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与电影的记忆治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记忆论文,电影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95年2月,英国导演肯·洛奇(Ken Loach)的《土地与自由》(Land and Freedom,1995)在西班牙首映,影片描写一位英国共产党的托洛茨基分子参加西班牙内战的故事,上映后在欧洲大获成功。肯·洛奇在马德里首映式上这样表述电影与历史的关系:“重要的是要让我们来书写历史,因为谁写这部历史,谁就能控制现在”(卡拉-穆尔扎242)。2000年10月,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Günter Wilhelm Grass)在维尔纽斯举行的一次关于立陶宛与德国外交史的活动上,用另一种表述回应了肯·洛奇的“历史虚无主义”,这篇回顾历史的演讲是这样开始的:“我回忆,或者,我被回忆,通过某些横在我面前的东西,通过它们留下的气味或者它们藏在用暗语写的古老信件中,等待着被回忆”(Erll 142-43)。肯·洛奇的观点是,我们应该自己书写历史,这样才能把握现在。但君特·格拉斯则提出,当我们书写自己的历史时,才发现我们几乎无法独立回忆,回忆的素材已被污染,只剩下历史通过回忆为我们量身定做的情节。这两种表述恰好从两个方面印证了福柯关于电影的核心观点。 一、电影作为大众记忆的编码装置 福柯曾在许多著作中谈论艺术,比如文学、绘画,在我们的印象中,他似乎很少谈论电影。他曾在一篇访谈中说,他从不谈论电影美学问题,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Foucault,Dits et Ecrits 922)。事实上并非如此。从1974年到1982年,福柯共发表了9篇与电影有关的访谈和文章,这些文章多数发表在法国最重要的电影刊物,尤其是《电影手册》(Les Cahiers du Cinéma)杂志,正是在这本杂志的邀请下,福柯才开始了一系列关于电影的访谈。1974年,在杂志编辑塞尔日·杜比亚纳(Serge Toubiana)再三邀请下,福柯做了第一篇电影访谈《反怀旧》(Anti-retro),当时的杂志主编塞尔日·达内(Serge Daney)正希望杂志摆脱左派教条主义,福柯的参与为他们改变办刊方向、完成办刊转折发挥了重要作用(Toubiana 187-88)。当然,福柯对《电影手册》的影响不止如此。“作者论”是《电影手册》提出的重要理论,对西方电影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然而,福柯发表了《作者是什么》(Qu'est-ce qu'un auteur?),从卡夫卡、贝克特、马拉美等作家谈“无主体写作”(écriture sans sujet),这启发了《电影手册》影评人让·纳波尼(Jean Narboni)重新纠正和反思“电影作者”的身份,丰富了“作者论”的内涵(De Baecque 78,211,219)。福柯对绘画作品的精密分析(委拉斯凯兹、勒内·玛格利特、马奈等),也启发《电影手册》的影评人把视线关系、隐藏主体等内容纳入到他们建立的影片分析模式中(Maniglier 12)。此外,福柯的理论毫无疑问成为几个重要电影主题的阐释资源,如监狱题材、精神病院、异托邦等,笔者曾结合福柯在《规训与惩罚》和《性史》中关于权力、监禁和视觉的观点,对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solini)的争议作品《萨罗或索多玛120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1975)进行了研究(李洋,“伦理”227-38)。