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虚无主义与上帝的死亡_形而上学论文

尼采的虚无主义与上帝之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尼采论文,虚无主义论文,之死论文,上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摘要 本文首先从中西哲学界对尼采认识与评价的回顾中肯定了尼采哲学思想的重要地位,继而对尼采的虚无主义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论述。文章着重讨论尼采“上帝死了”这一命题的积极意义与消极影响。文章指出:尼采由“上帝死了”而提出“一切皆允许”,不仅动摇了基督教的基础,也否定了柏拉图以来二元对立的形而上学哲学观,但“上帝死了”与“一切皆虚妄”的思想又取消了人们在精神上的寄托,从而导致了社会尤其是西方社会严重的精神危机。

关键词 虚无主义“上帝死了” “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 肯定人的评价 击碎人的地位

尼采(F·Nietzsche),这个在19世纪到20世纪转折点上的著名哲学家,给现代西方的文化思想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和极大影响。考夫曼(W·Kaufmann)认为尼采在整个存在主义进程中——从雅斯贝尔斯(K·Jaspers)、海德格尔(M·Heidegger)、沙特(J·P·Sartre)到加缪(A·Camus)——占有中心席位,“影响力及于德、法的整个文学界和思想界”。〔1〕海曼(R·Hayman)则说尼采是“弗洛伊德(S·Freud)的先驱者”。〔2〕然而,在30年代的英语世界里,尼采却遭到了简化和误解。罗素(B·Russell)、悌利(F·Thilly)和杜兰(W·Durant),都把尼采与军国主义、扩张主义联系于一起。 二战以后,随着尼采在欧洲大陆哲学中的地位日益提高,英语国家不得不相继译介了尼采的原著,并给予了较为公允的评价,出版了一系列的研究专著,使得长期排斥大陆哲学的英美分析哲学,在理论思想上接受了尼采。在中国,20世纪初尼采就进入了学术思想界,国学大师梁启超、王国维和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茅盾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尼采的积极影响。可是,到了40年代以后,我国的学者多对尼采持批判态度,认为尼采“极端仇视人民群众”,〔3〕“是一个敏感的反动资产阶级思想家”。〔4〕造成这种误解的原因, 除了我国在那一时期的阶级斗争扩大化和极左思潮外,据陈鼓应教授的意见,主要是受了原苏联学风的影响。勃伦涅尔的《尼采与法西斯主义》〔5〕和斯·费·奥杜也夫的《尼采学说的反动本质》〔6〕使用政治栽赃的方式,肆意歪曲尼采学说, 指责尼采是“帝国主义反动派的首席思想家”、“德意志种族主义者”等等。陈鼓应教授严肃指出:“这类充斥于苏联学界的论断,显然是由于未及研读尼采的原著所致,而在学风和认知的态度上,殊不可取。”〔7〕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化,译介西方现代思想,在原著的基础上重新作出客观的评价是一项迫切的任务。1986年周国平先生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对尼采进行了重新估价,第一次在中国掀起了研究尼采的热潮。接着陈鼓应的《悲剧哲学家尼采》从摘译原著到研究札记、演讲稿再到尼采年谱,比较全面地介绍和评价了尼采思想的积极性,再度把尼采研究推向了高潮。时隔4年, 周国平先生的博士论文《尼采与形而上学》〔8〕和杨恒达的《尼采美学思想》〔9〕两部力著相继问世。如果说80 年代末介绍尼采的专著还带着一股矫枉过正的热情,那么,90年代出版的有关尼采的研究论著则更多地充满了理性的冷静分析。在这样一种实事求是的学风中,作为高校文科教材的《现代西方哲学》〔10〕经过脱抬换骨的阵痛,脱去了一切主观妄断之辞,以新的姿态对尼采进行了较为客观的评估。从此,有关尼采的研究走上了一条健康的道路。当然,尼采哲学思想之丰富,毕竟不是几部书所能穷尽的,整体的评价往往有赖于局部深入研究的结果。随着时空效应(Wirkungseschichtliches Bewusstsein)的作用,尼采的思想越具有探讨、挖掘和解释的意义。笔者不自量力,拿出自己多年的思考所得,求教于专家和读者。

