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魏草堂笔记”的文学价值_阅微草堂笔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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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晚年所撰写的《阅微草堂笔记》是传世的名篇,一时与《聊斋志异》、《红楼梦》并行而各有千秋。《笔记》包括《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续录》等五种,都凡四十万言。作者自云著述的宗旨是“聊以消闲”(见《滦阳续录》小序,“消遣岁月”(见《姑妄听之》小序),但又说:“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见《滦阳消夏录》小序);而亲受纪氏之托为之校刻《姑妄听之》的门人盛时彦曾在跋语中说:“尝谓先生诸书,虽托诸小说,而义存劝戒,无一非典型之言”。而在《笔记》序言中又说:“尝刻先生《姑妄听之》,附跋书尾,先生颇以为知言”。然则盛跋云云,竟无异是晓岚(纪昀字晓岚)“夫子自道”了。为《笔记》作序的郑开禧也说:“今观公所著笔记,词意忠厚,体例谨严,而大旨悉归劝惩,殆所谓是非不谬于圣人者与”!这都说明,《笔记》并非纯属“聊以消闲”、“消遣岁月”之书,而实言近旨远,有所寄托的。鲁迅先生有言:“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藉位高望重以传者矣”。〔1〕

《笔记》内容丰富,涉及的方面甚广,如何对此书进一步深入探讨,作出全面的实事求是的评价,盖犹有待。近华世鑫先生撰为《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阅微草堂笔记》对笔记小说的承传与发展》〔2〕及《匡时济世忧患生愤——论《阅微草堂笔记》的以神道设教及对清吏的抨击》〔3〕两文,空谷足音,多有新义。

纪昀是一代文献大家,于书无所不通,毕生精力,备注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值得注意的是,在《笔记》中依然保存了不少有关文献方面的资料,很有价值。现就平日披拣札录所得,举其最有关系者数则,略加排比考说,以当释例;至若系统的辑录疏证,请俟来哲。

一、关于《西游记》的疑案

《笔记》中与《西游记》相关者有以下几条:

《如是我闻(三)》:“李芍亭家扶觇,其仙自称邱长春,悬笔而书,疾于风雨。……客或拜求丹方,乩判曰:‘神仙有丹诀,无丹方,丹方是烧炼金石之术也。……何必纵数年之欲,掷千金之躯乎?’其人悚然而起。后芍亭以告田白岩,白岩曰:‘乩仙大抵皆托名,此仙能作此语,或真是邱长春欤’!”又:“吴云岩家扶乩,其仙亦云邱长春。一客问曰:‘《西游记》果仙师所作,以演金丹奥旨乎?’批曰:然。又问:‘仙师书作于元初,其中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何也?’乩忽不动。再问之,不复答,知已词穷而遁矣。然则《西游记》为明人依托无疑也”。

《滦阳续录(三)》:“先姚安公曰:‘……崇祯壬午,厚斋公携家居河间、避孟村土寇。厚斋公卒后,闻大兵将至河间,又拟乡居。濒行时,比邻一叟顾门神叹曰:使今日有一人如尉迟敬德、秦琼,当不至此。汝两曾伯祖,一讳景星,一讳景辰,皆名诸生也。方在门外束襆被,闻之,与辩曰:此神荼、郁垒像,非尉迟敬德、秦琼也。 叟不服,检邱处机《西游记》为证。二公谓委巷小说不足据,又入室取东方朔《神异经》与争。时已薄暮,检寻既移时,反覆讲论又移时,城门已阖,遂不能出。次日将行,而大兵已合围矣。城破,遂全家遇难……’。”