福柯之所以在1970年代参与电影讨论,是因为欧洲导演在当时拍摄了许多含有政治批判、渲染暴力和性爱的激进作品,这些影片上映后引发了激烈争论,而权力、历史与性都是福柯最为关心的话题。 在讨论电影时,福柯先提出存在这样一类人,他们没有权力写出自己的书,没有权力编纂自己的历史,但这样的人同样有记录历史、展开回忆的方法,福柯称其为“大众记忆”(mémoire populaire)(“反怀旧”286),它与官方历史相对,但比官方历史更加鲜活。这种“大众记忆”从19世纪“开始才较为清晰地被表现出来,比如说或者表现为口头,或者表现为文本,或者表现为歌曲的大众斗争传统”(“反怀旧”286)。福柯提出“大众记忆”这个概念并非偶然,他在收集、整理历史文献过程中,发现了一些19世纪工人的档案。1973年2月22日,他接受《解放报》(Libération)的采访,建议开设一个关于“工人记忆”(Mémoire ouvrière)的栏目,让工人们根据亲身经历撰写回忆,每周2期或3期,内容包括工人的信件、日记或者回忆文章(Foucault,Dits et Ecrits,1267-68)。在福柯看来,工人们自发地用他们的话语方式撰写的日记、回忆录、传单和歌曲,没受到权力话语的污染。然而,“大众记忆”在19世纪遇到了第一次阻挠,用福柯的话说,出现了一整套“阻挡这场大众记忆的运动”的“装置”(dispositif),它们以大众能够接受的方式书写他们的回忆,比如畅销文学和平民阶层的学校教育,这些取代了大众,为他们撰写历史。在二战结束后,仅有畅销文学、流行音乐和学校教育已经不够了,电影(电视)成为“大众记忆”再编码的新形式。电影“不但向这些人展现他们曾经的样子,而且让他们必须回忆这就是他们所曾是的样子”,比畅销文学更能广泛、集中地建构“大众记忆”。在电影的作用下,工人阶级自身拥有的历史知识不停地萎缩、不停地缩减(“反怀旧”286)。因此福柯认为,电影对于“大众记忆”至关重要:“应该占有这个记忆,规训它,支配它,告诉人们必须回忆什么。当我们看这些影片时,我们就知道了我们必须回忆什么”(“反怀旧”288)。 应该说,“大众记忆”的编码装置是福柯“电影观”的核心,把电影放在权力对集体记忆的建构中去考察,这与德勒兹、巴迪欧和朗西埃等法国哲学家完全不同。2004年10月,法国电影资料馆专门举行了纪念福柯逝世20周年专题展映,其主题就叫“福柯-电影:影像记忆,影像权力”(Foucault-Cinéma:Image-mémoire,image-pouvoir)。沿着电影作为“大众记忆”的编码装置这个思路,福柯重点分析了两类在1970年代初引发争议的电影:怀旧历史片和情色片。 二、英雄式怀旧与权力的色情化 福柯把讲述从一战到二战之间这段历史的电影称为“怀旧片”(Retro Film),“Retro”意为“怀旧”“复古”,这个词不仅强调影片表现特定年代的内容,也强调在美术、服装、布景、道具和音乐上还原那个时期的生活方式、艺术、时尚(李洋,“《白鹿原》”43-46)。福柯第一篇电影访谈的题目就叫“反怀旧”,指的就是这类电影。“怀旧片”不是电影界普遍认可的电影类型,但是这些影片因碰触敏感题材而饱受争议,在当时引起了很大反响。福柯认为,这些展现二战历史的怀旧片,最大的问题是把大众斗争从历史中抹除了,这个抹除过程是以两种方式循序渐进完成的。第一,这些电影把二战中抵抗纳粹的历史描述为依靠“伟人”和“英雄”的战斗史,宣扬“20世纪是英雄的世纪”,战争是围绕着“伟人—英雄”而展开的。福柯举例说,这些电影把二战描述为在斯大林、丘吉尔、罗斯福这些政治家主导下才赢得胜利,而不是普通人的抗争和牺牲,人民大众反而在这些电影中缺席了(德勒兹后来在《时间—影像》中分析少数族裔电影时重复了福柯这个观点)。因此在二战的历史深处发生在普通法国人身上的事,从未在官方历史中被记录下来(“反怀旧”283)。法国大众不像电影展现的那样积极投身抵抗运动,而是厌倦战争、拒绝战争。