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的艺术特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风暴论文,特色论文,艺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般认为现代主义文学兴起于欧洲十九世纪末,可是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澳大利亚文坛现实主义流派一统天下的单调局面才有所改变。继切斯特·科伯之后,澳大利亚出现了一大批作家,他们不仅吸收了欧洲的文化传统,而且勇于实践,把现代派的写作手法运用于小说、戏剧等艺术领域,写出了大量具有澳大利亚特色的现代主义小说,极大地丰富了文学创作,帕特里克·怀特的小说《风暴眼》就是此中之一。
本文拟就这篇小说的意识流叙述风格、主要象征作一番具体分析,以便对这一作品有更深入的认识。
一
在这篇小说中,我们看到,八十六岁高龄的亨特太太躺在病榻上,眼睛半瞎,形同鬼魅,已经虚弱得就象一只飞娥。但是,在律师阿诺德的眼中“这只柔弱的飞娥有其刚强的性格,能够阻止自己的毁灭。”〔1〕儿子巴兹尔也不得不承认“绝对不会,一百年也不会, 什么也不会叫伊丽莎白·亨特萌动死念”。亨特太太说“在我想死之前,什么都不能毁掉我。”那么什么是她的精神支柱,使她对这冷酷的世界恋恋不舍呢?不愿死的亨特太太度过极尽权势和荣耀的一生,现在她所关心的已不再是物质生活的富足,而是“隐藏于物欲横流的社会生活之下的人生真谛”。〔2〕她在半梦半醒中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完成了她的精神追求和对人生真谛的探索。从她的内心感觉来说,心理时间中的过去和现在重叠在一起,使她难以捉摸自己究竟处在哪一个时刻当中,所以每当别人问她是否在做梦时,她总是否认:“不在做梦——在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她想起了她的丈夫艾尔弗雷德。“她站立在躯壳外面……凝视着熟睡的丈夫。他当然没有死,只是不知道……她在这间屋里在他身边还过着别的生活……他也不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他所想象的女人”。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的美貌和虚伪蒙蔽了忠厚善良的丈夫。结婚初期,“人生悲剧和被唤醒的肉欲的适应能力使他们亲密无间。……随后,她就开始故意回避他,希望独自深入了解那个或许自己就是其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的神秘世界”。为了享受放荡的生活,她不惜抛夫别子,一人独居在莫里顿大道,充分体验自由给她带来的乐趣。现在卧病在床,她才体会到“我不相信还有什么比我们现在所知道,所享有的具有更大的自由——至少在生活中并不存在……”她所指的“更大的自由”乃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脱尘俗的探索人生真谛的自由。我们看到她已经彻底摒弃了原先她疯狂追求的物质生活的自由,现在她对丈夫“感到多么负疚啊”。这个曾经被她迫不急待地抛弃的丈夫也最终成了“无论遭到了怎样的挫折,我都向你乞求帮助”的“最最亲爱的”人。
对丈夫的回忆及忏悔构成了亨特夫人意识流的第一部分,对两个如“子宫里栽下的倒钩”一般的儿女的回忆组成了她意识流的第二部分。“她仍记得他们还在子宫时的感觉,接着是舒适柔软,几乎是鲜嫩可口的肉团,而后变成长腿的、恶意的、简直不具人性的生物”。她无法亲近他们,因为他们“深沟高垒于自我之中,以强大的精神武器抵御一切紧急事变”。虽然半盲,亨特夫人心理明白,女儿多萝茜从法国归来“是为了看着我死,或者,如果我死不了,就向我要钱。巴兹尔也一样”。不仅如此,作为演员的巴兹尔还要“来惟妙惟肖地表演一幕。当然,一定是一幕滑稽戏”,所以当多萝茜来看她时,她“尿了一身”;儿子离开她时,她却记起“不如忘掉的东西”——抽水马桶,以这种独特的方式,亨特太太表明了对这对虚伪奸诈的儿女的轻蔑。