扶乩当然是迷信不足道,至因争论门神是谁而举家及于难,尤其堪称绝端迂执。不过,作为史料,却从中显示明末清初,人们对小说《西游记》作者还不甚了然,成为一桩疑案。说《西游记》是邱处机所作,自然是错的,说是明人依托,也并不全对。一来没有点明作者为明人谁何,二来“依托”云云,其意若谓假托邱处机之名以行,也不符合事实。查邱处机即长春真人,乃全真道士,生当金、元之际,曾以七十高龄,应召赴大雪山为西征途中的成吉思汗讲道,颇受礼遇,归来后定居燕京长春宫(原太极宫,即今北京西郊白云观)以终。其弟子李志常尝从侍西行,因于处机没后,追述昔时从师往返西域途中见闻,次为一书,题《长春真人西游记》上下两卷。而小说《西游记》则为明嘉靖中吴承恩所作。两者绝不相及,至为显然。可是名家久已混为一谈,疑莫能辨。或竟以《西游记》出于元人许谦(《元史》卷一八九儒学有传,世称白云先生)之手,芥子园刻本小说《西游记》且从所谓虞集(《元史》卷一八一有传)《道园集》中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序》冠其首,这就愈出愈奇了。〔5〕

令人费解的是:博雅如纪昀,何以竟然不獲明辨小说《西游记》与《长春真人西游记》的异同,其中必有待发之覆。

据钱大昕为《长春真人西游记》所写的跋语:“《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其弟子李志常所编,于西域道里风俗,多可资考证者,而世鲜传本,予始从《道藏》钞得之。邨俗小说演唐元(按当作“玄”,此避清讳)奘故事,亦称《西游记》,乃明人所作。萧山毛大可据《辍耕录》以为出处机之手,真郢书燕说矣。”末署“乙卯闰二月辛亥晦竹订居士钱大昕书。”〔6〕查乙卯当乾隆六十年,1795年; 而《笔记》著录有关邱处机《西游记》事,两条见于《如是我闻》,一条见于《滦阳续录》。据纪氏自撰的小序,《如是我闻》成于辛亥岁,当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滦阳续录》成于嘉庆戊午岁即三年,1798年。据此,《如是我闻》完稿之年(1791),《长春真人西游记》尚未经钱大昕自《道藏》中检出;《滦阳续录》完稿之年(1798)则《长春真人西游记》虽已检出三年,纪氏始仍未及见,所以在转述其父姚安公之语时,第称“邱处机《西游记》”云云。迄至嘉庆中,阮元始进此书于内府,并著录《长春子游记二卷提要》,〔7〕复经道光二十八年刊本 《连筠簃丛书》收入,题《长春真人西游记》行世。这自然都是晓岚下世以后的事了。斯其未能剖白分明,亦自有故。

小说《西游记》与《长春真人西游记》两书各为一事,这在今天应无待辩。但因它曾是文献学上一宗不大不小的公案,也是读《笔记》所遇到的一个疑点,而于其始未原由,似犹未闻有细说之者,特为拈出如此。

二、与《永乐大典》及《四库全书》有关者

《永乐大典》是一部近二万三千卷的一部大类书,包括经、史、子、集百家,采集先秦至明初的典籍七八千种,内容极为丰富。此书原本在南京,复有正、副两本在北京。原本毁于明清易代之际,惟余正、副两本。乾隆时修《四库全书》,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出的佚文秘典,多达五百余种(内百余种存目)。〔8〕纪昀曾是寓目翻检了《大典》的,除见之于《提要》外,《笔记》中也偶道及之。嘉庆中乾清宫失火,所藏正本《大典》全毁;贮藏在翰林院的副本大典也日渐散佚,到光绪年间,所存已不足五千册,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又遭兵火和劫取,散佚殆尽。近年中华书局经多方搜求,将残存的《永乐大典》影印出版,也不过七百多卷,约当全书百分之三,但依然是十分重要的。因此从文献学的角度看来,有关《永乐大典》的材料,纵使是片言只语,亦足珍贵,《笔记》中有涉及《永乐大典》之处,自然不应当忽视了。

