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学研究的几个问题刍议
马士远
摘 要: 广义鲁学的界定,借鉴狭义鲁学所持的基本标准,即鲁学是鲁人开宗立派的学问,是鲁地的学问。而所谓的鲁地,指春秋时期鲁国的势力范围,即《汉书·地理志》所说的鲁地的分野。广义的鲁学文献,覆盖经、史、子、集四部,而不再局限于经部。广义的鲁学研究,应该将其源头追溯到前儒学时期,那个阶段的鲁学,兼有持守与变通的双重属性,不能简单地用“纯洁性”等词语进行概括。汉宣帝振兴鲁学,动因是多方面的,并且经过了三个阶段,时间比较漫长。把殿中大议与石渠阁论五经同异相混淆,是对文献未能系统全面把握所致。《孟氏易》属于鲁学系列,不能因为它以阴阳突变解《易》而归入齐学系列。《鲁诗》、孔氏《尚书》,均有以变异解经、以天象附会人事的做法,鲁学并非不言灾异。
关键词: 鲁学;鲁学文献;鲁学源头;《孟氏易》
鲁学之名,汉代就已有之,它是传统经学的分支,这是历史上狭义的鲁学。在地域学术研究日益深入的今天,狭义的鲁学已经无法适应当下学术研究的需要,因此,必须超越经学的藩篱,对鲁学加以扩容,进行重新界定,建立广义的鲁学体系。以往的鲁学研究,有一系列重要问题需要深入思索,辨析其中的得失。有的涉及学术理念,还有的与治学路数密切相关。
本文就以“基因控制蛋白质合成”一节为例,阐述在细化生物学概念的基础上对生物图进行分类、分析、整合等信息加工活动,引导学生实现图文转化,深入理解生物学概念。
一、鲁学名称的由来及其合理界定
鲁学之名最初见于《汉书·儒林传》,具体记载如下:
宣帝继位,闻卫太子好《谷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谷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谷梁》。[注] 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618页。
把《谷梁传》说成是鲁学,把《公羊传》说成是齐学,其根据是这两个学派的创始人分别出自鲁地和齐地。《汉书·艺文志》著录《公羊传》十一卷,《谷梁传》十一卷。班固自注:“公羊子,齐人。谷梁子,鲁人。”[注] 班固:《汉书》,第1713页。 公羊子,名高。谷梁子,名喜。西汉宣帝时期鲁学与齐学的划分,是以学派创始人所在地域为依据。《公羊春秋》的创始者公羊高是齐人,故称齐学。《谷梁春秋》的创始者谷梁喜是鲁人,故称鲁学。这种按照学派创始人所在地域所作的划分,在古代一直沿用,但到近代有的学者开始提出置疑:
齐学、鲁学的划分,我上面所说和近代讲义的先生们大不同。他们的划分虽然各人不同,但大多数是汉初经师是某地域的人来划分的,但完全这样分却未必得当。我认为汉人所说的齐学、鲁学,同近人说什么英国化、美国化一般,是根据他的主义来分辨。他的主义是从鲁国来的,便叫他做鲁学,他的主义是从齐国来的,便叫他做齐学。[注] 蒙文通:《经学抉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4页。
第二,鲁学是鲁地的学问。
这是对学术流派的划分提出两条标准,一是根据所持的思想理念,二是依托学派创始人所出的地域。可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这种划分方式往往遇到障碍,无法行得通。原因在于,秉持相同思想理念的学派创始人未必出自同一地域,而出自同一地域的学派创始人所持的思想理念又不一定相同。即以《孟氏易》为例,它的创始人孟喜是鲁人,他不守师法另创新说,别立门派。由于把齐、鲁之学作了如下界定:“鲁学是谨守师传的,齐学是杂取异义的”[注] 蒙文通:《经学抉原》,第25页。 ,因此,把《孟氏易》归入齐学系统。显然,所得出的结论与所制定的划分标准无法兼容,而是相互矛盾。由此看来,还要回到以地域作为界定鲁学这种传统做法。问题的关键在于古人所作的界定是否严密?是否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定义 3[9] 设(U,A)是一个覆盖信息系统,C={C1,C2,…,Ct}是由A中属性a产生的论域U的一个覆盖。对任意的对象U,设(x)a=∩{C, Cj},则Cov(C)={U}是U的一个覆盖,并称之为覆盖C的诱导覆盖。
西汉宣帝时期对鲁学所作的界定,局限在经学范围之内。当代权威辞书对鲁学所下的定义,基本是沿袭了传统的说法:
对鲁学所属区域作上述界定,涉及到其与楚地的关系。《史记·货殖列传》称:“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张守节《正义》:“彭城,徐州治县也。”[注] 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267页。 徐州,汉代称为彭城,这个地区与鲁学的因缘,已经引起学界的关注:
鲁学:秦汉之际经学流派之一。学风较为保守。经师中如传《诗》的申公(名培),传《礼》的高堂生,都是鲁人,故名。主要经籍有《鲁诗》《鲁论》等。[注] 张岱年主编:《中国哲学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463页;《辞海》(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年,第1079页。
这是颇为权威的解释,得到普遍的认可。然而,如果按照现代思维进行循名责实,就会发现传统界定所存在的局限性。既然名称是鲁学,顾名思义,应该是鲁地的学问。那么,在经学系统之外,先秦两汉时期的鲁地是否还有其他学问呢?得出的结论是肯定的,在经学系统之外,那个时期的鲁地还有其他的学问存在。有鉴于此,学界已经出现对鲁学的重新界定。有的把鲁学说成是孔子创立的区域儒学[注] 刘增德:《“鲁学”初论》,《齐鲁学刊》1991年第2期。 ,有的认为从字面意义立论,鲁学“应当是指鲁地的学问”。“鲁学的核心虽然是儒学,但是又不能简单地划等号。”鲁学还包括丰富的古代典章文献的含义[注] 跃进:《“鲁学”解》,《齐鲁学刊》2008年第1期。 。上述界定表明,学界已经开始超越传统经学对鲁学的狭义理解,而从更广泛的意义上去阐释,可称为广义的鲁学。这是学术演进的大势所趋,也是深化鲁学研究的必由之路。对于广义的鲁学,它的内涵可作如下界定:
第一,鲁学是由鲁人开宗立派的学问。
这是借鉴西汉经学家对鲁学所作的狭义界定,把它作为鲁学内涵的构成要素之一。鲁学门派的开创者必须是鲁人,而不能是其他地域的成员,这是必须遵循的划分原则。《鲁诗》的创始人申培,《礼》学的创始人高堂生、徐生,《谷梁春秋》的创始人谷梁喜,他们都是鲁人,由他们开宗立派的学问,确定无疑属于鲁学。至于鲁学的传承者,有的是鲁人,有的是其他地域的人,都可以纳入鲁学成员的群体,把他们划入鲁学群体不受地域限制。即以《鲁诗》为例,从申培开宗立派算起,在西汉有五代传人[注] 左洪涛:《〈诗经〉之〈鲁诗〉传授考》,《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 ,这些《鲁诗》传人不论出自何地,都属于鲁学群体的成员。
定义1:设X是具有分布函数F的随机变量,若X1,X2,…,Xn是具有同一分布函数F的相互独立的随机变量,则称X1,X2,…,Xn为来自分布函数F(F称为总体或X称为总体)得到的容量为n的简单随机样本,简称样本.它们的观察值x1,x2,…,xn称为样本值,又称为总体X的n个独立的观察值.
