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典型现象”的理论与应用--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法的尝试_文学论文

浅谈“典型现象”的理论与应用--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法的尝试_文学论文

略谈“典型现象”的理论与运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法的一个尝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代文学论文,中国论文,典型论文,现象论文,理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谈起研究方法,人们首先想起的是对西方研究方法的借鉴。八十年代大陆学界的“方法热”,主要走的就是这条路,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这一代学者也是由此而走上学术之路的。我想,以后的年轻学者大概也还是要不断地向西方学习与借鉴,对此不应该有什么动摇。近年来,又有人强调对中国自身传统的借鉴,这自然是一个新的觉悟,对今后中国学术(包括现代文学研究)的发展会产生深刻的影响。不过对“传统”的内涵、外延的理解,似乎还存在着某些差异。有些人讲“传统”就是中国古代文化(文学),是不包括近百年来的现代文化(文学)在内的,他们不承认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努力,已经形成了一个不同于古代的现代文化(文学)传统,甚至认为,现代文化(文学)割断了中国文化(文学)的传统,当然谈不上对它的继承与发展。这自然是一个不符合事实的偏见,但也从另一面提醒我们,在进行现代文学研究方法探讨时,不仅要注意对西方与中国古代的研究方法的借鉴,同时也应认真研究与总结本世纪文学(文学史)研究的历史经验,从中有所吸取与借鉴。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选择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奠基者之一的王瑶先生在方法论上的一个重要建树——“典型现象”理论,作为我的论题。

王瑶先生是在讨论“文学史”与“文学理论”这两门相近学科的区分时,提出他的“典型现象”论的。他在引述了列宁《哲学笔记》的观点:“现象比规律更丰富”,“任何规律都是狭隘的、不完全的、近似的”,要“反对把规律、概念绝对化、简单化、偶象化”以后,指出,在文学理论的研究中,理论原则一旦被抽象出来,具体现象就自然失去了意义,但对于文学史的研究,“不讲文学现象,就不能构成文学史。因为某一现象除了它和其他现象所共有的同一本质以外,还包含有不同于其他现象而为其所独有的纯粹个别的因素”,这不仅是体现了历史更注意特殊的事例的特点,而且也是由“文学必须以个性的独创性为生命”的特别所决定的。(注:王瑶:《关于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断想》,《王瑶文集》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6页。)但另一方面,文学史事实上又不可能包罗一切文学现象,而必须有所选择,选择本身就包含了某一程度的抽象与概括,文学史研究还必须理清历史发展线索,建立一系列文学现象之间的联系,这就更需要理论的抽象——尽管我们可以承认文学史的抽象是一个较低程度的抽象。任何抽象、概括必须要以不同程度上损伤文学现象原生形态的丰富性为代价。既要保留作为现象特征的丰富性、具体性、个别性,从而使文学史图景呈现某种模糊状态,同时又要进行某一程度的概括、抽象,以揭示文学现象的内在联系与共同特征,从而使文学史图景具有一定的清晰度:如何同时满足显然相互矛盾的这两方面的要求,就成为文学史研究的特殊困难所在。王瑶先生的理论贡献,正是在于他找到了“现象”与“规律(内在发展线索)”、疤厥獗与“一般”之间的中介:“典型现象”,从而为解决上述文学史研究的两难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与途径。他指出,“文学史要求通过对大量文学现象的研究,抓住那些最能体现这一时期的文学特征的典型现象”(注:王瑶:《关于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断想》,《王瑶文集》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7页。)。“典型现象”的特点正在于,它既是从现象中抽象出来,概括了特定时期文学的共同特征,或是作家创作中的不断出现的稳定性特性,同时,又不失去现象本身所特具的具体性,生动性与丰富性。“典型现象”是王瑶先生文学史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在很多文章中都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作过精彩的阐发,例如,在一篇题为《希望看到这样一本书》的文章里,他又提出了“从一个人看一个世界”的主张,对于“一个人”(一个作