尼采哲学思想的一个基本出发点就是虚无主义(Nihilismus)。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曾指出,尼采挑起了虚无主义的全副重担,使虚无主义第一次成为意识的东西。〔11〕虚无主义在19世纪象一股强大的文化思潮,席卷整个欧洲,尤其是德国和俄国。歌德、普希金、菜蒙托夫的许多文学作品已开始大量地描写那些寻找不到生存意义和人生虚幻不实的“多余人”的形象,反映出虚无主义的悲观情绪。据海德格尔考证,第一次在哲学上运用“虚无主义”一词的是雅可比(F·H·Jacobi)。雅可比在1799年给弗希特(I·H·V·Fichte)的一封信中提到此词,但意义显然与后来的虚无主义不同。真正把“虚无主义”进行大面积推广和传播的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他在《父与子》中通过主人公巴扎洛夫的朋友和崇拜者阿尔卡狄谈到“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者是一个不服从任何权威的人,他不跟着旁人信仰任何原则,不管这个原则是怎样被人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12〕

屠氏在谈到巴扎洛夫原型时也指出:

照我看来,这位杰出人物正是那种刚刚产生还在酝酿阶段,后来被称为虚无主义的化身。〔13〕

在屠氏之后,俄国的虚无主义思潮更加汹涌澎湃,车尔尼雪夫斯基、安德列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文学作品塑造出了更多的虚无主义者的形象。在俄国作家眼里,虚无主义者是破坏者,他们藐视一切权威,摒弃一切信仰,否定一切原则,认为人世的一切都无什么价值可言。因此高尔基说他们是一批“否定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否定祖国全部文化的野蛮人物”。〔14〕

与俄国作家不同的是,尼采从哲学角度关注和思考虚无主义,把它同欧洲人的精神生活联系起来,赋予了新的哲学解释:

什么是虚无主义?就是最高价值丧失价值,缺乏对“为何”的答案。〔15〕

尼采从价值学指出虚无主义就是在赋予生存以终极根据、目的、意义的本体的这个最高价值丧失价值的历史过程,也是形而上学解体的历史过程。他进一步指出:

虚无主义它是双义的:一作为精神力提高的标志的虚无主义:积极的虚无主义(der aktive Nihilismus); 二作为精神力的衰落和倒退的虚无主义:消极的虚无主义(der passive Nihilismus)。〔16〕

尼采把虚无主义分成积极的和消极的两种,他认为积极的虚无主义具有“强大的标志、精神力可以生长到如此地步”、“日益坚强的征兆”和“创造力、意志力如此增长,以致于不再需要总体的解说和意义的置入”的特征,而消极的虚无主义则是“不够强大的标志”,不足以“建立一个目标”,是“日益虚弱的征兆”、“创造意义的力量削弱了,转变为对主导状态的失望,无能信仰‘意义’、‘无信仰’”。〔17〕同样是否定一切,同样是无信仰,都有着截然相反的根源和性质,一来源于强大的旺盛的、创造性的精神力、意志力、无需信仰;一来源于软弱的、失望的、无创造力的精神力,故无能信仰。这就决定了虚无主义的积极意义和消极意义。尼采对积极虚无主义的热情赞扬和对消极虚无主义的冷面否定,表明他已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的消极虚无状态中走出,而跃入积极的直面人生的强者行列。“如果一个满怀追求真理的激情的人,在对一切‘真理’连同追求真理的激情本身都失去信任之后,仍然不失其真诚,敢于承担无信仰的后果,如果一个视生命的意义高于生命本身的人,能够忍受住绝对的无意义性,那么,仅此就证明了他的生命力和精神力足够强大,从而预示了未来创造的希望。”〔18〕尼采正是这样一个不仅敢于用判断来否定旧价值,而且敢于破坏已有的价值秩序,积极投身于行动之中的强者,尽管他长期处于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之中。

尼采的积极虚无主义并不是他的终极价值,他否定一切价值,同时也否定虚无主义,因此,他把虚无主义推向了极端,倡导一种彻底的或是最极端的虚无主义:

彻底的虚无主义(Die radikale Nihilismus)就是在涉及人们所承认的最高价值之时,确信生存是绝对没有根据的,包括这一识见:我们毫无权利设想一个似乎“神圣”、似乎是真正道德的彼岸或物自体。〔19〕