《槐西杂志(二)》:“‘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右见《永乐大典》,题曰《李芳树刺血诗》,不著朝代,亦不详芳树始末。不知为所自作如窦玄妻诗;为时人代作如焦仲卿妻诗也。世无传本,余校勘《四库》偶见之,爱其缠绵悱恻,无一毫怨怒之意,殆可泣鬼神。令馆吏录出一纸,久而失去,今于役滦阳,检点旧帙,忽于小箧内得之。沈湮数百年,终见于世,岂非贞魂怨魄,精贯三光,有不可磨灭者乎?陆耳山副宪曰:‘此诗次韩蕲王孙女诗前;彼在宋末,则芳树必宋人。’以例推之,想当然也”。

这真称得上是一首凄惋动人摧人肺腑的好诗,殆是弃妇自伤或代咏弃妇自伤之作。韩蕲王就是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死后追封蕲王。此诗既次于世忠孙女诗前,推测刘芳树为宋未人,宜若可信。纪氏从《永乐大典》摘出此诗而载入《笔记》,一则为《大典》多留一百五十字传世,再则又给后人提供了七百多年以前(姑定诗作于宋末)一篇久佚的好诗,实属功德无量。如果有人编写宋诗的选本,此诗是万不可失收的。我想。

又《姑妄听之(二)》:“……(御史)佛公(伦),天性和易,不喜闻人过,凡僮仆婢媪,有言旧主之失者,必善遣使去,鉴此奴也。尝语昀曰:‘宋党进闻平话说韩信,即行斥逐。或请其故,曰:对我说韩信,必对韩信亦说我,是乌可听?千古笑其愦愦,不知是绝大聪明。彼但喜对我说韩信,不思对韩信说我者,乃真愦愦耳。’真通人之论也”。

按党进是北宋初年的一员猛将,其人淳谨朴直,不识字,《宋史》卷二六○有他的传。这里引述的是关于他的一则近乎滑稽的小故事。有意思的是,纪氏于“平话”二字有注云:“优人演说故实,谓之平话。《永乐大典》所载,尚数十部。”这真乃惊人之语。查平话是宋元时期对“说话”中“讲史”(亦作讲史书)一家的别称。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梁录》、耐得翁《都城纪胜》诸书,里面都有关于北宋开封,南宋杭州这方面情况的记载,可以覆按。又讲史人所据的话本也称作“平话”。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平话数量很有限,不过有《新编五代史平话》残本,又《全相平话五种》所收的《武王伐纣平话》、《秦并六国平话》、《三国志平话》等五种,但也已很为名贵了。据纪氏所记,他曾在《永乐大典》中见到过几十部“优人演说故实”的平话,这是一笔多么宝贵的文学遗产!可惜这些平话的的载体《大典》久已荡然无存,而《四库全书》并未收录(也不会收录),遂化为云烟,不可复睹了。这当然是很大的遗憾,但从此却使我们窥知宋元时期平话即讲史的盛况,也可谓不无所得了。

又《滦阳续录(一)》:“宋代有神臂弓,实巨驽也。立于地而踏其机,可三百步外贯铁甲。亦曰克敌弓,洪容斋试词科,有《克敌弓铭》是也。宋军拒金,多倚此为利器。军法不得遗失一具,或败不能携,则宁碎之,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元世祖灭宋,得其式,曾用以制胜。至明乃不得其传,惟《永乐大典》尚全载其图说。然其机轮一事一图,但有短长宽窄之度与其牝牡和凸凹之形,无一全图,余与邹念乔侍郎穷数日之力,审谛逗合,迄无端绪。余欲钩摹其样,使西洋人料理之。先师刘文正公曰:‘西洋人用意至深,如算术借根法,本中法流入西域,故彼国谓之东来法。今从学算,反秘密不肯尽言。此弩既相传利器,安知不阴图以去,而以不解谢我乎?《永乐大典》贮在翰苑,未必后来无解者,何必求之于异国?’余与念乔乃止。‘维此老成,瞻言百里’。信乎所见者大也”。

