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洛夫诗歌的“当代性”_当代艺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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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诗人简政珍在《当代诗的当代性省思》一文中,特别提出洛夫诗的“当代性”。他说:“洛夫无疑是一个富于当代性的诗人”。诗的“当代性”提法,是一种新的开启,加之于洛夫是适当的和有代表性的,当然也包括《创世纪》的两代同仁。洛夫不愧是“当代”诗一位带头人,他举起了“当代”诗的大纛!简政珍关于诗的“当代性”提法,显得沉思熟虑和慎重,他在期许一种界定的完整性,表现出他的聪明睿智。诗的“当代性”的提法,不只是开启了《创世纪》的新阶段,很可能是界定中国新诗一种新的创作方法的缘起。

诗的“当代性”走向

洛夫诗的“当代性”,从审美视角看,表现出一种前趋姿态,一种待开发领域,一种“未完成”美。这样一种走向,意味着诗的“黄金岁月”不是“已不再”,而是还会再到来──如果不否定过去有过的话,诗仍然可以而且应该展现它的辉煌,我们应该满怀信心,而不应有“被放逐”的感觉。起码地说,这种感觉不是诗的“当代性”所应有的。

诗美的“未完成”式,不是“作者之死”,而是读者对作者的嬗替。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二度创作”的“作者群”──读者的“生”。说得确切一些,这里的“死”是“完成”,作者的“完成”。作者的“完成”,从实质上是使诗的内蕴有一个较大的“中间变量”,好吸引和依靠读者进行“二度创作”,作多维、多向的阐释,以造成诗的不定势的艺术生命力,这才是诗的“当代性”。关于作者“完成”的涵义,所完成的是“中间变量”,从根本上不意味着“死”,更何况从广义上说作品的诗美仍然“未完成”。如果说“虚位”,不仅作者“虚位”,任何一个读者也是“虚位”,这种“虚”便是一种本质性的诗美。相对地说,“实”才是真正的“死”。诗的“当代性”走向,从根本上说是走向“虚”!这个“虚”的涵义包括两个方面:(一)“虚位”之“虚”,未完成式;(二)“出虚”──“乐出虚”(《庄子·齐物论》)之“虚”,超时空性,不泥迹于现实生活。

诗“坠入”作者的“虚位化”,是诗的一种进步,正是诗的“当代性”的正宗── 对于诗来说,“边陲”即是正宗。诗人绝对是一个平凡的“血肉之躯”,不会是“先知”、“预言家”。“先知”、“预言家”只是“有限”,是“小”;诗人是“无限”,是“大”。因为,诗人的“血肉之躯”可以超拔出一题“超越的灵魂”。准确些说,是“自由的灵魂”,也是“灵魂的自由”。这样一种最高的人格精神,或许可以命定诗的“当代性”品格。

── 一双农妇脚下的鞋子沾满泥泞时,“最能展现鞋性”,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农妇在这时最有“触感”!可以自慰地说,当代诗的“当代性”,可以不是别的,正是这种“触感”!一种极富灵性的触感。

人生既是“不得不”的存在,又是“不不得”的存在。人生原本是一种主动的存在,人不能只是“经济动物”,而是文化的“灵性动物”。存在当是一种超越。诗人并非画家,他不一定非得在时代这块“灰暗的画布”上滚翻不可。诗人是流动的色彩的魂魄── 是精灵!他在时代画布上自由地跳跃、翱翔,而不留痕迹。他可以自由地“出入”画布,在时代的“每根细纱”里滚动。“当代”诗比超现实主义更为自由、得体。

简政珍说:“现实不是和自已毫不相关的‘他者’,人只有在‘他’中真正看到自我。诗是诗人和世界的辩证。”这个论断独到,是对诗的“当代性”的一种精辟分析。现实这个“他者”,不是“第三人”的“他”,而是和自己的相对应者,客观地存在着。人不能离开现实,但是,人又不是被动地依附现实,只能在和现实发生交叉的“他”中见我。这个“我”不是陷入现实囹圄,而是“真正”的一个潇洒的自我── 他,不是“经由时光的隧道遁回过去”,而是既能走入现实,又能走出现实。当他“走出”现实时,现实才能成为“他”,诗人也才能“真正看到自我”。不然,诗人便在现实中沉沦了。诗人只有不离开现实而又能够“走出”之时,这个“现实”才可以称之为能从中“看到自我”的“他”。“坠入”和“钻出”,都同样注入一种深邃的奥秘。