所谓的鲁地,指春秋时期鲁国的势力范围,而不是局限在曲阜周边。这与《汉书》《后汉书》的《儒林传》所说的鲁地稍有不同,空间覆盖面更加广大。这个地域除了鲁国的本土,还包括它的许多附属国,如:任、宿、须句、颛臾、曹、薛、邾、小邾、鄫、郯等等。这个地区以曲阜为中心,东到黄海之滨,南到徐州,西至濮水,北至泰山。包括西汉时期的鲁国、东平国、定陶国、山阳郡、东海郡的全部或部分领地。涉及今山东的济宁、菏泽、枣庄、临沂地区。这里在先秦两汉属于鲁文化区,也是儒学和鲁学的发祥地。先秦两汉的鲁学传人,无一例外出自这个地域。
由图1可知,以留仙洞站为界,留仙洞站以南的车站沿线岗位众多,高峰小时客流乘降量较大,车站客流乘降量较均匀,且这些车站基本上是换乘站或综合枢纽站;留仙洞站以北的车站集散量差异很明显,石岩组团中心上屋北站、光明组团中心光明城站、公明组团中心公明广场站的乘降量均明显高于周边其他车站,此3站的客流乘降总量占留仙洞站以北的15座车站的38%。
问题是“鲁诗”的传授,在汉初并不在曲阜,而是在楚王刘交所封之地,即今天的徐州。《汉书·高祖本纪》载六年,“以砀郡、薛郡、郯郡三十六县立弟文信君交为楚王。”文颖注:“薛郡,今鲁国是也。”《地理志》鲁国下云:“故秦薛郡。”则楚王刘交所辖范围本来包括鲁地,唯治所在徐州。[注] 跃进:《“鲁学”解》,《齐鲁学刊》2008年第1期。
这是从西汉初期的行政区划切入,指出鲁学与徐州地区的关联,《鲁诗》的创立确实是在那里,具体记载见于《汉书》的《楚元王传》《儒林传》。如果对历史往前追溯会发现,两汉属于东楚之地的徐州,春秋时期在鲁国的势力范围之内。《诗经·鲁颂·宫》写到:“保有凫绎,遂荒徐宅,至于海邦。淮夷蛮貊,及彼南夷,莫不率从。”或称:“徐,徐戎,在今江苏徐州地方。”[注] 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72页。 《宫》提到的淮夷,春秋时期活动地区在淮河的下游。徐,其地在今江苏洪泽湖北、泗洪南。春秋时期鲁国的势力范围向南到达淮河流域,远在徐州东南。因此,那个时期的徐州可以划入鲁学所属地域。《鲁诗》初创于徐州,它的奠基者申培是鲁人,是鲁人在春秋时期的鲁国旧地创立《鲁诗》学派。
鲁学的覆盖地域包括西汉的东海郡,这又涉及到荀子与鲁学的地域关联。《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注] 司马迁:《史记》,第2348页。 荀子晚年是在兰陵度过的,当时兰陵属于楚地。荀子是自齐入楚,因此,学界经常提到他与齐文化、楚文化的关联。而荀子与鲁文化的地域因缘,则往往被忽视,很少有人提及。
西汉时期,兰陵属于东海郡,治所在郯县,即春秋时期郯国故地。《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秋,郯子来朝。”[注]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368页。 郯是鲁的附属国,兰陵在春秋时期属于鲁国的势力范围。荀子晚年所居住的兰陵,属于广义的鲁国旧地。荀子在儒学传承谱系中是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清人汪中《荀卿子通论》称:“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注] 王先谦集解,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1页。 许多儒学经典的传承都要追溯到荀子,其中包括属于鲁学系统的《鲁诗》、《礼》学、《谷梁春秋》。广义的鲁学,可以从兰陵所属地域切入把荀子纳入其中,从他的著作中提炼出属于鲁学的因素。研究荀子与鲁学的关联,学界已经有所关注[注] 刘宗贤、蔡德贵:《荀子思想是齐学化的鲁学》,《甘肃社会科学》,1994年第2期。 ,如果能从广义鲁学的角度加以审视,这方面的探索会更加深入。
综上所述,通过对高催乳素血症患者实施甲磺酸溴隐亭进行治疗,患者临床疗效较为显著,服药期间出现的不良反应较少,值得临床进一步研究。
1.2.1 对照组 给予孕期常规健康教育宣教包括饮食、运动量、用药及产前检查等,每次孕期检查结果在《孕产妇保健手册》详细记录,对症治疗,并告知下次复诊时间。产后母乳喂养指导、产妇康复运动以及42 d门诊复查。
第三,鲁学包括先秦两汉时期鲁人的辞令文章。
狭义的鲁学是儒学、经学的分支,所涉文献局限在儒学、经学范围之内。广义的鲁学则在所涉文献方面大为扩展,凡是先秦两汉时期鲁人的辞令文章,均纳入观照视野,文献来源贯通经、史、子、集四部。如果从时间段上进行划分,可以粗略地勾勒出它的演进轨迹。春秋时期的鲁学文献,主要是各类辞令,收录在《左传》《国语》这两部书中,其中许多辞令具有很高的文章学价值。清代康熙年间吴楚材、吴调侯两人编选的《古文观止》[注] 吴楚材、吴调侯选编:《古文观止》,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 ,是一部影响颇大的古文读本,其中对春秋时期鲁人的辞令就收录多篇。其中出自《左传》的四篇,有臣下劝阻君主的谏辞,有论述战争的说辞,还有外交辞令。出自《国语》的三篇,包括一篇谏辞,一篇教育儿子的训辞,还有一篇是论述祭祀之礼、对执政大臣加以批判的说辞。这些辞令有的可以纳入经学系统,有的则是游离于经学之外。
进入战国之后,鲁学文献一方面收录一些辞令,同时陆续出现一系列著作,以子学类居多。《论语》《孟子》《孝经》《子思》《曾子》等,都在战国时期结集成书,而以儒家类居多。
进入汉代以后,鲁学文献除了鲁人的辞令、著作之外,还出现一大批颇有艺术价值的文章,其中包括诗歌、赋。鲁学向文学方面演变的倾向非常明显。“特别是东汉后期孔融的出现,更标志着‘鲁学’转变的完成。”[注] 跃进:《“鲁学”解》,《齐鲁学刊》2008年第1期。
第三,心灵创伤和恋祖情结是宣帝振兴鲁学的主观动因。
二、前儒学时期鲁学持守与变通的双重属性
狭义的鲁学研究,局限在儒学、经学系统之内。常见的儒林谱、经学传承图表,所作的追本溯源到孔子为止,不再往前延伸。而作为广义的鲁学研究,则必须追溯到前儒学时期,即鲁学的生成阶段。对此,有的学者已经开始关注,把鲁学的创始人追溯到周公:
由周公所开启的鲁学比较全面地移植了周朝的礼乐文化,它极力维护宗周文化的纯洁性,特别重视道德名节和传统文献阐发的宗法伦理观念。正是这样的文化传统和文化氛围,孕育了儒家学派和它的伟大创始人孔子。[注] 孟祥才:《山东思想文化史》,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页。
对鲁学源头的追溯到周公,确实是鲁学研究的必由之路,否则,鲁学就会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清人皮锡瑞称:“六经皆孔子手订,无有言周公者。”[注] 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4页。 皮氏所持的是今文经学的观念,他的说法不足取。即使六经真的都是孔子手订,如果进一步追问,六经的蓝本又是从何而来呢?显然,这就必然追溯到制礼作乐的周公。
鲁国是周公的封地,那里所保存的礼乐文献颇为完整,《左传·昭公二年》记载,晋国的韩宣子到鲁国出使,“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杨伯峻先生注:“此《象》当是鲁国历代之政令。”[注]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1227页。 韩宣子从鲁国收藏的文献中感悟到周公之德,这些文献包括《鲁春秋》及鲁国历代政令,系鲁国本土文献。由此可见,鲁学确实源于周公。
把鲁学渊源追溯到前儒学时期,儒学确立后的许多属于鲁学的经学流派,都可以从春秋前期、中期的鲁国文献中找到源头。汉代《礼》学开宗立派的高堂生、徐生都是鲁人,《礼》学属于鲁学系列,传世的经典主要是《仪礼》《礼记》《大戴礼记》。《礼记》有《祭法》篇,郑玄称:“名曰《祭法》者,以其记有虞氏至周天子以下所制祀群神之数。”[注] 朱彬训纂,饶钦农点校:《礼记训纂》,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690页。 《祀法》所记载的主要祭祀对象,均取自《国语·鲁语上》收录的展禽大段话语,只是把它分置两处,个别词语稍有改动。展禽是僖公时期(前659前627)的鲁国大夫,这个时期下距孔子活动的阶段长达七八十年。这个事实表明,早在孔子创立儒家学派之前,鲁国在祭祀方面已有完备的文献可供依托,后来被纳入儒家经典,在汉代则被鲁学的《礼》派经师所继承。
再看《鲁诗》与前儒学时期鲁学的关联。《左传·襄公十九年》有如下记载:
季武子如晋拜师,晋侯享之。范宣子为政,赋《黍苗》。季武子兴,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唯敝邑?”