福柯分析,在经过数百万人死亡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后来的经济大萧条后,这些法国人不再是全身心捍卫民族尊严的战士,而是把自行车丢在壕沟里转身回家的厌战青年。第二,这种“英雄式怀旧”的历史书写方式,在“大众记忆”中导出了新权力在二战后登上政坛的合法性,即依靠抵抗运动上台的戴高乐主义,这种民族主义的英雄话语让“在战争中起家的右派戴高乐变得清白而神圣”(“反怀旧”284)。这些观点对我们重新理解二战片和历史片提供了新角度。 对于情色片,福柯提出,为什么电影中的色情想象总是不自觉地与权力有关,比如当时争议最大的《萨罗或索多玛120天》就把法西斯与色情联系在一起,这个话题后来成为《性经验史》第一卷《认知的意志》的核心问题。福柯主要分析了路易·马勒(Louis Malle)的《拉孔布·吕西安》(Lacombe Lucien,1974)和意大利导演莉莉安娜·卡瓦妮(Liliana Cavani)的《午夜守门人》(Il portiere di notte,1974),把这两部电影理解为权力与性的两种关系样式。《拉孔布·吕西安》讲述一个法国乡村少年拉孔布·吕西安,他在二战被占领时期因迷恋权力而加入盖世太保,最后爱上了一位犹太少女。福柯认为,权力与爱是规训拉孔布·吕西安的两架“机器”,一方面,权力机器慢慢训练他,让他成为法奸和纳粹,另一方面,爱的机器吸引着他,让他最后为了救犹太女孩而杀死纳粹,带着她隐居山林。在《拉孔布·吕西安》中,权力与爱是一对反命题(“反怀旧”293)。而《午夜守门人》则描写了一种对权力的爱,一种“权力的色情化”,女主人公在被占领时期因被纳粹医生虐待而迷恋上他,两个人在战争结束后偶然重逢,再次陷入这种变态的畸恋中。福柯认为,纳粹之所以在许多电影中变成色情的参照物,主要源于1960年代西方色情用品店的时尚,纳粹本身并不追求色情,福柯说:“纳粹主义不是由一群20世纪的色情狂创造的,而是由众多可以想象到的阴险的、无聊的、令人作呕的小资产阶级创造的,希姆莱是个马马虎虎的农艺师,后来娶了一个护士。我们必须要清楚,犹太集中营来自一个医院护士和一个养鸡场饲养员的共同想象。医院加农场,这就是集中营背后的全部幻想”(“萨德”306)。因而,福柯通过对医院和监狱的历史研究,归纳出了纳粹的本质:纳粹是在小资产阶级关于清洁、健康的思想下形成的,他们要把肮脏的、有害的、异质的人群从社会中清除出去,而完全不关色情什么事。电影中权力的色情化,恰恰证明电影对性的表达已经被权力话语所渗透,这正是《性经验史》要揭露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看,《拉孔布·吕西安》的精彩之处在于让我们看到了纳粹在权力运作中最为可怕的一面,即把最邪恶的权力授予大众和普通人。当人们龃龉权力时,就会被纳粹所控制,在这时,那些被权力征召的普通人(拉孔布·吕西安及其代表的人)的确可能出卖自己的邻居,然后心安理得地占有他的房子,强奸他的妻子。人们通常把纳粹理解为“专政的极致”,而福柯则认为,纳粹与作为专政极致的“一个人的权力”完全不同,纳粹把杀戮、强暴的权力交给了普通人(“反怀旧”296-97)。 三、福柯的历史学电影实践 福柯对电影影像所承诺的记录本性和再现力量充满怀疑。在《宽忍的灰色黎明》中,福柯分析了帕索里尼的纪录片《幽会百科》(Comizi d'amore,1964),这是一部关于意大利人性爱观的社会学电影,帕索里尼在街头随机采访青年和市民,询问他们关于性、爱和婚姻的看法,同时穿插心理医师、作家对这些观点的看法。当时意大利处在战后一代人的性观念开化期,一个对公开谈论性与爱的“宽忍时代”,一个“性的沸腾”的时代。但是福柯认为,人们面对电影机,不可能像帕索里尼预期的那样真实表达他们对性、爱和婚姻的看法,少年们用他们的狡猾应付提问,而成年人则谈的是离婚、同性恋和妓女等与法律有关的问题。福柯说:当“他们被问及爱情时,他们谈的却是权力”(“黎明”329)。