,正如《易·系辞》所说:“近取诸身”,人体自身在宇宙天地间是“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这样,“天”即在人体自身的上前方,“地”即在人体自身的下后方;同样,人体自身在天地宇宙自然间生活,习惯面对南面太阳,引申开来:“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庄子·德充符》)这样,“南”也就在人体自身的上前方,“北”也就在人体自身的下后方。如许慎在《说文·十部》中所说:“为南北。”“为南北”正是由人体自身在“中央”而下的定义。 由此,“中央”又与人体自身相配置了,即人站在中央,如《淮南子·诠言训》所说:“人虽东西南北,独立中央。”⑦ 同理,“东西”也作如是解。基于人体自身面南(太阳),也就必然会有对太阳“东升西落”的观察和认知:“独立中央”的人体自身(我)自然而然两手倾平举,以指向太阳的“东升”(左)和“西落”(右),亦如许慎在《说文·十部》中所说:“一为东西。”再加上“丨为南北”,便形成了以人体自身(我)独立“中央”的“十”字形(因此有许慎的《说文·十部》):东西南北中(吾)。“十”又与“五”相连,配置中央。所以庄子会说:“中国有人,非阴(右、西)非阳(左、东),处天(南)地(北)之间。”(《庄子·知北游》) 因为人体自身(我)在“中央”,而这“中央”又与“五”配置,所以人体自身——“我”又与“五”等同;“我”又因有“口”而说话和进食,这样,与“五”等同的“我”也就自然变成了“吾”,由此看来,“吾”是“五”发展演变而来的。又因为这种古代礼制很早就存在,所以庄子及其后学也就必定知晓和掌握,于是《庄子·应帝王》就将“浑沌”配置“中央”,成“中央之帝”;又经过上述各种配置及转换,这处“中央”的“浑沌”也就成了“吾”(我),一言以蔽之:“浑沌即吾”、“我即浑沌”。由此看来,庄子“浑沌”说将“浑沌”拟人化也便合乎情理了。而这“神话”并非是纯粹的“神话”,它就是现存实在、本来如此:“浑沌即吾”。 因为“五”与“吾”等同,所以庄子在《大宗师》中讲到“参(三)日”、“七日”、“九日”,而未提到“五日”。这是由于“五”与“吾”等同,“吾”在说话,就没有必要再提“五”了。《大宗师》是这样说的:“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 又因为在庄子那里“浑沌”是“天地日月”与“道”的代名词,⑧所以,庄子说:“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庄子·在宥》)而“天地日月”又是“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庄子·秋水》)。“道”亦是“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用惠施的话来概括“天地日月”与“道”的时空是“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庄子·天下》),用庄子自己的话来说是“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庄子·则阳》)。“浑沌即吾”的“我”也大致具备上述“天地日月”与“道”这样的特征,是可以“上窥青天,下潜黄泉”的。所以,庄子在《说剑》中以“天子(站在中央的我)之剑”来解说之:“天子之剑(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因为“浑沌即吾”、“我即天地”,所以庄子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庄子·列御寇》)魏晋名士刘伶也言道:“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新语·任诞》) 同样,当庄子将“浑沌”(天地日月)说成“吾”(我)之时,确定“浑浑沌沌,终身不离”(《庄子·在宥》)之际,“浑沌”再也不是独立于人之外的“黄囊”天体、“混沌”物象了。它(“浑沌”)与人“和其光同其尘”(《老子》第4章),⑨用现代哲学语言表述,也即主客融合、彼此不分、打成一片。因为主客融合、彼此不分,这天地自然哪会被视为“黄囊鸡子”、“椭圆蛋形”?“黄囊鸡子”和“椭圆蛋形”是因为人站在此岸看彼岸而形成的视觉感受的形象说法;而如果人立其中,仰观俯察,四顾物应,这宇宙天地给人的感觉也便不会如此了。 庄子完成这种思维观念的转换是用心良苦的:他将“浑沌”配置天地中央,以隐喻“浑沌即吾”、“我即浑沌”;同时又担心人们不理解其中的隐喻,于是又公开在这段“浑沌”说的文字中提到“人”(“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以给读者“庄子‘浑沌’说有拟人化倾向”的感觉。⑩这看似是在突出人的自我主体,但实际上却是在弱化人的自我主体,或者说是在“去主体性”。