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的漫游——《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一场解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亨利论文,第一场论文,王者论文,五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作为“亨利三部曲”和第二四联剧的最后一部,《亨利五世》同时也是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集大成与收官之作。①在剧中,“英格兰之星”(Epilogue,6)亨利五世始终以高大全的完美王者-英雄的形象示人,唯有一处例外:在这里,莎士比亚向我们(当时的观众和后代的读者)揭示了完美王者-英雄的另一面——真实和私密的一面。 这一转折-启示发生于高潮即将到来之前的第四幕第一场。经过三幕(甚至更久)时间的等待,②亨利五世终于来到法国的阿金库尔(Agincourt)荒原。这时已是凌晨(确切说是1415年12月25日凌晨):数小时后,决定双方命运的战役将在这里打响。决战在即,亨利突然屏退左右,独自微服出巡。③临行前,他吩咐手下:“我要和自己的内心争辩一番,在此期间我不希望身边有人。”(IV.i.31)“英格兰之星”隐入了暗夜,而剧情就此正式展开。 王者亨利开始了漫游。事实上,这已经是他生命中的第二次漫游。他的第一次漫游,是在他父亲亨利四世的统治时期(1399-1413)。这是一次灵魂的漫游,确切说是王者的灵魂在尘世的漫游:在此期间,他从叛逆堕落的少年王子成长为雄才大略的青年君主。 在《理查二世》第五幕第三场,我们第一次听到亨利(哈利)的消息。在这里,新登基的亨利四世痛心疾首地说起哈利(1-12):“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的情况没有人能报告我吗?我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有见到他了。若是我头上还悬着什么未来的祸害,那便是他。”近臣的报告更加证实了他的担忧(13-20),但他仍安慰自己(20-22):“不过,从他这两个特点我倒看出了几星希望的火花,成人之后也许侥幸能得到发展。”④作为人子与未来的国王,哈利表现得很不像样,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⑤可以说,他出离了自身,化身“非我”而漫游于自我的阴影或暗夜之中。这是一场生命的冒险,最后结果如何,无人知晓,包括王子本人。不过,哈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样做。如他在第一次出场后的独白中所说(《亨利四世》上篇,I.ii.195-217):⑥ 你们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全知道。你们这些闲得无聊的胡闹我暂时也表示支持。在这件事上我要学学太阳。它听凭带着瘴疠的乌云迷雾遮蔽它的魅力,不让世人看见,正是为了在需要露出真面时好去冲破那仿佛缠死了它的阴云,让人瞠目结舌,大出意外……我要把放荡不羁当作一种手段,好在人们最意外时改恶从善。⑦ 原来,一切都是伪装/表演!就此而言,亨利四世并没有看错。知子莫如父——或者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亨利四世本人就是一名出色的伪装/表演大师。⑧然而,哈利的伪装/表演更青出于蓝:他欺骗了整个世界,⑨甚至骗过了自己的父亲。 因此,哈利表面上依然故我,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了。伤心以致愤怒的亨利四世单独召见哈利,声色俱厉地斥责他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最亲近的敌人”(《亨利四世》上篇,III.ii.40-17,85-91,93-96 & 122-128)云云。⑩哈利表示悔改,发誓重新做人(92-93 & 129-159),(11)并且通过实际行动(如在战场上奋勇救父和杀死同名对手(12))向世人证明了自己。(13)但他依旧和福斯塔夫等狐朋狗友往来厮混,这又让亨利四世心存疑虑,(14)“到底意难平”,直至生命将终,仍不能完全释怀。(15) 哈利已非原来的哈利,但他还不是、甚至抗拒成为真正的亨利。“王者归来”的喜剧并没有马上发生;相反,他选择了继续逃避(逃避自我)和延宕(延宕回归)。事实上,直到他正式加冕(16)为国王、特别是在游行庆典中戏剧性地斥退——或者说用言辞“杀死”——福斯塔夫(这是他的另一个父亲,他少年时代的精神父亲和人性导师(17))的那一刻,(18)他(亨利)才正式结束了自己(哈利)的漫游。 哈利的行为令人困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哈利自称是“效法太阳”,暂且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奥伏赫变”,一鸣惊人,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如果只是为了制造戏剧效果(这是一个多么天真的想法!),那么他在战场上救父杀敌立功,已经“人皆仰之”而天下归心,又何必继续伪装呢?这时伪装已失去意义,甚至适得其反,影响了先前“浪子回头”和最后“王者归来”的戏剧效果。