对于末句,杨伯峻先生译为:“岂仅我国爱此恩泽。”[注]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1047页。 《黍苗》是《诗经·小雅》篇名,首二句是“芃芃黍苗,阴雨膏之。”范宣子吟诵这首诗,鲁国的季武子认为此诗表达的是施予恩泽之义。对于这首诗,汉代的齐、鲁、韩三家诗说称:“召伯述职,劳来诸侯也。”《毛序》:“刺幽王也,不能膏润天下,卿士不能行召伯之职焉。”[注] 王先谦集疏,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06页。 《毛诗》把《黍苗》说成是刺诗,而包括《鲁诗》在内的三家诗则认定《黍苗》是颂诗,表达的是慰劳诸侯之义。季武子作为当时鲁国的执政大夫,也是从施予恩泽的角度解读这首诗。《鲁诗》把《黍苗》认定为慰劳诸侯之诗,与季武子所作的解读一脉相承。襄公十九年是公元前554年,当时孔子尚未出生,而汉代《鲁诗》学派的理念,已经存在于季武子的头脑中。沿着类似线索继续进行梳理,会发现早期儒学、汉代鲁学与前儒学时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把鲁学渊源追溯到前儒学时期固然重要,而对这个时期的鲁学进行研究,关键在于准确地把握它的属性,而尽量避免简单化的处理。
前儒学时期的鲁学,继承周公制礼作乐的成果,以尊礼守礼著称。《左传·闵公元年》记载,齐桓公问仲孙湫,是否可以轻易地征服鲁国,仲孙湫回答:“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注]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257页。 从仲孙湫的回答可以看出,当时的鲁国依礼行事,把周礼作为立国之本。后代的历史著作,也把秉持周礼作为鲁文化的基本特征。司马迁称:“而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注] 司马迁:《史记》,第3266页。 龊龊,拘谨而注意小节的样子。在司马迁笔下,鲁国是礼仪之邦。班固亦称鲁地“其民好学,上礼仪,重廉耻。”[注] 班固:《汉书》,第1662页。 这些记载是可信的,符合鲁地的实际情况。基于历史上的这些记载,当代的鲁学研究,往往强调它的纯洁性。或称“它极力维护宗周文化的纯洁性”[注] 孟祥才:《山东思想文化史》,第20页。 ,或称,春秋后期,“儒学在鲁国占据统治地位,使鲁学更加纯粹。”[注] 孟天运:《春秋时期齐鲁文化比较研究》,《聊城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5期。 照此说法,鲁学的纯洁性体现在对宗周文化的维护,得益于儒家学派的创立。
乃召五经名儒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平《公羊》《谷梁》同异,各以经处是非。时《公羊》博士严彭祖,侍郎申輓、伊推、宋显,《谷梁》议郎尹更始、待诏刘向、周庆、丁姓并论。《公羊》家多不见从,愿请内侍郎许广,使者亦并内《谷梁》家中郎王亥,各五人,议三十余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经谊对,多从《谷梁》。由是《谷梁》之学大盛。[注] 班固:《汉书》,第3618页。
《礼记·檀弓上》有如下记载:“邾娄复之一矢,盖自战于升陉始也。鲁妇人之髽而吊也,自败于台鲐始也。”[注] 朱彬训纂,饶钦农点校:《礼记训纂》,第87页。 鲁僖公二十二年,鲁国与邾国在升陉交战,鲁军败绩。因为死亡的人数很多,没有足够的衣服用于为死者招魂,就改用箭招魂。复,指为死者招魂,通常用死者的衣服作为招魂的物品。鲁襄公四年,鲁军在狐骀战败,将死亡者运回,“国人送丧者皆髽。”杨伯峻先生写到:
髽,据《礼记·丧服小记》孔疏,本是妇人之丧服。此处之髽,大概以麻结发之髽。不仅妇人用之,所有迎丧者皆用之,因其易于取材,亦容易办,可见,迎丧者多,亦见鲁军死亡者多。[注]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940页。
以上两次丧礼的改变都是由于战争的缘故,带有临时变通的性质。这两次变通都发生在孔子出生之前。《礼记·檀弓下》记载:“帷殡,非古也,自敬姜之哭穆伯也。”[注] 朱彬训纂,饶钦农点校:《礼记训纂》,第127页。 帷殡,指用帷幕遮挡待葬的棺材。古礼是直接面对棺材哭丧,从鲁国敬姜开始设置帷幕遮挡,此后成为定制。敬姜与孔子是同时代人,这次丧制的改变,出现在孔子创立儒家学派期间。《论语·子罕》篇记载:“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注]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第87页。 礼帽用麻织成,这是合乎礼的。后来改用丝料,孔子认为用丝料节俭,自己也赞成这种改变。仅以上述材料就可以看出,前儒学时期的鲁国,对礼制多有变通,而不是凝滞固化。当然,这种变通是在礼的体制之内实现的,与那些违礼僭越的举措属于不同性质。
前儒学时期鲁国在用人制度方面的变通性,主要体现在曹刿的步入政坛。《左传·庄公十年》记载:“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杨伯峻先生注:“肉食者盖当时习语,大夫以上之人,每日必食肉也。”[注]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182页。 曹刿来自基层乡间,不是肉食者,属于下层士人。鲁庄公接纳了曹刿,并与他同乘一辆兵车参战,采纳曹刿的建议,取得长勺之战的胜利。《左传·庄公二十三年》记载,庄公前往齐国观看对土地神的祭祀,曹刿进谏,加以劝阻。这说明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曹刿一直在朝廷任职。西周实行的是世卿世禄制度,曹刿的入仕属于例外,由此可以看出,当时鲁国用人制度所具有的变通性。章太炎先生在《馗书·官统》中对楚国的官制有如下论述:“南国之法章,君臣犹以官位辨高下,故参用亲羁而无世卿。”[注]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55页。 这是把楚国官制与北方各国加以对比之后得出的结论,对楚国的这种做法予以肯定。曹刿步入鲁国政坛,使那里的世卿世禄制度开始出现裂纹,符合历史发展的潮流,是对历史传统的疏离。
曹刿是从下层士人直接步入鲁国政坛,在当时颇为罕见。后来的文献中,他被刻划成一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左传·庄公十三年》记载,鲁国与齐国在柯地会盟讲和。后来的多种文献记载,曹刿在这次会盟中手持匕首劫持齐桓公,逼迫他还回侵占的鲁国土地。《史记》还把曹刿收录在《刺客列传》。对此,杨伯峻先生作了如下辨析:
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十曰:“是时东迁未百年,人材虽陋,未至便为刺客。”卢文昭《钟山杂记》谓曹刿劫桓公事出于战国之人所撰造,但以耳目所见,施之上世,而不知其不合,诚哉是言也。[注]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第194页。
所作的辨析是有道理的。曹刿的形象之所以在战国时期被重新塑造,是因为他以平民身份步入鲁国政坛的经历,是战国士人的普遍心理期待,并且付诸实际行动。曹刿是布衣入仕的先行者,得益于当时鲁国用人制度的变通性。曹刿步入鲁国政坛是在庄公十年(前684),下距孔子长达一百三十多年,是前儒学时期鲁国政坛一个重要的变通性举措。