因为当人们认识到“浑沌即吾”、“天地即吾”时,我(吾)又有何必要“人定胜天”?“胜负”本来是彼此、你我之间的事,而现在彼此不分、你我(主客)融合,那么,你又胜在何处,我又负在何时?这就是庄子“浑沌即吾”的真实涵义。 为了阐明“浑沌即吾”、“我即天地”的道理,庄子在《大宗师》中通过“藏天下于天下”的寓言来启发人们:一般而言,人总是彼此二分、主客相离的,就像为防偷盗,将“藏舟于壑”,并认为十分牢靠、万分得意。然而不管怎样藏匿,总有被偷盗的可能,“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现在,如果彼此不分、主客融合——“浑沌即吾”、“我即天地”,那么,还有必要“藏舟于壑”吗?即使要藏匿东西物件,也就相当于“藏天下于天下”,哪会发生偷盗之事?这种“藏天下于天下”的做法,远比“藏金于山、藏珠于渊”(《庄子·天地》)的做法要高明。用庄子的话来说:“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庄子·让王》)于是,树立了“浑沌即吾”、“我即天地”理念的庄子斩钉截铁地说:“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庄子·大宗师》)而所谓“藏舟于壑”的人,实际上是不懂这“浑沌即吾”的道理,还是持主客二分法、彼此相离观。 (二)主体——我的确定 庄子的“浑沌即吾”,隐喻着主客融合、彼此相即,似乎有着后现代主义的“去主体性”(我者)的倾向(去我者主体也就意味着去他者客体)。那么,庄子为何要强调“浑沌即吾”,以隐喻“去主体性”呢? 众所周知,人之主体自我的确定是人之婴儿孩提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说明人逐渐成熟,能力增强;而人类主体性的确定则是对原始蒙昧时代的否定,说明人类改造自然社会的能力大大增强。因此,自然界“泽有舟梁”、“山有蹊隧”,社会因此“金玉满堂”、“五谷丰登”,但人类社会也因此进入一个阶级的社会、争名夺利的时代。 庄子所处时代,人之主体自我已充分凸显、极度膨胀。庄子在《大宗师》中以寓言的形式来说明之:“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今一犯(通范)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这就是说在大冶铸金中,铜铁都会彰显自我,强调“必为镆铘”;那就更不用说人了,一旦形成人,就强调自我、张扬个性:“我是人、我是人”。这样彰显自我、突出主体、张扬个性,在庄子看来是“不祥之兆”。庄子借上述寓言评论道:“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庄子·大宗师》)因为社会一多自我自大者、个性张扬者、主体突出者、争名夺利者(按老子说来是“强梁者”),必为统治他人、争霸世界、掌控资源而将自然、社会搅得不得安宁。 对于上述彰显自我、突出主体的危害,庄子先从人与物的关系说起。《庄子·至乐》讲到,从前有只海鸟降落在鲁国的郊外,固执礼仪之道的鲁侯把它迎进郊庙里去,献酒给它饮,“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但是海鸟最终却目光昏乱,内心忧虑伤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这就是不知用“养鸟之道”来养鸟,以致于自我为主、彰显主体而导致的悲剧。《庄子·马蹄》又说:伯乐曰“我善治马”。于是,对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这又是因主体彰显、自我突出而以人伤物的一个典型例证。 庄子还从人与人的关系说起。庄子认为,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争吵,往往是因为人都将自己看成是独一无二的,以致于彰显自我主体而引发的。因自我主体突出而引发的社会争斗史,在庄子看来从“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庄子·盗跖》)就开始,以后有“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庄子·人间世》),他们“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庄子·人间世》)。庄子更借盗跖之口说:尧舜汤武也不神圣,“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庄子·盗跖》)。“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欲求富贵”,屡见不鲜(《庄子·盗跖》)。