不存在真理;不存在绝对的物性,不存在“自在之物”——这无非就是虚无主义,而且是最极端的虚无主义(Der extremste Nihilismus)。〔20〕

虚无主义最极端的形式就是认为:任何信仰、任何信以为真都必然是错误的,因为根本不存在一个真正的世界。于是一种透视的假象,其根源是在我们身上。〔21〕

从这种彻底的、极端的虚无主义出发,尼采大声呼喊道:“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Alles istfalsch! Alles ist erlaubt!)〔22〕这是从破和立两方面来对世界与人生的概括。就破的方面而言,“一切皆虚妄”否定了世界和人生存在的“真实”根据,同时也否定了一切关于世界和人生根据的解释,认为这些解释不是什么真理,而只是一种信仰,只是把世界表象化、现象化,而分别这种假象的根源,则正在于“我们身上”;就立的方面而言,“一切皆允许”,肯定了“无信仰”所获得的新价值,“价值感藉此重新变得自由”,〔23〕这种自由是一种“造型、简化、塑造、虚构的能力”,〔24〕就是人类美化和改造世界和人生的能力,我们应该珍视它。“一切皆虚妄”与“一切皆允许”,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虚妄”既然是人自己设立的,那就可以允许人来摧毁它,重新建设它。尼采的虚无主义一改叔本华的虚无主义的悲观、颓废、厌世的基调和风格,给人以解脱之后的轻松、狂喜,无怪乎尼采欣喜地名之为“狂喜的虚无主义”(ekstatischer Nihilismus)。 从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尼采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他只不过是藉虚无主义的旗号,来破坏一切旧有的理性所带来的价值观念。虚无主义对于尼采来说,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和归宿。尼采的真正目的是要建立、塑造一种新的形而上学的理性精神,那就是“强力意志”和“超人”。因此,海德格尔说尼采是西方最后一位伟大的形而上学家。

当尼采用虚无主义来看待西方文化传统,“重新估价一切价值”〔26〕的时候,他痛苦地然而又是勇猛无畏地大声宣告:“上帝死了!”(God ist todt!)〔27〕海德格尔指出:“尼采用虚无主义命名他最先认清的、业已支配前几个世纪并决定今后一个世纪的历史运动。他在下述简短命题中归纳了对这个运动的最重要解释‘上帝死了’,这就是说,“基督教的上帝’既是‘超感性事物’及其各种含义的主导观念,也是‘理想’和‘规范’、‘原则’和‘规则’、‘目的’和‘价值’的主导观念,它们被凌驾于生存者之上,为存在者整体‘提供’一个目标,一种秩序以及(如同人们简明地说的)一个‘意义’。虚无主义是这样一个历史运动,通过它,‘超感性事物’的统治崩溃和废除了,使得存在者本身也丧失了价值和意义”。〔28〕海氏把尼采的“上帝之死”与虚无主义运动有机地联系于一起,证明“上帝死了”就是虚无主义运动的主导观念。几乎与尼采同时,在俄国另一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同样痛苦而清醒地认识到了上帝和基督教信仰破灭的危机。陀氏借其小说《群魔》的主人公基里洛夫,发表了“上帝死了”的信息:

我一辈子只想一件事:上帝折磨了我一辈子〔29〕。

人毫无作为,却发明了一个上帝,为的是活下去,不自杀;这就是迄今的全部历史、世界史。〔30〕

上帝是少不了的,所以他应该存在……

可是我知道并没有上帝,也不可能有……

难道你不明白,一个人同时抱着这两种想法是活不下去的么?〔31〕

在基里洛夫看来,上帝本来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有,只有人们精神和信仰的需要,才发明了上帝,上帝的有与没有构成了十分突出的矛盾,困扰、折磨着人们的心灵,从而使人们失去了生存的意义而进入虚无主义。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的是,尼采并没有否定上帝的存在:他肯定其有,但现在死了。怎么死的?尼采发现了上帝的三种死因:

最后他(上帝)渐渐耄老……他衰弱地坐在墙灶之角落,恼恨于他的孱弱的两腿,恼恨于世界之倦怠、意志之倦怠,最后有一天为他的太多的慈悲而窒息。〔32〕

有一次他是笑死的。那事是当一位神说出了最不象神的话时发生的——那话是:“只有一个神,在我面前你不应该有其他的神!”……这个年老的满脸胡须的神,一个嫉妒者,便这样忘记了自己。〔33〕

“上帝何在?”他叫喊着:“我告诉你!我们杀了他——你和我!我们全是他的杀戮者!上帝死了,上帝死了!我们杀死了他!〔34〕”