面对电影机,真正让他们犹豫的,不是性,而是历史,是这个刚刚出现、尚不明朗的所谓“宽忍体制”。与其说福柯不相信电影再现现实的能力,不如说他不相信人们可以摆脱权力话语,而公开、自由、准确地谈论性。所以,这仅仅是宽忍时代刚刚开启的黎明。 但是,福柯不像阿多诺那样认为电影已无可救药,他在质疑帕索里尼纪录片的同时,也与法国导演勒内·阿里奥(René Allio)拍摄了一部电影。这部《我,皮埃尔·里维尔》根据福柯搜集整理的法律文献而改编,用电影还原历史现场,把电影变成历史学“田野研究”的实验室。 《我,皮埃尔·里维尔》讲述1835年发生在法国诺曼底农村的一桩血案,一位名叫皮埃尔·里维尔的20岁农村文盲青年用残忍的方式杀害他的妈妈、妹妹和弟弟。从1972年到1973年,福柯在法兰西学院讲惩罚社会的形成、精神病学与权力的关系。福柯在分析精神病学的建立与惩罚性正义的关系时,发现了这个案例,他希望听课的学生都能阅读这个案件的历史档案,因此他把查找到的案件卷宗、凶手皮埃尔·里维尔写的自辩信、村里人的证人证言和巴黎精神病科医生对皮埃尔·里维尔精神分析报告等档案,于1973年编辑成书在伽利马出版社出版。电影《我,皮埃尔·里维尔》就是根据这些历史档案拍摄而成。影片在1830年代农民与1970年代农民之间建立起一种“连续性”。阿里奥没有选专业演员,而让当地村民扮演皮埃尔·里维尔和他的村民,对白完全忠于福柯搜集的文献。这不是美学需要,而是历史学方法的需要,在电影中建起史学研究的虚拟“田野”:“阿里奥没有让人去看发生了什么,无论以想象的形式,还是以谨慎重建的形式,他都没有修改任何事件”(福柯,“归来”312)。演员们就生活在发生案件的地区,他们对待案件的态度、话语方式、甚至发音特点都最大化地接近了历史真实。“阿里奥做的是让历史‘发生’(passer),与历史发生关系,或者强化我们的记忆或遗忘,这是电影能做到的”(“归来”312)。那么,皮埃尔·里维尔到底是精神病人还是狡猾善辩的凶手呢?影片没有给出答案。福柯认为,不提供任何结论,只是把历史带到观众面前,这种结尾有着非凡的意义。 尽管让·鲁什(Jean Rouch)在1960年代已拍摄大量人类学纪录片,但是《我,皮埃尔·里维尔》与这些纪录片不同,它是严格按照史学方法的虚构。对于史学家来说,电影能算得上是可靠的文献吗?传统史学的规范对史料的要求非常严格。在电影诞生以前,史学界已经放弃采用虚构性和叙事性材料来分析历史事实。电影诞生后,史学家们对电影作为史料的可能性也没有充分的认识,他们会习惯性地把电影从可靠史料中排除出去。但是福柯不同,他是“视听史学”最早的实践者。《我,皮埃尔·里维尔》拍摄前后,有一位加拿大女历史学家正在法国从事研究,她受到福柯的启发,主动把搜集整理的史料为一部以此为题材的历史电影做参考,她就是娜塔莉·泽蒙·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这部电影就是著名的《马丁·盖尔归来》(Le Retour de Martin Guerre,1982)(泽蒙·戴维斯Ⅲ)。《马丁·盖尔归来》与《我,皮埃尔·里维尔》的故事有相似之处,讲述发生在十六世纪法国农村的真实案件:一位瘸腿农民来到小村庄,让人们相信他就是村中失踪多年的马丁·盖尔,并用这个身份占有了马丁·盖尔的财产和妻子,直到真的马丁·盖尔归来时,人们才发现他是一个身份窃贼。影片由法国演员杰拉尔·德帕迪约(Gérard Depardieu)主演。影片上映后(1982年),娜塔莉·泽蒙·戴维斯在史学界一举成名,之后她根据更多史料把这个案例写成完整的史学著作独立出版,这本《马丁·盖尔归来》最后成为所谓“后现代史学”的三部代表作之一。娜塔莉·泽蒙·戴维斯把“电影视作一场在实验室中进行的实验,一场思想实验,而不是在讲述真相”,尽管历史学家无法像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那样做“田野调查”,但是“电影有着微观史的某些优势,能够展现具体的表现,它会迫使你去想象某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而那是你只用文字写作不会费心思考的”(帕拉蕾丝-伯克78-79)。