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交融与唐代文本的变迁与创新_柳宗元论文

文體交融與唐代詩文的變化革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唐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唐代是我國文學藝術極盛時期。以文學而論,詩固然達到了中國詩史的頂峰,而文、賦、小說、詞等成就也很高。王國維論“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宋元戲曲考序》),舉詩爲唐代文學代表,但錢鍾書卻質疑說:“唐詩遂能勝唐文耶?”(《談藝錄》四《詩樂離合文體遞變》)可見唐文的成就也能與唐詩相頡頏。詩之李杜,文之韓柳,在中國詩文兩體中分別居於巔峰地位,兩個顛峰出現的時間相近,起伏之間,自然會有相互影響。一代之詩文達於極盛,且持續時間甚長,究其原因,除文體自身不斷增強和開發其內在功能外,另一重要途徑則是不同文體間彼此滲透交融,產生相互滋補生成、相互促進帶動的效果。本文打算就唐代詩歌與散文由相互影響帶動所引起的變化發展,進行梳理分析,展示一代詩文互動互生的具體情景,並估價這種互動在文學發展上所作出的貢獻。

一、詩格之變與文格之變

從總體上看,唐代詩歌在各種文體中居主流位置,引領一個時代的文學潮流。此時詩歌最富有活力,既多方面吸收各種文體的營養,同時亦以其強大的輻射力,影響於各種文體。“唐人文多似詩”①,唐文確實較其他時代之文具有更多的詩的印記與詩的特質。此中大致有兩種情況:一方面是受時代風尚影響兼作者本身就是詩人,往往出手即是詩的語言,詩的情調,甚至出現詩的意境。它基本上屬於不經意中的自然流露,並非出於作者的自覺。而另一種情況則是詩的發展變革,帶動文的發展變革。我們將着重考察後一種情況,但前後兩者也是彼此關聯的。如寫景之詩唐代高度發展,文亦深受其影響,柳宗元的永州八記等篇,達到寫景文的最高峰,正是由於吸收了山水詩的藝術手法和營養。又如韓愈、柳宗元的贈序、宴序,在其散文中佔有重要地位,而這種文體原是由詩序發展而來的。聞一多說:“唐代早期某些散文,如王勃的《滕王閣序》,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等,原來只是作爲集體寫詩的說明書而存在,是附屬於詩的散文,到中唐便發展成獨立的一體,可說是由詩衍化出來的抒情散文,它形成了所謂八大家式的古文,顯然是受了唐詩的影響而別具一格。”②由此可見在深層中前者對後者的促進作用。

(一)陳子昂的詩文革新理論

考察唐代詩歌發展與散文發展之間的關係,《四庫全書總目》有兩段話值得注意。其卷一百五十《毘陵集》提要云:

考唐自貞觀以後,文士皆沿六朝之體,經開元、天寶,詩格大變,而文格猶襲舊規,元結與(獨孤)及始奮起湔除,蕭穎士、李華左右之,其後韓、柳繼起,唐之古文遂蔚然極盛,斲雕爲樸,數子實居首功。

四庫館臣的這段文字,極其簡要地敍述了唐代散文從湔除六朝駢體到韓柳推向極盛的經過。在介紹文格之變時,特別提到詩格之變,並在時間順序上強調文格之變是在“詩格大變”之後方才逐漸完成。館臣之論有引而未發之處。圍繞體制格調的變化,詩文並提,並注意其先後。二者之間究竟是什麽關係,有無相互影響,實在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又,同卷《陳拾遺集》提要云:

盧藏用所爲《別傳》:“唐初文章不脫陳隋舊習,子昂始奮發自爲,追古作者。”韓愈詩云:“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柳宗元亦謂張說工著述,張九齡善比興,兼備者子昂而已。馬端臨《文獻通考》乃謂子昂惟詩語高妙,其他文則不脫偶儷卑弱之體,韓、柳之論不專稱其詩,皆所未喻。今觀其集,惟諸表序猶沿排儷之習,若論事書疏之類,實疏樸近古,韓、柳之論,未爲非也。③

上引《陳拾遺集》和《毘陵集》的提要,聯繫起來看是耐人尋味的。圍繞對陳子昂的評價,四庫館臣不同意元代馬端臨的看法。馬端臨認爲陳子昂未脫駢儷習氣,對韓愈、柳宗元將其詩文一併加以肯定表示不可理解。四庫館臣則認爲子昂的論事書疏已能疏樸近古,韓愈、柳宗元肯定其詩文兼善,開始端正了唐代文學方向是不錯的。這樣,四庫館臣再次將唐代詩與文革新的起點都上溯到陳子昂。從這一點起至韓愈、柳宗元,構成一個完整的歷史過程。韓、柳既是古文革新的完成者,又是詩文兼善的大家。由韓、柳來肯定陳子昂,實際上代表着含詩與文在內的對唐代文學發展的整體性回顧。非陳子昂不足以開啟其局面,非韓愈、柳宗元不足以全面收其功。從陳子昂逐漸推進到韓愈、柳宗元,詩文的步調,雖時有所分,但又終有所合。在步伐上無論孰先孰後,都是彼此牽連、互相帶動的。

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云: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文獻有可徵者。僕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歎。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作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鬱。不圖正始之音,復睹於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