文正是刘统勋的谥号。统勋字延清,号尔钝,山东诸城人,雍正进士,官至东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修《四库全书》时曾任总裁。造神臂弓法原载宋《御前军器集模》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九九子部·兵家类:《武经总要》四十卷“宋曾公亮、丁度等奉撰。“……南渡以后,又有《御前军器集模》一书,今惟造甲法二卷、造神臂弓法一卷,尚载《永乐大典》中,其余亦佚。”即此。观纪昀之意,造神臂弓法图说倘得西洋人为之料理获致确解并逗合有绪,则造甲法与造神臂弓法或当援《武经总要》之例,收入《四库全书》s,而刘统勋怕西洋人有阴图,反对这样做,未始非怀有深心,乃《御前军器集模》残存的造甲法与造神臂弓法遂不见收于《四库全书》,并《存目》亦不录,遂使世无传本,这对研究中国兵器史来说,不能不认为失去了一份重要史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还有一条跟《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有关的。《槐西杂志(二)》:“蔡葛山先生曰:‘吾校四库书,坐讹字夺俸者数矣,惟一事深得校书力。吾一幼孙,偶吞铁钉,医以朴硝等药攻之,不下,日渐弱。后校《苏沈良方》,见有小儿吞铁物方,云剥新炭皮研为末,调粥三碗,与小儿食,其铁自下。依方试之,果炭屑裹铁钉而出。乃知杂书亦有用也。’此书世无传本,惟《永乐大典》收其全部。余领书局时,属王史亭排纂成帙。苏沈者,苏东坡、沈存中也。二公皆好讲医药,宋人集其所论,为此书云”。〔9〕

检《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所收《苏沈良方》卷七“治诸鲠”:“以木炭皮为细末,研令极细,如无炭皮,坚炭亦可,粥饮调下,二钱,日四五服,以鲠下为度。此法人家皆用,予在汉东,乃目睹其神,有刘晦士人,邻家一儿误吞一钱,以此饮之,下一物如大乌梅,剖之,乃炭裹一钱也。池州徐使君极宝此方,数用之,未有不效者。近岁累有人言得此方之效,不复悉载”。

蔡葛山云云,当即本此。此方是否果有效,别是一事,当俟医家之论定。这里要说的是:本条分明记载《苏沈良方》一书之收入《四库全书》,系由纪昀自《永乐大典》检出,命王史亭编纂成帙,经蔡葛山校定、蔡葛山并提到他因为校书讹字屡被夺俸的事,从而为《四库全书》的编纂过程提供了一个具体范例。这样的材料很不多见。

另有一条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关。《槐西杂志(二)》:“世传推命始于李虚中,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时,盖据昌黎所作虚中墓志也。其书《宋史·艺文志》著录,今已久佚,惟《永乐大典》载虚中《命书》三卷,尚为完帙。所说实兼论八字,非不用时。……然考虚中墓志。称其最深于五行书,以人始生之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生,互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云云。按天有十二辰,故一日分为十二时,日至某辰,即某时也,故时亦谓之日辰。……据此以推,似乎‘所直日辰’四字,当连上年月日为句,后人误属下文为句,故有不用时之说耳。余撰《四库全书总目》,亦谓虚中推命不用时,尚沿旧说。今附著于此,以志余过。”

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子部術术类:《李虚中命书》三卷“……世间传本久绝,无以考正其异同,惟《永乐大典》所收,其文尚多完具。”又云:“详勘书中义例,首论六十甲子,不及生人时刻干支,其法颇与韩愈墓志所言始生年月日者相合。……”纪氏所说“志过”云云指此。

今按:“推命”自是妄说不足信,但《笔记》本条却向我们提示:第一,前辈学者治学不讳言已过,胸怀坦荡,实事求是,而不文过饰非,足为后学的楷模;第二,以此条为例。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而不读《阅微草堂笔记》,容有不知纪氏或已改于旧说而仍为所误,此亦足证《笔记》文献价值之一端。