到了春秋战国,就连卫国这样的小国,其国君都“其行独(断),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庄子·人间世》),更不要说其他大国强国了,皆“以出乎众为心”(《庄子·在宥》)。这种因主体彰显、争夺资源而引发的战争给社会发展带来了极大的危害。正如《老子》第30章所说:“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所以,老子总结道:“兵者,不祥之器。”(《老子》第31章) 社会如此,自然界也因争夺资源而破败不堪:“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灾及草木,祸及止虫”;“云气不待族(集)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庄子·在宥》)对此,庄子十分担忧。庄子一方面以古代和谐的自然社会来凸显当今的不和谐:“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庄子·马蹄》),“卧则居居,起则于于”,“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庄子·盗跖》),“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庄子·马蹄》)。另一方面,庄子又从哲学思想的高度阐明了问题的本质,试图通过改变人们的思想来解决此类问题,即如上述提到的那样,以“浑沌即吾”隐喻“去主体性”,以弱化主体个性、消融自我自大。由此,社会、自然也便能够因人的自我约束、个性自律而得到稍许休息和安顿。这便是庄子所开出的一帖社会治理的方剂。 (三)去主体我者 为了“去主体”——我者,消融自我自大者、争名夺利者,庄子从人之内涵与人之形状两方面进行阐述。 就人之内涵来看,庄子认为人之自我自大、主体强化彰显是在于人有了“知”(知识、智谋)。因此,“去主体”——我者,首先在于“去知”。在庄子看来,人没有知识是不行的,庄子在《庚桑楚》中说:“不知乎?人谓我朱愚。”这就是说:没有知识,会被人看不起,称之为“愚笨”。但人又因为有了知识,常常会自以为是,并以知识来显耀自己,一旦无法显耀还会不高兴,正如庄子在《徐无鬼》中所说:“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甚至“饰知以惊愚”,即以知识吓唬一些没有知识的人。因为有了知识要显耀,必须将知识用于实践,以便生出功名利禄来,于是常常导致天下大乱。《庄子·胠箧》说:“上诚好知而无道(说明知识利用还需要道德指导),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因知识而造出)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所以庄子得出结论:“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庄子·胠箧》) 知识是如此,与“知”相通的“智”(谋)也是这样。庄子在《庚桑楚》中说“任知(智)则民相盗”。即社会一旦崇尚智谋、用惯计策,人们就会互相欺诈,以致于出现“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庄子·庚桑楚》)这样的事。所以,老子早就指出:“智慧(谋)出,有大伪”(《老子》第18章),提出要“绝圣弃智”(《老子》第19章),并坚决反对“以智治国”,认为“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老子》第65章)。由此,庄子在《人间世》中也明确指出:“知也者,争之器也”,“心与心识知(智)而不足以定天下”(《庄子·缮性》)。 对于上述两个层面的“知”,庄子分别提出“去知”法,以消融自我自大者、主体彰显者。 对于知识层面的“知”,庄子论述道:凡人都要知晓人所掌握的知识均具局限性,即“知不出乎四域”(《庄子·德充符》)。因为知识有局限性,所以人常会被所掌握的知识所束缚,即“知乎,反愁我躯”(《庄子·庚桑楚》),并常会导致“井蛙观天”的事情发生。基于此,庄子指出:“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庄子·秋水》)掌握有限知识的人,有什么资格自我膨胀、主体凸显? 因为知识具有局限性,庄子进一步说:凡人要知晓人所掌握的知识相对于大知识来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庄子·秋水》)一样,微不足道,“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庄子·秋水》)。人有必要因掌握若干小知识而自我膨胀、主体凸显吗?