或者,他是为了(如沃里克伯爵所说)观察人性以完善自我(《亨利四世》下篇,IV.iv.68-78)?然而,他早就冷眼看清了这个世界:“你们”——他指的是福斯塔夫、波因斯(Poins)这些人,(19)也包括“从亚当时代到今天此刻半夜十二点整”的所有人(20)——“我都了解”(《亨利四世》上篇,I.ii.195)。既然如此,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哈利“近乡情怯”,在回归途中继续漫游(逃避)呢? 让我们再回到法国阿金库尔的荒原。在这里,亨利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漫游。事实上,他在登基之初谋划远征法国时,(21)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漫游。后者仿佛是前者的继续和重演,而其中最具象征性的一幕,即是王者亨利在阿金库尔荒原的隐身(22)漫游。 决战前夕,亨利走访各营房哨所,亲切慰劳将士并鼓舞大家的士气(IV.Chorus,28-47),(23)宣称敌人是“我们外在的良心”,他们的存在教导“我们”为战斗做好准备,因此根本上是一件好事(IV.i.1-12)。他(如序幕歌队所说)“如太阳般”(IV.Chorus,43)温暖和照亮了每个人的心灵,但他自己——唯独他自己——却滞留于“内自讼”的精神暗夜。此时此刻,亨利的最大敌人并不是法国,而是他自身分裂的“内在良心”。为此他出走荒原,开始了一个人的漫游和幽暗的心灵之旅。 在漫游中,隐身的王者——或者说“内自讼”的王者之心——与他“外在的良心”不期而遇了。首先,亨利和先前野猪头旅店的老相识、现已从军出征的皮斯脱(Pistol)狭路相逢,(24)只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后者热烈地赞美国王(44-48),却完全没有认出他来。亨利自称是威尔士人(25)“哈利·勒洛瓦”(Harry le Roy),(26)三言两语,轻松过关了事。 接着,亨利暗中听到两名军官——高尔(Gower)和弗赖伦(Fluellen)——的一番对话(64-82)。弗赖伦(他倒是真正的威尔士人)感慨今人作战全不似古人(如“伟大的庞贝”)整肃有礼,(27)并大声指责高尔说话声音太响。亨利暗自嘉许弗赖伦的“小心和勇气”(care and valor),然后继续潜行。——这时,他真正的“外在良心”出现了。 这是三名普通的士兵:约翰·贝茨(John Bates)、亚历山大·科特(Alexander Court)和迈克尔·威廉斯(Michael Williams)。按John(约翰)源于古希伯来语,意为“上帝的仁慈”;Bates(贝茨)为盎格鲁-撒克逊姓氏,源自人名Bartholomew。Alexander(亚历山大)源自古希腊人名Alexandros,意为“人类的保护者”;Court(科特)是盎格鲁-撒克逊姓氏,源于“王庭”(Court)一词。Michael(迈克尔)本是古希伯来男子名,意为“(谁)像上帝”;Williams(威廉斯)是威尔士姓氏,源自日耳曼人名Willihelm/Willelm,意为“威廉之子”,1066年诺曼征服后一度成为英国最常见的人名(如莎士比亚即名“威廉”)。作者这样命名,似乎寓有深意:莫非“迈克尔·威廉斯”即是作者威廉·莎士比亚在剧中的代言化身? 话说这三人正在谈论即将到来的战斗(85-91)。科特首先发问:“约翰·贝茨兄弟,那边天是不是已经亮了?”贝茨没好气地回答说:“我想是吧;不过我们可没有重大理由盼望天亮哟。”威廉斯更是对“明天”感到悲观:“我们看到了天亮,可是永远看不到这一天的结束了。”正说话间,他们发现了亨利,喝问他是何人;亨利自称是托马斯爵士(就是借他外袍的那位)的部下,也加入了他们。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96-229),亚历山大·科特(他的名字意谓“国王/宫廷”)始终保持沉默:他的位置被隐身/伪装的王者亨利取代了。威廉斯首先问来者:“托马斯爵士怎么看大家现在的处境?”亨利回答说:“就像一个人沉船搁浅,等待下次来潮水把他冲走。”贝茨接着又问:“他没有把他的想法告诉国王吧?”一言触动心事,亨利借机抒发胸臆,声称“国王也不过是人,和我一样”,面对危险,他同样会感到恐惧,只是不能流露在外,(28)以免动摇军心云云。对于他的说法,贝茨嗤之以鼻:“他尽可以表现他的勇敢;不过我相信,就在今夜这样的冷天,他宁肯在泰晤士河里,哪怕水淹到脖子;但愿他在那儿,我也在旁边,不管有多危险,只要我们能离开这里。”亨利正色道:“说真的,我要为国王的良心说句话:我想他现在除了这个地方,哪里也不想去。”贝茨随即接言:“那么我希望他一个人在这里;这样他可以赎身保命,而许多可怜人也就免得送死了。” 现在,谈话变成了争论:士兵——亨利口中的“兄弟、朋友和同胞”(IV.Chorus,34)(29)——或者说民众与国王的争论,甚至是民众对国王的审判。王者以民众之心为心,(30)因此民众的审判也就是王者之心的“内自讼”。面对良心(自我意识)的审判,亨利将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亨利决定用“爱”和“正义”的修辞为自己辩护。他反问贝茨:“我敢说你不会那么不爱他,竟希望他一个人在这里吧?”并以自己为例——当然,是作为“非我”的无名战士而不是他本人——现身(其实是“隐身”)说法:“我觉得无论死在哪里,只要和国王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的战斗是光荣的。”对于他的这番说辞,大家的反应很冷淡。威廉斯的回答就一句话:“那我们就不知道了。”