诗的“文本”其实是两个,一个是作者的文本,另一个是读者的文本。而读者的文本,其实是“无数个”。“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首《因为风的缘故》。我开始读《风》诗的时候,“坠入”了一个读者的“二度创作”中,根本不考虑和诗人的原始意图复位,诗便出现了一种我行我素的读者文本。

《风》诗在台湾获盛誉,在大陆也曾蜚声一时。1990年10月19日,洛夫访重庆西南师大,当晚该校便举办“因为风的缘故──洛夫诗歌朗诵会”,听众千余人,《风》诗成为欢迎晚会的主题歌。

顺便请烟囱

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

诗人权将烟囱作为“爱”的大笔,在天空抒写自己的一颗爱心──这颗爱心呈现一种巨大的明亮,乃至可以与日月相辉耀!诗的第一节表明诗人的心迹,他的坦诚率真,可以对天说── 此心可以盟天!这种以烟囱作书的表示与李白不同,李白“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那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激越之情,就当代诗人洛夫而言,他的《风》没有那么“疯”,更显出一种超拔来。

诗的第二节是一种爱的叮嘱(勉人也是自勉):趁着热血犹存(雏菊未凋的意象),努力投身于报效事业,投入自己全部的爱,乃至生命。“怒”和“笑”两种情绪,都是催人前行的动力。“火”是“灯”的燃媒,更与“灯”相互辉映,以爱之火点亮事业之灯。不要将心头之“热”轻易地“熄灭”了。诗人写这首诗,正是在他的事业有新的起步之时,有“直挂云帆”的心态,这里的“风”便是一种时代的助力,也是一种较顺畅的时势,一种人生的机缘,必须彼此“黾勉同心”地抓住。

这番诗的意蕴的理解,是在诗人告诉我他是“写给妻子的”之后,已经接近和参入了诗人的原始意图。然而,我是以东方文化视角与之认同的,看到了这首诗所表现的“原生”生命意识,和它的语言的机趣。也难怪的,当时我正在研读《周易》的“原生”文化精神──它的生殖崇拜乃东方“生命文化”之源:

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

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

──《周易·系辞传》

我于是冒昧地认为,此诗乃一种“阴阳合德”的“原生”意识,展现东方“原生”文化的美学层次。诗中几个意象:“芦苇弯腰喝水”、“烟囱在天空写长长的潦草的信”、“窗前的烛光”以及“雏菊未凋”等,都呈现一种“原生”的生命情状,状写“乾、坤”之象。这里的“风”便可谐音为“疯”。这里既有爱的戏谑和嬉笑,也有爱的崇高和庄严。

我们如此讨论“读者文本”的意义何在?当然是针对诗的“当代性”而言。诗人一旦树立和掌握了诗的两个文本的观念,对他来说就会自觉地解决简政珍提出的如下一个问题:“诗人在这样的理解和见解中,应不拘泥于自己创作的原意,而是将意义藉由读者延伸。”换句话说,诗人在他从事诗的创作实践的过程中,就会主动地思考诗的多义性、歧义性,蕴入较大的“中间变量”,主动地认识和掌握诗的那种高层艺术的“未完成”美。

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呢?