1993年,《马丁·盖尔归来》的故事在美国被改编为《似是故人来》(Sommersby,1993),由理查·基尔(Richard Gere)和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主演。 娜塔莉·泽蒙·戴维斯的史学实践启发了美国历史学家海登·怀特(Hyden White),他于1988年在《美国历史评论》(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杂志发表了《书写史学与视听史学》,正式提出“视听史学”(historiophoty)的概念。海登·怀特认为,史学界过去忽视电影作为历史证据的可能性,而电影不仅在成为史料方面具有合法性,而且具备书写史料无法取代的特殊史学价值,比如可以呈现历史事件中的行为细节(118)。在历史学研究中,视听史学与书写史学互为补充。福柯的“历史学的电影实践”整整比海登·怀特提出“视听史学”这个概念早了十四年。 四、从“除忆诅咒”到“记忆治理” 福柯研究权力与知识的关系,进而关注疯人院和精神病院的历史。阿尔都塞把福柯研究的“疯人”称为历史中“活着的失踪者”(阿尔都塞本人深受精神疾病困扰),疯人的历史就是“世上所有的战争和大灾难都会有的一个阴惨记录簿”(福柯,“疯狂史”67)。这些“被抹除的人”是生命政治的治理对象,生命政治规训人的身体、欲望和生命。通过电影,福柯发现了生命政治的新对象:“被抹除的记忆”。正如前苏联学者谢·卡拉-穆尔扎所说:“任何一个把统治建立在操纵基础上的社会,都要破坏历史的记忆”(245)。阿根廷学者弗朗西斯科·德利奇(Francisco Delich)也认为:“国家的记忆,是一种造就隐秘并且为保护其存在理由而去遗忘或珍视它的记忆”(80)。因而,尽管福柯后来没有再深入论述,我们仍能沿着他的思路做出这样的判断:在电影(图像)时代,生命政治的技术不仅包括对身体的规训和惩罚,还延伸到通过图像对记忆的抹除和修改,尤其是“大众记忆”,我称之为“记忆治理”(mnémogouvernement),它是生命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么,“记忆治理”的条件是什么?首先,正如君特·格拉斯所说,记忆不完全是个人性的,个体记忆的媒介都是与集体记忆共同建构的。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是“集体记忆”理论的创始人,他认为任何个体都从属于某个集体,个体需要凭借集体来激活记忆,并且不自觉地用集体记忆进行检验。“集体记忆的力量和持久性来自于全体成员,那么个体则是作为集体的成员在进行回忆”(哈布瓦赫65)。安哥拉·开普勒更深入地表述为:“任何个人的回忆都会生产出超越纯私人回忆的现实(87)。当某个特定群体为了集体的生存而需要遗忘时,个体记忆就会被残忍地擦去,包括对神、对圣像、对地点和时间、对隐喻、符号和信号的记忆。其次,可记忆性与可靠性是辩证统一的关系。人的大脑在记忆方面具有缺陷,任何记忆都具有不确定性。德利奇提出记忆“不是事实,而是创造,是发明”(79)。美国意识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C.Dennett)认为人的大脑中存在一个“笛卡尔剧场”(Cartesian Theater),那些只有在这个“笛卡尔剧场”里上演的事件,才能真正进入人的意识,变成记忆。那些只是感到但没有上演的事件,很快会被人忘记,这是认知科学研究记忆的重要假设。再次,记忆最直接与图像相关。