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诗”学发展的两个截点及其演变走势——以《韩诗外传》与《焦氏易林》引诗的比较为中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西汉论文,外传论文,走势论文,两个论文,中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西汉“诗”学流传至今的著作不多,《韩诗外传》和《焦氏易林》(以下简称《易林》)是迄今为止保存比较完好的两部,《韩诗外传》属于韩诗派,《易林》属于齐诗派,亦杂取诸家之说。《韩诗外传》成书在西汉初年,《易林》成书于西汉末年,二者时间相距上百年。通过涉诗语料的比较,有助于了解《易林》引诗的特征,以及西汉“诗学”发展的基本走势,对于西汉“诗学”发展脉络的认识能从模糊走向清晰,本文试对此略作梳理。
一、涉诗篇目重心从“雅”“颂”到“风”“小雅”的转变
汉初《韩诗外传》解诗,从所涉的篇目上看,据笔者统计,风诗为21首,雅诗为41首,其中小雅22首,大雅19首,颂诗为8首。《易林》引诗的情形与之有较大差异,引诗涉及篇目广泛,风诗为68首,远远超过《韩诗外传》的引诗篇目数量。《易林》在雅诗的征引上,与《韩诗外传》的数量相差无几,为48首,小雅35首,大雅13首。援引小雅的数量明显高于《韩诗外传》。颂诗的比重却较之《韩诗外传》还要少,仅5首。总体上呈现出:《韩诗外传》重雅、颂,而《易林》重风、小雅的特征。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呢?其中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除了各自产生的诗学背景外,二者的编撰义例无疑是重要的影响因素。
《韩诗外传》编撰以阐发诗旨为中心,《史记·儒林传》记载:“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一首诗歌,《韩诗外传》反复从不同角度予以解说,升华,其中,雅、颂诗,涉及国家事理,往往从正面肯定歌颂,因此受到《韩诗外传》的青睐。重雅、颂也是汉初经师解诗的共同取向,这从《毛诗序》关于雅、颂的定义中可以看出,“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毛传的界定以诗的政治功能为立足点,充分肯定雅、颂的社会作用。《诗经》雅、颂类诗的政治功用也确实如此,远比风诗鲜明,《毛诗序》对风诗的定义是:“《风》,风也,教也。”从教化人手,虽仍不失政治功能,但肯定程度已经大打折扣。《毛诗序》对雅、颂的推崇和《韩诗外传》解诗重雅、颂的文本实践可以相互贯通,体现的都是汉初经师推重雅、颂的传统。这种传统在东汉末年依旧存在,如,郑玄注:“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为后世法;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
《易林》衍易而作,爻辞编撰讲求象征,和风类诗歌的比、兴手法接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物也。”比、兴是借助他物来表现所咏之物,具体可感,委婉含蓄而又有迹可寻。和《易》学的象征手法相仿,尤其是兴,闻一多先生认为,由于《诗》有兴,《易》有象,“所以《易》有《诗》的效果,《诗》亦兼《易》的功能,而二者在形式上往往不能分别。”《诗经》中风和小雅擅长用比、兴手法,大雅和颂则相对逊色,如,朱自清先生的《诗言志辨》依据“毛诗”作了这样的统计:“《毛诗》注明‘兴也’的共116篇,占全诗(305篇)的38%,《国风》160篇中有兴诗72,《小雅》74篇中就有38,比较最多;《大雅》31篇中只有4篇;《颂》40篇中只有两篇,比较最少。”①