它的实质意味着,诗人不仅要“走进生活”,而且更要“走出生活”,真正实现“走进”和“走出”的结合。如果光是“走进”生活,诗人很可能泥实于生活,也泥实于自己的原始意图,受到“儒”文化的“愚性”所局限;只有当他又能“走出”生活,他才能发现生活的“真正的”涵义和深层次美,才能从“有限”抵达“无限”。如果我们的文学艺术,要“使人从机械低俗的现实生活得到救赎”的话,一方面,“艺术或宗教是走进生活,而非远离生活”;另一方面,艺术还必须同时“走出生活”,显示出艺术与生活的一定“距离”,找到一种艺术的“远距离”美。这才是真正的“宗教的艺术”,和“真正的生活”。

这又是问题的两个方面:

其一,“作者的‘原意’变成各种不同时空或文化下的论述,‘是谁说的?’‘他到底说什么’已不是很重要”;

其二,“一旦作品被导入不同的论述,不论再强调所谓文本的内在研究,我们总意识到一个‘绝对的个性和一个主体所担负的原创角色”。

这两个方面不可或缺。尽管在诗的作者文本创作出来以后,作者的“原意”已不很重要,读者会依据自己的品性、经历和文化层次去进行“二度创作”,但是,“诗人最终总是诗的归属者”,诗的艺术“个性”和诗人的“原创角色”,总还是一种客观的且是主体的存在,不可抹煞,而且也成为某些“读者文本”的重要依据,达到读者和作者“原意”的吻合,或在“原意”基础上的某种创新──如同我们对《风》诗的第一种阐释那样。

这就又有了另一个问题──诗的“当代性”应该实现这样一种高层次追求:诗的“读者文本”,决非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在诗的读者文本里,总会有诗人自我的“影子”(艺术个性、原创角色),这个“影子”无法抹煞;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诗人的被认定,不是类似一张相片的五官深入人们的记忆,而是一张模糊的脸孔在语言的世界里展现意识”,即:读者的最佳文本,在不违背作者原意的情况下,理应比作者文本在美学意义上更高一个层次。这或许不是作者所能完全左右的,却是作者所必须预想的──作者文本的“中间变量”要尽量地大;也是作者所祈希的,因为它同时提高了读者和作者,而引起作者的惊叹和自信。

这就是说,诗的“当代性”,能够同时容纳作者和读者,能够诞生一位既是作者又是不同读者的“第三人”,他的“二度创作”既高于诗作者的原始文本,又高于不同读者的文本。如果只是作者的“相片的五官深入人们的记忆”,那就不是同时容纳读者,是让读者被作者牵着鼻子原地转圈子;如果诗作的“意义的播散”,不是“迥异于当时播下的种子”,读者文本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但是,如果读者的文本连“当时播下的种子”的一点遗传基因都丧失殆尽,作者便会提出质疑:这种读者文本纯系子虚乌有!

这也就是说,诗的“当代性”的抵达,应有最佳存在的渠道:既能沟通作者和读者,又同时实现一种皆大承受的高层次审美的相互认同。这并非仅是对读者的要求,而实质上是对“当代”诗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诗人的走进生活和走出生活,必须是“大入大出”!诗的作者文本,必须能拓展诗美艺术的最大时空。

“当代性”与超现实主义

诗人洛夫背后是否站着中国诗的巨人?

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诗人洛夫不是凭空产生的,他有自己的艺术渊源,有不曾断裂的“肩膀”。洛夫的背后站着什么巨人?答曰:他是站在“九叶”诗派的肩膀上成长起来的,他的背后站着一个中国新诗的巨人“群”:穆旦、辛笛、陈敬容、杜运燮、杭约赫、唐祈、唐湜、郑敏……们。洛夫的诗和这个“现代派”──应该说是“中国式”的现代派巨人“群”在艺术上达成一致。