上帝之死的第一个原因是他太老了,意志衰颓而窒息,这表明上帝已风烛残年,形同朽木,没有任何活力,他的死是一种自然现象。这就是说基督教已衰老到完全失去了诱惑人的力量;上帝之死的第二个原因是,上帝发现自己的地位并不是唯我独尊,至高无上,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那么多的神与他平起平坐,于是他嫉妒,发出无可奈何的笑而死。这说明上帝仍具有一定的生命力,但是非常脆弱,经不起一笑就夭折。这就是基督教的地位越来越降低,而人的尊严和自由已日益上升,为人们所拥有;上帝之死的第三个原因是上帝并不懦弱,他还很顽强,上帝与人处在你死我活的位置:“不是我们死于宗教之手,就是宗教死于我们之手,我相信古日尔曼箴言:诸神必死。”〔35〕基督教的上帝在与尼采交锋了若干回合后,倒下了,成了一具僵尸。尼采终于胜利了,他不仅是在宗教领域取得了胜利,而且更是在道德的立场上大获全胜。

从人类走出野蛮的那天起,人类就与宗教结下了不解之缘。人类对异已的强大力量不能做科学的认识时,便竭力取媚于这种异已之力,把它神化而加以顶礼、崇拜,并祈求其保佑自己。于是,宗教便成了人的精神力量。及至耶稣从犹太教那里借来了上帝耶和华,创立了基督教后,上帝不同于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主宙斯可以随心所欲,上帝不再任意残害人类,而是凝聚了一切最高价值,向人许诺不朽、至善与美好和谐的宇宙秩序。有了上帝,终有一死的个体生命,经过忏悔进入天堂,从灵魂永存中找到慰籍。动物性的人从上帝的神性中发现了自己的道德极境,孤独的个体从和谐的世界秩序和宗教的博爱中感受到了精神的充实。因此,早期的基督教在人与神的关系上处理得比较好,人在神的面前并不那么低下。进入中世纪后,基督教为了维护其宗教秩序,竭力鼓吹基督教教义,把神权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大力提倡屈服、忍让、顺从。随着教会神权的恶性膨胀,人在上帝面前越来越处于无关紧要的地位。人类的祖先亚当、夏娃本来就是由上帝耶和华创造的,加上他们犯了罪,被逐出伊甸园,所以其子孙后代一生下来就有罪,必须在尘世受苦受难以赎祖先犯下的罪孽。而同属于亚当、夏娃的后代的教会神职人员却宣扬他们是上帝派来监督人类赎罪的。在这种封闭的思维体系中,真理被埋藏于圣经之中。人与神,百姓与教会的矛盾日益突出、尖锐。文艺复兴象一阵春雷,震醒了沉睡中被捆缚的人们。首先向基督教发起挑战的是科学:地质学家哈顿(J·Hutton)证实了地层之构造乃是经过亿万年长期变化的结果;哥白尼(N·Copernicus)创立了太阳中心说,达尔文(C·R·Darwin)提出了进化论,打破了物种不变说……这一切象力量无比的核武器,猛烈地摧毁和粉碎了基督教的知识体系,迫使不堪一击的基督教从知识领域迅速退却。在虚无主义“怀疑一切”的大潮冲击下,基督教仅仅剩下最后一道“堡垒”,那就是“信仰上帝毕竟是件行善积德的事”,企图以此在伦理道德的防线上阻止人文主义和科学理性的进攻。

西方许多人文思想家在攻击上帝、肯定人的价值的时候,始终遇到一个最大的难题,即人是否能摆脱上帝而把握住自己。尼采以前的人文思想家都未能做出明确回答,甚至有的人包括科学家,明明知道上帝是不存在的,却偏偏要造一个上帝出来,以求精神和道德完美的寄托。然而,只要有上帝的存在,人的自我价值就无法得到实现。在上帝面前人对善、恶的探讨都是无意义的、无价值的。尼采说:“基督教假定,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对他来说,何为善,何为恶,他信仰唯一知道这一切的上帝”。〔36〕所以,尼采宣布的“上帝之死”不是从科学理性的角度,而是从道德价值(moral value)的名称上, 彻底否定了上帝,拆毁了基督教的最后“堡垒”。