家)可以有两种考察方式:“如果只把他们的主张和行为单独地作为孤立现象来考察,那么这些只是个别历史人物的贡献和成就”;如果把“一个人”看作是在他的身上体现了特定时代的某些特征的“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统一体,那么这个“人”就成为一个“典型现象”;当选定从这“一个人”看“一个世界”时,对这个“人”就已经进行了某一程度的抽象,但这种抽象又不离开其个别特征的丰富性。王瑶先生认为,这种“通过某一审视点来总揽全局”的方法,也即是“通过典型的历史现象的角度来综述这一时期文学史的全貌”,“可能是既具体有微又能体现发展的轨迹”,是最能满足文学史的要求的(注:王瑶:《希望看到这样一本书》,《王瑶文集》7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48页。)。

值得注意的是,王瑶先生还多次指出,他的“典型现象”理论是直接受到鲁迅的启示,并且是以鲁迅的文学史研究为楷模的。他非常重视由许寿裳公布的鲁迅未完成的“中国文学史”写作计划,并作了这样的阐述:“(鲁迅)把六朝文学的一章定名为‘酒、药、女、佛’,关于酒和药同文学的关系,我们已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得知梗概,如和佛当然是指弥漫于齐梁的宫体诗和崇尚佛教以及佛教翻译文学的影响,这四个字指的都是文学现象,但它既和时代背景和社会思潮有联系,又和文人的生活与作品有联系,是可以反映和概括中古文学史的特征的。他把讲唐代文学的一章取名为‘廊庙与山林’,那是根据作家在朝或在野而对现实采取不同的态度和倾向加以概括的,其意盖略近于他的一篇讲演的题目《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目的是由作家的不同的社会地位来分析作品的不同倾向的。他善于捕捉普遍性的能够反映本质意义的典型现象来论述,其中就体现了规律性的认识(注:王瑶:《关于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断想》,《王瑶文集》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7页。)。”从王瑶先生对鲁迅文学史研究的理论与实践的上述总结,再结合王瑶先生自己的研究实践(这主要体现在他的《中古文学史论》一书中),如《玄学与清谈》、《小说与方术》、《文人与酒》、《论希企隐逸之风》等章),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鲁迅,还是王瑶先生,对历史上的文学现象的把握都有三个侧重点:一是文学自身的发展,二是作为文学创作的主体的作家(生活方式,情感方式,思维方式,心念,等等),三是文学发展的文化背景(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民情风俗对文学的影响,文化各领域各学科与文学的关系等等)。这里,显然抓住了两个中介环节:一是“文化”作为最终决定文学发展的,“社会经济状况”与“文学”之间的中介;一是作家的“主体精神结构(情感,思维,心态,等等)”作为影响、制约作家创作的“文化背景”与作品“文本结构”之间的中介。而在把握这些环节时,鲁迅与受他影响的王瑶先生又总是从具体可征的现象形态的基本元素入手,如“酒”、“药”、“佛”、“女”之类;所选择的这些基本元素都具有典型性的特征,或能体现特定时期的文学特征(如“女”所象征的宫体诗的繁荣),或文人(作家)精神的特殊风貌(如“酒”所象征的颓废、隐逸之风),或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影响文学发展的诸变化因素中起着决定作用的环节,有人称之为“文化焦点”(如“佛”所象征的佛教与佛

经翻译的影响)(注:参看王依民:《文化焦点·心态·文学史》,收《先驱者的足迹》,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66-68页。)。这些典型现象(元素)自然是从大量的文学现象的比较、分析中提炼出来的,以此作为切入口,进行深入的、多层次、多侧面的开掘,就能做到“抓住一点,而总揽全局”,以“小(具体而精微)”见“大(时代文学风貌)”:这正是文学史的写法。