说“九叶”诗派是“中国式”现代派,主要是指他们诗创作艺术上的超现实主义。现代派艺术种种,其中超现实主义似乎与中国诗的渊源更深一些。超现实主义不是“离开”现实生活,只是跳出事物主义的、功利的角度,观察发展中的事物,透过事物的表面现象,不泥实于现实生活的窠臼,是要实现对现实主义的“超越”。然而,它只是实现了现实主义的深化,所谓“超”只界定了“深化”;并没有实现对现实主义的真正超越,所以洛夫并不满足于超现实主义,常常试图对他的诗美艺术作出新的合理的解释。提出和解决诗的“当代性”问题,就是要真正实现对现实主义的“超越”。诗的“依循线性逻辑”是对现实主义的停留和拘役,并不曾越过“模仿”和“再现”。超现实主义的目标是要打破对诗的“线性逻辑”的依循,简政珍论述的罗伯特·布莱是美国超现实主义代表之一,而中国的“九叶”诗派代表性更典范一些,“九叶”诗派是依靠诗的双重结构(底层具象和高层抽象二者契合)来打破诗“线性逻辑”的依循的。洛夫诗的“当代性”发展了“九叶”诗派的超现实主义,是超现实主义艺术的更加丰富化和多样化,实现了对现实主义的真正超越。下面详述:

第一,如果从诗的结构看,诗的“当代性”对诗的“个性艺术”的要求,比超现主义更突出更强烈:诗的意象结构的双重构成,即底层具象和高层抽象的契合,表现为诗人的品性、经历、灵魂(高层抽象)与客观外在事象、物象(底层具象)的彼此“邂逅”;而诗的意象结构所涵融的高层社会现实精神,不仅不会是现实主义的“再现”,也不是通常超现实主义的“表现”,而是一种“深现”──这种“深现”不仅需要“悟入”,而且要有睿智的锋刃才能得以剖现。

举洛夫的《日落象山》为例:

好多人在山顶

围观

一颗落日正轰轰向万丈深谷坠去

让开,让开

路过的雁子大声惊呼

话未说完

地球已沉沉地喊出一声

1989.10.30

比较而言,洛夫早期一些诗的超现实主义,在意象结构上不会注重这种浑厚和深沉,它的要求简单、明快一些,常会有停留于视觉艺术的状况,未曾达到诗的“当代性”功力。这首诗则不同,一、二节的末句空间张力极大,力抵千钧,是由于运用诗的视觉艺术和听觉、触觉艺术相交汇所构成的。一个“轰轰而坠”、一个“沉沉喊痛”,是视、听、触觉艺术全息交汇的成功,不仅增强了意象结构的主体性,而且所创造出来的美感更丰富、更宏丽。“地球已沉沉地喊出一声/痛”!使我们看到、听到、触到了日落之声的壮伟,也完全感觉到了这是太阳与地球的两相撞击之声。更特别的是,我们想象到了诗人内心的那种辉煌!

这首诗的底层具象是“日落象山”的景象,即那种自然物象,它不管“再现”别的什么,也并非一般性“表现”什么;当它和诗人内心品格精神的高层抽象达成不期而遇的契合之后,我们看到一种“大涅磐”的完美之境,天、地、人与真、善、美合成一体!这种宇宙现象,既是一个自然宇宙,也是一个人格宇宙,此刻的“日落象山”,不仅是一次“生”的洗礼,一次对成功的祷祝(众人山顶围观意象);更是人的内在精神的特别超越,还“深现”了人世间一种大无畏精神的辉煌浇铸!

这首诗完全打破了诗的“线性逻辑”的依循,就诗的“当代性”意蕴看,“中间变量”极大,诗的“未完成”美极为丰富。当我和一位青年诗友交谈时,他有一个自已极为珍贵的读本。他认为这首诗是写:“太阳和地球之一吻,一种‘阴阳交泰’的宇宙现象”。尤其是那一句“地球已沉沉地喊出一声/痛”!这位年轻朋友笑着说:“那是写‘初夜’,初夜的呻吟!”我能说什么?默认吧,对他这种阐释用不着惊异,他有他的“版”权。应该说,这也是一种“大化”之境,爱和人性的一种辉煌!