陳子昂此篇雖然是論文章,但具體內容,卻是關於“風雅”、“興寄”、“漢魏風骨”、“齊、梁間詩”、“建安作者”、“正始之音”,以及東方虬和自己的詩作,因而實際上可以說是詩論。這樣看來,不僅馬端臨批評陳子昂“惟詩語高妙,其他文則不脫偶儷卑弱之體”似乎有理,就連在理論上如果說他偏於詩論,也不會是沒有根據。但唐代人從前期的古文家李華、獨孤及、梁肅到韓愈、柳宗元,一直未把陳子昂局限在詩歌一邊。梁肅總結唐代文章變化革新的過程,提出“唐文三變”說,首先就肯定了陳子昂“以風雅革浮奢”的功績④,難道梁肅沒有見到陳子昂論文具體涉及的是詩,難道古文家能把論詩錯認爲論文?其實,“詩文原無二道”⑤,劉知幾甚至舉《離騷》、《詩經》爲例,認爲“文之將史,其流一焉”⑥,連史學之文與詩,在一些基本原則上都是相通的,何況一般的文與詩。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中,關於詩歌的理論,是發展得最早、最充分的,從《書·堯典》的“詩言志”說、孔子的“興觀群怨”說,到《毛詩序》、鍾嶸《詩品》、劉勰《文心雕龍》中的《辨騷》、《明詩》、《樂府》、《聲律》、《比興》等,從內容到形式,已有了堪稱系統全面的理論,而其他文體,則缺乏完整的理論。甚至連堪稱文苑中大國的賦,也不免要依傍借鑒於詩⑦。人們通常習慣於用詩的理論去認識其他文體。因此,當陳子昂把與詩論關係最密切的“風雅”、“興寄”、“漢魏風骨”等提出來作爲號召,針砭的對象也只舉出“齊梁間詩”的時候,人們對其所指,在理論上卻是擴展到廣義的整個“文”的領域。當然,從詩文關係上看,來自詩的方面對於文的帶動力在這裏也就表現出來了。

(二)詩歌在開拓題材內容上的先導作用

除了詩文理論合一,陳子昂的詩歌理論對文的革新起了巨大推動作用外,詩歌創作的發展和繁榮,對古文的發展更是起了巨大的實際帶動作用。

韓愈、柳宗元爲代表的散文創作受詩歌影響或借鑒詩歌,表現在哪些方面呢?可據唐代散文發展進程予以分析。清人趙翼在《廿二史劄記》卷二十中說:

宋景文謂唐之古文由韓愈倡始,其實不然。按《舊書·韓愈傳》:大曆、貞元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獨孤及文集尚行於世,已變駢體爲散文。其勝處有先秦、西漢之遺風,但未自開生面耳……在愈之前,固已有早開風氣者矣。

如趙翼所說,唐文變駢爲散,確實是在韓、柳以前已有開風氣的古文家。然而問題也正如他所說,畢竟“未自開生面”。使唐代古文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盛況,鮮明地顯示出對駢文的優勢,正式取得古文運動的成功,終究還是有待於韓、柳。韓、柳給古文運動帶來的是全面的創新。這種創新,不是憑空所能成事的,需要在當時的文化背景下廣泛地有所吸納,然後鎔鑄以出。並且,韓、柳改革提升散文,僅僅依靠對前代散文遺產的繼承是遠遠不夠的。從韓、柳的理論和實踐看,他們含英咀華、交通吸納是多方面的,而當時成就空前走在散文前面的詩歌,則給了散文創作以巨大的啟示和帶動。

韓、柳散文,在內容上的突破,是以“不平則鳴”爲綱領的。“不平則鳴”由韓愈提出,柳宗元自述其爲文是“長吟哀歌,舒洩幽鬱”(《上李中丞所著文啟》),亦與“不平則鳴”相近。韓愈《送孟東野序》云: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爲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其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

韓愈在這裏,無論是理論闡述,還是所舉的具體作家,雖都是兼詩文兩體而言,但從開元、天寶到韓愈、孟郊的時代,這種“不平之鳴”,體現得最爲突出的畢竟不是在文體而是在詩體之中。韓愈這一命題,在送孟郊序中提出,與其時詩中鳴聲之強勁有關。詩人們感遇詠懷,鬱於中而洩於外,空前擴展了文學的內容。

韓、柳散文,從內容看,除有關哲學和倫理道德等外,最有積極意義的,是那些針對現實社會,對政治、對人生表達自己認識和情感的作品,抒憂娛悲,抨擊黑暗,爲受打擊、受壓抑的不幸者鳴不平。這些現實性強、跟作者生活遭際和情感體驗關係密切的內容,在其前一階段的文中是很薄弱的,而在詩中,無論是追求理想、抒發豪情所反映出的盛大奮發的時代精神,還是自鳴不幸、揭露黑暗所抒發的憤懣情緒,都是飽滿而有力。那種在生動的藝術形象之中,蘊結作者成熟的思想與真實的生活感受,實即盛唐以來詩人們追求風骨興寄之所繫。實大聲宏,從陳子昂的《感遇詩》,到李白的《古風》、《行路難》、《將進酒》、《夢遊天姥吟留別》,杜甫的《兵車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春望》、《北征》、《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三吏”“三別”,乃至元結的《舂陵行》、《賊退示官吏》等,有無數名篇,他們作爲詩歌的代表,走在這一時期散文和其他各種文體的前面,其輻射和帶動力是不言而喻的。甚至就一些具體篇章,還可以大致看到其間相互啟發帶動的某些跡象,如韓愈《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

右臣伏以今年已來,京畿諸縣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種所收,十不存一……上恩雖弘,下困猶甚。至聞有棄子逐妻以求口食,坼屋伐樹以納稅錢,寒餒道途,斃踣溝壑……

此狀所表現的心情與杜甫“窮年憂黎元”的精神是一致的。韓愈此次上書,爲當政者所惡,被貶南荒。事後,韓愈在《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中加以追述:

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有司恤經費,未免煩徵求。富者既云急,貧者固已流。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曖。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鉤。

狀云:“寒餒道途,斃踣溝壑”;詩云:“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都自然會令人聯想到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杜甫寫官府殘酷聚斂,造成“路有凍死骨”慘象;寫自家幼子餓死,同時推想承擔賦役的平民處境更加悲慘。對照韓愈所寫,後者則是前者在中唐時期的惡性再現。又如韓愈《雜說》(其四)寫千里馬不遇伯樂,辱於奴隸之手,食不飽,力不足,與凡馬駢死於槽櫪之間。這些內容,在盛唐人的詩歌中也已多有表現,如李白的《天馬歌》:

白雲在青天,丘陵遠崔嵬。鹽車上峻阪,倒行逆施畏日晚。伯樂剪拂中道遺,少盡其力老棄之。願逢田子方,惻然爲我悲。雖有玉山禾,不能療苦饑。嚴霜五月凋桂枝,伏櫪含冤摧兩眉。