德国新文化史学者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通过实验心理学家卡尔·古斯塔夫·卡鲁斯(Carl Gustav Carus)和作家本杰明·维乌科米尔斯基(Benjamin Wilkomirski)这两个人相隔130年的材料证明,我们的意识和无意识“都是同外界文化资料库里的图像连接着的,我们无处不受到它们的包围,所以我们自己的回忆画面无论怎样具有独有性和个人性,这类外部图像都不可避免地在塑造着我们的回忆画面”(阿斯曼114)。如果记忆可以被修改,那么图像必然成为记忆治理的关键。因而,正如福柯所说,记忆不仅需要治理、可被治理,而且在图像时代显得格外必要。 “记忆治理”绝非电影时代的产物,它像权力一样有漫长的历史。西塞罗曾把历史比喻为“记忆的生命”(Vie memoriae),而最早的“记忆治理”技术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的一种特殊刑罚“除忆诅咒”(damnatio memoriae),又叫“记忆抹煞之刑”或“除名毁忆”,①指罗马人对叛国者或者公敌(hostis)的一种身后刑罚,即通过各种手段在历史材料和公共记忆中抹除一个人的存在,包括从身份上驱逐出公民社会,他创作的书籍要被没收和焚毁,他的名字和头衔要从官方名录中删除,凡是碑石、雕塑、画像和文字记载,他的名字和言行都要被抹去、改写或销毁,让他从灵魂到精神层面上彻底被共同体所遗忘、抛弃和诅咒,这是罗马时期对人最大的惩罚,也是最著名的死后刑罚(熊莹138)。塔西佗的《编年史》就记载了古罗马时期几个重要的“除忆诅咒”案例。②“除忆诅咒”是西方历史上最早的大规模图像抹除活动,也是记忆治理技术的原型,这种惩罚不满足于处死犯罪者,而是通过涂抹历史文本,尤其是图像,把犯罪者从记忆中消除。 从认知科学的角度看,以图像为对象的“记忆治理”主要有两种方式:“奥威尔式治理”(orwellian government)和“斯大林式治理”(stalinesque government),这是两种不同的污染记忆素材的方式,目的是让人们相信实际上没有发生或者没有经历过的事件。“奥威尔式治理”是修改现实以生产出权力所需要的图像,以让人们相信不存在的现实;“斯大林式治理”则是指遵照权力来删改和涂抹图像本身,以让人们相信没有发生的历史。“奥威尔式治理”致力于修改正在发生的当下事件,《一九八四》中的真理部每天都在篡改事实,以让人民相信现实真的以老大哥期望的方式发生。《一九八四》实际上展现了这样一种恐惧:在极权统治下,最可怕的可能不是人失去自由和尊严,而是没有人能真实地见证历史。保罗·康纳顿(Paul Connerton)就把这部小说理解为反抗强迫性遗忘的寓言,认为小说带给读者的是对“集体健忘症”的领悟,小说中面对国家权力的斗争,本质上是反抗“强迫性遗忘”的斗争(康纳顿11)。而在斯大林大清洗运动的“莫斯科公审秀”(Moscow show trials)上,秘密警察为了完成审判而修改了大量历史材料,导致知识分子们争先恐后坦白自己从未做过的荒诞罪行(斯垂特菲尔德2-29)。卡拉-穆尔扎这样概括“斯大林式治理”:“为了操纵意识,需要使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对人的各种记忆类型施加影响。一方面应当让人记住某一思想、隐喻、公式,另一方面有时也需要‘切断’人的短期或者历史记忆——因为它们会造成反灌输的心理障碍”(卡拉-穆尔扎241)。 福柯分析了治理术从古典主义向生命政治的过渡,汪民安对此做了概括:“生命政治就是18世纪下半叶出现的对人口积极干预的政治学。人口,它的生成物成为政治的对象”(115)。汪民安认为,治理术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特征。在君主制时期,生命政治下的权力是“压抑性的、致死的,它要消灭不服从的反叛者”,而生命政治下的权力则是“生产性和创造性的,它试图造就一种对象,让对象变得可能而不是使之消失。