三、与《史通通释》有关者

《如是我闻(三)》:“……边随园微君曰:‘秦人不死,信苻生之受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纪氏于此有考语说:“四语乃刘知畿《史通》之文,苻生事见《洛阳伽蓝记》,葛亮事见《魏书·毛修之传》。浦二田注《史通》以为未详,盖偶失考”。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八八史部·史评类:《史通通释》二十卷“国朝浦起龙撰。起龙字二田,无锡人。……《史通》注本,旧有郭延年,王维检二家,近时又有黄叔琳注,……起龙是注,又在黄注稍后,……其中如《曲笔篇》称:‘秦人不死,符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三家皆不注,起龙亦仅引《困学纪闻》,谓王应麟不知所出,定为无考;而不知秦人事出《洛阳伽蓝记》,蜀老事出《魏书·毛修之传》。”并见此意。

按刘知畿《史通》内外篇,论史籍体例,述史籍源流,兼评析其是非得失,乃我国史学论著的首创之作,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推为“载笔之法家,著书之监史”,〔10〕而浦起龙的《通释》,则可说是此书较好的注本。《笔记》此处检出其两处失考之文,第有争议。近人陈汉章《史通补释》,于《曲笔》篇“昔秦人不死。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补释作:“浦释:未详。又引《困学纪闻》云:‘武侯事迹湮没多矣(案见卷十三)。然则蜀老事,王氏亦未有所考也。’纪评:秦人事,见羊衒之《洛阳伽蓝记》, 蜀老事见《魏书·毛修之传》,浦氏以为无考,非也。汉章案:纪氏此说,于《四库书目提要》及小说《如是我闻》并及之,然孙志祖《读书脞录》亦有此说。”又彭仲铎《史通增释》据《史通》外篇《史官建置》篇并考订陈寿生卒年代,拈出《曲笔》篇“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之文,不出《魏书·毛修之传》,而当别有所本。〔11〕

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苻生(晋时前秦君主)及葛亮(诸葛亮)两事,纪氏所说是否皆误?二是纪氏是否首揭此义,或孙志祖先已发之?(陈汉章语似隐含此意),请分别论之。

先说第一个问题。

关于诸葛亮事,彭氏所考甚辩,诚然是纪昀不容否认的疏忽,毋待细说。关于苻生事,各家均未置辞,应当认为,纪氏所说有据。查《洛阳伽蓝记》卷二:“……时有隐士赵逸,云是晋武时人。……好事者寻逐之,问晋朝京师何如今日,逸曰:‘晋时民少于今日,王侯弟宅与今日相似’,又云:‘自永嘉以来二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有六君,皆游其都邑,目见其事。国灭之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苻生虽好勇嗜酒,亦仁而不杀,观其治典,未为凶暴;及详其史,天下之恶皆归焉。苻坚自是贤主,贼君取位,妄书生恶,凡诸史官,皆此类也’。”纪氏所言,此其出典。赵逸自言是晋武(265—290在位)时人,历经十六国前秦苻生(355—356在位)、苻坚(357—385在位)之世,子玄(刘知畿字子玄)故谓“秦人不死”云云。

再说第二个问题。

关于苻生事见于《洛阳伽蓝记》葛亮事见于《魏书·毛修之传》(当然,这一条是错的)一节,究竟是纪昀首先提出或孙志祖首先提出,颇未易言。〔12〕按两贤可说是同时代人,志祖(1736—1801)较纪昀(1724—1805)生年稍后而卒年在前。今本《读书脞录》四卷收入阮元编的《皇清经解》,刻本完成于道光九年,1829年。〔13〕但非足本,并无苻生、葛亮事,谅当在《江氏聚珍版丛书》四集(1924年苏州文学山房木活字排印本)所收七卷本《读书脞录》中,此本传世极稀,连北京图书馆也未见庋藏,无从索检。复按纪氏与此关涉之文,其《四库全书》乾隆四十七年(1782)告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乾隆六十年(1795)浙江已有刻本,〔14〕《如是我闻》则乾隆五十六、 七年间(1792—1793)亦已刊行。〔15〕从时间上考察,纪氏固无从见孙氏之书,孙氏得见纪氏之书容有可能,但孙氏此条不详草于何年,断未可执此为词以坐实之。学问之事,所见或所误略同。往往而有,未必非此出于彼即彼出于此。陈氏语涉疑似,后学有不能已于言者,持略书所见云云。