亨特太太意识流结构的第三部分是关于她和那些逢场作戏的情人们之间的关系。她知道“这既不是爱情,也不是比爱更令人满意的感情”。在她的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没有一个人会把她“作为未来的契友”。没有一个真正地了解她心底深处的孤独和绝望,因为他们觉得“孤独和绝望与他们心目中的漂亮的脸蛋及荣华富贵的生活乃是水火不容的”。她不惜一切代价疯狂地追逐着爱情、金钱、地位和财产,生活也“曾授予她过分的权力和荣耀,可这权力和荣耀有多大,她承受的孤独和寂寞也就有多大。”“她渴望找个人,找个无名小卒说说话,哪怕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甚至笨蛋也行”可是,她的周围没有人能与之对话。她不得不以倾听清洁工库什太太的胡言乱语,护士巴杰莉的陈词滥调来排遣刻骨的孤独。亨特夫人的一生正如她的名字(Hunter)一样是追逐名利的一生,直到她经历那次风暴眼,达到了人与自然的统一,否定了自我,获得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新生。亨特太太热切地企盼着在人生的最后旅程中再一次经历风暴眼。这种企盼成了她生命旅程的精神支柱和追求目标。Hunter也因之具有了新的含义:伊丽莎白·亨特成了真理的永久的追逐者。
亨特夫人的心理活动中包涵了对纷繁复杂的往事的回忆,其间穿插了对人生的感悟。虽然有一定的间断性、跳跃性,但并不难把它们连成一片,从中读者能够清楚地了解到亨特夫人对人生和对自我的认识。而多萝茜和巴兹尔的意识流片段的展现在加深读者对她们母亲的了解的同时,也突现了这对儿女的贪婪与自私。在多萝茜的眼中,“母亲是个邪恶的、不长心肝的老太婆”“她不允许自己了解任何人,惟恐因此打断她自以为从不间断的胜利。母亲专门奴役别人,父亲则是其中最有价值的奴隶”。“对于心爱的人儿,母亲都忍不住要给予残酷的刺戳。在她姿容艳丽的韶华岁月,爱她就象爱慕或者就是‘赞美’一柄藏着利剑的珠光宝气的华丽剑鞘:在某种疯狂的怪癖驱使下,这柄利剑会锵然而出,砍掉你的耳朵,砍掉你的手指,砍掉你的舌头,甚至刺穿那些崇拜者的心脏……那柄利剑,尽管岁月流逝和长期使用,却依然青锋犹存”。巴兹尔认为“在把食盐搓进别人的伤口这方面,谁也比不上母亲内行”。儿女眼中的母亲竟如此傲慢和残忍。既然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只是偶然成了他们的母亲”,就不妨碍他们成为危害她的“潜在的凶手”。多萝茜的一段自由联想显示了她回国的目的,就是:“从一个老太婆手上诱骗一笔数目可观的金钱,她碰巧是我的母亲。有时,我固然真诚地爱她,但同时也恨她(天哪,确实如此!)所以,万一诱骗不成,勒索就比较情有可原了;又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最大的恶棍,那就更难怪我了”。多萝茜只想勒索母亲,而她的兄弟则用心更加险恶。当巴兹尔被告知他的母亲再次轻微中风时,他自问“你接信后的第一个反应难道不是希望第二次中风吗?一次中风解决了很多难题,避免了多少不快啊”。对母亲的病况。他虚情假意地表示怜悯,可是他立刻又要:“先得替自己着想”。他急需一笔钱来挽救自己当演员的命运,所以见到母亲时,“他发现自己一直不自觉地希望看到某种生命永恒的迹象”,他将“用全部心思规劝母亲去死,以求得自己的生存。”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这时互相厌恶的儿女“不再互相敌视”结成了奇异的同盟。从他们身上,我们再一次发现了怀特对人类的悲观主义情绪,正如他在一封信中写道的那样:澳大利亚变成一个极坏的国家,到处都是恶人。”〔3〕
从以上这些人物的心理活动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意识流大师们对怀特的影响。伍尔夫等人认为,一部小说是一个自律的本体,按照其本身的内在规律而成长,作家应该退居幕后,通过展现人物的深层意识还生活以本来面目,怀特正是采取了这样一种超然的态度,通过细致入微地描述人物变化多端无边无际的意识流程,不仅使人物的形象更加丰满,而且进一步揭露了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丑恶和虚伪。同时作者继承了亨利·詹姆斯倡导的选择多个“观察点”和“多视角”的写作技巧。除了以亨特夫人的意识为“中心意识”来叙述故事之外,还选择了从她的儿女、护士等角度,以亨特太太为中心来发展情节。小说中人称的频繁更替使用特别是第二人称“你”的运用,使读者不自觉地参与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并与作品中人物合面为一,从而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人物的思想情绪和感受,作品及其人物因此而超越了时空、种族的界限,具有了普遍的意义,更增强了艺术魅力。