贝茨也随声附和:“是啊,这些我们也管不了;我们只要明白自己归国王管就行啦。就算他的事业不正义,我们效忠国王,也就免去罪责啦。”——“但是”,威廉斯马上又接过话头,“如果不是正义的事业,那国王本人可就欠下一大笔债了”,因为“打仗死的人恐怕没有几个是好死的”,他们服从王命而不得好死,(31)这样“把他们领向死路的国王就有罪了”(134-146)。(32) 国王有罪:这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指控!隐身的王者亨利,或者说他隐匿的良心,一下子被击中了。 这一刻,亨利也许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和自己的秘密谈话。当时,亨利四世刚从临终前的昏迷中醒来,他发现哈利(亨利)拿走了自己的王冠,不由得大为震怒和伤心(《亨利四世》下篇,IV.v.63-79 & 92-137):“哈利,你觉得我活得太久,让你生厌了。你果然是那么急于填补我的空位,竟然不等时机成熟就把我的荣冠戴到你的头上了吗?啊,愚昧的青年!你所追求的权力会把你压垮的。”(33)哈利急忙为自己辩解,声称刚才是在谴责这个“杀父凶手”,此外并无他想(138-176)。(34)听到此言,亨利四世马上原谅了儿子(他甚至表示为此感到欣慰),并最后一次面授机宜,向哈利讲述了王冠的秘密(177-224):原来,当年他通过武力和阴谋(fraud and force)废黜理查二世,卡莱尔主教即斥为大逆不道,并预言英格兰从此将走向罪恶和败亡的深渊(《理查二世》,IV.i.114-149),他已心中有愧而无言以对;后来理查被杀害,(35)他更觉良心不安,声称要投身圣战(《理查二世》,IV.iv.49-50),(36)以“洗去自己手上的罪恶之血”。(37)但事与愿违,(38)此后国家多难,(39)他疲于应付而心力交瘁,终于一病不起。(40)现在,他把这顶带血的王冠——或者说国王的罪责,以及“内自讼”的良心——传给了哈利(《亨利四世》下篇,IV.v.187-190,197-201 & 218-219): 我很明白它压在我头上时给了我多少烦恼……现在我死了,这场戏的情调也就变了……但愿上帝宽恕我获得这王冠的手段,准许它跟你一起安享真正的和平!(41) 最后,他密授哈利“安内必先攘外”之策(202-215): 我的王业在我的身上似乎是巧取豪夺所得的荣誉。有许多活着的人还在斥责我借助他们取得了它,这类斥责每天每日都在发展成为争执和流血,伤害着仿佛存在的和平……我最初是靠了他们残暴的努力才登位的,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担心被他们的力量再次取代。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剪除了他们的兵力,现在还打算把许多人带到圣地去,以免他们因宴安无聊而过分追究起我称王的资格。因此,我的哈利,你的办法是到国外去行动,让心怀叵测的人忙于境外的争执,消磨掉他们对往日的记忆。(42) 原来,发动圣战并不是为了良心的救赎,而根本是为了巩固有罪的王权! 现在哈利必须做出选择:面对父亲交予的王冠(同时也是罪孽),接还是不接?就在刚才,他望着(他误以为已经)死去的父亲和他的王冠,暗自沉吟(21-37): 王冠是令人烦恼的睡伴……啊,光华煜煜的烦恼,黄金铸就的忧患!(43) 哈利深知,这是一顶被诅咒的王冠:(44)它与其说代表了王权的尊严和荣耀,不如说是有罪的良心的象征。他曾试图逃避它——事实上,这正是他当年自甘下流、混迹无赖,甚至在回归(回归作为“超我”的自我)中仍然选择漫游(逃避自我)的深层心理或根本动机。这是有意的自暴自弃,也是本能的自我保护-拯救;所谓“韬光养晦”云云,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然而,“灵台无计逃神矢”——他最终接受了命运的安排,(45)毅然为自己戴上了王冠(41-47):(46) 它直接从您的地位和血统传到了我的头上……即使把全世界的力量集中到一只巨大的臂膀上,也无法从我头上取走这世袭的荣耀。它还将由我传给我的子孙,正如由您传给了我。(47) 现在,他正式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王冠(同时也是罪孽),并向父亲郑重宣誓——同时也是向自己宣判(220-224): 你夺得了这王冠交我承继, 它必须属于我不容置疑。 我定要奋勇做超人的努力, 向世界维护我合法的权利。(48) 从这一刻起,他成为了自己的父亲:有罪的王者亨利。 和父亲一样,亨利试图通过军事征服证明自身统治(王权)的合法性;但不同于父亲,他的目标不是圣地耶路撒冷,而是世俗的法兰西(49)——“世界上最美的花园”(《亨利五世》,II.Chorus,7)。这是一场非此即彼的冒险:它是否正义,直接取决于它是否成功,所谓“结果证明手段”。然而,战争本身即是罪孽,而罪孽并无法通过罪孽洗白。亨利宣称“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的战斗是光荣的”,这不过是他的政治修辞或者说宣传罢了。(50)现在,威廉斯和他的战友——亨利的“兄弟、朋友和同胞”——一致认定“国王有罪”,这让亨利情何以堪,又将何言以对呢? 事到如今,亨利必须为自己的事业和良心进行辩护。面对茫茫大荒,他神色凝重地开始了语言-修辞的远征。 “假如,”亨利正色道,“父亲派儿子外出经商,结果儿子不幸死在海上,照你的说法,这要怪他的父亲;或者主人命仆人去送钱,结果路上遇到匪徒,来不及忏悔就被杀死了,你会说是他的主人让他下了地狱。但事实并非如此。