四、与《乌鲁木齐杂诗》有关者

《姑妄听之(二)》:“余从军西域时,草奏草檄,日不暇给,遂不复吟咏。或得一联一句,亦境过辄忘。《乌鲁木齐杂诗》百六十首,皆归途追忆而成,非当日作也”。

查《借月山房汇钞》收有纪氏所作《乌鲁木齐杂诗》,自序云:“余谪乌鲁木齐凡二载。鞅掌簿书,未遑吟咏。庚寅十二月恩命赐环,辛卯二月,治装东归,时雪消泥泞,必夜深地冻而行。旅馆孤居,昼长多暇,乃追述风土,兼叙旧游,自巴里坤至哈密,得诗一百六十首。意到辄书,无复诠次,因命曰《乌鲁木齐杂诗》”。可参证。

按《笔记》与《杂诗》可以互证之处不一。《杂诗》所咏多关乎乌鲁木齐风土掌故,足资考证,实属重要史料。诗后例有注,略述本事。〔16〕今检《杂诗》所收,有的并见于《笔记》,而叙事原委,颇视《杂诗》所注为详。有的诗不见《杂诗》而《笔记》载之,也称为《杂诗》或《乌鲁木齐杂诗》。可注意。

《杂诗》所收见于《笔记》者有以下数条:

《杂诗》:“白草飕飕接冷云,关山疆界是谁分?幽魂来往随官牒,原鬼昌黎竟未闻。”注:“已丑冬,城西林中时鬼啸,或为民崇,父老云,客死之魂,不得官牒,不能过火烧沟也。检籍得八百二十四人,姑妄焚牒给之,是夜竟寂。又户掾叶吉兴官为移眷,其母死于古浪,一日其妻恍惚见母到,惊而仆。方入署,而驿送其母之文至,其魂盖随文而来云。”

这自然是一篇荒诞无稽的鬼话,不足论。《笔记》中也收有此诗,见《滦阳消夏录(一)》。所要指出的是:其第二事与《杂诗》注互异,作“又军吏宋吉禄在印房,忽眩仆。久而苏,云见其母至。俄台军以官牒呈,启视,则哈密报吉禄之母来视子,卒于途也。”人名不同,容是传抄之误,但一作叶吉兴之妻,一作宋吉禄本人,则显然彼此抵捂。事属不经,无待细考。查《杂诗》作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17〕《滦阳消夏录》完成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18〕前后相距不足二十年,而所记不同如此,可见事本恍惚迷离,故而无从确指。

又《杂诗》:“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许相呼万杵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藓花侵。”注;“昌吉筑城之时,掘土数尺,忽得弓鞋一弯,尚未全朽,额鲁特地初入版图,何缘有此,此真不可理解也。”《笔记》也录有此诗,所说就翔实明白多了。《滦阳消夏录(三)》:“昌吉筑城时,掘土至五尺余,得红紵丝绣花女鞋一,制作精致,尚未全朽。余乌鲁木齐杂诗曰:‘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许相呼万杵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藓花侵。’咏此事也。入土至五尺余,至近亦须数十年,何以不坏?额鲁特女子不缠足,何以得作弓弯样,仅三寸许?此必有其故,今不得知矣”。