以上是对王瑶先生的“典型现象”的方法论及其来源(对鲁迅研究经验的总结),所作的简单介绍。应该说,他的这一方法论对大陆的现代文学研究是有影响的;作为王瑶先生的学生,我自己多年来也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试验。下面,将结合我自己的研究实践,谈谈我的一些体会与思考。首先要说的是,在具体操作实践中,“典型现象”的功能与把握方式、途径又是多样的,并无固定的法式,在这方面有相当广阔的创造余地。这些年我主要进行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尝试:十数年来,我作了三位现代作家的研究,也可以说是解剖了三只“麻雀”:鲁迅、周作人与曹禺。在研究方法上我考虑得最多的,即是如何最充分地显示这三位作家不可重复的个性,同时又揭示出其内在的典型性、代表性,做到王瑶先生所要求的“从一个人看一个世界”。这里,似乎有一个认识过程:在最初的个案研究中,我已经隐隐地感觉到,周氏兄弟几乎是领导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两大主要潮流,抓住他们两个“审视点”,是可以“总揽(现代文学的)全局”的;随着研究的深入,我的这一思路愈加明晰,在最近所写的一篇文章里,提出了这样的看法:周氏兄弟的不同的文化选择与生命形态,不仅代表了20世纪中国人的生存危机,以及向这危机挑战的两种不同的范本,而且也体现了人类天性中的两个根本对立的特性——在后一点上,可以把周氏兄弟看作是类似“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那样的超越国家、民族与时代的人性的典型(注:钱理群:《有意味的参照——读孙郁:《鲁迅与周作人》(手稿)。我想,按照这样的思路去研究周氏兄弟,即把他们当作中国现代思想文化,以至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的“典型现象”,既揭示各自现象形态的具体性,个人性,又将其典型化(符号化),揭示其内在的象征意义:这或许可以打开周氏兄弟研究的一个新的途径吧。但任何“典型”都有其局限性,存在某些涵盖不了的盲点。周氏兄弟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历史的强者”,也必然是历史的孤独者,他们的许多历史选择与行为几乎是无可(也无人)效仿的,因此,在研究了周氏兄弟之后,我还必须再寻找一个“历史的弱者”的典型,“他”身上显现了大多数人(知识分子)难免的人性的(知识分子)的弱点,他的历史选择与生存状态(困境)也就具有更大的普遍性(与典型性)。曹禺就在这样的理论与方法的设想(要求)下,进入我的研究视野的,于是有了《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一书的写作。

以上对三位作家的研究都是将对象从复杂的历史过程中抽取出来作抽样的,解剖麻雀式的标本分析;在达到了对历史(文学)发展中的典型现象的具体把握之后,还必须再把这些典型现象还原到复杂的历史程序与联系中去“总揽全局”。于是又提出了进一步研究“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探讨其“与世界知识分子的内在精神联系”的课题。这显然是在追求时间与空间的更大跨度,更广泛的历史概括、抽象性,以至某种形而上的哲学意味。但同时也就面临着一个陷井:弄不好,会坠入理性的抽象王国,成为脱离现实的单纯的精神思辩,或者成为材料的拼凑,浮泛的空论。这时,仍是王瑶先生的“典型现象”理论提示了我:必须找到“具体可征”的“审视点”。经过反复的研究,我终于选择了“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这两个文学典型。——他们正是我所需要的“具体与抽象”、“个别性与概括性(一般性)”的统一:作为文学现象自然是具体,个别,有血有肉的;但他们却概括了人(知识分子)本性的两个不同侧面,具有显然的象征性,自然有助于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的把握;这两个形象从西向东的移动(传播)过程中,不同国家、民族(由诞生他的英国、西班牙,到作为中介的德国、俄国,直到中国),不同时代(从17世纪到20世纪)的知识分子(从狄更斯到哥德、海涅,到屠格涅夫、陀斯妥也夫斯基,到鲁迅、周作人,等等)对这两个文学形象的评价、阐释,都是具体的,并且可以作实证考察、研究,具有极强的可操作性的,而同时又可以从中提炼、概括出“人类知识分子的精神共性与内在的精神联系”。这样,“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在我的研究课题里,就成了一个“文学典型现象”,人性的、哲学的普遍抽象的生命命题(如本书所讨论的理想与现实,信仰与怀疑,个体与群体,思想与行动……等等)获得了可感的生命载体,抽象的精神现象的研究与具体的实证的研究获得了有机的统一。——这正是我在《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一书中所追求的。