韓愈最爲推崇李白、杜甫。李、杜的這些名篇,他無疑是熟悉並有所借鑒。同樣,杜甫之同情勞動人民、關心民生疾苦,對柳宗元等中晚唐文人創作反映下層人民的作品,也無疑有極重要的影響。

(三)詩歌在創作上、語言上對散文走向解放的推動

詩歌對於唐代散文的帶動,當然絕不只限於題材內容,其在創作的態度、方法以及語言、修辭、抒情、寫景等方面的成功經驗,對中唐散文發展創新也具有巨大的借鑒意義。韓愈《調張籍》云: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後,舉頸遙相望。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腸。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乞君飛霞珮,與我高頡頑。

韓愈此作,肯定李杜的高度成就,而關於要求擺脫拘攣追隨李杜的勸勉,則應該是兼及詩與文兩個方面。張籍《祭退之》詩云:“嗚呼吏部公……獨得雄直氣,發爲古文章。公文爲時師,我亦有微聲。”韓愈古文的“雄直氣”,與他跟李杜“精神交通”,受其啟發,當有一定關係。

韓愈從事古文革新,在當時受到保守者的嘲笑,連他的好友裴度也曾表示反對。裴度《寄李翱書》云:

且文者,聖人假之以達其心,達則已,理窮則已,非故高之、下之、詳之、略之也……昔人有見小人之違道者,恥與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帶以異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雖非於小人,亦異於君子矣。故文人之異,在氣格之高下,思致之淺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廢聲韻也……昌黎韓愈,僕識之舊矣,中心愛之,不覺驚賞。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聞諸儕類云: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爲戲,可矣乎?可矣乎?

裴度的批評,涉及兩個問題:一是在章法和句法上故意“高之、下之、詳之、略之”,“磔裂章句,隳廢聲韻”;二是“以文爲戲”。以上兩點,在裴度等看來,是要加以規範的。而對韓愈說來,正是要從這兩點上對當時安於故步、缺少生氣的散文創作現狀予以突破。傳統的正宗散文,確如裴度所說,是“達其心,達則已,理窮則已。”這樣的散文,平正通達,但往往缺少藝術力量。韓愈則如裴度所說:“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並且,不止是奔放,按照《調張籍》的描寫,乃是“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與其“地上友”的經營,也就是常規的做法,等於是一在天上飛舞,一在地下學步。

裴度所提出的故意“高之、下之、詳之、略之”,“磔裂章句,隳廢聲韻”,主要是語言修辭上的問題,即韓愈破駢爲散,並且創造他那種獨具風格的散文語言。這在當時,許多人以爲怪;但在後世,卻獲得了文學史上的高度評價。他的語言工夫,如他自己所說,是“沈浸醲郁,含英咀華”,多方面吸取,而取法於多姿多彩、生動活潑的詩歌語言是重要方面。

詩歌,尤其是近體詩,在語法修辭上與散文有很大不同。王力《漢語詩律學》對古近體詩句法和語法曾作詳細分析⑧,而錢鍾書則形象地加以描述云:

韻語既困羈絆而難縱放,苦繩檢而乏迴旋,命筆時每恨意溢於句,字出乎韻,即非同獄囚之銀鐺,亦類旅人收拾行幐,物多篋小,安納孔艱。無已,“上字而抑下,中詞而出外”(《文心雕龍·定勢》),譬諸置履加冠,削足適履⑨。

指出詩歌因受字數、對仗、音律等方面限制,難以自在地放開手腳來遣詞造句。像出門人所帶的旅行包,容量小而物品多,只好在安置上打主意,原在上的放於下,原在中的置於外,使其能夠容納。這樣做當然是有困難費心力的。但類似於此的文體和語言之間關係,通過“高之、下之、詳之、略之”等處理,卻做到了“陳言之務去”,特別是使得語言的靈活性和潛能增大了。韓愈、柳宗元等正是多方面吸收借鑒詩歌,以救散文語言的板滯貧乏。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中李愿的一段話,造語形容極爲精彩。許多地方即取法於詩歌。如“喜有賞,怒有刑”,出自劉向《新序·雜事》:“喜則無賞,怒則無刑”,中間省略了“則”字。比照王力《漢語詩律學·近體詩的語法》屬於“省略法”。“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比照王著近體詩的語法分類,屬於“倒置法”中“目的倒置”;同時,四個“不”字下面,省略了“能”一類字,屬於“可能式的省略”。宋人劉克莊還指出其中:“‘坐茂樹’、‘濯清泉’即《楚辭》‘飲石泉’,‘蔭松柏’也;‘飄輕裾,翳長袖’即《洛神賦》‘揚輕袿,翳修袖’也。”⑩由此可見,韓愈等人正是借鑒詩歌(包括與詩關係密切的辭賦),對散文的語言、修辭等進行了改造與提昇。

關於“以文爲戲”,既與語言上不循常軌有關,更主要地是指創作態度和構思,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云:

自吾居夷,不與中州人通書。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爲《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爲怪。而吾久不克見。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韓子之怪於文也……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聖人之所棄者。《詩》曰:“善戲謔兮,不爲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於世者也……韓子窮古書,好斯文……是其言也,固與異世者語,而貪常嗜瑣者,猶呫呫然動其喙,彼亦甚勞矣乎!