《杂诗》:“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内清泉尽向西。金井银床无用处,随心引取到花畦。”注:“城内水皆西流,引以浇灌,启闭由人,不假桔之力。”又:“山围芳草翠烟平,迢递新城接旧城。行到丛祠歌舞榭,绿氍毹上看棋枰。”注:“城旧卜东山之麓,观御史议移今处,以就水泉,故地势颇卑。登城北关帝庙戏楼。城市皆伏视历历。”按此两诗亦见《笔记》收录。《如是我闻(二)》:“伊犁城中无井,皆出汲于河。一佐领曰;‘戈壁皆积沙无水,故草木不生。今城中多老树,苟其下无水,树安得活?’乃拔不就根下凿井,果皆得泉,特汲须修绠耳。知古称雍州土厚水深,灼然不谬。徐舍人蒸远曾预斯役,尝为余哀。此佐领可云格物。蒸远能举其名,惜忘之矣。后乌鲁木齐筑城时,鉴伊犁之无水,乃卜地通津以就流水。余作是地杂诗,有曰:‘丰城高阜半城低,城内清泉尽向西。金井银床无用处,随心引取到花畦。’纪其实也。然或雪消水涨,则南门为之不开。又北山支麓,逼近谯楼,登冈顶关帝祠戏楼,则城中纤微皆见,故余诗又曰:‘山围芳草翠烟平,迢递新城接旧城。行到丛祠歌舞处,绿氍毹上看棋枰。’”《笔记》所说远较诗注为详备。某佐领的建言,为新疆水利史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可惜此人没有留下姓名。

《笔记》中另有几首“杂诗”,百六十首《乌鲁木齐杂诗》中未收。如《滦阳消夏录(五)》:“余乌鲁木齐杂诗有曰:‘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所咏乃军校王某之妻与旧好相约情死事,诗在百六十首《杂诗》之外。又《槐西杂志(二)》:‘余作是地(按:乌鲁木齐)杂诗有曰:‘石破天惊事有无,后来好色胜登徒。何郎甘为风情死,才信刘郎爱媚猪’。”此诗百六十首《杂诗》亦弗收。均其例。

由此观之,当时纪氏所咏乌鲁木齐杂诗实不止百六十首之数,特删定存之如此而已。

注释:

〔1〕见《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二篇《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交流》。

〔2〕见《云南教育学院学报》1993年第4期。

〔3〕见《云南教育学院学报》1993年第6期。

〔4〕按纪昀之父容舒,曾官姚安知府, 此处故称“姚安公”云云。

〔5〕以上具见鲁迅《小说旧闻钞·西游记》条引, 查虞集《道园学古录》、《道园类稿》均不见有《长春真人西游记序》之文,此处不知何所据而云然。《道园学古录》卷五有《游长春宫诗序》,其中并未涉及《长春真人西游记》,又《道园类稿卷—九有《司执中西游漫稿序》,所说为元末至正年间事,更与邱处机无干。芥子园本小说《西游记》所采《长春真人西游记序》云云,甚为可疑,手头无书,无从检对,容俟后考。

〔6〕见《连筠簃丛书》本《长春真人西游记》跋。

〔7〕见阮元《四库未收书目提要》,《研经室外集》所收。

〔8〕参见清孙冯异《〈四库全书〉辑〈永乐大典〉本书目》, 《辽海丛书》第八辑所收本。

〔9〕《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三子部·医家类《苏沈良方》条,于此书有详考。

〔10〕语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八八史部·史评类《史通》条。

〔11〕据罗常培《史通增释序》转引。

〔12〕应当说明,因未查到孙氏原文,未悉孙氏检出的是苻生,葛亮两事,抑或仅是葛亮一事,此处姑假定是两事。

〔13〕见《皇清经解》学海堂原刻本夏修恕序。

〔14〕参阮元《研经室二集》卷六《浙江刻四库书提要恭跋》。

〔15〕参合《如是我闻》小序,《槐西杂志》小序并《姑妄听之》盛跋。

〔16〕《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收有《乌鲁木齐杂记》,题“河间纪昀著”,乃后人刺取《杂诗》注语编凑而成,文字间有异同。

〔17〕参《乌鲁木齐杂诗》自序。

〔18〕见《滦阳消夏录》小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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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魏草堂笔记”的文学价值_阅微草堂笔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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