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的意义还不仅仅限于宗教和伦理道德两方面。依照海德格尔的看法,尼采所说的“上帝”不仅仅是基督教的上帝,而且是从柏拉图哲学传统以来的二元分立的形而上学原则。换言之,“上帝被用作一个一般的超感觉世界的名词”。〔37〕尼采竭力转换价值,目的是要推翻基督教和柏拉图主义共同的作为超感觉价值的“上帝”。西方二元分立的形而上学传统是一个旷日持久的历史过程。早在古希腊,哲学家们就偏于宇宙问题的探讨,其关心的重点,乃是广袤绵邈的外在世界,只把人类问题当作“宇宙万物一分子”来对待,导致了人性的物化和奴役,使人类根本失去了应有的地位。辩士的兴起,成为人之物化的一种极为强大的反动,他们大倡“人是万物之尺”,重塑人类的形象和地位,不过,他们又矫枉过正,把一切知识建构在人的感觉的基础之上(知识是感觉),从而带来了由人本主义到个人再到主观主义的恶性循环,失去了一切道德的价值标准和尺度。与辩士相反,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奋力剪除感觉为知识根源,竭力在感觉世界上另设理想世界:

柏拉图不屑于下,而拼命追求于上,寻觅绝对真善美的理想,放弃了最为活跃的人的生命的活动场所,造成了“上不见天,下不着地”的局面,使得人类在精神上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二元对立的困境。至中世纪,柏拉图思想与基督教思想一拍即合,其理念界直接从宇宙观上为通向基督教之理想天国铺平了道路。柏拉图把人之“身”、“心”置于尖锐的对立、冲突之中,又为基督教称物质世界为罪恶之渊、身体为累赘之躯的说法奠定了理论基础。所以,尼采讥刺柏拉图是“先耶稣而存在的基督徒”,并揭露道:“柏拉图所发明的纯粹精神和自在之善,乃是迄今为止一切谬误中最恶劣、最悠久、最危险的谬误”。〔38〕到了近代德国哲学,从康德的批判主义到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再到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柏拉图主义的宇宙论形而上学被一步步否定,然而在道德哲学上的形而上学却仍然保持着巨大的惯性冲力,“自柏拉图以来,哲学就处于道德的统治下了。”〔39〕尼采虽然高度评价康德批判主义哲学的功绩,但对康德在道德哲学上的形而上学批判的温情脉脉,极不满意。他认为康德的实践理性是用以为道德辨护而“专门发明了一种理性”。〔40〕说康德又“发明了一个超验世界,籍此为‘道德自由’保留一席之地”。〔41〕对于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尼采认为它带有批判主义与浪漫主义两种倾向,是“克服‘道德上帝’的哲学尝试”,〔42〕它这种肯定世界的生成变化的泛神论的世界观,与把善与理性绝对化的形而上学是根本对立的。然而,在尼采看来,黑格尔的整个哲学体系还是屈尊于道德权威,它“把历史描绘为道德观念的向前的自我揭示和自我超越”,〔43〕展示了“道德王国的一个可证实的发展、清晰化”,〔44〕终究是一种非批判的浪漫哲学。在康德哲学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实证主义的代表孔德(A·Comte)试图用科学取代哲学〔45〕,只顾事实,实际上是“向‘事实’顶礼膜拜”,是“一种迷信”。〔46〕与孔德的实证主义相反,叔本华认为哲学的使命确是确定价值,因此,尼采认为叔本华的价值观仍受道德偏见所支配。叔本华所构架的“真正的世界”,“仍然是基督教一神论所编造的那同一个理想的产物”。〔47〕由此可见,在康德、黑格尔、孔德、叔本华的形而上学中充当最高价值的道德仍未受到真正的挑战和冲击。所以,尼采否定上帝,也同时否定自柏拉图以来直至叔本华的一系列二元对立的形而上学哲学观。在尼采看来,只有否定了这两个方面,人的尊严、权利、价值和自由、自信的意义才能得以实现。

然而,尼采万万没有想到,他宣布的上帝之死,不仅击毁了宗教的和形而上学的最高价值——道德,同时也击碎了人的地位。长期以来,上帝的观念始终是西方人的精神支柱,基督教虽然贬低了人的现世价值,但却在幻构中赋予了人的某种精神上的永恒价值,在上帝面前人是渺小的,但在茫茫宇宙之中,人却是伟大的。基督教借上帝的名义给人罩上了神圣的光环,把人置于万物之上,为人安排了一种超越自然的世界秩序。哥白尼的天体说不但打击了神权,也打击了人类中心论。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人类中心论再次遭到了彻底的痛击之后,人类的自我价值反倒没有得到实现,而人们却因为失去了上帝而变得象失去了父母亲的孤儿,在孤寂的荒原上飘零、游荡,“地球上从未有过的黑暗和日蚀”〔48〕突然降临,人的肉体和灵魂似乎丧失了根本价值,人的生存也失去了重心,“一个时期内我们不知何去何从?”〔49〕徘徊、彷徨、苦闷、失落、寻觅、花样翻新,成为尼采之后20世纪西方人的普遍心态。因此,加缪总结说:“人已经对自己的不朽感到彻底失望,被迫承认自己注定要死的命运,从而,人就决定杀死上帝。现代人的悲剧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的。”〔50〕