朱先生的统计数据是可信的,相似的统计还见于南宋吴咏的《困学纪闻》。《诗经》的比、兴事物和所表达的内容关联,取相似之处,通过想象的纽带把二者联系在一起,隐蔽而含蓄。《易林》是衍《易》作品,《系辞》称《周易》“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韩康伯注:“托象以明义,因小以喻大。”《易林》爻辞也是“先言他物”,是“以彼物比此物”。“比、兴、象征的共同特点是不尽言、不直言、不明言。”②故林辞取象着眼于象征含义时,更多地倾向于对风诗及小雅诗的选择。
《韩诗外传》征引雅、颂诗篇,编撰重在阐释盛德,与《易林》重象征义的区别是明显的,这从两书对相同诗句反复的解说运用情形中也可以看出。《魏风·伐檀》的诗句“不素餐兮”,《韩诗外传》有两章谈及,分别出现在“商容辞三公”和“李离自拘请罪”的故实中,商容对于“素餐”采取的方法是固辞,面对武王的三公之请,商容说道:“吾尝冯於马徒,欲以化纣而不能,愚也。不争而隐,无勇也。愚且无勇,不足以备乎三公。”③这是采用贬低自己的方式推却武王的任命,坦言能力不够而无法担当三公的重任,符合不素餐的宗旨。另一处引用“不素餐兮”,相关文字是这样的:
晋文侯使李离为大理,过听杀人,自拘于廷,请死于君。……曰:“政乱国危,君之忧也;军败卒乱,将之忧也。夫无能以事君,闇行以临官,是无功不食禄也。臣不能以虚自诬。”遂伏剑而死。君子闻之曰:“忠矣乎!”诗曰:“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李先生之谓也。④
这段叙述的是李离错误判刑,是偏听偏信所致,因而深感自责,选择自缚到晋文公面前请罪,文公爱惜其才,不愿治罪。李离最终以国家为重,自刎而亡,表示出维护法律公平的决心和尊严。《韩诗外传》引“不素餐兮”,从“一辞一请”两方面展开,围绕诗句的含义选择相应的故事,所述故事为引诗服务,以诗的含义为中心串联,再现和凸显了两位可歌可泣的丰碑式人物,《魏风·伐檀》“不素餐兮”诗句,《易林》化用为“悬貆素餐,居非其官”,复现多次,相关爻辞如下:
悬貆素餐,居非其官。失舆剥庐,休坐徙居。(《乾》之《震》、《中孚》之《睽》)
悬貆素餐,居非其任。失望远民,实劳我心。(《谦》之《坎》)
三首爻辞字句略有差异,首两句象征的都是处位不当之义。之所以能出现多次,是因为《易林》爻辞的编撰一定程度上受到卦形的制约,爻辞依傍卦形的象征含义而设。《乾》卦上乾下乾,《震》卦上震下震中互坎,《乾》之《震》是以震易乾,《说卦》称:“乾为君,为父,震为长子,坎为隐伏,为陷”⑤,乾变而为震,乾体隐没不见,属于父变子,地位下降的不当之象。《谦》卦上坤下艮,《坎》卦上坎下坎,《说卦》称:“坤为母,坎为子,为隐伏,为陷”⑥,《谦》变而为《坎》,坤体没而不见,属于母变子,同样是居位不当之象。《中孚》卦上巽下兑,《睽》卦上离下兑中互坎,《说卦》:“巽为长女,兑为少女,坎为隐伏,为陷”⑦,《中孚》之《睽》,巽体隐没,变而为离,属于长女变中女,亦是居位不当之象。三则卦形变动经卦的基本象征义都是由高变低,由长变幼之象,这违背由低到高,由幼小到成熟的发展规律,属于同类卦形,暗含阴阳变化不当之义。诗句“悬貆素餐”原指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却拥有大量的粮食和猎物的人。“居非其官”和“居非其任”承接首句,指处位不当之义,后两句是对前两句的引申。由“悬貆素餐”衍生出的处位不当之义和《易林》卦形的象征含义吻合。卦形具有同一象征含义,故撰者用相同诗句相系。这种以卦象的象征含义为中心构建的爻辞,於所引诗句本身的含义没有改变和拔高。
二、解读风格从庄重典奥向平实通俗的倾斜
汉初《韩诗外传》以文解诗,叙事议论占据大部分内容,遵循叙事议论在先,引诗在后的结构模式,对诗句做出规范的阐释,向儒生传授,庄重而典奥。如,卷二第三十二章引用《曹风·鸤鸠》“淑人君子”诗句,与齐家、治国相连,写道:“君子谋之,则为国用。故动则安百姓,议则延民命。”⑧从治国理政的高度肯定淑人君子形象,渗透着儒家观念。卷二第三十一章解这几句诗时的典奥特色表现得更为明显,写道:
夫治气养心之术,血气刚强则务之以调和,智虑潜深则一之以易谅,勇毅强果则辅之以道术,齐给便捷则安之以静退,卑摄贪利则抗之以高志,容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怠慢摽弃,则慰之以祸灾。愿婉端慤则合之以礼乐。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忧得师,莫慎一好。好一则抟,抟则精,精则神,神则化。是以君子务结心乎一也。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⑨
在这里,引用《诗经·曹风·鸤鸠》中的诗句,伴随的是一段篇幅较长的论述,从正反两个方面对治气养心之术进行阐释。心气驽散怠慢、旁骛对应祸灾,而心气专一和乐,则能达到神化的境地。诗句“淑人君子”原本赞扬持守威仪的君子之风,经师对它的解释平添出几分教化色彩,针对心、气问题,拿捏出用柔和来调剂刚强,用简易来平和深沉,用道术来制衡勇毅,用静退来安止便捷等论断,对原有诗句内涵予以了填充和拔高,引诗所起的是总结作用。
《易林》引诗是另外一种风貌,林辞对《曹风·鸤鸠》也有征用,《随》之《小过》写道:“慈鸟鳲鸠,执一无尤。寝门内治,君子悦喜。”称呼鸤鸠为慈鸟,“寝门内治”属于直接引申,把作品的主角认定为女性,家庭主妇。末句“君子悦喜”是正面评价,透漏出吉祥之意。君子是这种美德的受益者,也以他者的身份品评了这种美德。《夬》之《家人》:“鸤鸠七子,均而不殆。长大成就,弃而合好。”作为母亲,食物分配均匀,培养子女相互团结的美好品德,末句“弃而和好”充满肯定意味。林辞两次引诗只重在解析物象“鸤鸠鸟”,对于“君子”仅是略微提及,没有引申发挥。说教气息不浓,落脚点在于赞美鸤鸠鸟,赞美女性之美。
《小雅·四牡》是一首官吏思归的诗,“王事靡盬”在整首诗中反复出现。《韩诗外传》卷二第二十六章解这句诗时,讲述的是子路与巫马期薪于韫丘的故事。引诗之前,是一番富贵与道义孰轻孰重的辩论,强调“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仁人不忘在沟壑”的儒家价值观念。卷七解这句诗时更为详细,编织了齐宣王和田过之间一段充满火药味的对话:
齐宣王谓田过曰:“吾闻儒者丧亲三年,丧君三年,君与父孰重?”田过对曰:“殆不如父重。”宣王忿然,曰:“曷为士去亲而事君?”田过对曰:“非君之土地无以处吾亲,非君之禄无以养吾亲,非君之爵无以尊显吾亲。受之于君,致之于亲。凡事君,以为亲也。”宣王悒然无以应之。《诗》曰:“王事靡盬,不遑将父。”⑩
“王事靡盬,不遑将父”原指王家差事做不完,回家赡养年迈父亲的愿望不能实现。《韩诗外传》将引诗设置在故事的末尾,作为“君与父孰轻孰重”的辩论缀语出现。齐宣王面对田过的步步推理,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引诗的内容与“君与父孰轻孰重”的辩论捆绑在一起,辩论的目的在于劝诫,引诗“王事靡盬”重申了这种劝诫之意。
《易林》引这首诗相对简单,《讼》之《履》写道:“树植藿豆,不得芸锄。王事靡盬,秋无人收。”描写种下的庄稼没人打理,成熟了也没人收割,是在“王事靡盬”这一基础上的引申。四句韵语一气呵成,明白如话,并不庄重典奥。《易林》引诗同时有明显的褒贬倾向,为卜筮服务,点到为止,少了份《韩诗外传》的教化之意与曲为之说。
如果说上述引诗两者的区别还不明显的话,那么,另外一类爱恋题材的征引解读则显得更为突出,典奥与平实之风的区分一目了然。《周南·汉广》全诗分为三章,首章:“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咏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描写一位姑娘在汉水旁游耍,青年男子苦苦追求却没能如愿,就像又宽又广的汉水一样,阻隔了一重又一重,字里行间,脉脉含情,洋溢着深深的相思。《韩诗外传》引这首诗时,主人翁不再是未知的懵懂青年,而是孔门师徒,汉女也不再是遥不可及,而是可以交谈的对象。