前儒学时期鲁国的礼制官职,兼有继承传统和因时变通两种属性。对于这个时期的鲁学,也应从这两个角度加以全面准确的把握,而不能用“纯洁性”等词语作笼统的概括。即以曹刿为例,他的辞令就体现出持守与变通的双重属性。曹刿论战体现的变通性,不是按照常规做法交战,而是采用人疲我打的战术。庄公前往齐国观社,他的谏辞则是秉持守礼而法先王的理念。“夫礼,所以正民也。”“今齐社而往观旅,非先王之训也。”[注] 韦昭注:《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53页。 把这类辞令与周礼的相关规定相对照,可以说是一脉相承。曹刿的辞令是前儒学时期重要的鲁学文献,它所体现的持守与变通兼备的双重属性,在同一时段的其他鲁学文献中不时可以见到,应该予以关注。
前儒学时期的鲁学兼有持守与变通双重属性,它是汉代经学系统鲁学的最初源头。依理推断,作为汉代经学分支的狭义鲁学,似乎也应该具有这类属性。可是,学界给出的结论往往与上述推测相反。或称:“可见鲁学是谨守旧义的,齐学是博采众说的,一个纯笃,一个浮夸,这便是他们最大区辩了。”[注] 蒙文通:《经学抉原》,第23页。 这是比较常见的说法,得到普遍的认可,近些年的学者基本是以此种结论为依托,对鲁学加以阐释。或称:“鲁学学风严谨,以严守师说,少言阴阳灾异,治学方法以训诂为主要内容。”[注] 岳广腾:《鲁学的学风与政治影响》,《聊城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此种说法经常可见,似乎已成定论,基本还是从所谓的纯粹性方面进行立论。上述说法看似有一定道理,落到实处却往往经不起推敲。即以所谓的严守师法说为例,早就有学者对此加以置疑。清人皮锡瑞有如下论述:
通过观测井观测,地下水水位高,且随长江水位变化极为明显,土体渗透力强,渗水量大,施工中采用了三级降水:在闸塘基坑四周布置第一级降水,在主基坑四周布置第二级降水,在基坑最深的中墩位置布置第三级降水。现场共布设深井近200口,轻型井点400多延米,有效地降低了地下水水位,减小了孔内外水头差,减少了塌孔现象的发生。
汉人最重师法,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师说既不用。师法之严如此。而考其分立博士,则有不可解者。小夏侯乃大夏侯从子,从之所学,而谓大夏侯疏略难应敌;大夏侯亦谓小夏侯破碎大道。是小夏侯求异于大夏侯,大夏侯又求异于欧阳。不守师传,法当严谨,而仅为之分立博士,非所谓“大道以多岐亡羊”者乎?[注] 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第77页。
皮氏属于经学的今文学派,富有怀疑精神,他的上述置疑是有根据、有道理的。从制度层面讲,如果经师严守师法,同一部经立一个博士官即可。而实际情况是往往同一经而分立几位博士官,这本身就是博士官存在不守师法者的明证。他所提到的大、小夏侯,指夏侯胜、夏侯建,他们是《尚书》的传承者,都是鲁人,是汉代鲁学成员。夏侯胜是夏侯建的叔父,二人是叔侄,又是师生关系,但是夏侯建并没有严守师法,而是与他叔父分道扬镳,因此《尚书》有大、小夏侯之学。至于夏侯胜“求异于欧阳”,指的是他与欧阳高治《尚书》的差异。“欧阳,大、小夏侯氏学皆出于宽。”[注] 班固:《汉书》,第3607页。 宽,指倪宽。夏侯胜与欧阳高作为《尚书》传人,都出自倪宽门下,但却同门相左,如果都是严守师法,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对于汉代经学所谓的师法,徐复观先生写道:
师法观念在博士的统绪中流布出来之后,当然也影响到在此统绪以外的儒生,有时也加以应用。但终汉之世,这是非常有弹性的观念,即是,除了思想型的儒者不讲这一套之外,在博士统绪中,他们有时重视,有时并不重视,有时讲,有时并不讲。其特别加以重视的,多半是把它当作排挤、统制的武器加以应用,这在东汉更为明显。清乾嘉学派对师法意义的夸张,又是在学术进途中自设陷阱,没有历史上的根据。[注] 徐复观:《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75页。
徐复观所作的分析颇为透彻。当下的鲁学研究,如何继承乾嘉学派的朴学传统,同时又不轻信那些似乎颇为权威的定论,确实是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总之,无论是考察前儒学时期的鲁学,还是研究由它所派生出的汉代经学分支的鲁学,都必须以历史文献为基本依据,运用辩证思维,揭示探索对象的多重属性,而不能先入为主,用所谓的纯洁、纯粹等带有理想色彩的词语,对复杂的鲁学现象作抽象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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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西汉鲁学振兴的原因及始末
西汉时期,作为经学分支的鲁学和齐学,经历了一个彼此消长的过程。武帝时期,齐学骤然兴盛,尤其是《公羊》学派大行其道。到了宣帝时期,鲁学则勃然振兴,成为经学的主流,对于宣帝朝的鲁学振兴,学界已经有所关注,但是,所作的描述或是失于简略,或是对历史事实所作的判断有误,因此,有必要进一步加以梳理和辨析。
关于宣帝振兴鲁学的过程,蒙文通先生所作叙述如下:
到汉宣帝知道戾太子好《谷梁》,他便问史高、夏侯胜、韦贤这几位大臣,他们都答应说《谷梁》是鲁学,《公羊》是齐学,应该兴立《谷梁》。宣帝便召集五经诸儒来评论五经的同异,结果大家都说《谷梁》好,都跟着《谷梁》说,宣帝便把《谷梁》立在学官。可见宣帝的本意就在立《谷梁》尊鲁学。[注] 蒙文通:《经学抉原》,第22页。
蒙氏基本是依据《汉书·儒林传》的记载加以描述,其中提到的召集五经诸儒评论五经同异,指石渠阁会议。这次会议是在宣帝甘露三年(前51),上距宣帝即位的昭帝元平元年(前74),已经二十余年。那么,促成鲁学振兴的因素是什么?具体过程如何?还需要进行细致的探讨。概括而言,促成宣帝朝鲁学振兴的因素主要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谷梁》在与《公羊》较量中取得的优势。
《谷梁》与《公羊》的较量,在武帝时期曾经进行过,结果是《公羊》派取胜,由是《公羊》大兴。到了昭帝时期,形势开始发生变化,当时出现两位著名的《谷梁》学派经师,即鲁人荣广和皓星公。“广尽能传其《诗》《春秋》,高材捷敏,与《公羊》大师眭孟等论,数困之,故好学者颇复受《谷梁》。”[注] 班固:《汉书》,第3617页。 眭孟,名弘,是昭帝朝的《公羊》学大师,《汉书》卷七十五有传。荣广作为《谷梁》派的经师,在与《公羊》派的辩论中多次处于优势,从而《谷梁》学一蹶不振的局面开始得到改变,许多学者投到这个学派的门下,是《谷梁》学振兴的先声。
第二,宣帝决定振兴鲁学之初,在他身边已有一批著名的鲁学经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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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儒林传》有如下记载:
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谷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谷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谷梁》。时千秋为郎,召见,与《公羊》家并说,上善《谷梁》说,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注] 班固:《汉书》,第36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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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贤是鲁地邹人,他的五世祖韦孟与《鲁诗》创始人申培一道服侍楚元王刘交,与鲁学流派有很深的因缘,韦贤本人师事申培的弟子瑕丘江公。“贤为人质朴少欲,笃志于学,兼通《礼》《尚书》,以《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注] 班固:《汉书》,第3107页。 无论是家学渊源,还是所处的邹鲁之地,所造就的自然是鲁学经师。夏侯胜,《汉书》卷七十五有传。他是鲁地东平人,开创《尚书》大夏侯门派,当然属于儒学经师。至于文中提到的千秋,指蔡千秋,他是昭帝时期的《谷梁》大师荣广、皓星公的弟子,在当时对《谷梁》为学最笃,宣帝时为郎。从上述材料可知,宣帝即位之初,朝廷已有一批鲁学经师,成为宣帝复兴鲁学的依托。