庄子提示掌握小知识的人要这样考虑问题:“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人)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庄子·秋水》)并且,掌握小知识的人即使拼命好学、求知,但“吾(人)生有涯而知无涯”(《庄子·养生主》),人所掌握的知识永远是有限的,而无法穷尽一切。 对于智谋层面的“知”,庄子认为唯有“弃知”,才能“止大盗”,如《庄子·胠箧》所说:“绝圣弃知,大盗乃止”。庄子还以“返璞归真”来应对这类“智”(谋)、机心,提出“圣人不谋,恶用知?”(《庄子·德充符》)庄子设想的“浑沌”就是只讲“甚善”、拒绝“谋报”的。这也就是庄子所说的“至知不谋”(《庄子·庚桑楚》)。 经过上述分疏有理的“去知”,庄子认为就能达到天地社会和谐合一,他说:“去知与故,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庄子·刻意》)庄子的“去主体”——我者,其次在于“忘遗”,也即对人之形状“忘遗”。要“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庄子·达生》),要“忘足”、“忘腰”(《庄子·达生》),不要“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庄子·德充符》)。总之,要忘其人形状,“不形之形,形之不形”(《庄子·知北游》),要做到“与道同貌,与天同形”。想想《大宗师》中的子舆“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这样的形状,人就不必耿耿于全人之形、标准之容。只有忘其形状,“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庄子·天道》),才能彻底消解人之自我主体。在这里,庄子是以人之外形的消解以配合人之内涵(知)的消融,最终达到人之自我主体消融,以暗合庄子“浑沌即吾”的隐喻性。 三、“浑沌”特性二:“浑沌即土”,以隐喻“包容性” 我们在前文提到,“中央”不仅仅配数字中的“五”,还配五行中的“土”。这样“中央之帝”——“浑沌”就不仅仅是“吾”(浑沌即吾),而且还是“土”——“浑沌即土”。 庄子说:“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庄子·在宥》)这是说,“土”能生“物”,但有了“物”,就不能只拘泥于“物”、只看到“物”,还要看到生产“物”的“土”,要明白“物物者之非物”(生产“物”的不是“物”、而是“土”)的道理。可悲的是,许多人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庄子说:“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庄子·在宥》)在庄子看来,怕就怕“土”的消失,有了“土”才有一切。庄子还说:“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庄子·在宥》),即万物生于“土”又归寂于“土”。(11) 既然如此,那么,“浑沌即土”也就隐喻着“浑沌”像“道”一样,旁日月,挟宇宙,毕罗万物,尽然事理,容所有于其中,含矛盾于一体,具有极大的包容性。正如庄子所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莛与楹”、“厉与西施”是如此,“秋毫与大山、婴儿与彭祖”也是这样:“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凡矛盾之事、反向之理,在庄子“浑沌即土”那里都得到消融与包含。《庄子·德充符》说:“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庄子·天地》又说:“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庄子·秋水》还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庄子·知北游》),道无终始,万物一齐。 在这里,庄子是消解了事物的界限(“土”能消解事物之界限)之后说此番道理的。按常理来说,事物是“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辨,有竞有争”的(《庄子·齐物论》),即庄子所说事物是“有畛”(界限)的,就像“毛嫱丽姬,人之所美”(《庄子·齐物论》)一样;但事物一旦消融界限、超越时空,这事物的差别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人之所美”的“毛嫱丽姬”到了鱼鸟那里,却使“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庄子·齐物论》)。这样,“美与不美”的界限也就被消解,成了“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庄子·齐物论》),“生死存亡之一体”了(《庄子·大宗师》)。 