孔子和子贡南游时遇到一个浣纱女,孔子派遣子贡前去搭话,子贡以乞水为由和浣纱女攀谈。针对子贡的“刁难”,浣纱女回答很巧妙,充满机趣,最后一句“礼固不亲授”,是浣纱女对子贡的回避,也是儒家经师解诗的思维惯式。《列女传》对这个故实有更为详细的记载,在对话结束之后,孔子的评价也是:“丘已知之矣,斯妇人达于人情而知礼”。《韩诗外传》在这个故实之后引诗,将游女比拟为浣纱女,经过儒家包装,变成了通晓人情、以礼自持的美好形象。
《易林》在《颐》之《既济》中引这首诗时写道:“汉有游女,人不可得。”爻辞只有两句,没有引申,直白地表达汉水之旁的美丽女孩是求而不得的对象,游女的身份怎样,充满悬念。《萃》之《渐》有类似的记载,可以提供答案。“乔木无息,汉女难得。橘柚请佩,反手难悔。”在这里,和汉女一道出现的“橘柚请佩”故实见于《列仙传》,相关文字是这样的:“江汜二女,郑交甫悦之下,请其橘柚之佩,遂解佩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去数十步,佩亡二女不见。”江汜二女能刹那间消失踪迹表明不是普通人,而是拥有超凡能力的女神,汉女与之并提,当属于同类型人物。林辞简短的四句韵语,表达的是求而不得之象,引诗说诗脱离了儒家礼教的视野,带有仙话色彩。可见,一首感情炽热的爱情诗,《韩诗外传》阐释时蒙上了教化的观念,汉女成了浣纱女子,是儒家眼中妇女知礼的代言者,庄重而典奥。《易林》与之相反,着眼于男子求而无果的结局,是阴阳相失的象征,和卦旨相系,遵循“吉利与不吉利”的占筮思维,选择的材料不囿於说教,风格平实而活泼。
《静女》是另外一首耳熟能详的爱情诗,《韩诗外传》引用时出现在文章靠后的位置,和别的诗句穿插在一起。“不见道端,乃陈情欲,以歌道义。诗曰:‘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踌躇。’‘瞻彼日月,遥遥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急之辞也。甚焉故称日月也。”(11)在这里,《韩诗外传》将《静女》视之为表达情欲的作品,肯定诗歌言说情感的色彩。具体解释时从人的生理本能出发,“精气闇溢而后伤,时不过也。”论及女子到了一定年龄之后会对情欲渴望,但是,在《韩诗外传》看来,这有违儒家礼法,因为“触情纵欲,反实乱化”。《韩诗外传》将《静女》表现的男女情欲和乱教化联系在一起,属于压制情欲的说教论调。
《易林》的《师》之《同人》称:“季姬踌躇,接矜待时。终日至暮,百两不来。”季姬和静女在指称上稍有差别,季姬指的是谁,类似的林辞提供了可供参考的答案,《同人》之《随》写道:“季姬踌躇,望我城隅。终日至暮,不见齐侯,居止无忧。”从末两句可以看出,季姬和齐侯有关联,陈乔枞辨析道:“《左传》齐桓公有长卫姬,少卫姬,《易林》所云季姬,即指少卫姬。”陈氏的论断是可信的,齐桓公和少卫姬的爱情和谐而美满,事见《列女传》,明乎此,则相关林辞的吉凶也易于知晓。林辞引诗在这里并无深意,仅表达爱情吉利而已,风格平实如话,内涵扩充也相对要小,肯定或否定的态度明晰,易于辨识。
三、诗学旨趣从成一家之言到博采众家之论
如果说《韩诗外传》是成一家之言,那么,《易林》引诗则呈现出博采众家之论的特征。《易林》引诗和“齐诗”的关系最为人所重视,陈乔枞在《三家诗遗说考·齐诗考叙》中曰:“《易》有孟、京‘卦气’之侯……孟喜从田王孙问《易》,得《易》家候阴阳灾变说,喜即东海孟卿子,焦延寿所从问《易》者,是亦齐学也。故焦氏《易林》皆主《齐诗》说。”(12)陈氏的推断是可信的,焦赣生活于齐文化浸润的地域,耳闻目染的都是齐学,如,对于灾异事象的描写和董仲舒一脉相承,董仲舒是典型的齐诗派,据此可推测,《易林》和“齐诗”的渊源是存在的。