《毛穎傳》是韓愈“以文爲戲”的代表作,當時一般人嗤笑以爲怪,《舊唐書》謂其“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但柳宗元卻旗幟鮮明地給以高度評價,認爲是超越當代,“與異世者語”,並斥責譏議的人爲“貪常嗜瑣者”。韓柳之“以文爲戲”,實際上是把文章作爲純文學意義上的“文”、作爲藝術作品來創作。處在中唐前期文壇上“貪常嗜瑣”積習仍然很深的情況下,韓愈、柳宗元等破常規、脫拘攣的寫法,特別是韓愈那種“倡狂恣睢,肆意有所作”的文章(11),受到譏貶是不足爲怪的。韓愈、柳宗元之所以能夠衝破拘謹守常的習慣勢力,不循故步,並獲得成功,在《調張籍》中實際上已經從一個方面透露了信心的來源和取法之所自。與散文帶實用性相比,詩歌的純文學性質,一直是明確的。歷代文人不僅以詩言志,而且也以詩作爲怡情悅性的工具。“善戲謔兮,不爲虐兮”。“戲”在詩歌創作中一開始就存在。到盛唐時,李白的誇張幻想,浪漫不羈,頗有遊戲六合,“手弄白日,頂摩青穹”的奇情奇趣(12)。杜甫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幽默風趣,胡適《白話文學史》中一再說杜甫“始終保持一點‘詼諧’的風趣”,“往往有‘打油詩’的趣味”,並舉了多篇詩歌爲例(13)。杜甫詩集中“戲題”、“戲作”、“戲贈”一類詩,多達22首。此外,在許多生活描寫乃至寫危難困苦的詩中,往往多有詼諧幽默的成分。詩歌中這種把人的性情充分自由地展開,從奇幻放縱到幽默詼諧,都可任意而行的創作態度,對於散文的解放和變革,當然會有誘導促進作用。韓愈、柳宗元不怕譏嘲,敢於“以文爲戲”,至少是有詩歌在一邊與之相呼應並爲之提供榜樣。從詩的解放到文的解放,在韓、柳的詩文創作中不難發現蹤跡。

二、中唐詩文互動的新形勢與“以文爲詩”

(一)盛唐之後詩歌的持續性發展問題

中唐時期詩文發展處於關鍵時刻。詩由陳子昂推動革新,至李白、杜甫和盛唐詩人,不僅完成了革新,而且充分吸收前代詩賦和各種文體中有益成分,將傳統的五七言詩推到極盛的境界。盛唐的巨大成就是令人振奮的。然而詩到這一步,也就自然出現了一個問題:當詩歌把五、七言詩的潛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至少從漢魏六朝以來所形成的趨勢看,幾乎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之後,再下一步詩將在什麽地方、通過什麽渠道尋求它新的生長點,以保證其持續性發展呢?

就散文而言,當它受詩歌發展與興盛的帶動,一步步革新和推進,到貞元、元和之際,在題材、體裁和各種藝術手法上都得到拓新,表現出空前活力的時候,它在藝術上同時也就具備了影響其他文體,給其他文體輸送營養的能力。正好,此時詩歌在極盛之後,需要尋求新的發展,需要從漢魏六朝以來的傳統軌道中走出,以開創新的局面。因而,詩文兩體在中唐時期,展開了非常活躍的雙向交融與滲透。

(二)“以議論為詩”

“詩到元和體變新”(白居易《餘思未盡加爲六韻重寄微之》)。中唐時期,在韓愈、孟郊、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李賀等人的努力下,詩歌向多方面拓展變化,迎來唐詩發展的第二次高潮。其中文對詩滲透,文與詩的交融,給中唐詩歌開闢新局面以極大的推動。詩歌此時的變化,論者常稱之“以文爲詩”。所謂“以文爲詩”究竟包含哪些內容呢?綜合宋代至當代學者之說,大致是指以議論說理爲詩,以才學爲詩,平直詳盡,缺少含蓄,以及以古文的文體、文法(包括章法、句法)、詞語爲詩,等等,涉及內容、表達方式、寫作規範等一系列問題,並且進一步影響作品的風格。儘管涉及許多方面,但一些詩歌,最能突出地給人以近於文的感覺,主要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大量出現議論和敍述,顯得異於一般的抒情之作。特別是在情感不足的情況下發議論,會近似押韻之文;二是從體裁風格到章法句法用語用字,吸收了文的成分,具有將詩之押韻和文之體段句調組裝到一起的新變意味。中國詩歌自先秦至漢魏六朝所形成的傳統,是以抒情詩爲主。敍事和議論,在詩中一般從屬於抒情,不像在散文中可以佔據主導地位。詩史上具有典範意義的《詩經·國風》、漢魏五古,絕大部分爲抒情短章,涉及人物、事件,一般僅點到爲止,連貫性的敍事很少,議論則更少。樂府詩雖有敍事,但都很簡括。傳播上處於優勢,並在更大程度上支配詩史進程的是文人的抒情詩。

然而詩苑由成分比較單一的抒情詩維持局面的現象,終究是要發生變化的。到了唐代,隨著社會生活的日益豐富復雜和文學的發展,簡括的抒情短章已不能適應要求。初唐盧照鄰、駱賓王的歌行,敍述和描寫成分已大大增加。盛唐開元、天寶時期篇幅較長的五七言古詩內在成分更加趨於豐富多樣。其後,杜甫經歷安史之亂前後的巨大災變,結合所見所感,創作史詩式的大篇;韓愈生活在矛盾更加尖銳復雜、社會生活更加動盪的中唐,本人從考場到官場經受一系列的挫折和打擊,借詩歌舒憂娛悲,同時亦以見世態人情。對於像杜甫、韓愈所從事的創作,傳統式的抒情模式和五七言詩的章法、句法、用語、用字其局限性更爲明顯。因此,有必要借鑒吸收其他文體,特別是散文那種自由的形式、能夠容納和組織豐富內容的章法結構,以及含敍事、描寫、抒情、議論在內的多種藝術手法,就成了借鑒與取法的主要對象。韓愈作爲散文大家,把散文的各種手段一齊嘗試著帶入詩歌,詩文合力,促成詩歌內容、表現手段、風格樣式的巨大開拓,可以說是歷史發展的一種必然。

韓詩議論的廣度深度和力度。韓愈既是一位散文家、詩人,同時又是一位思想家,有些詩固然是用押韻式的散文發表議論,但也有許多平常的、瑣碎的事物,在他人可能不至於有議論,或根本上不會引起注意和進行描寫的事,他卻能由小即大,由個別推向一般,左右前後聯繫,出以議論。如《贈侯喜》寫與侯喜至溫水釣魚,“溫水微茫絕又流”,兩人在乾涸的河床逐“晡時堅坐到黃昏”,才釣了一條一寸長的小魚,這樣掃興的事在別人本來可以不寫不議。但韓愈始而詳敘經過,繼而感慨議論:

是時侯生與韓子,良久歎息相看悲。我今行事盡如此,此事正好爲吾規。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顏衰。人間事勢豈不見,徒自辛苦終何爲?便當提攜妻與子,南入箕潁無還時。叔(侯喜)君今氣方銳,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

從釣魚無所得,聯繫兩個人的身世,發表議論:一是人間有些事徒自辛苦,而無所得;再則是要想有大作爲大收穫,必須要有可供施展身手的好環境、大環境;“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通過這樣的議論,深化了詩境,頗能顯示韓詩特色。

像《贈侯喜》這樣的詩,“通篇多爲結句作勢”(14),是有意推向議論。而韓愈更多時候,是在抒情敍述中,隨時引出議論,隨時收轉,並不需要作勢和用力。如《與張十八同效阮步兵一日復一夕》在敍述自己病情時,順便帶出:“富貴自縶拘,貧賤亦煎焦”的議論;《遊城南十六首·題韋氏莊》,寫韋氏莊今夕變化時說:“寧須惆悵立,翻覆本無窮。”《題木居士二首》其一,寫了神廟中木偶“根如頭面幹如身”的朽爛之狀,由此推出“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的醒快諷世之論;《和歸工部送僧約》,因文約雖爲和尚,亦忙於名利,遂進一步推而廣之:“汝既出家還擾擾,何人更得死前休”,像這樣隨機發論,在韓愈詩集中比比皆是,受到歷代讀者的特別注意。

以議論帶動抒情敍事和描寫。韓愈詩歌讓人感覺議論成分重,還在於前代詩人往往將理念抒情化,而韓愈卻反倒經常以類似議論的方式來抒情敍事。這樣,意在說理的詩固然是議論,抒情敍事也不離議論,遂感覺其詩中議論幾乎所在皆是。如《入關詠馬》:

歲老豈能充上駟,力微當自慎前程。不知何故翻驤首,牽過關門妄一鳴?

韓愈於元和四年貶官洛陽,元和六年方召回長安任職方員外郎,途經潼關,頗有感慨。聯想起李林甫曾訓斥朝廷官員:“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不暇,亦何所論?君等獨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芻豆,一鳴則黜之矣,後雖欲不鳴,得乎?”韓愈以言事得罪,真有如立仗馬,一鳴即遭斥,但他覺得自己即使謹慎緘默亦生性難改。這種心情,本可以通過敍事抒情來表現,而此詩卻以幽默的口吻,借對馬的議論和嘲諷予以表達。韓愈的《把酒》:“擾擾馳名者,誰能一日閑?我來無伴侶,把酒對南山。”很容易令人聯想起李白的《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但李白是描寫和抒情,而韓愈詩前兩句出以議論。

韓愈不僅借議論抒情,而且還用議論來帶動描寫。《李花二首》其二云:“誰將平地萬堆雪,剪刻作此連天花?日光赤色照未好,明月暫入都交加。”李花的特點是顏色白,所以說是將萬堆雪剪刻成了連天花;日光色赤,照在李花上未能很好地顯其白,而明月照耀,卻能收到最佳效果,充分顯出其白。這如果要是單純描寫,可能表達不清,難以收到精警的效果,用議論方式帶起,卻是化靜爲動,突出李花的生氣和顏色。《醉留東野》用議論帶動人物描寫:“東野不得官,白首誇龍鍾;韓子稍奸黠,自慚青蒿依長松。”不僅從對照性議論中寫出孟郊與韓愈在個性和處世上的差異,而且因這種議論描寫,出自韓愈之口,更可見韓愈的爲人和胸襟。

在議論與描寫的關係上,韓愈既能用議論帶動描寫,又有時藉描寫構成議論。如《雜詩四首》其一:

朝蠅不須驅,暮蚊不可拍;蠅蚊滿八區,可盡與相格?得時能幾時?與汝恣啖咋。涼風九月到,掃不見蹤跡。

以蚊蠅喻小人,既見蚊蠅勢焰之囂張,又見其必然滅亡的命運。從表現的主題看,是議論,但詩不是靠邏輯推論,而是以描寫爲主,展示具體形象。

(三)虛字運用與句法新變

韓愈大量運用虛字入詩,以及與此有密切關係的句法上的新變,也是以文爲詩的重要表現。古代漢語詩歌與文的一個重要區別,是詩中虛字的用量比文少得多。詩歌從構成上看,主要成分是意象。意象無論是跟自然界相關的類型,還是跟社會生活相關的類型,主要靠實詞表示。實詞樹形體,而虛詞幫助實詞表達情態。後者雖有其獨特的功能,但在詩中用得不好,會造成語氣的不順,聲調的不諧,乃至遊離意境之外,顯得是不協調的非詩成分的介入。唐末盧延讓曾感慨作詩之難,說:“不同文賦易,爲著者之乎。”(《苦吟》)如果說從漢魏六朝到盛唐,詩歌語言大體上是沿著追求精煉靈活的方向發展,減少虛字在詩中特別是在近體中的用量。那麽,當完成這一過程,在句法和用字都達到高度成熟之後,各種句式和詞語搭配方式,又會因形成新的規範和傳統,對語言活力和潛能的發揮,形成某種制約。韓愈詩歌的虛字運用和句法新變,是對這種制約的突破。韓愈詩歌的句法,變化多樣,讀者往往要拋開常規句法,追隨他的語句組合方式,才能獲得確切的理解。其句法的變態百出,又常與虛字的運用有密切關係。或是用虛字變化意脈與節奏,或省略原來應該有的虛字,都會造成與常規的偏離。清代趙翼《甌北詩話》卷三云:

昌黎不但創格,又創句法,《路傍堠》云:“千以高山遮,萬以遠水隔。”此創句之佳者。凡七言多上四字相連,而下三字足之。乃《送區弘》云:“落以斧引以纆徽。”又云:“子去矣時若發機。”《陸渾山火》云:“溺厥邑囚之昆侖。”則上三字相連,而下以四字足之。