综上所述,对鲁学作广义的界定,有利于超越经学藩篱,克服它的局限性。从而使得鲁学的覆盖面更加广阔,更具有包容性,也更有利于揭示其属性和特征。
宣帝是武帝的曾孙,戾太子之孙。由于江充制造的巫蛊冤案,戾太子、宣帝之父史皇孙均遇害。宣帝当时在襁褓之中,也被投入监狱。幸亏得到丙吉等人的精心呵护,才幸免于难。他的这种人生经历,必然造成心灵的创伤,同时也产生了心理倾斜,拒斥疏离武帝而同情怜悯他的祖父戾太子。至于对《谷梁春秋》情有独钟,很大程度上是戾太子的缘故。《汉书·儒林传》记载,汉武帝令戾太子习《公羊春秋》,“太子既通,复私问《谷梁》而善之。”[注] 班固:《汉书》,第3617页。 戾太子私自习《谷梁春秋》违背汉武帝的旨意。可以设想,如果不出现后来的变故,戾太子即位,很可能就会把《谷梁春秋》加以复兴。《后汉书·陈元传》有如下记载:
往者,孝武帝好《公羊》,卫太子好《谷梁》,有诏太子受《公羊》,不得受《谷梁》。孝宣皇帝在人间时,闻卫太子好《谷梁》,于是独学之。及即位,为石渠论而《谷梁氏》兴,至今与《公羊》并存。[注] 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31页。
宣帝流落在民间时就学习《谷梁》,为的是继承祖父的遗志,是一种恋祖情结。因此,他在继位后,就开始启动振兴《谷梁》的事业。戾太子是武帝卫皇后所生,故又称卫太子。钱穆先生称,宣帝朝的鲁学振兴,“其初由于宣帝好奇。”[注] 钱穆:《国学概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05页。 把宣帝振兴鲁学最初的心理动因归结为“好奇”,似乎过于简单,忽略了他的心理创伤和恋祖情结。
宣帝对鲁学的振兴,大体经历三个阶段,前后逾时十多年。
本刊记者了解到,这两份方案都是从“指导思想”“工作目标”“主要措施”“组织保障”四部分来阐述,第一条都是“交办问题的回头看”,第二条都是“开展利剑斩污行动”,甚至连总体字数都一样,只对地名、人名作了修改。
第一阶段,是进行鲁学经师的培养。《汉书·儒林传》对此记载颇详:
时千秋为郎,召见,与《公羊》家并说,上善《谷梁》说,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后有过,左迁平陵令。复求能为《谷梁》者,莫及千秋。上愍其学且绝,乃以千秋为郎中户将,选郎十人受。会千秋死,征江公孙为博士。刘向以故谏大夫通达待诏,受《谷梁》,欲令助之。江博士复死,征周庆、丁姓待诏保宫,使卒受十人。自元康中始讲,至甘露元年,积十余岁,皆明习。[注] 班固:《汉书》,第3618页。
宣帝为培养《谷梁春秋》的学者,可谓呕心沥血。为了使招收的十名生员学业有成,先后有三代《谷梁春秋》的经师执教。第一代经师是蔡千秋,第二代是瑕丘江公之孙,第三代是周庆、丁姓。其中蔡千秋、周庆、丁姓,都出自《谷梁》大师荣广门下。为了强化培养力度,又把著名的《鲁诗》传人刘向也纳入其中。“宣帝时,诏向受《谷梁春秋》,十余年,大明习。”[注] 班固:《汉书》,第1967页。 这批《谷梁》人材的培养历时十余年,可以说是十年生聚,十年树人。
第二阶段,大议殿中,振兴鲁学,初战告捷。
《汉书·儒林传》对宣帝甘露元年(前53)有如下记载:
滤波是抑制干扰传导的一种重要方法。由于干扰源发出的电磁干扰频谱往往要比接收信号的频谱宽得多,因此,当接收器接收有用信号时,也会接收到那些不希望有的干扰。这时可以采用滤波的方法,仅允许所需要的频率成分通过,而将干扰频率成分加以抑制。在悬浮控制系统中,常用 LC (电感电容)低通滤波器抑制由外部电网侵入的高频干扰。在 330 V 主电源输入侧和 110 V控制电压输入侧分别串接 LC 低通滤波器,起到了很好的滤波作用。
前儒学时期的鲁学,确实以持守周礼著称,同时也存在着变通性,是持守与变通兼备的双重属性。它的变通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礼制的调整,二是用人制度的新变。
这场辩论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双方各四人,《谷梁》一方出场的尹更始是蔡千秋早年弟子,培养《谷梁》人材之初就已经能够讲经。刘向是鲁学名家,周庆、丁姓则是培养《谷梁》人材的第三代经师。《谷梁》一方阵容强大,第一阶段辩论《公羊》一方处于劣势,要求再增加一名成员。第二阶段辩论仍然是《谷梁》一方占上风,这场辩论以《谷梁》取胜而告终。宣帝论功行赏,后来,周庆、丁姓被任命为博士。这意味着宣帝振兴鲁学的初战告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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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阶段,石渠阁论经,振兴鲁学,大功告成。
《汉书·宣帝纪》甘露三年(前51)有如下记载:
诏诸儒讲五经同异,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乃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谷梁春秋》博士。[注] 班固:《汉书》,第272页。
石渠阁论经是宣帝振兴鲁学大功告成的标志,所增立的博士包括大、小夏侯《尚书》《谷梁春秋》,都是鲁学的经学流派。
石渠阁论经是经学史上一件盛事,也是鲁学在西汉经学中处于主导地位的界碑。古今学者对石渠阁论经予以高度重视,多有论述。需要指出的是,有的论著把石渠阁论经与先前的殿中《谷梁》与《公羊》两派的辩论混为一谈:
到汉宣帝知道戾太子好《谷梁》,他便问史高、夏侯胜、韦贤这几位大臣,他们都答应说《谷梁》是鲁学,《公羊》是齐学,应该兴立《谷梁》。宣帝便召集五经诸儒来评论五经同异,结果大家都说《谷梁》好,都跟着《谷梁》说,宣帝便把《谷梁》立在学官。[注] 蒙文通:《经学抉原》,第22页。
这里所描述的评论五经的场景,是《汉书·儒林传》记载的甘露元年殿中《谷梁》《公羊》两派的辩论,而不是甘露三年的石渠阁论经。还有的著作对石渠阁论经作如下描述:
《儒林传》中相当详细地叙述了谷梁立官的经过。皇帝要为谷梁立官,并事先得到宰相们的同意,尚且费了这样大的准备工作(“积十余岁,皆明习”),开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殿中学术讨论会——石渠会。[注] 徐复观:《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第142页。
这也是把殿中的《谷梁》《公羊》两派的辩论,误认为是石渠阁论经。
造成把两次经学会议相混淆的原因来自两个方面:
第一,误解《汉书》对于为《谷梁春秋》立博士的记载。《儒林传》记载,甘露元年,“乃召五经名儒太子太傅等大议殿中,平《公羊》《谷梁》同异,各以经处是。”这次会议之后,“由是《谷梁》之学大盛。庆、姓皆为博士。”如果不仔细阅读这段记载,就会认定《谷梁春秋》立博士学官是在这次大议殿中之后立即采取的举措。《宣帝纪》记载,甘露三年“诏诸儒讲五经同异”,随后立《谷梁春秋》博士。由于这两次经学会议的相关记载都在结尾提到立《谷梁春秋》博士一事,因此,后人就把二者相混,把殿中大议《谷梁》《公羊》误认为就是所说的石渠阁论经。不过,如果仔细推敲《汉书·儒林传》的记载,就不会出现上述误解。文中称“由是《谷梁》大盛,庆、姓皆为博士。”《谷梁春秋》立博士官是在这个学派大盛之后,而不是殿中大议完毕立即被立为博士官,立博士官是在甘露三年石渠阁论经后。