概而言之,这种权力直接作用于身体,作用于个体的身体,它的目标就是要让单个的身体变得驯顺而有用”(汪民安101)。那么,君权时代的“记忆治理”就是“除忆诅咒”,直接把图像从记忆中毁灭和消除,而国家理性和生命政治时期的“记忆治理”,已不完全是消灭和篡改记忆,更是一种促生的、与安全、健康有关的“记忆治理”,这种治理术不满足于删除个别的禁忌图像或电影,而是尝试创造一种新的记忆,让人们能自发地生活其中,在其中寻找安全、健康和快乐。当大众为了寻找真相而从这个记忆中醒来或退出时,他们会因失去安全、健康和快乐而感到痛苦,大众会自发抵制和销毁这些图像,而无需权力来帮忙,或者大众会自动忽视那些不健康、不安全的图像。这正代表着电影审查史的两个阶段,在电影史早期,权力机构对有伤风化、违背天主教价值观的电影,直接销毁胶片,默片时期许多争议电影只留其名,多数被销毁。“销毁式”的电影审查一直延续到纳粹时期,面对纳粹的文化审查,法国电影资料馆创始人亨利·朗格卢瓦(Henri Langlois)把大量珍贵的默片拷贝孤本藏匿在法国乡村,二战结束后他又把这些拷贝找回来。“销毁式审查”在1960年代转向以“促生的”电影分级制,今天的电影分级制就是以保护青少年心理健康、维护宗教和人权等与生命政治息息相关的话语建立起来的。没有人去销毁影像,在公平的体制下那些不被权力所期待的电影会被观众自动遗忘。 五、电影对记忆治理的反抗 波德莱尔曾说,“回忆是艺术的重要标准,艺术是美丽的记忆术”(256),③然而这种对艺术与记忆的定义,在本雅明·布赫洛(Benjamin H.D.Buchloh)看来却完全相反。他认为20世纪现代艺术的主导原则,恰恰与波德莱尔的愿望相反,是消灭文化记忆。布赫洛提出,不同时代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反对文化记忆,他们所反对的敌人是相同的,就是历史性叙述、具象性表征和戏剧性再现(布洛赫109),因此艺术应该用“话语记忆”去对抗“历史记忆”。他所谓的“话语记忆”就是指通过艺术实践呈现出的记忆对美学范式、艺术标准的坚持程度(布洛赫108-09)。面对“记忆治理”,艺术不会毫不作为,电影一方面成为“记忆治理”的重要对象,另一方面也成为反抗“记忆治理”的重要舞台。心理学中的“记忆休眠现象”就为抵抗“除忆诅咒”提供了认知科学的依据:人有些观点在短时记忆中被意识所拒绝,但它不会消失,而是停留在记忆潜伏层,一旦遇到合适的外界刺激就会逐渐复苏,逐渐由模糊的、不确定的概念,转变成彼此连贯一致的判断。为了遏制这个过程,权力必须不时地提醒人们这些观点的最初涵义,以及为什么人的意识在过去会拒绝它。 按照法国年鉴学派历史学家马克·费罗(Marco Ferro)的观点,历史总是保留着对统治者有利的史实,而电影对于被遗忘的历史则具有积极的建构意义。他提出爱森斯坦的影史名作《战舰波将金号》就是电影(艺术)对遗忘的反抗。如果不是爱森斯坦的这部电影,《战舰波将金号》所反映的历史事件在当时就会被遗忘,可能从人们的记忆中永远消失(费罗65)。从“记忆治理”的角度来看,犹太大屠杀不仅仅是阿甘本所说的对“牲人”(homo-sacer)生命的剥夺,在希特勒的“最后解决方案”中,也包含着现代形式的“除忆诅咒”:大规模有计划地秘密销毁与大屠杀有关的全部历史证据,试图在历史中抹除这场屠杀。然而,阿兰·雷乃(Alain Resnais)的《夜与雾》(Nuit et brouillard,1955)与克劳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的《浩劫》(Shoah,1985)向纳粹的“除忆诅咒”展开了反击。这两部电影创造了抵抗“记忆治理”的两种路径:一种是拼贴式再现,充分运用“幸存的影像”(乔治·迪迪-于贝尔曼语)推理出完整的历史罪行,另一种是当事人的现场还原,充分运用“幸存者”的个人回忆,填补被删除的历史空白。