韓愈用虛字與變化句法,在其詩中大量存在,不止於趙翼所舉的幾例。爲節省篇幅,僅就趙翼所舉,略作分析。改變常規句式,在韓愈是有意追求更好的表達效果。“子去矣時若發機”,前三字末尾用“矣”字表示感歎;“時若發機”說時間像射出的箭一樣快速,言下之意是時不我待,應該趕快回家。前三字,因有“矣”字,聲氣拖長了,後四字“時若——發機”一收一放,真有箭弩發射的感覺。“嗟我道不能自肥”,用嘆詞“嗟”字開頭,三字一頓,以見對其所奉行之道的無限感慨。再接以“不能自肥”,跌落感很強。“不能”二字處在句中,起逆向轉折作用,顯見其悖理反常。“溺厥邑囚之昆侖”,寫對火神的報復,前面是水淹其城,後面是將其囚禁。淹城是第一步,將其囚禁是目的。後半四個字,中間又加“之”字,有加強加重的意味。《路傍堠》“千以高山遮,萬以遠水隔”,改變上二下三的句式,用一字領起全句,再用介詞“以”字引出“高山遮”、“遠水隔”,音節情味都很新鮮。“堠”是路旁所置土堆,標志路程。兩句開頭“千”、“萬”,已因其多而顯示了“遠”,再補以“高山遮”、“遠水隔”,無論是送別者還是遊子都有那種行路遙遙,望而不見,音情阻隔的感覺。不僅有眼見的景象,而且傳達了心理上的感受。韓愈詩中以一字領起五言句的用例也很多。首字既有用實字的,也有用虛字的。實字的用例,如“我豈不足歟”、“臣猶自知之”、“湜也困公安”、“籍也處閭裏”、“牛不見服箱,斗不挹酒漿”、“時天晦大雪”,多數在開頭的實字下面接以虛字,以提起閱讀時注意。實詞所領起的,從意義上看,有時不只一句,而是一聯。如“木之就規矩,在梓匠輪輿。人之能爲人,由腹有詩書。”單字開頭,繼而由虛字呼起下文,構成意義上的十字長句,而且兩聯的下句,音節字數也是“1-4”結構,以散漫形古奧,可見韓詩句法之多所變化。韓愈詩中還有多處用一個虛字來結束全句的,有一種特殊的情味。如《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寫貞元十九年被貶,猜想被貶之故,懷疑是劉禹錫、柳宗元將他的話洩漏給了仇家所致,但隨後又否定了這種推想。詩云:“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仇。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章士釗《柳文指要》指出:“‘將疑斷還不’,語意十分斬截,謂吾曾疑之,旋敢斷爲決無此理也。”韓愈爲了否定自己的想法,在句子最後,也是在韻腳上用了一個虛字“不”,陡然截住,顯得“語意十分斬截”。《符讀書城南》:“君子與小人,不系父母且”,也是把助詞“且(jū)”放在句子末尾的押韻位置上。此處用了《詩經·小雅·巧言》中的話:“悠悠昊天,曰父母且”,這在《巧言》是開頭對天的呼告,韓愈加以引用,特意把“且”字保留在五言句中,加強了長輩對子侄鄭重囑告的意味。

疑問句在韓詩中佔有重要地位,這類句中,虛字也很突出。韓愈疾惡如仇,又先後在考場和官場上一再遭受挫折,內心常處於鬱躁和衝突狀態,其詩中間句尤其是反詰句明顯多於一般詩人,而且有不少是出現在全詩的結尾。除上文曾引的《送僧約》等篇結尾外,像《猛虎行》:“親故且不保,人誰信汝爲?”《題木居士二首》其二:“朽蠹不勝刀鋸力,匠人雖巧欲何如?”《歸彭城》:“遇酒即酩酊,君知我爲誰?”《山石》:“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都是結尾運用反詰的名篇。

從詩與文兩種文體關係上進行考察,韓愈運用虛字對其詩歌語言總體影響,顯然表現爲將詩與文進一步拉近了。原來詩歌語言的規範、約束減弱了,靈活性加大了。這在中唐,除韓愈外,其他作家也有不同程度的類似表現。如錢鍾書云:“昌黎薈萃諸家句法之長,元白五古亦能用虛字,而無昌黎之神通大力,充類至盡,窮態極妍。”(15)指出了元稹、白居易亦能用虛字,雖認爲元、白沒有韓愈的神通大力,但說明當時運用虛字,變化句法不是韓愈一家,而是韓愈、白居易兩大詩人群體的共同趨向。如白居易的《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五:

朝亦獨醉歌,暮亦獨醉睡。未盡一壺酒,已成三獨醉。勿嫌飲太少,且喜歡易致。一杯復兩杯,多不過三四。便得心中適,盡忘身外事。更復強一杯,陶然遺萬累。一飲一石者,徒以多爲貴。及其酩酊時,與我亦無異。笑謝多飲者,酒錢徒自費。

這首詩句句都有虛字。因爲詞旨暢達,句法上看似沒有獨特之處。但像“一杯復兩杯,多不過三四。便得心中適,盡忘身外事”,完全像口頭說話,跟傳統詩歌的造句相比,便不能不承認是一種變化。如果說韓愈用虛字,增加了詩歌語言的參差錯落,白居易用虛字則增加了語言的流暢便利。

許學夷云:“白樂天五言古,其源出於淵明,但以其才大而限於時,故終成大變。其敍事詳明,議論痛快,此皆以文爲詩,實開宋人之門戶耳。”(16)白居易五古是否出於陶淵明此處不擬討論,但許學夷注意到白居易所處的中唐詩壇的時代特點,指出元和諸公更爲自覺地以文爲詩,“終成大變”,則確有見地。