任洪渊在《洛夫诗选》(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3月版)的《代序》中,曾以“天/人”“时/空”概论洛夫诗的“东方智慧”,认为东方智慧是中国诗人的天赋,其中心是时间智慧,时间意识是生命的第一意识,“东方智慧”的奥秘是“生命时间”。我想他的论述是对的。可以说,《日落象山》揭示了东方智慧这个“奥秘”。太阳坠落,地球沉沉地喊出一声“痛”,写的就是“生命时间”,日落、日出都是时间的流变,人们对此有惋痛之感。《庄子》著名的哲学命题“时为帝”,就是重视时间的流变。庄子所谓“卵生毛”、“鸡三足”的哲学观,便是一种“时间哲学”。《日落象山》表象是写一种空间的巨大张力,倘若断续探问:空间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张力?其实,这个空间只是时间的存在,而时间正是空间的运动,运动造成张力,太阳坠落象山的运动,正表现出一种时空观念的辩证睿智。就此意义而言,《日落象山》正是深邃的东方文化精神一种最完整的体现。

诗的“当代性”在意象结构的开拓上,为超现实主义所不能及。

第二,诗的“当代性”最高意义,在于它充分地展现了诗是一种灵性的艺术,开拓无限的“美感世界”,它鄙弃和排除商业性原则,为人的心灵宇宙涤荡“愚性”,增添“灵性”。关于这一点,洛夫早期的一些超现实主义诗,还未曾超越“有限”;而他的“当代性”诗则能由“有限”入“无限”。指出这一点,我认为是很重要的。

简政珍先生说:“当这个时代的文化和商业认同,为了功利实用,可以弃绝任何原则和标准时,诗人知道要矜持某种标准。这意谓诗和商品不一样。我们不能为诗──列举出美学的标准,但是我认为总‘隐约感知’标准的存在。”这是一种智慧。诗排除商业性原则,主要是抛弃它的“小功利”标准。中国诗受“儒”文化的羁绊太重,尽管从儒文化那里汲取了积极的入世精神,可“愚性”未免多了些,诗的“当代性”更应从道、佛文化中汲取“灵”性,向“灵”的层次深入一步,从美学标准上实现真正的超越。所谓“小功利”标准,即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对症下药”,这是一种非治本的临时性实用行为;而诗的一项根本性战略任务,则是给人的生命注入更多一些“灵”气!

诗如果能以“灵”为美学标准,我想它当会是“令人着迷,更具挑战性”的。

在这样一个以财富论英豪的现代工商业社会,充斥于世间的“商业念头”和商业行为令人多了一些沮丧,且假、冒、伪、劣商品现象渗入人的精神领域,无形中给诗的品质和人的精神带来很大的破坏性,“小功利”色彩浓重,“灵性”散失。商业性的急功近利造成社会一种浅薄急躁、纷乱与浮嚣现象,让人的内心得不到片刻宁静。这时候,我喜欢读洛夫《血的再版》和《寄》等一类诗,它们是对现代世界喧嚣扰攘的一种抗衡的、广远的声音,带给我们以人间亲情、真情的温馨和慰藉,也带给我们内心以灵美的高层次享受。

洛夫用自己的血泪凝成的长诗《血的再版》,近四百行的大篇幅,从“脐带两端所系的血缘亲情”,延伸到人世间最伟大、最深挚的种种“大爱”!游子对母亲的思念是一滴悬了三十年的泪:“悬着的一滴泪/三十年后才流到唇边”。那该是一种何等巨大的痛楚!而冲破两地分隔的凄苦局面,成为众心所从、众望所归:“三十年的隔绝/三十年的牵绊/日日苦等/两岸的/海水激飞而起/在空中打一个结/或一座桥”。

最可心、最感人的是下面一段诗──它充分显示母爱的辉煌,字字珠玑证明,洛夫的诗是真正的“大”诗:

或许明年春天

我将再看到你扬着脸

在满山桃树灼灼的花瓣中

因为你是树汁,也是花粉

你是根,也是果

昨日你是河边的柳

今日你是柳中的烟

你是岩石,石中的火

你是层云,云中的电

你是沧海,海中的盐

你卑微如青苔

你庄严如晨曦

你柔如江南的水声

你坚如千年的寒玉

我举目,你是皓皓明月

我垂首,你是莽莽大地

我展翅,你送我以长风万里

我跨步,你引我以大路迨迨

母亲

你掘我为矿

炼我为钢

将我的肋骨铺成轨道

让我的子,我的孙

永远坚持我选择的方向

谁能把母爱写得如此博大又如此入微?谁能把赤子一颗“报效”之心写得如此深挚又如此真切?只有洛夫的诗。一种诗的大笔触,赤子对母亲的崇拜和无限忠诚之情,力透纸背!读这种人间至爱至情的诗,我们得到了最大的人生享受,也才能判别在这个工商业社会里,并不意味着社会的价值标准定要以商业利益为转移,更不意味着定要以小商人获取近利的方式为范本。这里所写的母爱和母子之情,可以说是至真至善至美,使人读了如攀登上一个美的峰巅,一个完美人格的峰巅!

母爱,从来就给人以“灵”性的启迪!

这一段文字的感人至深,也表明洛夫诗积极的审美理想和人生的“亮丽”光辉。与超现实主义诗篇比较起来,诗的“当代性”避免了消沉和晦涩。这里有两点似乎破了格:(一)对激情的破格。当代诗的“当代性”也可以激情洋溢,如果它不是“宣传的符号”或“教化”直抒的话;(二)如果它是一种高层次的诗情,而非低俗的“畅销”,“当代性”诗也可以写得十分地流畅、可读。

值得指出的是,洛夫诗里的“母亲”不只是狭义的,又不是广义的。洛夫诗的“恋母情结”,是高层次的,其内涵是博大的。这里的“母亲”,是一种“大化”的“泥土”意象:“我紧紧抓起一把泥土/我知道,此刻/你已在我的掌心了/且渐渐渗入我的脉管/我的脊骨”。这也是我们民族传统“崇天恋土”的爱的情结,近四百行诗的浓厚氛围,构成一个强大的“亲情磁力场”,我们一进入便被亲情所“磁化”了:“母亲,你是一株苍松/伸展手臂等候鸟的归来”。游子的心,降落在一个安全的港湾。这更是一种“大美”:“你是历史中的一滴血/我是你血的再版”!此乃“大化”的一滴血,一个民族辉煌的爱的精神!

第三、诗的“当代性”展现一种“远距离”艺术。所谓“边缘”当理解成艺术的“远距离”。“诗本质上就是跳跃性思维,因此在后现代一切以直接利益为考虑的时代,诗绝对是立处边缘”──简政珍论述说,“以诗反制如此的后现代文化现象,正是发挥了以边缘质疑中心的后现代精神”。我认为,诗的“当代性”的又一个特质,则是一种“远距离”艺术作用于现实,而蕴涵一种深邃的社会现实精神。艺术的“远距离”,正是为了避免泥迹于现实生活,不致于被“小功利”的枷锁捆绑,而又能辉射出时代精神的光芒。这也可以区别于超现实主义──它有时候把现实主义的深化和“贴近”现实等同起来,而“贴近”现实常常容易出现某种“物化”倾向。当代诗的“当代性”是“矜持”的。“当现实将一般人卷入后现代商业的洪流,诗人本质地矜持使他能掌握后现代精神,而不淹没于物化的后现代主义”。问题并不出在“贴近”现实,而在于“泥迹”现实。“物化”的物质使超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有某种沟通,而诗的“当代性”所反制于“物化”的,是一种“内在精神”的超越!面对“商品化”的现实,诗的“当代性”的一种战略性选择便是:艺术的“远距离”。

这里,只能选择不能逃避──“任何逃避都使他无法成为当代性诗人”。洛夫的诗创作取不逃避姿态,却以艺术的“远距离”赢得超越。请读《葬我于雪》这一类诗吧!