客观来说,人之生活与生存是不可能泯灭一切界限的,但一定程度上的超脱却能使人更好地生活与生存。庄子说宋荣子(宋鴹)便是如此:“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庄子·逍遥游》)当然,庄子本人也是如此,更何况这样的存在方式的理论基础——“浑沌即土”本身即是他发掘与阐明的。 “浑沌即土”的“土”不但消融事物的界限,融所有于其中,更能在此基础上生化出各种事物,使“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庄子·知北游》)。这种生化既有物象间的转化,也有物象与意象间的转化,更有意象间的转化,“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庄子·知北游》)。 庄子在开篇《逍遥游》便以“北冥鲲鱼”化“南冥鹏鸟”来说明物象间的转化。(12)在《至乐》篇庄子又进一步以“万物皆出于机(几),皆入于机(几)”来说明物象间的转化,认为万物都有某种“几”——自无入有、自有入无的存在状态(有无之际),即事物总是要变化的。庄子指出,最小的微生物便有这种“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珟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也即是说微生物在水中会转化为继草,在岸边的水土交界处会变成青苔,而生长在高地上就转变为车前草,进一步地,车前草得到粪土就变成乌足草……青宁虫生出赤虫,赤虫生出马,马生出人,人又复归于自然。(《庄子·至乐》)庄子在这里不仅洞察到了某种物种进化之“几”,而且在更为深远的意义上指出了这种转化的本质:万物都从自然中来,又回归于自然。 庄子还以“朝三暮四”来说明物象与意象间的转化:“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正是“名实(物象)未亏而喜怒(意象)为用”。(《庄子·齐物论》)庄子更以“庄周梦为胡蝶”来说明意象间的转化:“不知(庄)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庄)周与?”(《庄子·齐物论》)这种“化蝶”(意象间的转化)更有实例为证。庄子说:“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庄子·徐无鬼》)即工匠们因为有了器械及相关的知识,并利用它们制造出各种家什器物后就会变得日益“强梁”(则壮),类似于西方思想家所揭示的表现:自以为“受过逻辑训练的心智能够计算一切,因而最为盛气凌人”。(13)于是,出现由知识理性向“恶”的伦理转化。这照庄子说来是叫“以知穷德”(《庄子·缮性》)。当然也可以由“善”的伦理向“知”的理性的转化,这就像“浑沌”的“善待”换来“儵与忽”的“谋报”。这一切在“浑沌即土”中都可以得到实现。 四、“浑沌”特性三:“浑沌即风(云)”,以隐喻“不确定性” 以上说到“浑沌即土”,以隐喻“浑沌”容所有于其中、含矛盾于一体。生死、存亡、贫富、贵贱、毁誉、穷达、婴儿彭祖、厉与西施、寒暑、冬夏、南北、东西都将融于“浑沌即土”中;但又能化生他物:鲲化为鹏,北冥转化为南冥(《庄子·逍遥游》),这就像“雨者为云,云者为雨”(《庄子·天运》)一样。庄子“浑沌”说中南海的“儵”与北海的“忽”也一定互相转变化生,正如《庄子·应帝王》所说:“儵与忽时相与遇。”并且,与“鲲鹏”借风云水气放飞化生一样,“儵”与“忽”也一定是借风云化生放飞的。(14)而拟人化的“儵”与“忽”,说不定本身就是风或云,(15)所以能“时相与遇”。具体而言,“儵”如风之声,“忽”像风之形,他们“时相与遇混沌之地”,使得这无有一体的“浑沌”被气漫云衍风化,所以说“浑沌即风(云)”大致不错。这样,“浑沌”处“中央”即融“我与他”,下蟠于地即“水与土”,上际于天即“风与云”。“浑沌”的上述三种意义是彼此相关、三位一体的。 因此,《庄子》一书常以“风与云”来描述“道”与“浑沌”(吾)。《庄子·逍遥游》说:居住于姑射山的神人——拟人化的“浑沌”,“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齐物论》又说:“至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大宗师》中提到虚拟人物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要“登天游雾”。《庄子·在宥》还直接提到“云将(神话中云之主帅)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元气之神)”。