以后,在《1948:天地玄黄》一书的写作中,这样的“从一个人看一个世界”的思路又进一步发展为“从一个年代看一个时代”。我原先给自己选择的课题是《四十年代文学史》这样一个断代史的题目,而且是一个多卷本的计划:打算分成“文学思潮、文化背景”、“作家的生活与精神研究”、“文学本体发展研究”、“主要作家、作品点评”、“年表”等五卷来写。这样一个文学史的写作构想尽管规模很大,面面俱到,却因此而失去特色:仍然摆脱不了“文学背景+作家、作品”的框架。我为此而苦恼不已,迟迟不能动笔。当谢冕先生向我提出选择有代表性的十个年头,写多卷本《百年文学史》的计划时,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对王瑶先生“典型现象”研究的一个发展,正是我所要追求的。不是面面俱到,平铺直叙,而是突入“一个审视点”而“揽全局”关注“一个年代”,就更集中,更具有历史的具体性与可操作性,可把容易为“大文学史”所忽略(或省略)的人与事,历史细节纳入视野,如一本书(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出版经过,一份杂志(如《大众文艺丛刊》)创刊的里里外外,一位作家(如朱自清)逝世的前前后后,以至这个年代普通人、一般知识分子读什么书,喜欢听什么音乐,看什么电影,街头巷尾流传什么笑话……这样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细节,都具体入微而生动形象地进入了我们的文学史叙述。这正是意味着历史观念的悄悄变化:人们更加关注的是一定历史时代的人(包括知识分子,作家)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存在。从另一方面说,对特定历史年代的选择本身,就已经经过了某一程度的概括,例如,选择“1948年”作为历史叙述的切入口,就是因为这一年正是20世纪历史(也包括文学史)上的两个时代,一个将亡未亡,一个将生未生,进行最后的生死博斗的一年,抓住这一年,不仅可以展示中国文学从40年代以来,特别是1945年以来发展的趋向,而且决定“以后(1949年以及1949年以后)”中国文学发展方向的一些基本因素已经孕育于这一年文学的发展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1948年文学”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一种典型的文学现象,人们确实可以从“这一个”年代看到“整个”时代的文学。

二、在进行《心灵的探寻》一书写作的研究方法的设计时,我在王瑶先生的典型现象理论的指导启示下,提出了“单位观念”。“单位意象”的概念与操作设想:“每一个有独创性的思想家与文学家,总是有自己惯用的、几乎已成为不自觉的心理习惯的。反复出现的观念(包括范畴)、意象;正是在这些观念、意象里,凝聚着作家对于生活独特的观察、感受与认识,表现着作家独特的精神世界与艺术世界,它打上了如此鲜明的作家个性的印记,以至于可以在其上直接冠以‘×××的意象’、‘×××的观念’。从而构成了我们所要紧紧抓住的最能体现作者个性本质的‘典型现象’。而作家(以及思想家)作为一个语言艺术家,他的独特观念、意象总是通过独特的语言(词语)表现出来的。由此而产生了如下研究路线:从作家在作品中惯用的、反复出现的词语入手,找出作家独特的单位意象、单位观念(包括范畴),然后,对单位意象、单位观念进行深入的多层次的开掘,揭示其内在的哲学、心理学、伦理学、历史学、美学等丰富内涵,并挖掘出其中所积淀的传统文化、外来文化的多种因子,以达到对作家与古今中外广大世界息息相通的独特的精神世界与艺术世界的具体把握”。(注:钱理群:《心灵的探灵》“引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19-20页。)。——以后这成为我的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方法。