用裁纸刀

把残雪砌成一座小小的坟

其中埋葬的

是一块炼了千年

犹未化灰的

火成岩

读《葬我于雪》这首小诗,我们感受到了一种“远距离”艺术的美。现实只是成了诗的一个背景,看不见的一面,被隐藏起来。不过从诗的境界读去,可以隐约感受得到。于是,我们腾身于扰攘不宁的尘俗生活之外,看到了广阔无垠的大宇宙。现实生活是一场热战,充满名利的催逼,职务的煎迫,以及对复杂人际关系的忧心。这些,诗里都有却都隐去了。读这样的诗,我们把逼在眼前的现实利害推远,个人得失看淡,狭隘的私人恩怨抛开,从而于远离尘嚣的冰封雪冻中,得到精神上的清凉、开扩与超拔,该是多么地惬意!逃出来,站到一个相当的高度,可以看见:“火成岩”它是一颗冷傲孤绝的灵魂。“火成岩”,也是诗人所找到的一个孑然一身、最简单的原始自我!这又是一种以“小”见“大”的“大化”之境!“小”和“大”是“近”和“远”的转化,还有“低”和“高”、“短”和“长”所织成的空间,都能造成“远距离”艺术。具备“当代性”特质的诗,只有站到一个相当的高度才能窥见诗境,诗人和读者必得飞腾起来,搏羊角而上在九万里高空向下俯视。因此,就有“高远”、“深远”以及“平远”之说,纵横两个方面都可拉开距离。

诗人孔孚曾引钱钟书先生“远龙也理应是无鳞无爪的”慧论,造神秘主义境界,便是一种“远距离”的高层艺术。孔孚先生认为:写诗不能泥于实,最好拉开距离,离真实远一点。只要美,能传神,诗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去变形、易位、组合。……距离问题,无疑是诗歌美学重要原则之一(孔孚:《远龙之扪》,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8月版)。艺术的“远距离”,理应成为诗的“当代性”一种特质。

第四、诗的“当代性”在艺术表现上的一种特质是:重入轻出。与超现实主义相联系,“当代”诗的题材多是比较重大的社会人生内容,因为当代诗必须切入现实人生,“走进生活”;而社会人生的现实是沉重的,诗的背负太重就容易“直出”、“实出”,这就跳不出现实的沼泽、泥淖,这是诗的“当代性”所忌讳的。诗人洛夫由于他的人生经历和他的个性艺术所决定,他的诗多是社会重大题材,他要拨动读者的心弦,必须“重入轻出”。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是一种“轻出”境界。社会题材自然出──是洛夫诗“轻出”的一种艺术表现,他的诗常常是融社会心象与自然物象于一体,不露痕迹。他不把日月星辰、山水风云排斥在社会人生之外,而是人和自然全息。当我们以象征的视角,去读他的那些“风花雪月”自然小诗时,或许就会发现,那里面深蕴着一个心灵的大千世界,一个紧扣现实的社会人生。

试读《香港的月光》:

香港的月光比猫轻

比蛇冷

比隔壁自来水管的漏滴

还要虚无

过海底隧道时尽想这些

而且

牙痛

“牙痛”,可以看出诗人灵魂不安。香港是世界第三大“黄金海岸”,它的整个社会的细胞,都沉浸在以财富为荣耀的商业繁华里,金钱权衡一切的商业观念,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内心压抑和窒息感,连“月光”也渗出一种灰白和阴冷。自由香港的“不自由”,商业利益和商人锱铢必较的无形枷锁,桎梏了人的精神。这些,诗人都藏起来不写,只作为读得出的背景,而以写香港怪怪的、变态的月光(猫和蛇的意象),来做一种对这种社会风气的“迎拒”,来维持一份清醒,发挥一份定力。诗人写“香港的月光比猫轻”,兴许是怕把这种社会风尚的浅薄和浮嚣之气弹动了。

社会现实内蕴和自然外象不露痕迹的融汇契合,是诗的“当代性”一种“重入轻出”的题材走向。

大化:入和出,即和离

简政珍在《当代诗的当代性省思》一文结尾处,对洛夫诗的“当代性”,有一段较长的论述,他认为:洛夫“早期在超现实世界和禅境遨游的诗心,突然放眼正视当前斑驳错落的人生。意象既是来自对现实的领悟,也同时为世人点化现实”。并且指出,“他的诗路穿过‘超现实’和禅诗的时空,走进当代的现实人生后,语言的才智才真正散发出苦涩的笑声”。这就是说,领悟现实、点化现实,以“苦涩的笑声”来“为整个时代绘出一个哭笑不得的构图”,乃是当代诗的“当代性”所矜持的“本质”。