《易林》引诗和“韩诗”的联系也很紧密。《召南·小星》,《韩诗外传》曰:“不逢时而仕,任事而敦其虑,为之使而不入其谋,贫焉故也。诗云:‘夙夜在公,实命不同。’”“毛诗”写道:“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韩诗外传》在这里,没有隐晦对统治者的批评,而“毛诗”指出这是赞美夫人无妒忌之德,二者的见解相左。《易林》的解说又是怎样的呢?《大过》之《夬》写道:“旁多小星,三五在东。早夜晨行,劳苦无功”,描写的是辛勤劳作而无所获之景,和《韩诗外传》一致,是不平之鸣,和“毛诗”却相异。《诗经·召南·行露》述叙的是一位女子的拒婚故事,《韩诗外传》卷一第二章写道:
夫《行露》之人许嫁矣,然而未往也,见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贞理,守死不往,君子以为得妇道之宜,故举而传之,扬而歌之,以绝无道之求,防污道之行乎。(13)
这是将女子拒婚的理由进行了细致地交待,礼节不周到,不完备,待嫁女子因此选择不嫁,显得合情合礼。守持贞节之德,合乎儒家的传统妇道观,《韩诗外传》据此而引申发挥。“毛诗”曰:“召伯听讼也。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凌贞女也。”这是赞美召公提倡礼乐教化之功。《易林》爻辞《无妄》之《剥》标示为:“行露之讼,贞女不行。君子无食,使道壅塞。”用贞女称呼诗中的主人公,表达出对女子行为的肯定,是对妇德的重视和彰显,这与《韩诗外传》合,同样与“毛诗”异。
《易林》引诗说诗和《毛诗序》也有许多相合的地方。《关雎》是《诗经》首篇,《毛诗序》“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毛传论诗和“后妃之德”相连,提及《关雎》有正夫妇的社会功用。对此,《易林》的《姤》之《无妄》引诗写道:“关雎淑女,圣妃贤耦。宜家寿母,福禄长久。”将淑女称之为圣妃,和毛诗的“后妃之德”说十分吻合。《易林》引诗和毛诗一致,有时也同时和《韩诗外传》相契合,三者具有同一性。如,关于《召南·甘棠》,“毛诗序”曰:“美召伯也”(14)指出《甘棠》一诗赞美的是召公。《韩诗外传》写道:
昔者周道之盛,邵伯在朝,有司请营邵以居。邵伯曰:“嗟!以吾一身而劳百姓,此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于是出而就蒸庶于阡陌陇亩之间而听断焉。邵伯暴处远野,庐于树下,百姓大说,耕桑者倍力以劝。于是岁大稔,民给家足。其后,在位者骄奢,不恤元元,税赋繁数,百姓困乏,耕桑失时。于是诗人见邵伯之所休息树下,美而歌之。《诗》曰:“蔽絈甘棠,勿戋勿伐,召伯所茇。”此之谓也。(15)
邵公即召公,《韩诗外传》所引的故实将为什么创作《甘棠》诗的缘由交代得非常清楚,歌咏的对象是召公,和“毛诗”的“美召公”说一致。《易林》相关爻辞是这样的:“精洁渊塞,为馋所言。证讯诘言,系于枳温,甘棠听断,怡然蒙恩。”也是指召公的传说,末句“怡然蒙恩”同样是对召公的赞美。三家对于《甘棠》诗的指向明晰,具有同一性。
关于《邶风·柏舟》,《毛诗序》写道:“言仁而不遇也。卫倾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毛诗主张仁而不遇说。《韩诗外传》有四次称引到《柏舟》一诗,其中一处是这样的:
原宪居鲁,環堵之室,茨以蒿莱,蓬户甕牖,揉桑而为枢,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
子贡乘肥马,衣轻裘,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而往见之。……原宪仰而应之:“宪闻之,