从宗教学和心理学来看,尼采否定上帝,仅仅注意了基督教的道德与哲学上的形而上学,却忽视了人依赖于宗教的另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情感的寄托。因此,当20世纪的人们在否定上帝之后,人类情感交流变得越来越冷漠、情感失去了依托之处的时候,人们就会失去自我内心的调节、控制,变得躁动、不安、失衡,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各种纷繁的思潮竞相涌现,或昙花一现,构成了西方20世纪中晚期社会与文化思想的特点。于是,在历史即将迈入21世纪之际,宗教热又在西方悄悄地升温,这不是因为人们相信上帝的存在与否(即宗教道德的终极与哲学上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的事实),而是一种经过冷淡、孤寂后渴望交流、宣泄、寄托那炽热、滚烫的情感的需要。因此,尼采虽然在理性上战胜了基督教的上帝和哲学上的形而上学,但在情感的世界里,却未必就是一个胜利者。

1993.5月初稿于威海

1995.12 月定稿于济南

作者附注:尼采原著的部分译文转引自周国平的《尼采与形而上学》一书,特此致谢。

*本文作者真实姓名为张弘

注释:

〔1〕《存在主义》,New American Library版,P12

〔2〕《尼采——一个批判家的一生》,企鹅丛书,Oxford universityPress,1984,P103,英文版

〔3〕艾思奇《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第16章

〔4〕刘放桐《现代西方哲学》,人民出版社,北京1981,P82

〔5〕段洛夫译,潮锋出版社,上海1941

〔6〕允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

〔7〕《悲剧哲学家尼采》,三联书店,北京1987,P228

〔8〕湖南教育出版社,长沙1990

〔9〕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北京1992

〔10〕刘放桐主编,修订本,人民出版社,北京1992

〔11〕参见加缪《反抗的人》,巴黎1951,“虚无主义与历史”节,法文版

〔12〕屠格涅夫《前夜·父与子》,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1979,P228

〔13〕转引自鲍戈斯洛夫斯基《屠格涅夫》,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P317

〔14〕《俄国文学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P436

〔15〕《强力意志》,图宾根1952年,第2节P10,德文版

〔16〕〔17〕《强力意志》,第22节P20,第23节PP20—21,第585节,P404

〔18〕周国平《尼采与形而上学》,湖南教育出版社,长沙1990,P58

〔19〕《强力意志》第3节P10

〔20〕〔21〕〔22〕《强力意志》第13节P16,第15节P17 , 第602 节P414

〔23〕〔24〕〔25〕《强力意志》第585节P405, 第602 节P414 , 第1055节P689

〔26〕为《强力意志》的副标题

〔27〕《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柏林——纽约1980,第3卷,PP480—481

〔28〕海德格尔《尼采》,德国Neske出版社,第2卷PP32—33,德文版

〔29〕〔30〕〔31〕《群魔》,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1983,P152 、P819、P816

〔32〕《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楚图南译,湖南人民出版社,长沙1987,P328

〔33〕《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尼采全集》第6卷PP353—354, 莱比锡1894—1926

〔34〕《快乐的智慧》,第125节,《尼采全集》第5卷,P163

〔35〕《尼采全集》,第9卷,P128

〔36〕《评注版尼采全集》,柏林,德·格吕依特出版社1969,第6 卷,第3册,P108,德文版

〔37〕海德格尔《林中路》,法兰克福1950,P199,德文版

〔38〕《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第5卷,P12

〔39〕〔40〕〔41〕《强力意志》,第412节P281,第414节P282 , 第578节P393

〔42〕〔43〕〔44〕〔45〕《强力意志》,第1节P8,第412节P281,第415节P282,第422节P287

〔46〕参见《强力意志》第467节P329

〔47〕《强力意志》第17节P18

〔48〕《尼采全集》第5卷P272

〔49〕《强力意志》第30节P24

〔50〕《反抗的人》,巴黎1951,“虚无主义与历史”节,法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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