对此,我作如是理解:领悟现实和点化现实,既要“走入”现实,又要“走出”现实。尽管“苦涩的笑声”既“不是快乐的笑,也不是悲伤的哭”,“而是引发出人性悲喜夹杂,哭笑同声、情感和思维合一的领域”,此领域是深邃的又是广阔的,“诗人跳跃性想象的机智”在此领域表现出一种豪爽和开朗,并不消沉。正如洛夫在给沈志方的诗作《小评》时指出的那样:“与人生若即若离,对现实出入自如”,从而拓出一种“宁静而悠然自得的诗境”。

从洛夫的诗创作可以看出,他是积极入世的,他的诗积极地干预社会、干预生活,但他的入世是“大入”,不计较“小功利”目的,不追求世俗名利。他诗中的人生是两面:一面入世有为,有极大的抱负;一面是出世淡泊,了悟人生世相,保持了一种人格精神的超拔,而没有任何消沉、遁世的迹象。因此,我对洛夫诗的“当代性”命题是:“大入大出,大即大离”,“苦涩的笑声”中仍留有一份开朗。

让我们仍然走入他的诗宇宙去吧!那首《湖南大雪》是脍炙人口的,且引其中一段:

雪落无声

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

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

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

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

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

春天睡了而种籽醒着

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

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

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

雪落无声

诗的语言“喷出机智的火花”,散发出“苦涩的笑声”。读这首诗,我们灵魂深处是一阵阵震撼,但不是寒颤,而是清醒。我们发出的不只是一种“苦涩的笑声”,面对这个“物化”洪流的淹没之势,和商业经济浪潮的冲击,这首诗给予我们最大的艺术感染,是造就了一种让人内心超拔的“澡雪”精神!现代人背后一条鞭子:金钱!“商业念头”让人以现有的钱赚取更多的钱,没有止境。金钱使现代人两眼发直,天旋地转,必得以此种“澡雪”精神,来洗涤逐渐被凡尘污染的灵心。读这首诗,我们可以呼吸到一些天然的清淳空气,于心灵深处产生一种“雪中一蓑笠”的美感。《湖南大雪》是庄子所云“达者”的大作,读来潇洒自然,心畅气顺,毫不殆滞,使人不由得也分享诗人的那份飘逸和洒脱的情致。

此种“澡雪”精神是一种“大出”,大美!

我们还从《酿酒的石头》这首诗里,感觉出一种“大入世”精神:

冬夜

偷偷埋下一块石头

你说开了春

就会酿出酒来

那一年

差不多稻田都没有怀孕

用雪堆积的童年

化得多么快啊

所幸我仍是

你手中握得发热的

一块石头

1982.10

我们从中可以得到一种信念的执著,不骄不馁。没有获得成功乃至失败并不懊恼,所谓“成固欣然,败亦可喜”,这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一种心境的豁达。“所幸我仍是/你手中握得发热的/一块石头”,这里仍不忘有所建树,如此人生境界大为开朗,以“苦涩的笑声”是不易概定的。

这首诗仍然是“深现”现实的一种“远距离”艺术(离),它的“远”有点像童话,也存有一颗纯真的童心;然而,诗的内蕴却非常迫近现实生活(即),一点也不露痕迹。这也是“即”和“离”的一种艺术关系。

洛夫诗“大入”“大出”诗例很多。如《水祭》这首诗也是写一种“大出”精神,甚至连屈原的诗魂,也成为他排挞世俗污垢,激浊扬清,摆脱一切外在、人为条律压迫,挣脱名利枷锁的利器,以换取内在精神的超拔。

洛夫诗总超拔出一颗自由的灵魂:

你制菱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

你雕寒星以为目兮

凝冰霜以为魂

三闾大夫,我把你荒凉的额角读成巍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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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洛夫诗歌的“当代性”_当代艺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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