《庄子·秋水》中的“风”更是自我表白:“(风)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庄子以变幻不定、飘忽绵延的“风与云”比作“浑沌”,实际上是在隐喻这如风似云的“浑沌”所具有的“不确定性”。这是因为飘忽在圹埌之际烟雨之域的风与云、游荡在无有之乡无极之野的风与云、漫浮在六极之外广泽之中的风与云、竞畅在山峡之旁原野之上的风与云,其飘忽、游荡、漫浮、竞畅是方向不定、前景不明的,如《庄子·天运》所说:“风(云)一西一东,有上彷徨”,给人以强烈的不确定的感受。同样,飘忽绵延、变幻不定的“风与云”(浑沌),生成阴幽、过程缠绵,或舒卷或聚集或散漫,也给人以不确定的感受。它(风与云)又具丰逸之态、逶迤之形,变无形象,优游委纵,圆不中规方不中矩,如《庄子·天地》所说:“上神乘光,与形灭亡”,哪会像上述提到的那样——椭圆蛋形?这同样给人以不确定的感受。 另外,“风与云”(浑沌)有时无声轻拂有时泠然飒飒,有时热风熏人有时清风撩人,没有规则更无一定;“风与云”(浑沌)或含忧畜怒或兴高采烈,或徘徊宛转或逍遥飞飏,或轻飘或狂飙;“风与云”(浑沌)含幽约之情怨悱之性,始卒如环,莫得端绪,总在途中,其来无迹其往无涯;“风与云”(浑沌)所飘之处、所游之地,均为陌生之地,所谓异乡人之感受即指此。凡此种种,都给人以不确定的感受。 简而言之,“风与云”(浑沌)没有逻辑不讲规则,活脱就是一个“不确定”的化身。而这飘忽绵延、变幻不定的“风与云”(浑沌)如投影于地,则更是一片阴影,遮蔽、笼罩着未曾经验过的事与物,更具不确定性和无限的可能性。 由此可见,庄子将“浑沌”比作“风与云”(浑沌即风),以隐喻不确定性,确实有着深刻的用意:代表着“道”与人类之基本存在情境的“浑沌”本身即是不确定并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如果一旦要确定(“凿以七窍”),这“浑沌”即死。 注释: ①本文所引《庄子》原文,均来自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 ②袁珂:《山海经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65—66页。 ③杨儒宾:《浑沌与太极》,《中国文化》2010年总第32期,第35—50页。 ④“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浑沌)独无有,尝试凿之。’”参见《庄子·应帝王》。《庄子·天地》中还有“浑沌氏”这样的说法。 ⑤冯时教授说:“古礼以五色配伍五方,其制之起源可溯至公元前第三千纪之新石器时代。五色以中央配黄,五行以中央配土,社为土神,故位在中央……这个传统自新石器时代直至汉代始终得到了完整的承传。”参见氏著:《〈周易〉乾坤卦爻辞研究》,《中国文化》2010年总第32期,第80页。 ⑥参见潘雨廷:《文王数字卦初探》,见氏著:《易学史发微》,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页。 ⑦本文所引《淮南子》原文,均来自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⑧参见刘康德:《一“朴”二主,“朴”随哪“主”?——诉“朴”》,《清华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 ⑨本文所引《老子》原文,均来自楼宇烈:《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⑩《庄子·天地》中还提到“浑沌氏”:“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11)“五行”学说中的“木火金水”也都归寂(死)于“土”。按“五行”寄生(死)十二月(宫)来看:“木生于亥,壮于卯,死于未(土)”,“火生于寅,壮于午,死于戌(土)”,“金生于巳,壮于酉,死于丑(土)”,“水生于申,壮于子,死于辰(土)”(《淮南子·天文训》)。 (12)“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得云气之际),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参见《庄子·逍遥游》。 (13)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2页。 (14)《庄子·逍遥游》说列子也“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15)庄子说:“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参见《庄子·齐物论》。庄子混沌论的三性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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