父亲和主人不必为儿子和仆人的死负责,国王对他的士兵也一样: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本意。”(147-158)我们发现,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因为战争毕竟不等于经商(51)或者差旅;但亨利另有解释:这些士兵原非善类,他们或曾奸淫,或曾偷盗,或曾杀人,如今为躲避法律制裁而参军入伍;但是“神目如电,插翅难逃”,现在战争就是上帝对他们的审判和惩罚,国王只是替天行道,不但无过,甚至有功;“各人的灵魂各自负责”,他们死了,是罪有应得而死得其所,如果侥幸活了下来,则可以见证上帝的伟大,并教人如何正视死亡(158-185)。(52) 亨利的说辞产生了效果。威廉斯首先发言:“的确,有罪的人自作自受,国王不必对他的死负责。”贝茨也表态说:“我不想让他为我负责,但我决定为他卖力。”亨利察言观色,见他们语气松动,马上趁热打铁:“我亲耳听到国王说,他宁肯战死沙场,也不会为了活命向敌人献上赎金。”(53)听到这话,威廉斯一声冷笑:“是啊,他这么说,好让我们高高兴兴地为他卖命;可是等我们被敌人杀死,他也许就会献上赎金,而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显然,他并不相信亨利的说辞。情急无奈之下,亨利使出了最后一招——国王的信用:“如果我活着看到这种事情发生,那我今后永远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了。”——“那你就等着倒霉吧!”威廉斯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我们小民就算不满,又能拿国王怎么样?你今后永远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了:这真是一句蠢话!”(186-202) 亨利的话语远征失败了。他知道,他的“兄弟、朋友和同胞”知道他在说谎。(54)他没能说服他“外在的良心”,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内心。在良心的荒原上,他将何去何从? 亨利已经无路可走,只有绝地反击。他怫然变色,沉声道:“你的指责太过分了,要不是现在不方便,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威廉斯也不示弱,提议明日战后“我们就做个了断,如果你还活着的话”。亨利爽快地答应了:“只要我活着,一定奉陪。”(55)说罢,他们不欢而散(203-229)。 威廉斯和他的战友们消逝在了暗夜之中。然而,亨利兀自伫立当场,心绪难平(230-236): 国王负责!让我们把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债务、我们发愁的妻子以及我们的罪过,都交给国王负责吧!我得承担一切。啊,好艰难的处境!(56) 我们记得,亨利四世当年曾因忧心国事而夜不能寐(如其所说,“头戴王冠的人不得安眠”(57));现在,亨利五世也罹受了同样的命运(236-284):(58) 你这妄自尊大的梦幻,你是在对国王的安睡进行狡猾的玩弄……他所高踞的宝座,以及拍打着这个世界的高岸的荣华富贵浪潮,不,所有这一切都不能让你睡在君王的御榻上,像卑贱的奴隶睡得那样酣畅……(59) 事实上,失眠只是政治失范的外在表征,(60)良心的败坏与失落才是“亨利问题”的根本症结所在。对此亨利有充分的自觉。他试图通过漫游(出走)逃避罪责和良心的责难;但现在他已无路可走,只能铤而走险,以生命作注,与命运豪赌一场。(61) 天将拂晓,亨利必须回去了——“白天、众人和所有的事都在等着我”(309)。在回归(同时也是背弃)自我之前,孤独的王者(62)亨利跪倒在荒原上,狂热而绝望地祈祷上帝(289-305): 啊,战神哪,让我的士兵们都像钢铁一样坚强起来,千万不要使他们心里充满恐惧!……别在今天,啊,上帝!啊,别在今天想到我父亲在谋朝篡位中所犯下的罪过!我已经把理查的遗体重新安葬,而且在那上面撒下的忏悔眼泪比他当初被杀时流出的鲜血还要多……我还要多做善事。不过我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多大价值,因为,说到最后,我自己还要忏悔,恳求上天宽恕。(63) 在这最后的祈祷中,亨利袒露了内心深处的隐秘欲望(或者说恐惧)。首先,他祈求作为“万军之主”的上帝(God of battles)让他的战士无知无畏而奋勇杀敌。亨利知道,他必须赢得这场战争,这将是他最后的救赎希望;为了赢得战争,他必须让自己的战士相信“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的战斗是光荣的”;而为了让他们相信这一点,就必须欺骗他们。但是事与愿违:就在刚才,他的士兵向他质疑这场战争的合法性,认为国王的说辞并不可信,甚至直言国王有罪。亨利的良心被彻底击中了。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伪装和隐藏,只能裸身(appear in his true likeness(64))——作为王者,也作为罪人——求告上帝。他自知罪无可逭,但他辩解说这是“父亲的过错”,而他已为此忏悔谢罪,并许诺将来会做更多善功“以求宽恕”。亨利所谓“将来”(after all),是指战争胜利之后,(65)这意味着,上帝必须宽恕而且赞助他的罪行。亨利声称“上帝掌管一切”(III.vi.169),但他内心希望(甚至认为)上帝可以收买;就此而言,他的上帝无非是功利主义的“经济人”上帝(deus economicus),而他的忏悔和许诺不过是试探和谈判的筹码罢了。