(四)以散文的章法入詩

中唐韓愈等人詩歌對散文的吸收,還表現在章法結構上。這在詩歌發展中也是一種明顯的變化。漢魏六朝至盛唐王維、孟浩然等人的五七言詩,其創作行爲主要是由情感發動,借助韻語將情感過程表達出來,在篇章組織上,一般無需著意安排。蓋即鍾嶸《詩品》所謂:“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形諸舞詠。”這在一些詩人身上,可以得到印證,如唐代的孟浩然,爲其編集的同時代人王士源說他作詩是“貯興而發”(17);與孟浩然同鄉的晚唐詩人皮日休也說他:“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也。”(18)都是其作詩重直尋,不巧作安排的表現。並且,盛唐之前,詩歌篇幅一般不長,篇章安排上的難度也比較小。這種狀態,到李白、杜甫的大篇出現,難免要發生變化。但李白詩歌正如明代謝榛所云:“李白斗酒百篇,豈先立許多意思而後措辭哉?蓋意隨筆生,不假佈置。”(19)詩之在章法上講究佈置,是到杜甫出現的與一般詩人不同之處,所謂“長篇沈著頓挫,指事陳情,有根節骨格,此老杜獨擅之能”(20)。“根節骨格”正是由組織結構來體現的。不過,情況又正如胡應麟所說:“杜詩正而能變,變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調。”(21)在變化而“不失本調”的情況下,人們一般畢竟不會認爲其超越了正常範圍。只有到了韓愈,在詩歌中騁其爲文之恣肆,才讓人分明有以文法用之於詩的感覺。韓愈的《雉帶箭》,“短幅中有龍騰虎跳之觀”(2)。詩寫縱火圍獵,圍繞獵物(野雉)和射獵者(將軍)雙綫展開,交錯分合地寫射者、射技、被射物和觀射者。詩中“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二句,點明射者爲博得最佳效果的用心與策略,同時亦可以看做是作者暗示自己在用筆上的安排佈置之法。先在空處(未射時)傳神,然後一矢中的,“以留取勢,以快取勝”(23),推進到詩歌高潮處,立即收住。確實有似文的盤旋蓄勢之法。韓愈詩歌運用散文的章法,隨着內容的不同,變化多樣。但歸納起來,不外直與曲兩類。直的一類可以《山石》爲代表。這首紀遊詩,從第一天黃昏,寫到次日清晨。按入山、到寺、留宿、離山的過程,一直往下敍述。其中雨後黃昏景色是到寺即景;觀壁畫、置羹飯,是到寺後即事;夜深蟲鳴月出,是宿寺寫景;天明涉澗是出寺寫景;“人生”四句,寫感想收結。雖是場景變換,刻畫逼真,使人應接不暇,但都是順時間和空間轉換,寫即目所見。方東樹云:“從昨日追敍,夾敘夾寫,情景如見,句法高古。只是一篇遊記,而敘寫簡妙,猶是古文手筆。”(24)

韓愈詩歌中用文的章法而又較多曲折變化的,可以《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爲代表:這首詩用主客對話,分三段,前後兩段寫月色和自己,中間一段爲張功曹(署)的歌辭。表面上我是主,張是賓,實際上張的歌辭是詩中的主體,是詩人所要表達的真實思想情感。可謂反賓爲主。從開頭寫月色,到張署唱歌,再到作者對張署的開導,都是跳躍轉折。張署的歌辭,敍述兩人的被貶和遇赦量移,也是幾經曲折。汪琬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得反客爲主之法。”(25)方東樹云:“一篇古文章法。前敘,中間以正意苦語重語作賓,避實法也。一綫言中秋,中間以實爲虛,亦一法也。收應起,筆力轉換。”(26)都表明這是韓詩運用古文章法中偏於曲的一類。韓愈貶潮州途中所作的《瀧吏》,則是用了雜文的寫法。作者將對貶地環境氣候的畏懼,對朝廷的怨懟,借與瀧吏對答予以表現。表面上瀧吏是戲弄指責韓愈,韓愈自省自責,實乃指桑駡槐,發洩牢騷。詩中有實寫的眼前險惡之景,有瀧吏戲言的潮州恐怖之景;有瀧吏譴責追問韓愈在朝的表現,有韓愈故作姿態的認罪自責。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忽而奇波頓起,忽而意外轉折。多方面內容,借對話穿插組織在一起。何焯云:“此篇雖似撲拙,然用筆極精妙,無一平筆順筆。”(27)查慎行云:“通篇以文滑稽,亦《解嘲》、《賓戲》之變調耳。”(28)韓愈詩中的滑稽幽默之作,有不少都運用了俳諧滑稽文章的組織佈置之法。

章法上接近散文,在中唐其他詩人筆下也很常見,張籍的《祭退之》詩從語言風格到結構安排都像一篇祭文。元稹、白居易篇幅較長的詩一般順起順結,從頭到尾有條有理地敍述事件,或抒情說理,也是以平直有序通於古文。《唐宋詩醇》評其《答四皓廟》詩云:“全以作文法行之,直可當一篇四皓論讀。”他的《青氈帳詩二十韻》宋程大昌評云:“樂天詩最爲平易,至其鋪敍物制,如有韻之記,則豈世之徒綴聲韻者所能希哉!”(29)白居易晚年詩歌信口信筆而成,如《吟四雖》、《和裴晉公一日日一年年雜言見贈》等詩,讓人感覺在語言和章法上幾乎沒有任何限制,非常接近平順的散文。

三、既是變局又是開局

中唐詩歌向散文靠近,吸收來自散文的各種藝術因素和營養,乃至在一些作品中出現散文化傾向,在作家中產生像韓愈這樣“以文爲詩”的代表人物,其規模和影響比起初盛唐詩對賦的吸收更有過之。賦與詩同源,性質接近,初盛唐詩歌擺脫齊梁風氣的不良影響,走上向頂峰推進的道路。此時詩對賦的吸收,主要屬於完善充實自身的性質,作用是豐富其語言意象,增強其表現力。而由於詩賦是近親,彼此間的吸收融通,不致引起太多的陌生感和注意。中唐的詩史演進面臨極盛之後尋找新的出路問題,五七言詩的傳統遣詞造句與章法結構,乃至它的語詞和意象,其潛能已被盛唐詩人作了相當充分的發掘。此時詩歌要想獲得新的表現力,適合於表現新的題材內容,需要對原有字法、句法、章法等等進行改造。這是詩歌新發展對詩歌傳統體制和藝術手段提出的挑戰。而詩歌對此作出回應的主要途徑即是以文爲詩。唐代古文革新運動的成功,使古文達到繁榮的頂峰,極其富有影響力。韓愈作爲古文大師,高才博學,“餘事作詩人”,能夠在詩文兩種藝術之間,遊刃有餘地自在穿行。“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30),他吸收詩的養分對文的發展和提高作出了創造性貢獻,同時又把文的多種因素引入詩歌,突破詩歌原先的規範和限制,帶來體式風格上的種種重大變化。