所谓作家的单位意象(单位观念)因其功能、意义的不同,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作家对一定历史时代人的生存状态、生存体验、生存困境的一种发展(感受,概括),是艺术家形成与表达自己的“思想”的特殊方式。我在一篇文章里谈到鲁迅的思想与表达方式时曾这样说:具体的,生动的,形象的现象形态,不仅对鲁迅的思想的形成,而且在鲁迅思想的表达上,都具有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意义。鲁迅与其说是运用逻辑的力量推论出社会、历史、人类、人性的理性认识,不如说是运用了自己深切观察而体验感悟到这一切。构成鲁迅思想的基本单位(元素)的,不是抽象的逻辑范畴,而是一些客观形象与主观意趣统一的、典型化的单位意象,例如“死火”,“过客”,“影”,“墙”,“夜”,“求乞者”,“杀人团”,“无物之阵”,“吃人的筵席”,“戏剧的看客”,“染缸”等等。正是这些文学化的意象、语言,赋予鲁迅哲学所关注的人类精神现象、心灵世界以整体性、模糊性与多义性,还原了本来面目的复杂性与丰富性。这样,鲁迅所要探讨的精神本体的特质与外在文学符号之间,就达到了一种和谐与统一。(注:钱理群:《中国现代思想的历史形态——鲁迅思想论》,《精神的炼狱——中国现代文学从五四到抗战的历程》,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33-34页。)。而我们今天的研究,则既要揭示这些意象背后的哲学意蕴,又不能将活生生的思想加以切割。——其实,这样的单位意象(观念)不仅存在于鲁迅作品中,可以说一切关注人类生存的作家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单位意象与观念。就我研究的范围,周作人有“风雨”、“水”(“小河”),曹禺有“挣扎”、“残酷”、“被捉弄”等等。后来读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发现他也有“存在编码”、“关键词组”的说法(注:米兰·昆德拉:《贬值了的塞万提斯的遗产》,收艾晓明编译:《小说的艺术》,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24页。),其实是同一个意思,或许“存在编码”要更为确切。还有一类单位意象(观念)是表示作家主体的生存状态与心态的。比如,我在研究鲁迅散文时,从鲁迅的自述与友人的回忆中,发现了“夜”这一鲁迅的单位意象与其散文创作的内在联系:“夜”不仅提示了鲁迅写作的环境、氛围而且暗示鲁迅这一创作主体的“孤独者”的存在与“悲凉”心态。而这孤独的个体的存在体验,一方面折射着鲁迅所生活的时代,与制约、影响着鲁迅创作的历史文化背景有着密切关系;另一方面又决定着创造主体与读者之* 的紧张、排拒关系,以及以“独语”为特征的独特话语方式的采用,这样,“夜”这一单位意象(典型现象之一类)就不但具有鲜明的形象性,具体性,甚至构图性(请想想“夜幕”、“灯”、“鲁迅”、“文稿”四者的镜头组合吧),而且具有超越的象征意义与广阔的概括力,它几乎可以引起人们关于鲁迅散文(也许还不只是散文)的文化背景与创作主体的关系以及创作主体精神结构与文本结构的关系……的种种联想、体验与思考,与鲁迅其人其文浑然为一体。“爱智者”与“常识”则是周作人的单位观念,前者是周作人自我身份的确认,后者看似只涉及周作人散文的内容与观念,但与“爱智者”构成一个整体,就暗示着周作人作为“爱智”的“凡人”的自我存在方式,以及他的“凡人的信仰”、“凡人的悲哀”的特殊心理结构与心境,并由此决定了创作主体与论述对象和读者的双重平等与双重宽容,和周作人行文与读者接受上的自然,平和,亲切与从容。初步的研究实践,似乎已经显示出这样的前景:通过对作家作品的单位意象、单位观念(关键词组)的丰富内涵(多义的象征性)的深入开掘,将有可能把文化背景、作家主体心理结构、作品文本结构的分析,作者、作品、读者三维空间的探索,这几个方面有机地统一起来。

三、典型现象、单位意象、观念,不仅是从大量的文化现象中提炼出来,是研究的结果,同时又是描述的重点,即在整个文学史的叙述中,都必须紧紧抓住(突出)这些典型现象。我曾经这样设想:如果小说创作有“小说叙述学”,文学史的写作,也有“文学史叙述学”,也有叙述视角、叙述语调的选择这类问题,而这正是被我们长期忽略的。在文学史的叙述学里,应该将具有典型意义的历史细节置于特别重要的地位。就我个人而言,我所追求(心向往之)的“文体”是一种“报告文学体”的“文学史”——这自然不是追求报告文学的虚构性,恰恰相反,文学史中的每一个历史细节都必须是有充分的史料根据的,绝不允许杜撰;所要追求的是报告文学那样丰富而具体、生动的典型现象(人物与事件)与典型细节的描述,以及由此造成的现场感。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文学史叙述即是一连串的典型现象、历史细节的联缀,但又不是材料的简单堆砌,而是通过新的叙述,赋予旧材料以活力(因此每一个材料的引述都具有一种发现的意义),并在材料(典型现象)之间建立起一种新型关系,这就构成了对历史的复述(与再述),既不是“六经注我”,也不是“历史本来面目”的复原。这里,或许可以举一个例子:在《1948:天地玄黄》一书写作中,我用力最多的就是全书的开头,写了几稿都不满意,原因即是没有找到恰当的典型细节,于是又回到当年的报刊上去爬梳,终于有了重要的发现:诗人冯至在一篇散文中提到,1948年1月1日凌晨,他突然从梦中醒来,在万籁俱寂中,听到邻近有人在咳嗽,咳嗽的声音时而激烈,时而缓和,直到天色朦胧发亮了,才渐渐平息下去。冯至因此而感到了“一个生存者是怎样孤寂地在贫寒的冬夜里挣扎”。而今天我作为一个研究者透过历史的尘埃,却发现了这一细节(包括冯至当时的感受)背后的典型意义:它反映了那个特定历史时代的真实:“‘生存’成为压倒一切的需要,于是有了生存者的挣扎与选择,有了生存者的文学”。这样,这一历史细节(“深夜咳嗽”)就成了我所要叙述的1948年那个时代及文学的历史象征,而且也规定了我这本文学史著作的充满历史沧桑感、悲凉感的舒缓而沉重的叙述方式与叙述语调,我当时甚至感到,抓住这一典型细节,全书的写作就有了“魂”了。