二战之后,“大屠杀电影”的历史已有近八十年,创造了许多抵抗遗忘、反抗记忆治理的美学,许多作品也同时催生了艺术语言的创新,比如文献缝合、重返现场、历史搬演、虚构式再现、哀悼场景等等。2014年,英国摄影师西德尼·伯恩斯坦(Sidney Bernstein)跟随英军解放集中营时拍下的纪录片《夜幕会降临》(Night Will Fall,2014)终于在英国电视台播出,影片保留了当年犹太集中营新中国成立前的真实面貌,成堆的干尸被推进万人坑,当年英美政府由于影片画面过于恐怖等原因中止了影片的制作,直到七十年后才公之于众。 中世纪时曾有一种“可复写羊皮纸”(palimpeseste),教会僧侣们用特殊的药水把上面的字迹抹除,以便在上面重新书写新的内容,而后人也能用药水让过去僧侣们所写的字迹复原。电影就是现代的“隐迹稿本”、现代的“可复写羊皮纸”,它可以很容易就被权力抹除,而艺术也有办法使之复原。英国作家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就曾说,“人脑不正是一张自然而非凡的羊皮纸吗?各种想法、幻想、感受像柔和的光一样轻轻落进你的大脑里。每一次更替都好像已经埋葬了以前发生的一切。然而实际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消失。”④在视听时代,现代“除忆诅咒”不仅无法彻底抹除记忆,反而让这些图像因被肆意抹除而成为新的神话,那些反抗“记忆治理”的电影作品在电子媒介上复活了古老的“隐迹稿本”,让被抹除的图像以各种形式得以重现。 ①熊莹认为“damnatio memoriae”这个词应该翻译为“除名毁忆”,其观点为:“因为memoria这个拉丁词比它在英语中的衍生词memory(通常译作‘记忆’)具有更广泛的外延和更充实的内涵……它的主观意义代表了对过往人事的记忆;在客观意义上则与一种‘口传历史’的概念十分相近。这两层词义揭示了如下一种可能性,即个人可以凭借功德伟业(virtus)成为历史传统与‘祖先习俗’(mosmaiorum)的一部分,由此衍生出西塞罗时代起最常用的一层含义——死者在生者心目中的不朽回忆,简而言之即‘身后之名’。”参见《从〈审判老皮索的元老院法令〉看罗马元首制初期的政治文化》,复旦大学博士论文,第45页。 ②在《编年史》中,“除忆诅咒”除了毁灭图像和记载之外,元老院还会追加惩罚,这些“身后”(post-mortem)的惩罚还包括:禁止皮索家的女性为他悼念、清除皮索生前所有的塑像(statuae)与人像面具(imagines)、从纪念日耳曼尼库斯的碑铭上抹去皮索的名字、没收其财产等。参见塔西佗:《编年史》,王以铸、崔妙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Ⅱ,43—Ⅲ,第19页。 ③波德莱尔在《一八四六年沙龙》中曾多次谈到记忆与艺术的关系,比如他认为色彩与音乐的通感产生旋律,这种旋律之所以重要就在于给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如果这种旋律具有意义,就能保留在记忆中。参见《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223页。再如他推崇备至的画家是德拉克罗瓦,认为他的“画作主要是通过回忆来作的,也主要是向回忆说话”,第232页。 ④Thomas De Quincey:"The palimpsest of the human brain." 1845.Quotidiana.Ed.Patrick Madden.1 Dec 2006.14 Jan 2015 <http://essays.quotidiana.org/dequincey/palimpsest_of_the_human_brain/>.福柯与电影的记忆管理_福柯论文
福柯与电影的记忆管理_福柯论文
下载Doc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