无财之谓贫,学而不能行之谓病,宪贫也,非病也。”……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16)
《韩诗外传》引《柏舟》诗,讲述的是子贡拜访原宪的故实,记载还见于《庄子》。隐士原宪,生活贫困,在子贡看来,是“仁而不遇”的病态。而原宪并不这样认为,以贫而非病的理由予以了辩解。在这里,《韩诗外传》引《柏舟》编织的是和“仁而不遇”主题相关的故实。《易林》的《屯》之《乾》称:“泛泛柏舟,流行不休。耿耿寤寐,心怀大忧。仁不逢时,复隐穷居。”表达的主旨也是仁而不遇,和毛诗、《韩诗外传》同。
《易林》引诗有时独树一帜,自辟蹊径,与《韩诗外传》及“毛诗”均相异的情形也不少见。关于《秦风·晨风》,“毛诗”曰:“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在这里,“毛诗”将诗歌和史实联系起来,视之为讽刺诗。《韩诗外传》曰:“‘晨风谓何?’对曰:‘鹬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此自以忘我者也。”韩诗解释《晨风》诗句,没有讽刺康公的意味,对话在文侯和苍唐之间展开,引诗具有现实针对性。《易林》引这首诗的情形体现在《小畜》之《革》中,“晨风文翰,大举就温。昧过我邑,羿无所得。”《豫》之《咸》亦记载:“晨风文翰,随时就温。雌雄相和,不忧殆危。”两处引《晨风》,仅取《诗》“鴥彼晨风”的起兴之意,“羿无所得”和“雌雄相和”是直接引申,和毛诗所言“刺康公”以及《韩诗外传》的“忘我”之意完全不同。
关于《鄘风·干旌》,“毛诗序”写道:“美好善也。卫文公臣子多好善,贤者乐告以善道也。”毛传认定为赞美卫文公当政时的故实,正面肯定《干旌》。《韩诗外传》称引《干旌》诗句的文字是这样的:
楚庄王围宋,有七日之粮,曰:“尽此而不克,将去而归。”于是使司马子反乘闼而窥宋城,宋使华元乘闼而应之。……君子善其平已也,华元以诚告子反,得以解围,全二国之命。《诗》云:“彼姝者子,何以告之。”君子善其以诚相告也。
在这则故实里,所引诗句的含义指“如此真诚的君子,我拿什么来告诉他呢?”体现出司马子反和华元相交的坦诚之风。《易林》引《干旌》诗句的用意见于《师》之《随》,曰:“干旄旌旗,执帜在郊。虽有宝珠,无路致之。”宝珠喻指才华,“无路致之”是怀才不遇的隐语,暗示卦旨不吉利,和毛诗、韩诗对这首诗歌的解说情形相反。毛诗、韩诗是正面肯定,《易林》是反面引述。
总之,《易林》部分爻辞引诗说诗和韩诗、毛诗关联密切,或与“韩诗”合,或与“毛诗”合,或三者都相一致。有时,《易林》说诗也独树一帜,体现出鲜明的特色。比较《韩诗外传》与《易林》引诗的不同,可以看出,西汉诗学除了门户之见越来越深这一主流演变外,诗学本身也有趋同融合的一面,不排斥对立学派的诗学观点,而是取各家之长,为我所用。西汉末年的《易林》如此,东汉末年的大儒郑玄也是如此,这条脉络犹如一股暗流,是汉代诗学发展的一种潜在走势。
①朱自清《诗言志辨》,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47页。
②李炳海《〈诗经〉的比、兴与〈周易〉卦、爻辞的象征》,《东北师大学报》,1989年第4期。
③④⑧⑨⑩(11)(13)(15)(16)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4、54-56、76、75-76、68-70、21、2、30页。
⑤⑥⑦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703-712、705-712、709-712、11-12页。
(12)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页。
(14)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