这是绝望的交易,也是最后的赌博:他或者失去一切而拯救自己的良心和灵魂,或者战胜这个世界而良心-灵魂永远沉沦。在前一种情况下,上帝拒绝他的请求而接受他本人;在后一种情况下,上帝接受他的请求而拒绝他本人。无论如何,必须做出选择,而选择的权利和责任皆归上帝。 上帝做出了选择:亨利赢得了战争(同时也是赌赛)的胜利(IV.vii.86-91 & viii.39-56)。他将这一胜利完全归功于上帝(IV.vii.87 & 106-123):(66) 啊,上帝,您在这儿显示了威力!这一切,靠的不是我们自己,而要归功于您的神威!……接受吧,上帝,这光荣完全属于您!(67) 这并非出于谦逊,因为归功同时也就是委过:亨利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使自己与上帝同在,或者说使上帝成为自己的同谋。(68)在世人看来,他成功了,而且是空前的成功;(69)但是亨利自己心里明白,这成功意味着什么。世俗的成功暂时延缓了上帝的惩罚,但它并未消除、反而加重了最后的罪行。不妨说,成功就是罪恶(或者说罪恶的重演(70)),同时也是罪恶满盈的判决(verdict)。亨利为自己的成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71)他将和该隐(Cain)(72)一样,在心灵的暗夜中,在生命的荒原上,绝望地流浪,直至永远: 你的报酬是负罪的良心, 而不是我的嘉奖与宠信。 到幽冥去和该隐一起流浪, 永远不许出现在这个世上。(73) 注释: ①至此,莎士比亚已先后创作了《亨利六世》上中下三部(1590-2)、《理查三世》(1592-3)、《理查二世》(1595/6)、《约翰王》(1596)、《亨利四世》上下部(1596-8)和《亨利五世》(1598/9)。其中,《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讲述了亨利(哈尔或哈利王子,即后来的亨利五世)的成长与成功,又称“亨利三部曲”;“亨利三部曲”与前面的《理查二世》合称“第二四联剧”,与“第一四联剧”(《亨利六世》和《理查三世》)相映成趣。完成《亨利五世》之后,莎士比亚对英国历史剧失去兴趣而转向创作“正宗悲剧”,如《哈姆雷特》(1601)、《李尔王》(1605)、《麦克白》(1606)等等。因此,《亨利五世》本是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收山之作。然而世事难料,1603年英国改朝换代,莎士比亚抚今追昔重续前缘,与约翰·弗莱彻(John Fletcher)合作完成了《亨利八世》(1612-3),是为其英国历史剧系列的番外终篇。 ②从浪子(Cf Richard II,V.iii.1-22; 1 Henry IV,V.ii.70-71)到“基督教君王的典范”(Henry V,II.Chorus,6),天才的政治家亨利让他的观众等待了14年(1399-1413);而为了展示这一过程,天才的戏剧家莎士比亚也让他的观众等待了三年时间(1595/6-1598/9)。 ③这一情节和塔西陀记叙的古罗马大将日耳曼尼库斯(Germanicus Caesar)与凯路斯奇人(Cherusci)决战前夕微服巡营一事(《编年史》2卷13章,王以铸、崔妙因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76-77页)颇为类似。这或许只是巧合(毕竟,我们无法确认莎士比亚读过此书并受其影响),但我们正因此获得了某种互文性(其中不乏反讽的张力)的“前理解”。 ④⑦(33)(42)(4e)(47)(48)(56)(59)(63)(67)孙法理译文,参见《莎士比亚全集》(增订本),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卷567-568页,第4卷16-17,189,191,187,187,192,288,289,290,311页。 ⑤Cf.1 Henry IV,I.i.86-90:King:"O that it could be prov' d/That some night-tripping fairy had exchang'd/In cradle-clothes our children where they lay,/And call'd mine Percy,his Plantagenet! / Then would I have his Harry,and he mine." ⑥Cf.Henry V,I.i.24-69 & II .iv.29-40. ⑧Cf.Richard II,I.iv.20-36; 1 Henry IV,III.ii.39-59. ⑨Cf.1 Henry IV,I.iii.230-232; IV.i.95; V.ii.70-77.Cf.Henry V,II.iv.26-29. ⑩Cf.Henry V,II.iv.398-417. (11)Cf.Henry V,V.ii.51-68. (12)1 Henry IV,V.iv.39-101. (13)1 Henry IV,V.ii.51-68. (14)Cf.2 Henry IV,IV.iv.13-16,54-66 & 79-80. (15)2 Henry/V,IV.v.60-79 & 92-137. (16)我们知道:在亨利四世病重昏迷不醒时,哈利已经为自己加冕了(2 Henry IV,IV.v.43)。 (17)Cf.2 Henry IV,V.v.61-62. (18)2 Henry IV,IV.v.47-72:"I know thee not,old man.Fall to thy prayers./ How ill white hairs become a fool and jester! / I have long dreamt of such a kind of man,/So surfeit-swell'd,so old,and so profane; /But Being awak'd,I do despise my dream./.../Presume not that I am the thing I was,/For God doth know,so shall the world perceive,/That I have turn' d away my former self; /So will I those that keep me company./.../Till then I banish thee,on pain of death" etc.Cf.Henry V,II.i.88 (Hostess:"The King has killed his heart.") & 121-6.Cf.1 Henry IV,II.iv.446-481. (19)Cf.1 Henry IV,II.iv.14-15:"all the good lads in Eastcheap" etc. (20)1 Henry IV,II.iv.92-95:"I am now of all humors that have show'd themselves humors since the old days of goodman Adam to the pupil age of this present twelve o' clock at midnight." (21)2 Henry IV,V.v.105-108:Prince John:"I will lay odds that,ere this year expire,/We bear our civil swords and native fire/As far as France.I heard a bird so sing,/Whose music,to my thinking,pleas'd the King." (22)我们看到,他出发前借穿了手下一名将领的外袍(Henry V,IV.i.24),后来与士兵交谈(35-51)时自称是威尔士人哈利·勒洛瓦(Harry le Roy),甚至以无名者出现(92-94),始终未以真面目示人。 (23)Cf.Henry V,III.i.1-34. (24)我们记得,他从军之前曾发出豪言壮语:“伙计们,咱们到法兰西去,像蚂蟥一样不停地吸血!”(Henry V,II.iii.54-56:"Let us to France,like horse-leeches,my boys,/To suck,to suck,the very blood to suck!")比较亨利五世决意出兵时的誓词(II.ii.182-193),可知前者是后者的戏仿(parody),甚至二者互为戏仿。 (25)Cf.Henry V,IV.vii.104-8:Henry:"I wear it for a memorable honour; /For I am Welsh,you know,good countryman." Fuellen:"All the water in Wye cannot wash your majesty's Welsh plood out of your pody,I can tell you that." (26)我们知道,亨利曾是威尔士亲王,而“勒洛瓦”(le Roy)法语意为“国王”(英语:the King)。在这里,他实际上暗示(同时也是隐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27)弗赖伦论兵厚古而薄今,但这并不妨碍他后来把亨利五世比作亚历山大大帝(Henry V,IV.vii.23-50)。这意味着亨利乃是未来的“古人”(他在剧中先后被比作布鲁图斯、亚历山大和凯撒,都是古代世界中的英雄),即自我作古、垂范后世的立法者(Cf.V.ii.268-272:"We are the makers of manners" etc.)。又,弗赖伦感叹今人(他指法国人)作战违反古来(中世纪)“兵礼”(the laws of arms)或战争法则(IV.vii.1-2),但亨利五世下令屠杀战俘(IV.vii.63-65 & 8-10),恰恰破坏了这一传统法则;这样说来,他又是古代世界中的“今人”了。 (28)Cf.2 Henry IV,II.ii.1-5. (29)Cf.Henry V,IV.iii.60-63:Henry:"we band of brothers" etc.See also II.i.11-13:Bardolph:"I will bestow a breakfast to make you friends,and we'll be all three sworn brothers to France." 105-116:Pistol:"friendship shall combine,and brotherhood./I'll live hy Nym,and Nym shall live by me." III.ii.44-5:Boy:"Nym and Bardolph are sworn brothers in filching" etc. (30)Cf.Hamlet,I.iii.23-27:"on his choice depends/The safety and health of this whole state; /And therefore must his choice be circumscribed/Unto the voice and yielding of that body/Whereof he is the head." (31)在这里,威廉斯特意描述了“日后”(at the latter day)——他虽未明言,但一定是指亨利死后(在地狱?)