我们或许可以作一点总结:所谓“典型现象”、“单位意象(观念)”、“历史细节”,都必须具有“具体性”与“普遍象征性”的双重品格。文学史既然主要通过这些“典型现象”、“单位意象(观念)”、“历史细节”去展现时代生命与文学的历史,一个文学史家就必须对于具体、生动的“细节”,历史的“现象”形态保持浓厚的兴趣与职业敏感,同时,又必须具有发现、捕捉细节与现象背后的“普遍象征意义”的思想穿透力。这里所提出的实际上是一个有别于文学家、文艺理论家的文学史家的思维特点的问题,这也是过去我们很少注意的,而这又是关系到文学史自身的独立存在,即“使文学史成为文学史”的问题,现在也只能把问题提出,更深刻的认识还有待今后深入讨论。这里还要强调一点,文学史所要把握的是一个历史时代生命、文学生命之流的整体涌动,而不仅仅是对每一个历史生命细流的精细考察,或者说,对具体细节的发现、描述是文学史研究、写作的起点,最终所要达到的是整体的把握。因此,对于一个成熟的文学史家,不仅要具有捕捉细节的敏感、而且还要有一种整体感、时代生命(文学)的总体氛围、对象的混沌感觉的直观把握。缺少这一点,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文学史家的思维就会淹没在具体的历史细节之中,笔下的文学史图景就不免流于琐碎,失去了历史生命本身所具有的活力与气魄。这就说到了“典型现象”、“单位意象(观念)”、“典型细节”本身所存在的“盲点”,或可能出现的“陷井”。任何理论、方法在有自己的独立价值的同时,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局限。如前所说,我们强调现象、意象、细节的“典型性”,是希望寻找、发掘文学发展的共同特征与线索,以便使文学史的图景有序化。应该说,这样的“共同特征”、“发展线索”是存在的,因此我们的典型化提炼就有了根据:但这样的存在又是有限的,这也就决定了我们的典型化的努力的有限性。这就是说文学的发展更有着自己的为共同特征包容不了的个别性、特殊性,在发展线索之外的超前,滞后,中断与偶然,如果不能清醒地认识这一点,把文学发展中的共同性、普遍性绝对化,就会导致对历史(文学史)的简化与抽象化,甚至落入“历史决定论”与“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观的陷阱。这正是提醒我们,在充分地重视典型现象、典型细节,以勾勒出文学发展的某种轨迹的同时,还要注意那些显示文学发展的个别性、特殊性、偶然性的文学现象与细节,不要忽略了主导性的轨迹图象不能包容文学现象,其中孕育着文学发展

的另一种可能性,常常在经过了历史的中断以后,在另一种历史条件下,成为发展的主导方向,而这恰恰是显示了文学发展的超前性与非连续性特征的。——我们所要描述的文学史图景,应该既是有序的,又是无序的。

以上,比较多的谈到了我自己在王瑶先生“典型现象”的方法论指导下的研究试验,不仅在追求过程中时有力不从心之感,也就是追求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而且我的总结也仍停留在感性经验的范围,缺乏理论的严密与深度,但仍提供给大家,自然是希望得到师友们的指教,同时,也包含了这样一层意思:对已有的研究从方法论的角度进行科学的总结,或许是我们寻求现代文学研究方法上的新的突破的一个途径。

1998年4月整理于燕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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