第二,误把朝廷宫殿认定为石渠阁。《汉书·儒林传》记载的《谷梁》《公羊》两派的辩论,由萧望之等人现场“大议殿中”。所谓的殿,指朝廷的宫殿。甘露三年的论五经同异在石渠阁。《汉书·儒林传》对施雠有如下记载:“甘露中与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颜师古注:“《三辅故事》云:石渠阁在未央殿北,以藏秘书也。”[注] 班固:《汉书》,第3599页。 石渠阁是皇家收藏秘书的场所,相当于后来的图书馆,这与宫殿是不同的。《汉书·宣帝纪》只是提到“诏诸儒讲五经同异”,而没有出示地点,这就使人容易产生误解,把大议殿中与石渠阁论经相混淆。如果能够参照颜师古的上条注释,就不会走入这个误区。
宣帝振兴鲁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继位算起,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他的振兴鲁学不是毕其功于一役,而是分三个阶段进行,其中包括十年的鲁学人材培养、两次经学会议。他不是一开始就全面展开,而是以《谷梁春秋》为突破口,由点到面进行扩展。由于措施得力,因此能够稳健地推进,最终达到预期目的。
宣帝振兴鲁学,萧望之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两次经学会议,他都是以太子太傅的身份统领各儒进行评议。对于萧望之在汉代经学中的地位,或称他强调通经以致用,形成齐学与鲁学,好古与趋时融汇兼综的治经风格,称为一代儒宗[注] 范玉秋:《萧望之及其经学思想探论》,《临沂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从萧望之的学缘关系来看,上述结论是有依据的。《汉书·萧望之传》记载:
萧望之,字长倩,东海兰陵人也,徙杜陵。治《齐诗》,事同县后仓且十年。又从夏侯胜问《论语》《礼服》。[注] 班固:《汉书》,第3271页。
萧望之治《齐诗》,有齐学师承。他师事后仓,后仓是东海郯人,属于鲁学地域。后仓即传《齐诗》,同时又师从东海孟卿学《礼》,属于鲁学系统。至于他从夏侯胜那里接受的《论语》《礼服》方面的学问,则是纯属鲁学。萧望之的学缘关系确实兼有鲁学和齐学因素,不过鲁学所占的比例更大。宣帝振兴鲁学期间的两次经学会议,萧望之均是以太子太傅的身份统领各儒,他在这个阶段的日常事务,“以《论语》《礼服》授皇太子。”[注] 班固:《汉书》,第3282页。 他向太子所教授的都是鲁学经典。由此可以做出判断,在宣帝振兴鲁学过程中,萧望之是得力的正向推手。或称:“而韦贤、夏侯胜、萧望之、刘向并右《谷梁》,其学渐盛。”[注] 刘师培著,陈居渊注:《经学教科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6页。 这个结论是公允的。从总体上看,萧望之的心理天平倾向于鲁学,而并非在齐学、鲁学之间不偏不倚。
四、《孟氏易》的鲁学归属
《孟氏易》是由孟喜所创立的经学流派,与《施氏易》《梁丘易》并称,是汉代主要《易》学流派之一。《汉书·艺文志》著录《易经》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章句》施、孟、梁丘各二篇。另有《孟氏京房》十一篇,《灾异孟氏京房》十一篇。《艺文志》著录《易》类文献共计十三家,其中与孟喜相关的部分占有较大比例。因此,确认《孟氏易》的学派归属,实有必要。
关于孟喜其人及其开宗立派的情况,《汉书·儒林传》有具体记载:
孟喜,字长卿,东海兰陵人也。父号孟卿,善为《礼》《春秋》,授后仓、疏广。世所传《后氏礼》《疏氏春秋》,皆出孟卿。孟卿以《礼经》多,《春秋》烦杂,乃使喜从田王孙受《易》。喜好自称誉,得《易》家侯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注] 班固:《汉书》,第3599页。
孟喜是东海兰陵人,属于鲁人,因为兰陵在鲁学区域之内。孟喜是《易》学开宗立派的人物,创立《孟氏易》。鲁学是鲁地的学问,是鲁人开宗立派的学问,按照这两条标准进行衡量,《孟氏易》确实无疑属于鲁学系统。但是,也有的学者提出不同看法:
以石渠议后十二博士言之,则《鲁诗》,大、小夏侯之《尚书》,后氏《礼》,梁丘氏《易》,谷梁《春秋》,此鲁学之党也。齐、韩《诗》,欧阳《尚书》,施氏、孟氏《易》,公羊《春秋》,此齐学之党也。[注] 蒙文通:《经学抉原》,第85页。
《欧阳尚书》《公羊春秋》,是学界公认的齐学流派,《孟氏易》也被划入这个系列,把它说成是齐学的组成部分,所持的理由如下:
孟喜传《易》,他得了《易》家阴阳灾变书,他也就把他先生教他的书一齐合起来讲,别人都不知道。可知孟喜的《易经》是和《公羊》的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是一样的;梁丘谨守京房法,是和《谷梁》是一样的。孟氏是和齐学一党,梁丘是和鲁学一党,是很显然的。[注] 蒙文通:《经学抉原》,第2324页。
《孟氏易》之所以被划入齐学系列,是因为这个流派用阴阳灾异观念解《易》,与《公羊传》有相似之处。《公羊传》是齐学的典型代表,《孟氏易》当然也就属于齐学。这样推论似乎有道理,但是还有令人困惑之处。与《公羊传》相比,《谷梁传》确实罕言阴阳灾变。然而,《谷梁》只是鲁学的一个流派,除了它之外还有一系列鲁学流派。《谷梁》以外的鲁学流派是否也都不讲阴阳灾异呢?这要用具体文献做出回答。
《诗经·小雅·十月之交》首章如下:“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毛传:“之交,日月之交会。丑,恶也。月,臣道,日,君道。”郑玄笺:“君臣失道,灾害将起,故下民亦甚可哀。”[注] 王先谦集疏:《诗三家义集疏》,第674页。 《毛诗》学派把日月交会而出现日食,说成是臣侵君之象,是君臣之道丧失所致。对此,王先谦有如下案语:
《汉书·刘向传》,向上封事曰:“当是之时,日月薄蚀而无光,其《诗》曰:‘朔月辛卯,日有蚀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汉书·元帝纪》永光四年诏引“今此下民”二句,《后汉书·章帝纪》建初五年诏引“亦孔之丑”句,皆明《鲁》《毛》文同。[注] 王先谦集疏:《诗三家义集疏》,第675页。
王先谦提到的刘向、元帝、章帝皆习《鲁诗》,刘向还是《鲁诗》传人。他们都把日食视为灾异,并与人世间的事象相沟通。王先谦提到刘向所上的封事,他在援引《十月之交》的一系列诗句之后作出判断:“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之所致也。”[注] 班固:《汉书》,第1935页。 这是典型的以天象附会人事,是用灾异观念解《诗》。
《诗经·小雅·雨无正》首章如下:“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王先谦写道:
《新序·杂事五》云:“夫政之不平,而吏苛乃甚于虎狼矣。《诗》曰:‘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夫政不平也,乃斩伐四国,而况一人乎?”言饥馑之灾自天降之以丧我民也,王又不平其政,以斩伐我四国,则饥馑之灾亦王召而降之也。《鲁诗》训义,无“诸侯侵伐”意。[注] 王先谦集疏:《诗三家义集疏》,第683页。
刘向依据《鲁诗》解说天灾,认为出现饥荒是周王政治上失误所招致。而没有取《毛诗》的说法,把“斩伐四国”释为诸侯的侵犯。刘向作为《鲁诗》传人,是用天人感应观念解说灾异。
《诗经·小雅·正月》首章如下:“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王先谦写道:
《汉书·刘向传》刘向上封事曰:“霜降失节,不以其时,其《诗》曰:‘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言民以是为非,甚众大也,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之所致也。”《白虎通·灾变篇》:“天所以有灾变何?所以谴告人君觉悟其行,欲令悔过修德,深思虑也。‘霜’之为言亡也,阳以散亡。”皆鲁说也。[注] 王先谦集疏:《诗三家义集疏》,第665页。