接受最后审判的那一天——这些亡灵号哭索债的悲惨和恐怖景象(135-141)。 (32)Cf.Henry V,III.iii.5-14 & 32-41. (33)Cf.Henry V,III.iii.21-47. (35)凶手(Piers Extort)声称是奉上意行事(Richard II,IV.iv.1-10 & vi.37),但亨利坚决否认(vi.34-36 & 38-40),并对理查之死表示真诚哀悼(45-48:"Lords,I protest my soul is full of woe/That blood should sprinkle me to make me grow" etc)。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36)Cf.1 Henry IV,I.i.18-30; 2 Henry IV,III.i.106-108; IV.iv.1-10. (37)Richard II,IV.iv.45-50.Cf.IV.i.240-242; 2 Henry IV,III.i.72-74. (38)Cf.2 Henry IV,IV.v.232-240. (39)Cf.2 Henry IV,III.i.38-40. (40)Henry IV,I.i.1-4; II,iv.358-359.2 Henry IV,IV.iv.117-120 & 130; IV.v.67-68 & 158-164. (44)Cf.2 Henry IV,IV.v.163-164:"But thou,most fine,most honour'd,most renown'd,/Hast eat thy bearer up." (45)Cf.Hamlet,I.iii.20-21:"his will is not his own; / For he himself is subject to his birth." (46)参见博丹《共和六书》(1576)第1卷第8章:“国王从来都不会死去;国王肉体一旦死亡,他最亲近的男性子嗣在加冕前就已经取得王国的统治权”(《主权论》,李卫海、钱俊文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89页)。 (47)Alexander Leggatt,Shakespeare's Political Drama(London:Routledge,1988),p.135,p.132. (50)出征法兰西之前,亨利与教会暗通款曲结成利益同盟(Henry V,I.i.1~22 & 69-89),坎特伯雷大主教对此心领神会而投桃报李,援引(其实是歪曲)历史和《圣经》(《旧约·民数记》第27章)证言萨利继承法(the Salic Law)对亨利无效,并“以灵魂担保”他可以“名正言顺、问心无愧地”向法兰西提出王位要求(I.ii.4-121),亦可作如是观。事实上,亨利此前已然向法国提出了王位要求(Cf.I.ii.4-6 & 246-248);由此而论,他的“廷议”根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51)亨利似乎确实认为战争是一种商业活动,例如他后来应勃艮第公爵之请与法国停战和谈,提出的条件就是“你们必须完全按照我们的正当要求购买这份和平”(Henry V,V.ii.70-1:"you must buy that peace/With full accord to all our just demands")。他没有意识到(或者是意识到而没有明言)商业活动的目的是经济利益,而战争——特别是他的战争——的目的是政治利益。尽管如此,就追逐个人利益而言,二者完全是一致的;有如是想法者,也不止亨利一人——《约翰王》中的庶子(Bastard)就是他们的精神先父和共同原型(Cf.King John,II.i.561-586)。 (52)我们后来看到:无辜的“少年”(Boy)在战争中被杀,而无赖皮斯脱却活了下来;如其所说,他回到伦敦后将以拉皮条和偷窃为生(Henry V,V.i.81-9)而非“教人如何正视死亡”。此亦“莎士比亚反讽”之一例。 (53)Cf.Henry V,IV.iv.79-125.See also IV.iii.91 & 123-125. (55)如前所说,日耳曼尼库斯在决战前夕微服巡营,听到士兵私下的议论后备感欣慰:“原来这时人们不管是说正经话还是开玩笑,都在称颂统帅的高贵身世,或是赞扬他的风采,但大多数的人则是推崇他的耐性、他的礼貌;他们都说他们必须在战场上报答他对他们的恩情,同时他们还必须使背信毁约的敌人成为光荣和复仇之下的牺牲品。”(塔西陀:《编年史》2卷13章,王以铸、崔妙因译本,76-77页)就此而言,亨利的遭遇仿佛是前者的反讽再现(parody);只要认真倾听,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微妙声音(voice)。 (56)当然,亨利后来并未认真践约:他命弗赖伦代他会见威廉斯,而后者替他挨了威廉斯的耳光(Henry V,IV.vii.119-164 & viii.1-61)。这也符合他的一贯风格:隐身(并寻求替代)和推卸(转嫁责任)。 (57)Henry IV,III.i.4-31.Cf.IV.v.21-37 & 158-164. (58)Cf,2 Henry IV,IV.v.96-7:"O foolish youth! /Thou seek' st the greatness that will overwhelm thee." (59)Cf.2 Henry IV,III.i.38-40:Warwick:"It is but as a body yet distempered,/Which to his former strength may be restored/With goad advice and little medicine." (61)Cf.Henry V,II.ii.193:"No king of England,if not king of France!" See also I.ii.222-233 & III.vi.153-165. (64)亨利五世向凯瑟琳公主求爱时这样描述自己(Henry V,V.ii.290:"he will appear in his true likeness");而我们知道,这不过是谎言——又一句谎言(Cf.IV,i.110:"in his nakedness he appears but a man")。当年福斯塔夫惯用此伎俩(Cf.1 Henry IV,III.iii.14-19:"I was as virtuously given as a gentleman need to be,virtuous enough" etc; II.iv.417 & 427-430),现在被亨利继承并发扬光大了。就此而言,亨利(哈利)实在是福斯塔夫的精神后裔和血脉传人。 (65)比较威廉斯所说的“日后”(Henry V,IV.i.137)。 (66)Cf.Henry V,V.Chorus 17-22:"his lords desire him to have borne/His bruised helmet and his bended sword/Before him through the city:he forbids it,/Being free from vainness and self-glorious pride; /Giving full trophy,signal and ostent/Quite from himself to God." (68)Cf.1 Henry VI,I.i.28-32:Winchester:"He was a king bless'd of the King of kings./Unto the French the dreadful judgment-day/So dreadful will not be as was his sight./The battles of the Lord of Hosts he fought; /The Church's prayers made him so prosperous." (69)Henry V,IV.vii.23-33 & V.Chorus.25-28,Cf.1 Henry VI,I.i.6-16. (70)在法国,亨利重演了父亲当年在英国犯下的罪行。就此而言,亨利四世临终前的担忧(2 Henry IV,IV.v.119-135:"Up,vanity,/Down,royal state!" etc.)反讽地应验了。 (71)Cf.2 Henry IV,II.ii.142-3:Harry:"we play the fools with the time,and the spirits of the wise sit in the clouds and mock us." (72)Genesis,4:8-12:"You will be a fugitive and wanderer on earth"; 4:16-17:"Then Cain went away from the presence of the Lord,and settled in the land of the Nod,east of Eden...and he built a city" etc. (73)Richard II,V.vi.41-44.Cf.Hamlet,III.iii.40-73:Claudius:"What form of prayer/Can serve my turn?/ 'Forgive me nay foul murder'?/That cannot be,since I am still possessed/Of those effects for which I did the/ murder:/.../ Try what repentance can.What can it not? /Yet what can it when one cannot repent? /O wretched state! O bosom black as death! /O limed soul,that,struggling to be free,/Art more engaged!"国王的漫游: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一幕的解读_亨利五世论文
国王的漫游: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一幕的解读_亨利五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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