以文爲詩在是否丟失詩的興會情韻方面,受到後代一些學者的質疑。應該說像某些傳統詩歌那樣單純屬興會和情感流動的表現,韓詩中是不多見的,但這並不意味著韓愈的以文爲詩丟失了詩歌最基本的因素——抒情性。清陳沆批評韓愈的薦孟郊、《調張籍》等篇,認爲“乃譚詩之旗幟,以此屬詞,不如作論”(31)。實際上韓愈在《調張籍》中抒發對李白、杜甫的極度仰慕之情和對李、杜遭受謗傷的憤慨,表達了對於像飛仙一樣“捕捉出八荒”的創作境界的嚮往,不只是論詩文,而且於中見其熱烈的情感和不平常的懷抱。同樣,薦孟郊的《薦士》詩,儘管等於是一封推薦信(書體),可算文體移植,內容上又是以大部分篇幅論述詩派源流,但貫注全篇的是作者強烈的情感:即對孟郊詩才與人品的讚美,對其遭遇的同情。讀來仍然是可見作者熱腸古道的感人肺腑之詩,而非枯燥之論。韓詩在議論、描寫、敍述中飽含着情感,乃至將議論、描寫、敍述作爲一種抒情的手段,都使得大部分韓詩自有其充沛的情感,不同於單純敍事、議論之文。嚴格說來,以文的字法、句法、章法入詩,屬於表現手段問題,詩中的情感屬於作者主體性的體現問題,二者不宜混爲一談。文的成分進入詩歌,出現某些不協調現象,以及某些經過嘗試,證明不適合詩歌抒情要求的用法,會在發展中被揚棄或得到進一步完善。而由於其主流是引導詩歌開拓與發展,所以中晚唐以文爲詩,一時形成風氣。晚唐李商隱的《韓碑》稱讚韓愈“破體”爲文,而他自己的這篇名作,即以韓愈爲榜樣,把文體中的眾多因素移之於詩。同樣,杜牧亦是“奇僻處多出於元和,五、七言古恣意奇僻……援引議論處亦多以文爲詩”(32)。至唐末,皮日休、陸龜蒙是在詩體上多方面翻新的兩位重要作家,他們有不少作品,也是以文爲詩。陸龜蒙的《江湖散人歌》順暢中雜有少量生澀的詞句,等於是韓愈、白居易兩家在以文爲詩方面的糅合。沿波而下,以文爲詩到北宋中葉更是成爲詩壇普遍性的趨向。“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爲之發其端”(33),可見以文爲詩是詩到中唐的大變局,也是在盛唐之詩極盛難繼情況下,借助於處在高潮期的散文的強大影響力,啟動起來的又一開局。交流與新變是文體發展的永恆主題,詩與文是中國文學中最富有積累和影響的兩大文體,文學史上一系列現象顯示出,兩者發展變化的一條重要途徑,即是從對方吸取藝術經驗和養分,互相生發,實現體制上的突破與創新。

注釋:

①毛先舒《詩辯坻》卷三,郭紹虞輯《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册,第67頁。

②鄭臨川《聞一多論古典文學·說唐詩》,重慶出版社1984年版,第82頁。

③所引韓愈詩句出自《薦士》。所引柳宗之論出自《楊評事文集後序》。馬端臨之論原爲:“陳拾遺詩語高妙絕,出齊梁,誠如先儒之論。至其他文則不脫偶儷卑弱之體,未見其有異於王、楊、沈、宋也。然韓吏部、柳儀曹盛有推許。韓言‘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柳言:‘備比興、著述二者而不怍’。則不特稱其詩而已。二公非輕以文章許人者,此論所未喻。”

④梁肅《補闕君前集序》。

⑤賀貽孫《詩筏》。郭紹虞輯《清詩話續編》,第1册,第141頁。

⑥劉知幾《史通·載文》。

⑦當賦被認是“古詩之流”的時候,它的依傍性就表現出來了。

⑧王力《漢語詩律學》,上海教育出版社1963年版,第252-303頁、495-507頁。

⑨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雨無正》,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9-150頁。

⑩劉克莊《後村詩話》,中華書局1983年版,卷一,第44頁。

(11)柳宗元《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

(12)李白《暮春江夏送張祖監丞之東都序》。

(13)胡適《白話文學史》,新月書店1928年版,第十四章《杜甫》,第318-356頁。

(14)查慎行評語。轉引自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卷二,第144頁。

(15)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3頁。

(16)許學夷《詩源辯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卷二八《中唐》一,第271頁。

(17)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董浩等編《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卷三七八,第3836頁。

(18)皮日休《郢州孟亭記》,《全唐文》卷七九七,第8355頁。

(19)謝榛《四溟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23頁。

(20)胡震享《唐音癸籤》引《焦氏筆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頁。

(21)胡應麟《詩藪·內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73頁。

(22)分別爲清代汪琬、明代查慎行語,轉引自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第112頁。

(23)同上。

(24)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卷一二,第270頁。

(25)轉引自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三,第263頁。

(26)方東樹《昭昧詹言》,第271頁。

(27)轉引自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第1118頁。

(28)同上。

(29)程大昌《演繁露》卷一三。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854册,第298頁。

(30)陳師道《後山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03頁。

(31)陳沆《詩比興箋》,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9年版,卷四,《韓愈詩箋》,第190頁。

(32)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三○,第285、287頁。

(33)葉燮《原詩·內編》,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70頁。

标签:;  ;  ;  ;  ;  

文学的交融与唐代文本的变迁与创新_柳宗元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