刘向是《鲁诗》传人,《白虎通》的编纂者班固家族世习《鲁诗》,他们都是秉持天人感应的阴阳灾异观念解读《正月》一诗。
《鲁诗》号称醇正,但是,它并没有疏离阴阳灾异观念,没有超脱传统的天人感应思维模式,这是研究鲁学必须予以正视的历史事实。
孔安国是孔子的后裔,也是《尚书》的传人,他的《尚书传》兼有鲁学和孔氏家学的性质。《尚书·商书·高宗肜日·序》称:“高宗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雊。”孔安国传:“耳不聪之异,雊鸣。”孔颖达疏:
《洪范》五事有貌、言、视、听、思,若貌不恭,言不从,视不明,听不聪,思不睿,各有妖异兴焉,雉乃野鸟,不应入室。今乃入宗庙之内,升鼎耳而鸣,孔以雉鸣在鼎耳,故以为耳不聪之异也。[注] 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十三经注疏》本,第176页。
殷高宗武丁祭祀成汤,有雉鸟登鼎耳而鸣,孔安国认为这是一种反常的现象,属于灾异。造成这种灾异的原因是殷高宗听觉不灵,未能兼听所招致,孔颖达疏则是阐发孔传的依据,从理念上追溯到《尚书·洪范》。
《尚书·周书·金滕》记载,周成王对周公产生怀疑,周公作《鸱鸮》之诗予以回应。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自然灾害:“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国人大恐。”孔安国传:“蒙恒风若,雷以威之,故有风雷之异。”孔颖达疏:
《洪范》咎征云:“蒙恒风若”,以成王蒙暗,故常风顺之,风是暗征。而有雷者以威怒之,以示天之威怒有雷风之异。[注] 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第197页。
孔安国认为,雷电狂风大作,是由周成王被人蒙蔽,处于暗昧状态所造成的恶果。与风相对应的是受蒙蔽状态,而雷电则是对人的威慑。孔颖达疏指出孔安国的这种灾异观念,源自《尚书·洪范》的相关记载。
《鲁诗》、孔氏《尚书》是鲁学的两个主要派别,它们运用灾异观念解说《诗经》《尚书》,留下一系列相关证据,保存在传世文献中。并且被后世所援引、阐释。《鲁诗》、孔氏《尚书》并没有因为其中包含阴阳灾变观念而被从鲁学中剔除,更没有把它们列入齐学系统。同样作为鲁人鲁地学问结晶的《孟氏易》,把它划入齐学系列,似乎有失公允。
如前所引《汉书·儒林传》的记载,孟喜是东海兰陵人,字长卿,其父号孟卿。父子的字号都有卿字,这与荀子晚年在兰陵度过有关。刘向《孙卿书录》写道:
唯孟轲、孙卿唯能尊仲尼,兰陵多善为学,盖以孙卿也。长老至今称之曰:“兰陵人喜字卿,盖以法孙卿也。”[注] 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333页。
兰陵是先秦儒学殿军荀子的第二故乡,他晚年在那里招收生徒传承儒学,许多经学流派的近源都追溯到荀子。孟喜父子的字号均取卿字,表达的是对荀子的崇敬。刘向与孟喜基本上属于同一时段的人,他对兰陵的民风习俗很熟悉,知道把卿用作字号的缘由,为考察孟喜的学术归属提供了一条线索。
《汉书·儒林传》记载,孟喜之父孟卿,“善为《礼》《春秋》,授后仓、疏广。”孟卿所传的是《公羊春秋》,属于齐学。所传的《礼》则是属于鲁学。孟卿兼有齐、鲁学缘,而他弟子在治经方面做大的不是齐学,而是鲁学。孟卿传《礼》于后仓,“仓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授沛闻人通汉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沛庆普孝公。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注] 班固:《汉书》,第3615页。 戴德编次的《礼记》、戴圣编次《礼记》,作为鲁学的经典流传至今,二戴是后仓的弟子、孟卿的再传弟子。由此而言,孟卿对西汉鲁学功不可没。
孟喜生在兼治齐、鲁之学的家庭,其父孟卿嫌《礼经》多,《春秋》烦杂,令孟喜师从田王孙受《易》,投到齐学经师门下。但是,孟喜不守师法,自立新说,以阴阳灾变说《易》,从而自创门派。孟喜出生在鲁学地域而又开宗立派,自然应该把《孟氏易》纳入鲁学系统。从它在西汉经学的最终结局来看,汉宣帝确实把它作为鲁学流派加以对待。《汉书·儒林传》对经学博士有如下记载:
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氏《易》,孟、梁丘《易》,谷梁《春秋》。[注] 班固:《汉书》,第3621页。
据《汉书·宣帝纪》记载,石渠阁会议之后,“乃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谷梁春秋》博士。”[注] 班固:《汉书》,第272页。 由此推断,大、小戴《礼》,《施氏易》,《孟氏易》立为博士,是在石渠阁论经结束增立博士官以后,宣帝去世前。大、小戴《礼》属于鲁学系统,而《孟氏易》《施氏易》之所以也列为博士,很大程度上与这两个《易》学流派创始人所处地域有关。孟喜是兰陵人,施雠是沛人,这两个地方都在鲁学覆盖的区域之内,这是《施氏易》《孟氏易》得以立为学官的因素之一。宣帝以振兴鲁学为己任,他可能把这两个学派作为鲁学的组成部分看待。如果它们在当时确实已经被认定为齐学流派,那么,把它们增列为博士的可能性不大。
《汉书·儒林传》记载:“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注] 班固:《汉书》,第3601页。 这又涉及《孟氏易》与《京房易》即焦延寿的关联。《汉书·艺文志》著录《孟氏京房》十一篇,《灾异孟氏京房》六十六篇。班固把《孟氏易》《京氏易》合在一起加以著录,表明这两个《易》学流派之间的关联。京房出自焦延寿门下,而焦延寿自称曾经向孟喜问《易》。“从两人《易》学的内容看,可以肯定焦延寿曾从孟喜问《易》,而将孟说向前发展了一大步的。”[注] 徐复观:《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第76页。 《孟氏易》属于鲁学系列,而焦延寿、京房又与《孟氏易》存在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既然如此,鲁学研究就应该把京房、焦延寿纳入学术视域之内,即使不把它们定为鲁学经师,起码应探讨他们与《孟氏易》的关联。至于把焦延寿的《焦氏易林》作为齐学著作看待,这种观点是否正确,也有进行讨论的必要。
孟喜以阴阳灾变说《易》,关于这种解《易》方式的由来,皮锡瑞有如下论述:
《汉·志·易》家有《杂灾异》三十五篇,是《易》家本有传言灾异一说,而其传此说者,乃是别传而非正传。汉儒籍此以儆其君,揆之《易》义,“纳约自牖”与“神道设教”之旨,皆相吻合。可见,人臣追谏之苦心,亦不背圣人演《易》之宗旨,而究不得为正传者。[注] 皮锡瑞:《经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9页。
在皮氏看来,以阴阳灾变说《易》,不是孟喜所自创,而是渊源有自,在他之前就存在这类文献。这种说《易》方式不是经学的正统,属于旁支别派,但是并不违背经典本义。首先,《易》经本身就有许多灾变事象,皮氏提到的“纳约自牖”,出自《坎》六四爻辞,作为灾变事象看待。其次,《易传》允许以灾变说《易》所引的“神道设教”之语出自《易·观·彖》。所谓的神道设教,就包括以灾变说《易》。最后,皮氏从功用方面指出,这种说《易》方式,为的是对君主加以警示,是臣下煞费苦心之举。皮氏之论颇为公允可取。
由此看来,因为《孟氏易》以阴阳灾变说《易》而把它从鲁学系列剔除,划入齐学系列,其理由是难以成立的。仅仅因为《谷梁春秋》所涉用灾异解说人事的条目甚少,而断言鲁学学风严谨,少言阴阳灾异[注] 岳广腾:《鲁学的学风与政治影响》,《聊城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实属以偏概全,有违于鲁学的实际情况。钱穆先生在援引《汉书·五行志》的相关记载之后写道:
此可见汉儒以阴阳五行说经,其言皆各不同、各自因时以意为论耳,非古经之真本也。[注] 钱穆:《国学概论》,第104页。
所谓的以阴阳五行说经,也就是以阴阳灾变说经。《汉书·五行志》记载,属于齐学系统的董仲舒,与属于鲁学系统的刘向、刘歆,都以阴阳灾变说经。但是,对于同一类灾变事象,他们所作的解释各不相同。齐学的解说有别于鲁学,即使在鲁学内部,刘向、刘歆虽然是父子关系,有时对同一类灾变事象的解说也存在差异。不应该把是否用灾变解经作为区分齐学与鲁学的标准,正确的做法是研究各个学派如何用灾变解经,通过对比找出彼此之间的差异,并且揭示造成这种差异的根源。
五、余 论
鲁地是儒学的发源地,而儒学是鲁学的核心。儒学从生成期开始,人们就把其视为鲁地的学问。《庄子·天下》篇在追溯古代学问的源头时写道:
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成玄英疏:“邹,邑名也。鲁,国号也。先生,儒士也。言六义名法布在六经者,邹鲁之地儒服之人能明之也。”[注] 郭庆藩集释,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068页。 儒学是鲁人开宗立派的学问,是鲁地的学问,在战国时期已经成为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虽然儒、墨并列称为显学,但是,墨学与鲁学亦有密切关联。“墨子行踪多自鲁出发者,或因墨子好学,鲁文物繁盛而徙居于鲁也。”[注] 韩非著,陈其猷校注:《韩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25页。 对鲁学的探索,不仅有利于儒学的深入研究,而且有助于对先秦诸子的系统考察,其中包括墨子学派。《庄子·天下》篇称儒学文献“其数散于天下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指出了作为鲁学核心的儒学,在当时已经产生巨大的影响,确实有必要加以梳理。
近些年来,随着出土文献的陆续面世,鲁学的深入系统研究变得更加迫切。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的出土面世,把《周易》研究引向深入。陈来先生以帛书《易传》为依据,认为孔门《易》学应是先在鲁地发生,后在齐地发展,最后在楚地综合[注] 陈来:《帛书易传与先秦儒家易学之分派》,《周易研究》1999年第4期。 。孔门《易》学最初如何在鲁地生成,是鲁学的重要研究课题。李学勤先生指出,郭店竹简和上博简的发现,其重要意义就在于它们救活了《礼记》和《大戴礼记》,证明这两部文献是可靠的[注] 李学勤:《重写学术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0176页。 。《礼记》《大戴礼记》是鲁学的重要文献,长期以来,由于疑古思潮泛滥,许多人怀疑它们的可靠性,因而缺少必要的关注。由此留下的学术空白,应该由鲁学研究加以填补,梁涛先生在这方面已经取得突破,从郭店竹简中提炼出许多属于鲁学的文献[注] 梁涛:《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415页。 。
鲁学研究的迫切性日益明显,可是,狭义的鲁学指的秦汉时期的经学分支,带有很大的局限性,无法适应当下鲁学研究的需要,有必要加以扩容。经过扩容之后的广义鲁学,不再只是秦汉经学的分支,而是从先秦到两汉鲁地鲁人学问的总和,所涉及文献不再局限于经部,而是覆盖经、史、子、集四部。对鲁学地域的界定,不再局限于鲁国本土,而是扩大到春秋时期鲁国的势力范围,从而把众多的古代学人及文献纳入鲁学的范畴。对鲁学地域的这种界定,符合古人对鲁地所下的定义。《汉书·地理志》写道:
鲁地,奎、娄之分野也。东至东海,南有泗水,至淮,得临淮之下相、睢陵、僮、取虑,皆鲁分也。[注] 班固:《汉书》,第1662页。
广义鲁学的地域覆盖面,没有超出这个范围,与班固所划定的地域大体一致。
鲁学是鲁地的学问,是鲁人开宗立派的学问。广义鲁学所作的这种界定,沿袭的是狭义鲁学所采用的划分标准。鲁学在本质上是区域性学问,它与齐学、楚学、三晋之学,都是以学问的生成地命名。后来的湘学、徽学、浙学、闽学等,也都是由所生成的地域得名。区域性学问各有自己的特点,但是,其中往往存在不同的思想流派。儒家、墨家、道家、法家等先秦诸子,是以思想理念为标准所作的划分。如果对鲁学的界定兼用地域标准和思想标准,势必造成逻辑上的混乱,在实际操作过程难免出现自相抵牾、顾此失彼的弊端。
系统深入的鲁学研究,需要以系统深入的文献阅读为基础。以往和当下鲁学的研究出现的偏差,往往是文献功夫欠缺所造成。如果全面掌握《汉书》有关宣帝的记载,就不会把他振兴鲁学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为出自好奇心。如果对《汉书》有关宣帝振兴鲁学的全部记载仔细研读,就不会把宫殿内《公羊》《谷梁》的辩论,与石渠阁论五经同异混为一谈。再如,《孟氏易》是把阴阳与时日相结合,把十二个卦与一年十二个月建立起对应关系。有的学者因此“断言孟喜在此一系统中有关键性甚至是创始者的地位。”[注] 徐复观:《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第76页。 其实,写定于战国时期的《说卦》,就已经把八经卦与一年中的八个时段建立起对应关系:
震为东方,为正春。巽为东南方,为春末夏初。离为南方,为正夏。坤为西南方,为夏末秋初。兑为西方,为正秋。乾为西北方,为秋末冬初。坎为北方,为正东。艮为东北方,为冬末春初。[注] 周振甫译注:《周易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289页。
把《周易》的八卦与一年中的不同时段建立起对应关系,这个系统在《说卦》中已经具备雏形,只是未用明确的语言加以系统地表述,仅仅点明“兑为正秋”,其余的对应系统需要人们按方位进行推演。了解这种情况,正确的研究理路应该去辨析孟喜对《说卦》所建立的卦与时段对应系统的继承与发展,对于孟喜而言,这个系统的建立他并不是关键性人物,更非首创。类似学案在鲁学中还有许多,对它们的处理均需以系统深入的文献阅读为依据,而不能轻易地给出结论。
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史研究,一直在疑古与信古之间徘徊。随着大量出土文献的面世,疑古过猛的思潮得到抑制,很大程度上已经走出疑古的时代。与此相伴随,信古过笃的倾向又有所抬头,当下鲁学研究的偏差,往往来自盲目地听信古人,盲目地相信所谓的权威结论。汉代经学重师法,这个出自乾嘉学派的说法,清人皮锡瑞已经提出置疑,并且理由很充分。可是,当下许多学人仍然重复乾嘉学派已经过时、且违背历史实际的结论,把它用于汉代的经学、文学研究。再如,所谓的鲁学纯粹之说、罕言灾异之论,都是重复前人已有的说法。这就提出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鲁学研究主要是为了验证前人已有结论,还是提出以事实为根据审视前人已有的结论,在此基础上对它们予以继承、发展和修正,并且超越前人,有新的发现,给出新的科学的结论。显然,后一种做法才是鲁学研究正确的理路。
作者简介: 马士远,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教授(山东曲阜 273165)。
基金项目: 本文是国家社科重大招标项目“《尚书》学研究”(18ZDA245)的阶段性成果。
DOI: 10.16346/j.cnki.37-1101/c.2019.0
[责任编辑 刘 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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