二
《风暴眼》中,怀特大量运用象征。象征体的选择别具匠心,象征寓意丰富了作品的内涵,深刻地表现了主题。
首先,小说以风暴眼做标题,正因为它具有独特的象征寓意。亨特夫人在布龙比岛上经历了一次台风,正巧进入了风暴眼——风暴中平静的中心。她“趟水穿过木棍、稻草、死鱼、塑料娃娃等的残骸,……走进这片静谧的世界。……有关她女性的神秘已经被暴风雨砸碎了,现在她只是个生物,或者更象位于这块阳光宝石中的一点瑕疵:这块发射出耀眼光芒而同时又摇摆不定的宝石本身,以及上面的瑕疵什么的,之所以还存在,不过是上苍的恩赐罢了……;其余的一切全被融化在风暴眼可以见到的这一光彩夺目的时刻里了,如果让她选择,她倒宁愿永远就这样下去。……她宁愿躺下来,听凭自己成为回头看见的那堆废墟的一部分。”这时的亨特太太经过了风暴的洗礼的和人自然融为一体,达到了“她一生都在追求的完善的境界”〔4 〕“品尝到了一种祛除了——即使十分痛苦地——人类弊病的自我的恬静。”风暴眼中的经历使她的灵魂得到了升华,形成了一种对生命更广泛更深刻的认识,也揭示了怀特的一贯主题:人必先经过地狱,才能上升到天堂。这一主题在他的作品如《探险家沃斯》、《人树》等中多次重现。
此外,风暴眼还具有另一层象征意义。亨特太太行将就木这一事实在莫里顿大道掀起了冲天的风暴,虚伪的假面具被掀开,暴露在读者眼前的是散发着恶臭的蛆虫。儿女的自私卑鄙,律师的邪恶贪婪,护士的自恋,厨子的受虐狂心理等等丑恶现象,比真正的台风所造成的毁灭更加令人触目惊心。而这场台风的中心正是亨特太太,她才是风暴眼的化身。早年对荣华富贵的追求已经成为过眼云烟,精神的升华使她完美恬静如风暴眼,当她完成了精神的追求之后,肉体生命随之完结。风暴眼这一强有力的意象贯穿在小说始终,就是因为它本身所具有的壮观、安谧的特点。
便桶,这一污秽的容器,在小说中多次出现。“那便桶上刻着球形和漩涡状的花纹,扶手柄的末端精心雕刻成天鹅头型。便桶本身,假如你情绪不错,应该说多少有种威严感。”儿子巴兹尔,丈夫艾尔弗雷德生病的时候都是用它,对亨特太太来说,便桶已经成了亲情和爱恋的象征。但它的意义还远不止于此,便桶还是她的宝座,她是女王,卧室是王宫,在这里她可以颐指气使,残忍地践踏护士,摆布厨子,嘲笑儿女,指挥律师。坐上便桶,她的精神便“具有足够的力量,以便能站立起来,坚定地朝水里走去,去再经历一次风暴,进入风暴眼。怀特曾经为亨特太太的死亡安排了多个不同的形式,比如吞服大量安眠药等,但最终作者还是让她死在便桶上。因为在这里,她可以更加充分地表现出对自己精神追求的肯定,对物质利益的唾弃,和对周围仆人及儿女的蔑视。
玫瑰因其艳丽和棘刺一向被作家们广泛地运用于文学创作。《风暴眼》也不例外。亨特夫人的屋前“玫瑰如云、轻盈摇曳”,是她奢华放荡生活的见证。“她胸前藏着许多玫瑰花(她的是白色的)。……她撸下一大把白色的花瓣,如此慷慨,好像它们是纸或是肉制成的……她把花瓣统统扔在那些只会献殷勤的男人头上,扔在他们那些头发烫得漂漂亮亮、满脸嫉妒的妻子的脑门上”。玫瑰花是她精神上追求完美的象征。尽管她已经半盲,玫瑰花却仍然要摆放在卧室里,对她来说“玫瑰花闪烁、昏睡、沉思、跳跃;显耀着其困于尘世的肌体,在表达生活真谛的尝试中体面地失败了。”她的世俗的肉体无法和超脱凡尘的精神之间获得统一,最终只有肉体生命结束,精神才能象她所希望的那样得到“永生”,幻化成了“一枝深红色的玫瑰花苞”。
注释:
〔1〕怀特:《风暴眼》,朱炯强等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 第314页。本文中引文均出自此书,以下不一一注出。
〔2〕Geoffrey Dutton,The Literature of Australia,PenguinBooks,1976,p.480.
〔3〕胡文仲:《忆怀特》,见《外国文学》,1992年4月,第16页。
〔4〕William Walsh,"Fiction as Metaphor: The Novels ofPatrick White" in Sewanee Review,Spring 1974,p.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